李雅君
(山西大学 美术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晚期壁画墓于2013年被抢救性发掘而公之于世,因其墓葬规格之高、新图像涌现之多以及艺术表现之丰富而引世人瞩目,其中位于墓道东壁最上层中部的龙的图像引起笔者的注意。因为,此龙的造型已经具备了古人所理解的龙作为神兽的属性特征:鹿头、独角、牛耳、鳄吻、羽翅、凤尾、马蹄;一男子骑于龙背,衣带飘举,手握缰绳,神态安详,意在表现引领墓主人灵魂升天。此龙的造型堪称汉唐时期的典型代表。
目前所知的中国龙的多种形态造型,最初起源于原始先民不同部族的动物崇拜。华夏原始部族以动物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在古代文献中有记载,如《史记·五帝本纪》中:“轩辕乃修德振兵,……教熊、罴、貔、貅、豸区、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1]。图腾崇拜的起源虽是一种祭祀祖先的现象,但在精神内涵上比祭祀祖先的观念更丰富,它是祖先崇拜与精神图腾的合一,是原始宗教的主要表现形态之一,并由此产生种种的艺术门类[注]古今中外关于艺术的起源的学说,众说纷纭,但被学界所认同的一般为“艺术起源于宗教”说。,龙造型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
纵观中国龙造型的发展历史,从其造型特点、时代风格、审美取向等方面来看,其演变大致经历了五个重要的发展时期,即新石器时代早期——滥觞期,商周——发展期,汉唐——新变期,宋代——定型期,明清——充实期。
从目前出土的实物分析研究后得知,中国最早的龙造型是辽宁半岛后洼新石器时期大汶口文化的石龙(距今约六千年,见图1)。此石龙有首无身,头部略呈三角形,闭口、宽眼酷似刚刚脱胎的雏兽。人们凭借含混的外形、突出的前颚看到了龙的锥形。
图1 辽宁半岛后洼遗址的石龙(图片采自《发掘概要》)
出土于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赛沁塔拉村属于新石器红山文化时期的马蹄形玉龙(距今约五千年,见图2),头躯无明显界限,长吻闭口,鼻、上颚向前突出,似猪嘴状,眼细长,背有鬃毛竖立。据专家考证这与原始社会农业经济的确立、与饲养家猪有关,可见原始先民已在早期龙的造型中融入了猪的形态。
图2 红山文化的玉龙(图片来自百度)
图3 安阳小屯殷墓出土的玉龙
就在这简而又简、似虫非虫、似蛇非蛇的含混朦胧的龙造型中,我们看到了中国龙的雏形。
商周时期,龙的造型手法开始逐渐变得丰富起来。商代的龙造型主要见于作为装饰品的玉佩、玉玦上。这种环形的佩饰与蛇虫的蛰伏期蜷曲状态在造型上十分吻合,巧妙的构思启发了之后的汉代工匠能够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从而在功能和造型上趋于统一,但同时也对龙造型的表现力带来制约。
学者闻一多先生认为“龙的基调即蛇”,他在《伏羲考》中说:“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klan)兼并、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2]。从我国西汉之前的早期龙形来看,确实如闻一多先生所言是依照蛇体来表现的。
商代早期的玦佩龙的造型:头略呈三角形,凸眼、大而圆,闭口,耳角也不明显,通体无龙脊无鳞片,酷似一稚嫩的幼虫。商代中期的玉佩龙就开始有突出的锯齿龙脊,头部有棱角成方形,口裂很大呈吞噬状,耳竖立,有突起的角,短小的前肢,躯干饰以雷纹或龟背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图3)
图4 洛阳金村出土的龙纹铜镜
图5 南京博物院战国龙形玉佩
图6 山东嘉祥汉画像石龙纹
在商代青铜器的纹样中除兽面纹外,大多是龙的变种造型,尤以夔龙、螭、虺、盘龙为多。夔龙是一种单足独角、张口卷尾的龙造型之一。夔龙纹样在青铜器早期是作为辅助性纹样,中期是以矩形适合纹样和边缘带状纹样为主,后期则大多以四方连续作底纹起衬托作用。早期青铜器的夔龙纹样的造型可方可圆可曲可直,疏密对比强烈,节律感也十分明显,常作对称布局,有较强的装饰效果;到了晚期这种对比关系反而减弱,夔龙纹样逐渐走向抽象化、几何化,完全成为一种平、匀、淡、散的底纹。但不管作为主体还是辅助纹样,青铜器中的龙造型总的感觉还是威严、狰狞、深重,是“有虔秉铖,如火烈烈”(《诗经·商颂·长发》)的年代的写照。
战国铜镜中的蟠螭纹,是蛇体龙纹的典型代表。出土于河南洛阳金村的金银错龙纹铜镜,就是沿镜钮四周相互缠绕的蟠螭纹——蜿蜒生动,穿插有序,躯干流畅矫健,在穿插的虚空处布以三个间距相等的乳丁点与中间的钮点相照应,点线呼应,疏密匀称得体,是我国铜镜艺术品中的精品(图4)。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图》帛画中所绘的夔龙是典型的蛇体龙造型,它以悠柔似水的弧形典线展示出蛇体龙的特有风姿。处于发展时期的龙造型,在单体的结构上还欠完整和统一,但因此反而显得造型单纯、简约,又配以“s”形的曲线表现律动美感,使其具有了一种阴柔美,游如流水行如云,酷似书法中的草体。
这种单纯的蛇体龙形在形式美的表现上为艺术家提供了恣意发挥的余地,其艺术形式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1.对比因素的加强:夔龙躯干的方直与头眼的圆;躯干的长弧与四肢的短直;线条的粗与细、点与线等对比,增强了明快的艺术效果。
2.充分发挥蛇体龙形躯干的弧形曲线特点,经过疏密有致、穿插有序的组织,形成内在的一种节律美,这在青铜器艺术发展的晚期更为明显。战国楚绣的“龙凤罗衣”中的蛇体龙纹就给人一种舒展、流畅的匀称美。
3.充分运用装饰手法中的适合造型。
4.利用点、线、面,组织疏密有致的层次。如战国龙形玉佩在以粗线造型的外轮廓中布列其间,形成疏密、虚实、点线对比效果,(图5)从此为龙造型确立了曲线造型的基调。
图7 北魏拓印砖龙纹
图8 唐墓志石刻龙纹
图9 北宋磁州窑行龙纹样
汉代是由蛇体龙演变为走兽龙的关键时期。从两汉的实物考证中可以看出,大约是从东汉开始,龙造型已完全摆脱蛇体而进入走兽体,并一直延续到隋唐五代。走兽体的龙造型具有明显的颈、躯干和尾,躯干粗壮而颈尾细长,四肢有坚利的爪,外形似马似虎,使龙完全脱去了爬虫、水族蛇类的外形。走兽体的龙形在形态上,通常是躯干呈弓形或水平状,后肢掌足拉长,如满月张弓,充满了张力感;前肢掌作举足,昂首挺胸;口大张露齿舌,张牙舞爪;尾上翘或卷曲;须、髯、鬃发耸若钢针。张口气吞山河,怒目闪如雷电,一种雄沉、威武的魄力,叱咤恢宏的气势,扑面而来,宛如书法中外拓、遒劲的魏碑草法,充满阳刚之美。
汉代的石刻艺术,注重粗犷的整体气势,外部轮廓不作烦琐堆砌的细节刻画,显示出一种古朴、雄沉的风貌,从而形成了华夏本土艺术的传统,凸显出东方艺术写意的风格。在汉代石刻艺术中保存了大量龙的造型,如山东嘉祥汉石刻龙纹(图6)线条刻画遒劲有力,疏密得当,微微抬高的后臀和拉长的后肢,使龙的躯干显得更为舒展修长,可以看作是汉代龙造型的代表。
魏晋南北朝的龙造型已进入写实阶段,但由于艺匠们承袭当时文坛古拙飘逸的文风,极重视整体情调及内在的节匀感,故风格上依然保持装饰效果和构图的对称布局,主体躯干的块面与四肢鬃髯的粗线条形成对比中的和谐,云气既增加了整体画面的节奏感,又使画面构图充盈饱满。在魏晋南北朝的龙造型中,山西九原岗壁画墓中龙的造型堪称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北魏石刻龙是一件潇洒、飘逸的作品。全图在龙形的空档处布满了形式感、对称感强烈的云气,整个画面显示出线的流畅、飘逸之美,具有十分明显的韵律感。石刻以线造型的整体感和同时期卷轴画同出一辙,但在细节刻画上更为夸张,尤其是头部五官紧凑而洗练,更增加了眼和口的表现力(图7)。
盛唐的艺术是伟大而辉煌的,龙造型丰满富丽而不失大唐风范,但就目前所见到的唐代龙造型而言,如以形式美的规律来看有些“因小失大”,以“小”的修饰富丽、局部的华美丰腴而失去了“大”的气韵节奏,以致失去了整体的形式美。唐墓志石刻和唐墓壁画中的龙造型大都如此(图8)。但盛唐的龙,由于准确的解剖结构、刻画真切的五官、细部富丽的修饰,使得其不失雍容华贵的风貌。唐代龙的造型在细节上,尤其是头的刻画上确实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此时期的龙造型已与宋代的相差无几,只是龙身仍保留了走兽体的形态,这在临安五代墓出土的青瓷龙纹瓶中显现得更为清楚。
宋代龙的造型是沿袭唐、五代的写实风格而继续走向完整、规范的阶段。
宋代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在当时的山水画中,宋人提出既要有“师造化”的“可望、可游、可居”的自然空间,又向往被禅宗“净化”了的理想境地,这种既出世又渴望“回归自然”的绘画美学原则,也影响着宋代龙造型的面貌。宋代是龙造型发展中的定型期,此时期龙的造型是以几种动物作为“摹写”的对象,再结合之前的加以组合而成。宋人陈蓉画过一幅《云龙图》,可谓宋代龙的典型佳作。
北宋初画家董羽在其《画龙辑要》中提出画龙的“三停”“九似”之说,北宋中期画家郭若虚发展了这种理论,提出画龙需“折出三停”,每停都要有转折、粗细变化,郭的“三停”说解决了龙体三段的大比例关系,而“九似”则改为“角似鹿、头似蛇、眼似鬼、颈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这样郭若虚的“九似”之说比董羽更加贴切具体。“折出三停”犹如书法中的一波三折之说,而“九似”使龙的刻画有了依据和参照对象,这样宋代写实风格的龙形就与汉魏的装饰风格的龙形越离越远,最终宋代的龙走上了“写实绘画性”的造型风格。(图9)
中国古代以龙为题材的纯绘画性作品屈指可数,而宫廷和民间的工艺品中却多是以龙为母题,所以宋代“写实绘画性”的龙形对工艺美术产生了许多不良的后果——它大大削弱了龙纹的装饰性,失去了形式感,一些写实的细节在工艺品中反而成了繁缛多余的堆砌,此种状况一直影响到清代工艺品中。但值得肯定的是,宋代的龙造型以它完整、清新、秀丽的面目定型在中国龙的历史进程中。
宋龙中较为典型的是宋代磁州窑剔绘龙纹。龙张口吐舌,四肢短粗有力,爪长而犀利,背鳍耸立如大齿状,龙体以浓密的点线刻画而浑然一体,衬以素白的瓷底上,赫赫夺目,很有汉代石刻的风貌,但精细的线刻又一扫汉代龙形的粗犷之风,此品被历代美术家推崇备至,为宋代龙造型的典范。
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提到后汉王符“龙有九似”之说,并且又进一步做了完善补充:“龙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鬼(鬼王相),耳鼻似牛,颈似蛇,腹似蜃(蟒),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口旁有须髯,颌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3]
明清的艺匠们在宋龙清新秀丽之风带来的纤细、萎靡之感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充实,在动作口诀上有“行如弓、坐如升、降如闪电、升腆脑”,此外还有“两角、六发、十二脊刺和宝珠、九环、三朔火”的严格规定,使明清的龙造型更加丰满充实:高额、圆鼻、隆眉、凸睛,须髯飘动,时生火焰。此时的龙造型增加马尾鳍,改变了明以前龙以蛇尾之说,总而言之,明清时的龙造型是在宋代龙的基础上得以充实丰富的。
事物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过多的修饰添加有时会适得其反,从明清宫廷艺术中的龙纹装饰就看到不少这样的狗尾续貂之作,繁缛的修饰如欧洲十八世纪宫廷艺术中的洛可可的装饰风格,充满着矫揉造作之风。但是,明清时代的龙造型,在民间工艺中却以纯朴、自然、明快的手法创造出一系列具有简洁、朴实、清新风格的龙形工艺品,如剪纸、蜡染、刺绣等等,并且在生活的装饰中创造了许多龙的变形体,如草龙、意龙、拐子龙等,为龙的艺术再兴盛开辟了一个崭新天地。龙的造型随着时代的发展,在萌芽——成长——定型——充实的漫长演变过程中,逐渐形成中国最古老、最丰富和最具代表性的传统文化形象。
造型形式是内涵观念的载体。产生于远古的龙造型,蕴藏着极其深刻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并且渗透于艺术、经济、宗教、政治乃至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中。
《说文解字》中对“龙”字的解读:“龙,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5],或许可以理解为是远古人对男性生殖崇拜的一种体现。
在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早期, 都曾经存在着不分地域、不分种族的性崇拜现象,如目前所知,最早出土于奥地利距今约三四万年的《维林多夫女神像》和出土于法国的《持角杯的女巫》,都是表现女性生殖崇拜的作品。随着自然条件的不断改善,原始先民生存能力的逐步提高,生产方式发生改进,男性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因此这个时期(大约距今六千年)出土的遗存更多表现的是男性的生殖崇拜。从目前出土的实物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发展的脉络。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社会转变为父系氏族社会,与龙形出现时间的一致,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种解读的合理性。“中外文献资料表明, 众多文物上的鸟形和鸟纹、鸟形器(鸟形陶器、鸟形玉器)、三足鼎、龟、蛇、鳄、龙 、山及其象形纹,古文字中的祖、且、陶祖、石祖等,都曾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及象征物纹”[4]。
《说文解字》记载:“龙,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从肉,飛之形,童省聲。凡龍之屬皆从龍。力鍾切[注]臣鉉等曰:象夗轉飛動之皃”[5],把龙描绘为无所不能、具备宇宙中超凡力量的神。
战国的玉雕和汉代石刻就已出现了长有翅膀、善腾飞的应龙(一种有翼的飞龙)的形象,传说它是龙中之精,为黄帝时的神龙,驰骋遨游于天、地、人间,这种能翔、能潜、能行的神兽具有一派非凡的形象:粗壮锐利的四爪,遍身的鱼鳞及强劲的尾鳍,长于胸背间的丰满的羽翅,它既是天神派到世间的使者,又是水域的统治者,叱咤风云,风掣电击,纵横驰骋于恢宏宇宙间。传说,历代封建统治者生前御龙巡天、死后乘龙升天都是以应龙代步。《史记·封禅书》载:“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前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黄帝上骑,龙乃去。”[6]
龙文化在中国皇权的形成发展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于神遇。是时雷电晦暝,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7]意即刘邦是龙种,甚至传说刘邦酒醉后,头顶上常有龙形复现,这一传说在中国几千年里影响极大,历代帝王都称自己是龙的化身。
闻一多先生在其《神话与诗》一书中说:“龙在封建社会里早已不是全体族员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统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们记忆中的龙凤,只是帝王和后妃的瑞符和他们及他们宫室服舆装饰的‘母题’,一言蔽之,他们只是帝德和天威的标记。”[8]
形形色色的龙的外部形态,其发展演变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开始的。一方面生产力的发展和提高改变了人们的审美意识;另一方面它也促使制作工艺和使用材料日臻完善。就在这一逐步提高和完善的过程中,中国龙造型从一个貌不惊人的“石龙”[注]此处指出土于辽宁后洼新石器时期大汶口文化的龙形雕塑,距今约六千年。,经历了数千年的转化演变,终于定格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祥龙瑞兽。中国古代龙造型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积淀在我们的心灵意识层面,于是演化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并且真正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和民族文化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