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相似性与世界观的神秘性
——评克拉克科幻作品

2019-03-19 03:23
科普创作 2019年1期
关键词:克拉克科幻太空

星 河

对于克拉克的科幻作品,过去我们关注和探讨科技方面的较多,而且这些探讨是在不同层面上全方位铺陈开来的——浅层次的探讨涉及其作品中翔实的科技描写和准确的科学预见;中层次的探讨展现其作品所昭示的科学带来的震撼;深层次的则是探讨其作品从科学范畴引发的哲学意蕴,比如对生命、智慧,以及文明进行的相关思考。但上述所有探讨,都是以科技对文学的介入为关注点的,鲜少就其文本和其他方面做出相关研究。

图1 亚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

诚然,基于克拉克对于智慧群体和整体文明的关注,可以看出他对个体的描述相对苍白,似乎很难具体探究他的人物描写。但就叙述本身而言,这种讨论还是颇有意义的。我曾专门撰文《A. C.克拉克与他的1968》,详细分析了1968年前后克拉克作品的明显对比,以及他前期短篇作品对《2001:太空奥德赛》(2001:A Space Odyssey)在构思和语言上的明显影响。

1968年,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幻史诗《2001:太空奥德赛》横空出世,场面宏大,气势雄伟,展现出人类的过去、现在及可能的未来。这部作品首先是以电影形式问世,著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剧本则根据克拉克短篇科幻作品《瞭望哨》和中长篇科幻作品《童年的终结》改编。两人自1964年开始合作,1968年影片杀青。该片一经公映便引起巨大反响,其中某些绚丽多彩的场景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镜头。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库布里克突发奇想,担心在这部耗资1050万美元且制作时间漫长的影片发行之前人类便已发现了外星智慧生物,从而使剧情显得陈旧过时。为此,他向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申请保险,以防可能造成的损失。然而一贯承接各类特殊保险业务的劳埃德保险公司却婉言拒绝了这项业务。后来有人评论说,当时尚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人们没有开展对外星文明的探索,在短短几年间接触外星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劳埃德保险公司错过了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在电影公映的同时,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以下简称《2001》)出版。而我们从克拉克此前的诸多作品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这部鸿篇巨制的影子。

依据主要来自一本厚达千页的英文版《A. C.克拉克短篇作品选》,该书收集了作家自1937年12月至1999年11月4日创作的几乎全部短篇科幻作品。对照克拉克1968年之前的作品,会找到许多与《2001》雷同的描述(也有一些雷同出现在《与拉玛相会》和《天堂的喷泉》当中),有些描述甚至在语言上保持了极高的相似性,说明这些思想观念与表述方式在克拉克心中早已固化成型。

我们不妨浏览几篇典型作品:《在劫“大漩流”》(1962年)对月球景象的展现以及主人公跃入太空的段落,都与《2001》中的月球描写和宇航员外出修理飞船的场景十分相似,而主人公通过家庭电话交代生活琐事的细节也如出一辙——只不过前者是给妻子,后者是给女管家。而诸如因光速上限而造成的通信延迟以及满天星斗的壮丽景观等细节,在《2001》和《与拉玛相会》中也都有体现。类似的细节相似性在其他短篇中也曾多次体现,甚至一些语句都颇值得玩味:“第一个到达月球”,相比“弗兰克·普尔将是第一个到达土星的人”(《2001》);“除了等待别无他法”,相比“除了等待,再也无事可做了”(《瞭望哨》),等等。《复原》(1966年)陈述了主人公被重创后的复原过程,通篇就是《2001》中电脑“哈尔9000型”在失去智力前的回溯翻版。而在《拨往“弗兰肯斯坦”的F键》(1964年)中,科学家针对人工智能的反叛同样采用了“脑外科手术”的切除方式。至于说《遭遇美杜萨》(1971年),简直就是《2001》所剩脚料的集合,主人公在木星天空下英勇奋战的场景与《2001》中包曼在异邦的智慧世界所目睹的情形又是何其相似。

其实这种文本相似性的涵盖面极其广泛,还有一些是笔者在之前的文章中无暇提及的但在《A. C.克拉克与他的1968》中详析的,有必要在这里重述一番。

比如紧挨着《2001》之前问世的短篇作品《太阳风》(1964年),看似与《2001》相距最远:除了赛前太空帆船列队以待类似“银河系的巨大中心站”,以及远不及“哈尔9000型”的火柴盒大小的船载电脑,它似乎更像《天堂的喷泉》系列。倒是那个启航倒计时值得一提,因为这种方式在《2001》中已被视为精神折磨而取消——《太阳风》以其独特的科幻构思免于被《2001》那璀璨的光芒所淹没,不过该文的技术刻画倒是与《2001》的某些部分一致,凸显克拉克的一贯风格:理性准确,略显晦涩。类似的技术描绘还能在《地球凌日》(1971年)中找到,事实上那就是按照时间顺序的技术细节堆积,其中还格外突出了逼真细腻的潜水经验。也许是篇幅所限,《2001》中包曼缺氧的描写不及此篇。不过从主人公濒死前酷爱的音乐来看,倒是展现出作者对经典音乐的品位——这篇是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和赋格曲》,而在《2001》中则遍历西贝柳斯、柴可夫斯基、柏辽兹、贝多芬,以及巴赫和莫扎特。

除文本比照之外,此前有关克拉克神秘主义情结的讨论似乎也有些泛泛。过去我们在谈到这一点时,总是集中在其东方情调上,似乎克拉克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倾向只是因为他对东方文化的格外迷恋。其实仔细分析这些作品,完全可以将“东方神秘主义”中的地域因素去掉,只留下“神秘主义”的明确定义。而如此一来,我们对克拉克的认知就会产生巨大变化,因为我们一直认定克拉克是一名铁杆的科学主义者,实际上克拉克骨子里对所谓的神秘甚至宗教始终充满敬畏,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或流露。

有关“神”的概念在克拉克的作品中俯拾皆是,不一而足。在《2001》当中,当地外智慧以能量的形态出现时,作者生生地从故事叙述中跳出来,毅然为其命名为“神”。《与拉玛相会》和《天堂的喷泉》两部作品不但具体探讨了有关“神”的哲学思考(当然后者的神秘倾向远大于前者),甚至将与“神”相关的概念直接付诸题目。短篇作品《星》(1955年)以极为伤感的笔调描述了一个文明被大自然无情击毁的时间与人类神话传说的时间相巧合的故事,用抗议式的悲愤反证出造物主的随性,似乎与宗教创世论发生了严厉碰撞。但在《神的九十亿个名字》中,作者却以近乎确定的结尾昭示了宗教仪式的准确预言性。而《联合》(1971年)根本就是一个救赎故事,尤其是结尾处的“只要你们中还有洁白的人,那么我们就能治愈你们”,更是带有极为浓烈的宗教色彩。

事实上,在很多科幻作品中,克拉克都无法走出这一窠臼。尽管表面上有科学主义的强力支撑,但背后的超自然情绪依旧在顽强地涌动与抵抗,结果就在表观上塑造了这些作品现在的模样。也许可以用一个比喻来描述这种现象:A. C.克拉克就像一个心底恐惧鬼怪的男孩,只不过逻辑、理性与知识储备反复告诫他这纯属无稽之谈,因此他也不得不口口声声地强调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然而在他的内心,依旧无法摆脱这一伴随终生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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