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之眼(中篇小说)

2019-03-18 11:42老藤
广州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蒲河上官苏北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获得多种奖项。

上官春退休了!这消息在蒲河市绝对是当日头条。

上官春是谁啊?蒲河市最有名的学者、蒲南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蒲河市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本来,依上官春一级教授的职称完全可以不退,但他认为十三层宝塔自己已经置身塔顶,再坐下去别人就上不来,因此他选择在六十五岁退休。校长老陆找他谈话,说上官教授啊,你是蒲南大学一杆大旗,你一退,蒲南大学没标杆啦!老陆是搞文学的,说话喜欢比喻,上官春的退休的确是蒲南大学的损失,上官在,项目就在,上官一退,蒲南大学就没了压舱石,在市里少了话语权,这一点并非虚构,很多人都知道现任省长马三运——蒲河市的老书记在离任蒲河前讲过一句话:我在蒲河工作八年,最应该感谢的是上官春,有难题,找上官,成了我在蒲河任职的座右铭。此话传到坊间,便衍生出各种版本,上官春也被传得有点神。确切地讲,马三运仕途能一帆高悬,上官春功不可没,马三运在任期间的几大工程,不仅论证出自上官春,而且在统一各界口径、平息杂音噪音上也腾挪闪转,倾力而为。上官春揉了揉眼窝说:“适可而止,换一种活法吧。”老陆叹了口气,道:“上官啊,你搞得我措手不及。”

上官春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是相书上所说的重瞳,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会让人产生眩晕感,学术研讨会上的辩论者一旦与上官春对视,便会触电般躲开,在精神上缴械认输。重瞳乃圣人之相,舜帝、仓颉、西楚霸王都是重瞳,上官春嘴上不说,内心也为自己天赋异禀而自鸣得意。上官春治学上颇有建树,举重如拈轻,不是官员胜似官员,颇有苏秦之风,他常常教育学生说:高度决定眼界,气度决定格局,做事做学问要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上官春这种弘大气魄甚至传导到了他喝咖啡、喝酒这种生活琐事上,别人喝咖啡喜欢少加糖或不加糖,他却一放就是方糖三枚,胰岛功能如此强大,让畏糖如虎的教授们惊愕不已。别人饮红酒都是小杯慢酌,他却喜欢往大号高脚杯咕咚咚一倒就是半瓶,虽然倒上后并不速饮,但如此豪气对陪酒者无疑是排山倒海一样的压力。

退了,总要有点事做。上官春桃李满天下,尤其在蒲河政坛,有头有脸的大都出自蒲南大学,最著名的要数上官三杰,也就是上官春带出的三位博士:一位是现任市长宋理,一位是现任组织部长彭博,都是蒲河政坛领军人物,还有一位是才华长相都十分出色的文京,市环保局局长,蒲河市凤毛麟角的女局长。上官春从不以学生闻达自居,有人当面提起上官三杰,他会谦虚地回一句:三杰可叫,上官不能加,言外之意学生有成绩是他们自己的造化。听说老师退休,市长宋理首先登门,希望老师能到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挂个名,不用坐班,间或到办公室露个面即可,帮政府的重大决策把把脉。上官春婉拒了,说名不虚立,既然已经退下来,就要有个退下来的样子,再参与决策好说不好听。彭博是组织部长,善于揣摩干部心理,虽说老师有一双高深莫测的重瞳,但他还是揣摩出老师会对什么感兴趣。他登门建议说,老师去打球吧,乒乓球、门球、高尔夫球,我们老年大学样样都有,专业教练包教包会。上官春说我一辈子没摸过球,骨头都酥了还打什么球?与两位男杰无功而返不同,文京登门三分钟不到就把老师拿下了,文京靠什么?靠一部崭新的莱卡S007相机。文京说老师您做我们环保局特约监督员吧,为环境保护作点贡献,不过学生把话说在前面,这可是纯公益,没有报酬。文京这么说等于把上官春逼到了死角,不答应好像是嫌没报酬。他问,需要我怎么做?文京说很简单,您带着相机到处走走,发现有环保问题可随时抓拍发给我们,我们会受理并反馈处理意见。上官春说这个活儿好,环境保护,人人有责,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上官春接过相机,摆弄一番,问:“我收下相机不是受贿吧?”文京笑着说:“放心,老师只有使用權,没有产权,这是国有资产。”上官教授揉了揉眼窝说:“看来我要学一门新技术了。”

担任特约监督员第二天,上官春给彭博打电话,让他在老年大学物色个摄影老师。彭博很纳闷,说老师挺会赶时髦,市里退下来的领导都在学摄影,有的还办了影展。上官春说我学摄影和他们不同,他们是消遣,我是工作,给文京当监督员。彭博说这个师妹,真会钻空子!老年大学归彭博管,很快,彭博物色了蒲南市摄影家协会主席苏北风给上官春当老师。苏北风长腿长颈,凹目高鼻,头发配置严重两极分化,中部谢顶,鬓角和脑后却厚如蓬草,他喜欢穿米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数不清有多少口袋的马甲,无论冬夏脚上总是穿一双高帮翻毛登山皮鞋,在蒲河市摄影界赫赫有名。一开始,苏北风不情愿接这个差事,但彭部长说话很在理,他无法回绝,彭博说苏主席若是怕上官教授将来顶替你的位置,你就别收这个学生。苏北风想,自己办的摄影班不搞武大郎开店,学生们有退下来的副市长、局长、处长一大堆,还在乎一个教授?就这样他同意了接收上官春。见面那天,他扫一眼这位学者范十足的高龄弟子,冷冷地说:“上官教授乃蒲河名流,拜我为师岂不屈尊?”上官春态度诚恳:“隔行如隔山,经济学方面我还知晓一二,论摄影我只是个小学生,苏先生是拿过金像奖的大师,希望苏先生不吝赐教。”苏北风以拍摄野生鸟类见长,他爱鸟如命,曾经在步云山上和架网捕鸟的偷猎者动过刀子,而且将偷猎者扭到了派出所,蒲河摄影界为此给他起了个鸟侠的绰号。苏北风获金像奖可谓实至名归,为了拍摄一组蛇吞鸟的照片,他孤身一人登上蛇岛,在一座生长着成千上万条黑眉蝮蛇的无人小岛一趴就是三天三夜,第四天渔船去接他,过了约定时间不见他下岛,以为他出了意外,正欲报案,见瘦鹤一般的苏北风扛着三脚架摇摇晃晃从岛上下来,见到大家第一句话就说:成了!苏北风此言不虚,第二年他果然就拿了金像奖。

苏北风说自己教摄影只做一件事,就是点评作品,至于用光、景深、取景、构图这些基本常识他一概不管,他这样做也有道理,相机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傻瓜都能拍,再讲这些技术要领没有必要。关于摄影,苏北风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镜头即良心”,上官春对这句话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多问,便存疑在心,想等与苏北风熟悉后再讨教。苏北风的第二句话是“焦点要朝下”,这句话似乎不难懂,应该是接地气的意思。

“听说你喜欢喝咖啡?”苏北风问了个与摄影无关的问题。得到确认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茶叶递给上官春,“喝点绿茶吧,别喝那添燥烦心的洋玩意儿。”上官春接过茶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他谢过苏北风,心想,退休是该有个退休的节奏,用不着咖啡提神了。

上官春没有想到,他第一组甚为得意的摄影作品,被苏北风嗤之以鼻。

五百里蒲河是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母亲河,这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从滚马岭流出,蜿蜒南下,在下游冲积出一块数百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古人称之香洲,因水域边多生香蒲而得名。蒲河市就建在这块平坦肥沃的香洲上。当年,为了让舒缓流淌的蒲河水能够发电,时任蒲河市长马三运产生了在蒲河上建一座大坝的想法,马三运建大坝理由有三:一可发电,二能蓄水,三会拉升经济,可谓一举三得。但这样一个花费天价的工程马三运不敢拍板,何况有利必然有弊,弊处一是举债,二是移民,三是影响生态。马三运思来想去,想到了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上官春这张牌,他把上官春请来,两人喝着蓝山咖啡促膝长谈了小半天,马三运说服了上官春并赢得支持,政府决策时,上官春在论证会上引经据典、力排众议,最终促成项目如期上马。建成后的蒲河大坝,六十米高的混凝土大坝给人一种壁立千仞的感觉,成为蒲河电视台开播前十年不变的片花。

上官春初学摄影,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拍蒲河大坝。

蒲河大坝横亘小关门山和大关门山之间,加上溢洪道长约一百五十米,要想完整拍下这座庞然大物,必须爬上海拔六百米的大关门山。大关门山、小关门山其实是被蒲河隔开的两条山脉,在飞机上看,犹如两条蜿蜒的绿龙从陆地探向海洋,大关门山这一条要粗壮一些,小关门山这一条则略显纤细,古人便给起了个父子龙山的绰号,这个绰号近年没人叫了,孩子们很少知晓,因为地图上标注的是大关门山、小关门山。

大关门山根本无路可登,山上长满了黑松和橡树,只能援树而上。上官春第一次出门拍照,颇有些兴奋,他大汗淋漓登上山顶,俯瞰自己的得意之作,如同老将军检阅自己的部队,很想大声发几声口令:多么雄伟的大坝!啧啧,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啊!他自言自语,当年,如果不是他出面论证并多方呼吁,马三运这个梦想不会变成现实,梦想固然重要,关键是如何让美梦成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是马三运名副其实的圆梦人。

居高临下俯瞰蒲河大坝,上官春并非第一次,大坝竣工那天,他陪马三运登上过小关门山,望着气势不凡的蒲河大坝,马三运若有所思地说: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看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上官春闻此言甚感马三运气场非凡,前途无量,果然,没多久马三运就被提拔当了书记,接着又荣升省长,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被大坝截住的蒲河水平静如镜,呈现出少有的靛蓝色,两侧青山和天上白云映衬在水中,仿佛水天倒置了一般。上官春变换角度开始拍照,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个上午,才依依不舍地下山驾车回家。

上官春精选出一组蒲河大坝的作品拿给苏北风看,苏北风在电脑前翻看了一遍,嘴一撇,道:“水棺材!”上官春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水棺材何意,看苏北风那副神态又不便再问,讪讪地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断头铡!”苏北风又吐出一个概念。说完,他推开鼠标,从写字台前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上官春,“看看这本书吧,对你或许有帮助。”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那双凹陷的眼睛被青烟遮挡起来,犹如深邃的猫耳洞。上官春接过书,这是一本《水知道答案》。苏北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捏着下巴说:“有人说这是伪科学,可是我从伪科学中也会读出真道理,视角不同,真伪有异,就像鬼旋风,气象学家有气象学家的认识,农民有农民的说法。”

上官春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鬼旋风的说法。后来他查阅了相关资料,知道鬼旋风这东西的确好没来由,田间、街角、墓地、寺庙,有时在静静的农家小院也会魔幻般出现,它们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神秘莫测,来去无踪,人们因此赋予它许多传说。

“镜头不要对着没有灵性的东西。”苏北风的话有刀刃般的质感,很显然,他对拍摄混凝土大坝不感兴趣。“镜头即良心,”他接着说,“要把镜头多对准原生态。”

上官春夹着那本《水知道答案》离开了苏北风工作室,他觉得苏北风尽管摄影水平高,但其偏执令人不敢恭维,工业文明也是文明,怎么就没了灵性?苏北风毕竟是教摄影,而不是经济学,上官春心想,不能用政治经济学的认识标准来要求艺术家,既然原生态的作品上档次,自己就该去试试,拍摄原生态有何难?无非是多跑一点路而已。回到家里,上官春俯在地图上琢磨了好一会儿,用铅笔在蒲河上游一个叫金家村的地方画了个圈儿。就这儿了,他对自己说,地图上的虚线说明这里遍布沼泽,沼泽是最典型的原生态,各种水禽,盛开的鸢尾花、马兰花,还有香蒲、鬼蜡烛,随便按下快门都是原生态美图!

次日,上官春带上摄影器材,驾车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开往蒲河上游。天气不错,无风,白云像睡着一样纹丝不动。水库边的公路是砂石路,不足丈宽,因为没有重型卡车碾压,路况较平整,但弯多路窄,无法快开,沿着公路可以抵达蒲河上游的金家村,那里是上官春在地图上锁定的地方,再往上走就没路了。路越走越窄,路边的芦苇有时会噼里啪啦抽打车身,路上不时有风干的牛粪马粪,这些干粪和砂石路很靠色,如果有汽车跑,这些干粪早就碾飞了。上官春心想,看来金家村还处在牛马车时代,自己来找原生态算是找对了地方。

开出大概百余公里,这条鸡肠般的公路化解在一个半山坡的村子里,语音导航告诉上官春,已经到达目的地。上官春下车仔细观察了一番,村子大概有五十几栋房子,红砖铁皮瓦,玻璃门窗,每一戶人家都有前后院子,碎石垒成的围墙,让人担心石头缝隙里是不是藏着蝎子,围墙上爬满了豆角秧,紫色的豆角花若隐若现地开着,显得有些羞涩。上官春遇到一个荷锄出村的老者,上前询问这附近是不是有沼泽地?老者头戴草帽,衔着短烟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以前有,现在都淹了。”上官春心想坏了,自己看的地图一定是蒲河大坝蓄水前的地图。他又问老者:“村主任家在哪儿?”老者先是看了他一眼,再眨眨眼又仔细看了看,才说:“最前面那趟,院子里有杏树的人家就是。”老人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上官春,上官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戴,夹克衫,水洗布裤,运动鞋,没像苏北风满身口袋那么夸张,老者看什么呢?依照老者所指,上官春来到村主任的院子。与众不同的是,这一家盖了个很阔气的门楼,包着白铁皮的两扇大门敞开着,窗前一棵结满青杏的杏树格外显眼,院子西南角拴着一头高大的黑骡子,正在专心吃石槽里的青饲料。他迈进大门,黑骡很友好,倒是几只大白鹅高声叫起来,其中一只额头高凸的大公鹅竟然脖颈贴着地面向上官春发起攻击。上官春急忙退出院子,却不忘将相机对准这只看家护院的大鹅。大鹅看到上官春退出院子,也不穷追到底,转身大摇大摆开始归队,这时,一个高颧骨的中年汉子迎出来,微笑着问:“城里来的?”上官春点点头,道:“你家大鹅能看家护院了。”汉子笑了笑,“大鹅嘛,虚张声势而已,不像狗,会伤人。”上官春心想,要是被大鹅啄一口也够受的,据说偷吃鸡鸭的黄鼬最怕大鹅。汉子接着问:“要打尖吧?”这一问,上官春才意识到时间已近傍晌,一百多公里山路走了三个多小时。上官春说自己是来寻找湿地摄影的,赶上饭时就叨扰吃点农家饭,自己会按价付钱。汉子爽快地说:“什么钱不钱的,不就是一顿家常饭嘛。”他介绍自己叫金琦,是村委会主任,来金家村办事的县乡公务人员都在他家吃饭,他媳妇娟子有风湿,去村里诊所扎干针,等娟子回来就烧火做饭。他还说别看娟子腿脚不利索,但烙筋饼又薄又好吃,很多吃过筋饼的城里人都说好。金琦将上官春请进屋,像刚才那位老者一样仔细打量了上官春一番,脸上的微笑突然海葵一样缩回去了:“你是上官专家?”上官春愣了一下,点点头。“我识得你,在电视上,特能讲,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上官春想,自己经常上电视报纸,城乡百姓认识自己不奇怪。金琦说:“能上电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平头百姓没那个待遇。”这时,娟子回来了,人很瘦,一套陆军迷彩装穿在身上松松爽爽,脸庞上有些辣椒红。金琦告诉她:“这是大名鼎鼎的上官专家,麻溜烙筋饼吧,我去水库起底钩,要是钓到鱼我们中午炖鱼吃。”娟子目光很冷,一句话没说就去和面烙饼。金琦说:“上官专家你歇着,我去水库起底钩。”上官春不想错过看起底钩的机会,就跟他一起去水库。金琦背着一个满是污渍的黄书包,手拎红色塑料桶在前面走,上官春跟在后面,两人来到水库边,金琦依着一棵大柳树坐下来,望着水面沉默了一会儿,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点燃慢慢抽起来。下底钩是一种独特的钓法,就是把鱼钩挂上鱼饵后在傍晚抛到水里,次日清早起钩,这种钓法往往会钓到晚上觅食的大鲶鱼。金琦迟迟不起钩,因为下钩间隔太短,现在起钩时间不够,很可能钓不到鱼。上官春举着相机给金琦拍了几张侧影,金琦这种姿态似乎不像个村民,很像个正在思考的哲学家。上官春问:“从地图上看,这里应该有大片沼泽。”金琦点点头,“那是过去,有大片芦苇荡和稻田,现在都淹了。”

一支烟抽完,金琦起身来到水边,在三块石头围起的一处简易火灶前停下来,这是一个被烟火燎黑的简易石灶,里面还有残留的香头、黄纸片。金琦蹲下身,打开黄书包,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冥币,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这些冥币。冥币都是大面额的,上面除了有阎王爷的头像外,还印有丰都银行的字样。上官春不禁为丰都县那些金融机构抱不平,随便一个乡镇作坊都能发行这种冥币,如果丰都县银行把它垄断起来,产值利润一定可观。上官春的镜头在嚓嚓嚓响个不停,也许他认为这种起钩前烧纸的做法应该是某种仪式,如同伐木前要祭祀树神,猎人进山前要祭祀山神,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规,这是纯而又纯的原生态。上官春感觉自己真是好运气,这些原生态作品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果上官教授不提问,也许一切都会按原有的逻辑推进,但学者的职业习惯,使上官春很容易提问,他说,“我只知道渔民信奉妈祖和龙王,但金主任在蒲河水库边烧纸,应该不是指向这两位大神吧。”在金琦烧过冥币后上官春问。

“神仙?”金琦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在给水下的父母送点零花钱。”

上官春停下拍照,他被金琦的话吓了一跳,难道说金琦的父母溺水而亡于此?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春问。

金琦站起身指指不远处的水面:“你看那里。”上官春顺着指向看去,一些水葫芦在水中漂动,显示那里有个隐藏的漩涡。

“我父母和娟子父母都在那儿,水下三丈深的地方,不仅我俩的父母,我上数五代祖坟都在那儿,那里是全村金姓人家的祖坟。”金琦声音有些颤抖,接着说,“蒲河大坝一筑,全泡汤了。”

上官春心里明白了,金家村原来是个整体搬迁村。他有些不解,问:“大坝建成后蓄水时间有一年半,完全来得及迁坟啊。”金琦说,“是要迁的,我们先顾活人后顾死人,全村五十四户要搬到水线上二十米的坡地,我们刚把活人的事做完,水库就发水了。”上官春依然不解,“怎么会是这样?迁坟用不了几天吧。”金琦摇摇头,道:“折腾老祖宗的事岂能马马虎虎?我提议等第二年清明迁坟,反正大坝蓄水要到雨季,谁想大坝建成当年遭遇一场连阴大雨,水位猛涨,水库又不泄洪,一夜工夫就把祖坟给淹了,为这事我去市里上访过,希望水库能放水,我们把祖坟迁出来,但市里不同意,说怎么能为了几盔坟白白放掉上亿方水,损失谁来承担。”

上官春似乎想起来了,蒲河大坝的确是提前蓄水,水无常势,当时情况特殊。他把相机镜头盖上,问金琦的父母何时亡故的,金琦说:“大坝建成那一年,两个老人舍不得祖上传下的老宅子,见到老宅被扒掉,一股火上来,双双病倒了,还没搬进新房就一前一后去世了。父亲去世前留下话,说自己死后哪里也不去,就埋在老祖宗留下的坟茔地里陪着列祖列宗,父亲当过兵,上过朝鲜前线,不迷信,但对老祖宗从来不差事儿。”

上官春没有再说什么,金琦开始起钩,十二排底钩收获寥寥,只钓到两条一斤左右的鲶鱼。金琦说:“够了,回去炖茄子。”上官春见收获不多,问:“你打鱼怎么不用网呢?下底钩是很原始的捕鱼方法啊。”金琦将底钩挂上鱼饵抛回水中,叹了口气说:“哪里敢下网?水库有汽艇巡逻,见到挂网就没收,金家村这几年被没收的挂网少说有几十张了,我当村干部的不能知法犯法。”

午饭,上官春胃口不开,鲶鱼炖茄子几乎没动筷,卷起一张筋饼干嚼。金琦拿出一瓶金州大曲,上官春不沾酒,说下午还要开车,谢绝了金琦的好意。金琦并不劝酒,自己倒了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说:“以前我也不喝酒,知道为啥开始喝酒?”上官春摇摇头,反刍一样嚼着筋饼,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金琦抿了抿嘴唇说:“因为我要下水,不喝点酒,就会像娟子一样落下风湿。”上官春问:“打鱼非要下水吗?买条船不就解决问题了。”金琦摇摇头,说:“不是打鱼,我每年阴历七月十五要做一件必须做的事,带上本子家家户户去走一遭,问问有啥话捎给祖宗,收集好了我会潜到水里,把这些话捎到坟前去,十二年啦,传话记满一本子。”话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降低了声调说,“当年,祖坟被淹村民围着我不让啊,我就做了承诺,说我水性好,每年七月十五我潜到水下替你们上坟,谁让我是村主任呢?潜水上坟算是将功补过吧。”

这真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上官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蒲河大坝后面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些选择海葬的人,最多就是清明时节往大海里献一束鲜花,酹一杯黄酒,哪个跳进大海里去祭拜过?他掏出手帕擦擦手,好奇地问:“能看看你的本子吗?”金琦很好说话,“当然可以,”他说,“有个记者来采访过,问了一大堆问题,酒也没少喝,就是回去了没动静。”他让娟子去炕琴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笔记本递给上官春。上官春双手接过笔记本,一页页翻看,看得仔细,眼睛一眨不眨。本子上字迹工整,依次记着姓名、时间、留言,人名皆为金姓,每个名字后写着长短不一的留言,有保佑晚辈平安的,有保佑风调雨顺的,还有保佑孩子金榜题名、早日嫁娶的,其中一个叫金三的名字后写着保佑他胃癌早日痊愈,这个请求应该是给祖宗出了个大难题。“我当村干部的要说话算数,每次都把家家户户传给祖宗的话背下来,然后潜水下去传话,有一年大旱,村民受灾,因为传话多,我下水十八次。”上官春打了个冷战,三丈深、十米多,上下十八次,这绝对不是个轻松差事!

“我属猪,今年四十三,再过几年就下不去了,那时这传话的营生谁来做呢?儿子在城里念书,打死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他也不会水。”金琦眼圈有些发红,大口咬下一段葱白,低头慢慢咀嚼。

上官春不知怎么劝他,好在山里人阴晴转换快,吃完大葱,金琦搓搓手说:“娟子想出个法子,让我把这十多年村民的话都写出来,放到空酒瓶里,然后再灌满细沙,用蜡封好,今年七月十五下水把酒瓶一个个摆在坟前,就一劳永逸不用下水了。”上官春眼睛一亮,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低头默默吃饭的娟子,娟子吃饭很慢,生怕惊动了两个说话的男人,咀嚼轻柔。金琦喝了一口酒,端端正正放好酒碗,道:“这法子也未必灵,人糊弄不得,鬼就能糊弄吗?我心里不托底,就像底线脱了钩,拽一把轻飘飘的。”酒后的金琦话语渐多,他说:“为啥鬼不能糊弄呢?有一年我潜水传话,因为多喝了几盅,忘了在岸上烧纸上香,脱了衣服就下去了,那天水不凉,似乎有一群小鱼儿吃我背上的死皮,痒痒的好舒服,谁知冷不丁就被水草缠住了,好像有两个小鬼锁住我两腿往深处拽。你看到了,那个地方根本不生水草,水面有漩涡的地方能生水草吗?这水草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来?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列祖列宗,马上就想起下水忘了发纸,我在心里祷告,列祖列宗啊让我上去发纸、让我上去发纸、让我上去发纸,祷告三遍,水草松开了,我膽战心惊上岸烧了纸和香,你说怪不怪,再下水时半棵水草也不见了。”

上官春解释说:“有些水草是漂浮的,大坝管理处每年夏天都要安排专人打捞飘下来的水草,防止水草破坏轮机。”金琦摇摇头:“早不缠晚不缠,为啥偏偏我糊弄了老祖宗这一年来缠?”上官春被问住了,“也许是巧合吧。”他说。

吃过午饭,上官春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现钞递给娟子,娟子犹豫了一下,接过钱说:“换了别人就不要了,你的钱该收。”上官春愣了,娟子要么不说话,一说话怎么这么冲。“我们当年是信了你的话才搬到坡上来的。”娟子的话不假,当年电视台找自己做了一期节目,话题是水库移民,他说移民是脱贫的好契机,这话现在说也没毛病。他不能和娟子争辩,移民恋旧地,这一点他理解。他跟金琦说想进村拍照,金琦劝道:“别往村里走了,很多老年人都识得你,怕有麻烦。”上官春又愣了一下,问:“啥麻烦?”金琦放低了声音道:“当年你说水库建成后用电少花钱,淡水养殖能致富,年轻人还能招工,今天看这话都成了鬼旋风。”上官春顿时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自己何时有过这种承诺。金琦却显得很大度,“他们怪你我不怪,我知道你就是戏台上那个诸葛亮,怎么唱由不得你,村里老少爷们不懂官场中事。”

“我、我怎么就成了戏台上的诸葛亮?”上官春有点口吃,这个金琦也够滑稽的,一个村委会主任,谈什么官场中事,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金琦说:“看戏的谁见过诸葛亮真人,记住的还不都是唱戏的角儿。”上官春哭笑不得,脑子里似乎真的刮起鬼旋风,裹进去许多落叶杂草。金琦脸上飘满酒红,解释说:“我是打个比方,山里人,说话喜欢见形见影。”

回城路上,上官春心事重重,他努力回忆当时在电视上都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他想,毕竟十二年过去了,十二年,人的大脑会过滤多少事?怎么能想起水库移民前自己说过哪些话?他依稀记得一件事,当年蒲河大坝是否利用雨季提前一年蓄水,马三运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算了一笔账,然后答复说:只要大坝质量没问题,早蓄早见效。

轿车拐过一个水湾,突然路边草地上刮起一股旋风,旋风卷起黄土,形成一条扭曲的小黄龙,这就是鬼旋风。他停下车,提着相机想拍几张,这鬼旋风却忽然不见了,他来到水库边,这片水域很浅,应该是被淹没的湿地或稻田了,前方不远处有一支芦苇伸出水面,苇梢上落着一只水鸟,他举起相机拍了几张,放大后细看,却不知道是什么鸟。

第二天去见苏北风,这位鳥侠盯着上官春所拍的小鸟看了许久,说:“斑背大尾莺,你好运气!”

几天后,上官春又驱车去了趟金家村,给金琦送去一套潜水设备,这是上官春亲自到专卖店买的,进口货。

斑背大尾莺作品得到鸟侠首肯,让上官春增添了摄影的信心,他想去拍自己在蒲河的另一杰作——金渤小区。上次去金家村上官春心里有些别扭,蒲河大坝,泽被后世的一项大工程,却赢不了金家村百姓的理解,村民那点诉求与蒲河大坝的功用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嘛!但换位想想,金家村毕竟因为芦苇荡和稻田淹了,祖坟淹了,期望的电价、招工、淡水养殖等等也没个着落,村民有情绪在理儿,可是这些事情哪一件是他这个教授该去解决的问题呢?

相信金渤小区的居民不会像金家村村民那样牢骚满腹,上官春想,金渤小区是向海要地,没有损害谁的利益,一个地标性高档小区在蛤蜊窝拔地而起,无论怎么讲都是一个杰作!

金渤小区的来龙去脉上官春能如数家珍。

金渤小区所在的地方过去是一片叫蛤蜊窝的滩涂,涨潮时海水会漫过滩涂形成一片浅海,退潮时露出纵深长达千米的滩涂,滩涂上各种蛤蜊、精灵的鬼蟹和以泥为食的蛏子很多,退潮时赶海人羊群一般涌动。说实话,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滩涂并不美,因为不是沙胎,满眼是黑灰色细软的海泥,与浪漫的白沙滩、蓝色的海浪根本不搭界,很多人感慨,如果蛤蜊窝也是细软的沙滩,那么蒲河一定是北戴河第二,蛤蜊窝虽不美,但蛤蜊窝岸边的九座小山却风水极佳,当地把这九座小山叫九尊莲花岛,之所以叫岛,据说这九座山过去长在海里,后来海岸线萎缩,海水退去,便把这些山遗落岸上,但岛的名字没有变。九座错落有致的小山围着蛤蜊窝呈半圆形分布,山上长满了天女木兰花,许多到蛤蜊窝春游的人至此后不下滩,喜欢在山上铺块雨布,围成一圈吃香肠喝啤酒,凭海临风,欣赏天女木兰,文人雅士将九莲观海列为蒲河八景之一,这在蒲河县志里有据可查。八年前,房地产市场火爆起来,城市开发土地指标供不应求,马三运便瞄上了蛤蜊窝,想把它填起来,变成一块价值不菲的城市开发用地。几个市级领导提出不同意见,有的说填海会改变海洋环流,有的说填海建楼容易地基沉陷,还有的说建成小区遇到台风怎么办?大家莫衷一是,面对来自各方阻力,善于用脑子的马三运说,我们定不了的事就请专家来说话,有难题找上官嘛!他深知只要上官春发声,那就是一鸟入林、百鸟噤声,填平蛤蜊窝应该不成问题。

马三运亲自登门来找上官春,上官春有些犹豫,他去过九尊莲花岛,对蛤蜊窝也有印象,但填海造地这样的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慎重发声。上官春将论证报告留下,还要了最近几年的政府工作报告,然后让马三运回去听信儿。马三运说,上官啊,我在蒲河工作不会太久了,蛤蜊窝填海工程也许就是我在蒲河工作的一个句号,这个句号能不能画圆就靠您了。过了几天,上官春给马三运打电话,说自己可以在适当场合讲讲蛤蜊窝的事。马三运顿时心花怒放,马上召开常委扩大会,请上官春来讲讲蛤蜊窝填海的事。常委扩大会与会者都是蒲河要员,上官春没有讲大道理,只是算了几笔账,他说大家都知道蒲河财政并不宽裕,几年之内也不会有大的改观,但政府刚性支出却像标枪在身后顶着,教育双高普九需要钱吧?农村脱贫需要钱吧?新建机场需要钱吧?五年内计划修地铁需要钱吧?一大批国企改制职工下岗分流需要钱吧?还有……等等,上官春一口气列出十几项需要财政花钱的项目,与会者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仔细想想看,蒲河下一步日子该怎么过?会场里几十号人鸦雀无声,谁也想不出钱从哪里来。上官春把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财政局局长,局长是个矮胖子,戴一副圆眼镜,很像《小兵张嘎》里那个吃西瓜的翻译官。他头冒冷汗说:“上官教授,就是把我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呀!”上官春微微笑了笑,说:“我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怕大家思想不统一。”看大家将低垂沮丧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脸上,上官春又给大家算了一笔账,说蛤蜊窝滩涂有七十五公顷,如果填起来出让会怎么样?填海的成本每亩十一万,填起来卖地可以卖到每亩一百万,一亩净赚八十九万,大家算算会有多少盈余?有了这些钱,刚才说的问题还是问题吗?上官春一番话,蛤蜊窝填海项目便杂音顿失,不久,九尊莲花岛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后来,金渤小区如期建成,蒲河市最为豪华的富人区如新鲜面包一样出炉,形成了一股抢购风,很多京津高官显贵都望风而来。上官春一直以金渤小区为骄傲,后来他对宋理说了实话,马三运这个句号他必须帮着画圆,当时找个什么样的角度来统一大家认识,他一晚上喝了五杯咖啡,黎明时分还眼睛发亮。

拜苏北风为师后,上官春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是想丰富一下苏北风的摄影选题,让他关注一下工业文明。原生态固然好,人文创造同样也不缺少美,欧洲那些老建筑不就很说明问题吗?他想把金渤小区拍得唯美一些,最好能让苏北风眼前一亮。

来到曾经的蛤蜊窝,上官春发现九尊莲花岛不见了,好像被谁藏了起来。九尊莲花岛呢?他问自己,金渤小区胃口再大,也不至于把九座山都给吞了吧?但又一想,不挖山,拿什么填海?九尊莲花岛已经变成金渤小区的莲花座了,也算是适得其所。不应该都挖净,他想,当时留两座就好了,可以建成观海公园嘛,但历史不能回头,唯有留下遗憾。

金渤小区清一色西班牙建筑,小区内名木葱茏,草坪花坛修剪精致,不愧蒲河地标小区之美誉,上官春心里很清楚,对于他这个造访者来说,现实中自己是客,梦中自己还是客,这里没有哪个窗子属于他,但他并不感到失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自己的作品,哪个设计了飞机的工程师会自己去开飞机?

上官春虽说促成了这个项目,但他只是在设计效果图上了解这个小区,这是第一次来。小区大门设计绝对先声夺人,是等比例的巴黎凯旋门,大门两旁各有几棵合抱粗的白皮松,不知从哪里移植而来,门口有一处铺着红毯的圆形哨位,身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立正姿势站岗,让这岗哨身份陡增的是他墨绿色的制服,在左肩处挂着一条金黄色的绶带,很有仪仗色彩。想进入小区的上官春被保安拦住了,无论上官春如何解释,表情木然的保安就是不许进,保安的话很简洁,要么拿证,要么里面业主来电话确认访客,其他一律免谈。被拒之门外的上官春有些恼火,一个小区,至于像军事禁区那样戒备森严吗?他想给宋理打个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拍照的兴致被保安败了去,他只好驾车沿着小区外围去兜个圈。小区花岗岩砌成的围墙很高,上面驾着电网,他感到有点添堵,为什么要设计这么高的围墙呢?如果是通透的铁栅栏,再种上茂密的蔷薇不是更好一些?那样的话路上行人就会透视到小区的美了,看来当初的设计缺少共享理念。

沿着小区外围兜了大半圈,上官春感到惊诧的是蛤蜊窝填海十分彻底,连所谓的边边角角都沒剩下。他似乎记得在东南角预留了块建游艇码头的滩涂,便驱车来到小区东南角,果然看到了一处窄窄的排水沟,小区经过简单处理的生活污水沿着这条水沟排进大海,水沟里黑色泥水散发着腥味,连只觅食的水鸟都没有,他有些失望,正要上车离开,却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从浅水里走过来。该不是一只黑脸琵鹭吧?他听苏北风说过,蛤蜊窝原本是黑脸琵鹭的栖息地,自从填海建楼后,这种珍稀鸟类就不知所终,再也没人拍到过黑脸琵鹭。上官春不相信一个小区的建设会导致黑脸琵鹭迁徙改道,如果这次能拍到一只黑脸琵鹭来证明自己的看法,那对于苏北风来说将是莫大的惊喜。上官春显然走眼了,黑影是个赶海的男人,拎着网兜和挠钩,大象一样的步伐走在泥水里,缓慢而沉重。发现一个赶海人让上官春很兴奋,能赶海,说明此地生态不错。

赶海人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厚唇,粗眉,浑身沾满了海泥,脚上的胶靴因为灌了海水,走起来吱吱响,好像里面藏着几只蛤蟆。见到岸上有人他有些腼腆,似乎担心别人嘲笑他来赶海,把拎着的网兜有意识往身后掖。“都赶了些什么海鲜呀,师傅?”上官春问。汉子知道回避不了,道:“赶个鬼。”原来网兜里空空如也。汉子上了岸,坐在路基上把胶靴脱下来往外倒水,他眼圈发红,头发蓬乱,粗声喘息着。上官春和他拉话,汉子说他是莲花村跑海的,来这里是为了赶蛤蜊。“怎么没赶到?”上官春问。汉子扭头用挠钩般的目光剜了一眼对面的小区,愤愤地说:“填海、填海,好端端的和尚头绝根儿了。”上官春心里一震,问:“这话怎么讲?”汉子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扫了眼下面的水沟说:“怎么讲?这里原来叫蛤蜊窝啊,各种蛤蜊成窝,是有名的蚬库,随便挠几下就是一捧!这滩上有一种叫和尚头的蛤蜊你听说过没?我就来赶和尚头的。”上官春没听说过什么和尚头蛤蜊,一脸茫然。汉子咽了口吐沫,接着说:“看你这表情,就肯定没吃过和尚头,和尚头又叫老母猪眼,是一种有名的蛤蜊,别看名字不中听,味道却能鲜到痒痒肉上,什么味素鸡精跟它没法比,煮面条只要放一捧和尚头下去,那汤赛过下锅烂!”上官春虽然不知道和尚头,但对下锅烂却很清楚,那是一种碧绿的海藻,是上等的汤料。汉子讲了个故事,说早年有一个说评书的瞎子到莲花村说《岳飞传》,他娘下了一锅和尚头面汤招待瞎子,这个肥头大耳的瞎子一连吃了五大碗,结果仰了食,说书时刚刚开口说了句“话说金兀术”,就一口面汤喷在对面几个洗耳恭听的听众身上,瞎子说三老四少千万莫怪我,这和尚头面汤太好吃了,五大碗啊连金兀术都扛不住。上官春有些不明白:“这里没有,你可以到别的滩涂赶呀。”汉子摇摇头,道:“我问过明白人,全中国就蛤蜊窝有和尚头,蛤蜊窝和尚头一绝根儿,这种蚬子就灭绝了。”上官春吃了一惊,难道说金渤小区的建设导致一种蚬子灭绝?这太可怕了,他问汉子:“你为啥非要赶和尚头?”这一问,让汉子目光变软了,痛苦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汉子的母亲重病在床,连续多日水米未进,眼看就要不行了,昨天一早忽然说自己想吃一碗和尚头面汤,说她闻到了和尚头的鲜亮味,喝上一碗黄泉路上不会头昏眼花。汉子跑遍了蒲河所有的海鲜市场,哪里有和尚头的影子?无奈之下,一大早来蛤蜊窝碰碰运气。哪怕能赶上一小把就行,老母亲不能饿着肚子走啊!汉子眼里噙着泪花。

上官春被汉子的话打动了,孝子之心,天地可鉴,老母亲若是知道儿子为了一捧和尚头如此奔波,想必也就满足了。

汉子起身要走,上官春说自己也正要回去,就捎你一程吧。汉子说我一身泥水,别脏了车。上官春说海泥有什么脏的?车上,上官春告诉汉子自己虽然不是官员,但参与了蛤蜊窝项目的论证,当时不知道有一种叫和尚头的蛤蜊需要保护。汉子问:“你就是那个叫上官的专家?”上官春点点头,“当时环评工作不到位,这是教训。”汉子声音变得很粗,道:“你们为啥要欺负海呢?总有一天,海会报仇的。”汉子这话让上官春心里一紧,脚下的油门顿时变得有些反应迟钝。“我使船,知道海的性子,海要发起脾气来,这小区的房子就是一捧沙子!”汉子激动地说。上官春没有接话,一时也不知该怎样接话。

驾车来到莲花村,从跨度很小的石头瓦房就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村子,只不过这个村庄过于暴露,幢幢房屋像晾晒场上的堆堆荞麦,可以想象冬日起北风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汽车在一个建有起脊门楼的院子前停下,汉子说到了,跳下车,上官春也下了车,望着院子里两棵枯死的梧桐树问:“这树招虫了?”汉子说,“叫海风抽死了,莲花村过去梧桐、水杉、皂角树挺多的,村委会院子里还有生产队时期栽的几蓬竹子,谁知九尊莲花岛被铲平后,海风像鞭子一样抽进来,许多树都被抽死了,那几蓬竹子也死了,这些还好说,最怕是过台风,过台风的时候屋顶瓦片乱飞,叫人提心吊胆。”上官春把镜头对准了两棵死树,拍了几张照片,谢绝了汉子进屋的邀请,开车离开了。离开莲花村不远,上官春忽然想应该去趟村委会,拍拍那些枯竹。于是,向路人问了路,调转车头来到村委会。村委会是六间红砖平房,青石围墙,铁质院门敞开着,院子围墙里侧果然有几丛枯死的竹子,数了数,有六丛,上官春拍了几张,感到还算满意。他从开着的窗子看到,屋内有人在忙碌,不一会儿,三个人急急忙忙走出来,其中一人举着一艘纸船,糨糊粘连处还是湿的,另两人抱着香、黄烧纸等物,三人径直朝门外走,上官春问:“几位老乡这是去哪儿?”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点的村民说:“船老大的娘老了。”

上官春停下拍照,出门发动汽车,鬼使神差地跟在三人身后,丧葬仪礼应该是原生态的民间文化,比如报庙、挂旌、路祭等等,这些遗风在城市已经绝迹,唯有乡下还能见到,船老大的母亲过世,这些风俗一定不会少。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三人径直进了刚才赶海汉子的家,院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两棵死树上几只乌鸦似乎在等待什么。去世老人原来是赶海汉子的娘亲!上官春刹住车,不知自己该怎样做,赶海汉子老娘一定是带着遗憾走的,因为她想喝一碗和尚头面汤的愿望没有实现,这本来不是难办的事,如果蛤蜊窝还在的话。和尚头?他问自己,和尚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蛤蜊?上官春感到心里突然像灌了铅,一颗突突跳着的心似乎要顺着肠子坠出去,他开车匆匆离开了莲花村。

回家后上官春就给文京打电话,很不客气地训斥了文京一通,这是文京第一次挨老师批評。上官春问她和尚头是咋回事?你这个环保局长怎么当的,一个珍稀物种灭绝都麻木不仁。文京说老师啊,这个世界上每小时就会有一个物种灭绝,你伤心不过来的。上官春放下电话对自己说,无论怎么讲,我上官春不该是这种事情的推手。

上官春把几幅关于死树和枯竹的作品打开给苏北风看,苏北风认真看了许久,转身端详着上官春的脸庞,似乎在找什么。

“您看什么呢?”上官春不解。

苏北风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如同显微镜一样聚焦,用肯定的语气说:“你视力有问题,”苏北风特意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肯定有问题!”上官春笑了,很多同事说过他眼睛很独特,因为自己毕竟是重瞳,但没有人说有问题,视力有没有问题自己最清楚,一直到现在,他眼不花也不近视,这样的视力问题在哪儿?他说:“我在蒲南大学附属医院检查过,视力基本正常。”“视力也许正常,但聚焦有问题,你还是去看看医生。”苏北风不再多说,打点行装准备跟一艘科考船去国外。

世上有些事很奇怪,你不说,它无事,一旦说了,果真就成了事。可以说苏北风揭开了蒙在上官春重瞳上的面纱。

苏北风说过后,上官春思来想去还是去了趟金利医院,金利医院五官科很有名气,去查查也放心。就算一次例行体检吧,他想,没必要兴师动众,就一个人去了医院,挂号、排队、诊视,他没怎么当回事。坐诊医生是个中年女性,姓白,戴着白框眼镜,穿白色大褂,给人一种白玉兰的感觉。她先是问了上官春自己感觉眼睛有什么问题,上官春说没什么大的感觉,自己这双眼睛是传说中的重瞳,史书上有记载的。白医生没有和他讨论重瞳,西医体系培养出的医生对传统的东西一向不多言,这并不奇怪。白医生用仪器开始测光检验,结果是左右两眼有视差,苏北风说中了。白医生说话似乎带着一种冷幽默,她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视差,你来三院作过报告,报告内容不说,有两点我印象深刻,一是口才,舌尖上的功夫;一是视力,瞳孔里的本事。”上官春听出话里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当年金利医院职工对医院改制有疑虑,为此他应政府邀请来给全院职工作过一次报告,目的是说服大家支持改制,白医生应该是那一次见过自己。他说:“在三院作报告好像面对一片茫茫雪地讲话,礼堂里全是白大褂。”那次报告他很受刺激,因为台下冷冰冰的,眼神冷,衣服冷,连礼堂灯光也清冷,好像在偌大一个太平间作报告,他不想再回忆那个场景,问:“对了,我想知道有视差会导致什么?”上官春一直以为自己视力很好,突然冒出个视差毛病,心里有些忐忑。白医生说:“聚焦不准,看东西失真走形。”上官春明白了,为什么苏北风会从他拍摄的死树枯竹中得出这样一种结论。“当然,视差不影响生命,对此不必恐慌。”白医生不忘安慰他。

“可是,我正在学习摄影,需要双眼聚焦。”

“那就手术,”白医生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上官春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一向喜欢帮别人做决策,轮到决策自己的眼睛手术,却有些迟疑了。看一眼白医生,白医生正在门诊手册上写诊断结果,没有与他交流目光。他感到某种无助忽然涌上来,这是一种被忽视的感觉,一个走到哪里都被别人仰慕的学者,在医生面前忽然还原成了普通人,尽管自己从来没有想搞特殊,或接受特诊什么的,那些东西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在被查出眼睛有病的这一刻,他渴望得到关心,至少不要被冷落。

“这不是一件小事,”他说,“容我回去想想再作决定。”

白医生将门诊手册递过来,说:“别忘了下次来带着它。”

上官春回去思考了一个晚上,忍不住就给宋理打电话,说了自己眼睛需要手术的问题。宋理说老师你别急,我马上就落实,放下电话,他沏了杯绿茶,盯着茶杯出神,杯中茶叶麦苗一样立着,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视差问题,什么样的茶叶会这样根根直立?他闭上眼睛,心里一幕幕过电影,视差毛病始自何时?难道是退休衍生症?以前怎么就没察觉出来呢?眼睛不能欺骗自己,见朱成碧只能出于相思,生活中万万不可青红不分,睁眼再看茶杯,那些刚才还直立的茶叶有些已经倒伏了。

市卫生局局长打来电话,说已经落实好市长指示,明天即可到本市条件最好的金利医院住院手术,选了医术最好的一位眼科专家主刀。局长说请这个专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去年一位副省级领导做白内障手术硬是没求动她,她说鸡刀锋利,焉用牛刀?白内障手术一般眼科医生完全能胜任,这次专家肯接活儿,主要是上官教授名气大。

次日手术,上官春没想到卫生局局长请的专家竟然是前天坐诊的白医生。白医生伸出手来,道:“给我。”

上官春不解地问:“什么?”

“门诊手册。”白医生吐字清晰,那只保养很好的手依然没有收回。

上官春忽然想起前天白医生说的话,脸有些发烧,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忘带了,这就回去拿。”

白医生眉头蹙了蹙,道:“难道记忆力与名气成反比吗?”上官春不知道如何回答,前天告别时人家确实嘱咐了,是自己没有上心,也根本没想到局长找的专家就是白医生。见上官春很尴尬,白医生摆摆手:“算了,好在我的记忆还没有退化,记得当时写了什么。” 接下来她吩咐护士做准备,下午一點手术。她甚至没有征求患者意见就作出了决定,只做左眼。上官春心里有点不舒服,破皮见血的事,至少应该礼节性和当事人说几句吧?

手术比想象的要顺利,上官春感到白医生做手术就像一个金石大师在精雕细刻一枚印章,呼吸匀称,动作娴熟,滴液麻醉没有影响他的感觉,他甚至能闻到白大褂中透出的一丝香甜。不到一个小时手术结束,上官春在护士搀扶下自己走进卫生局给预订的215病房,这是金利医院改制后专门装修的高档病房,如同星级宾馆的套间。

从住进病房开始探视者就络绎不绝,每个探视者都抱着花束、拎着果篮,215病房俨然成了鲜花水果店。上官春用一只右眼与大家交流,戏称自己成了加勒比海盗。左眼一旦不发挥作用,右眼所看到的人与物都会有些变形,扁的会偏圆,圆的变椭圆,还有对色彩的辨识也会发生变化,比如说文京那一头长发,过去看是黑的,现在竟然变成了栗色。

宋理在卫生局局长陪同下来探视,一向神采奕奕的宋理面有倦色,脸色发暗,上唇爆皮,上官春记得宋理当年博士论文答辩就是这个样子,他很了解这个弟子,总是从嘴角走火,关切地问:“遇到难题了?”

“难缠之事。”宋理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亲自给上官春剥开个蜜桔,递过来低声说,“这个难题,等老师痊愈后再汇报。”上官春很清楚官场之道,既然宋理不想说,他也不便再问,催促宋理赶快回去忙工作。宋理告辞时,恰好白医生来查房,卫生局局长向宋理介绍了白医生,宋理握着白医生手说:“白医生,蒲河市的发展离不开上官教授这双慧眼,就拜托您了。”白医生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受宠若惊,很谦虚地说:“一个普通手术而已。”

住院期间,给他换药的女护士是个能把白大褂撑得十分饱满的女人,很愿意说话,她也听过上官春的报告,每次到病房换药总喜欢请教几个问题,女护士提问毫无领域概念,完全是出于一种好奇,但有的问题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比如博士就一定比硕士学问大?比如教授和局长哪个更有权力?还比如专家这个职务由谁来封等等,看似简单,但着实很难回答,就像专家由谁来封的问题,有些电视嘉宾以专家自居,但哪一个机构认定他是专家了?女护士的健谈也让上官春了解到白医生一些情况,白医生虽然是本院眼科最有名的医生,但从来不出专家诊,每天像普通医生一样坐诊,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金利集团董事长找过她她也没同意。金利医院前身是市第三人民医院,白医生曾代表三院参加过援非医疗队,回来后恰逢三院改制,三院被著名民企金利集团买了去,白医生从此变得沉默寡言,除了看病做手术,得闲时就看外文书。有人猜她皈依了基督,还有人说她成了吃斋念佛的居士,这些都不足信,女护士说,白医生只是变得神秘起来,非洲之行,让她开了天目。“白医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女护士给她下了结论。

女护士的话引起了上官春的兴趣,神秘人物好比一道生活中的方程式,总会调动起人们求解的欲望,上官春也不能免俗,他想找机会和白医生聊聊天。

眼科手术的好处是无须卧床不影响散步,没有探视者来访的时候,上官春会在走廊里踱步。走廊很宽,墙上没有挂任何图片标语,医生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阳光从室内照出来,让水磨石地面镜子一般明亮,上官春走过去,白医生正在看书,见他站在门口,示意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不适。他说没有,随便散散步见门开着就过来了。白医生的目光又回到书上,这是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有彩色插图,应该是眼科专业书。

“听说白医生从来不出专家诊,是吗?”上官春问。

白医生点点头,依旧在看书,一缕头发从耳畔垂下来,脸庞一侧出现了个笔画很细的问号。

“可是,您是公认的专家呀。”上官春不解地问。

白医生抬起头,看了看上官春的右眼,道:“你说的公认根据在哪里?我和我的同事们一样,就是个眼科医生,额外的头衔我从不认领,尤其当这些头衔被用来赚取利益或荣誉的时候。”

上官春马上联想到了自己,自己的诸多头衔是不是也被用来赚取利益和荣誉了呢?闪念间,他对白医生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位冷冰冰的女医生不仅有精湛的医术,而且还有着深刻的思想。“可是,”上官春又用了一个“可是”,“知识和专长应该有其价值。”

白医生轻笑了一下,浅浅的,不动声色。“知识和专长当然应该有价值,否则,您也不会动用卫生局局长来找我。”她语气不重,对于上官春来说却字字冷硬,刺激耳膜。“其实,我并不是给什么卫生局局长面子,那天碰巧是周三,轮到我值班。”

上官春感到室内的阳光不那么强烈了,左眼出现了片刻的麻木感。“我没想搞特殊,尽管我和你们董事长很熟。”他想让白医生知道自己若真要动用关系,也用不着找卫生局局长。

“我知道你们很熟,是你替他游说各方买下了这所医院。”白医生忽然提到了三院改制问题。

“我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只是为政府决策提供点建议而已。”上官春有些尴尬,如果知道走进这间医生办公室会这样话不投机,他宁可不进来。

“有一件事我想问,医院不同于企业,你为什么力挺三院改制?”

上官春这才清楚白医生对他如此冷漠的原因,根子原来在三院改制上。几年前,市第三人民医院改制给著名的金利集团,当时走的是公开竞标程序,市政府作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三院面临进三甲,而三甲医院需要投资改善医疗条件,考虑到财政困难,宋理便想到了改制,为了稳妥起见,宋理请他组织论证,他带人到外地调研一番,又全面考察了金利集团,很慎重地拿出一个关于三院改制的可行性报告,市政府靠这份报告说服各方,克服阻力,终于将三院改制成功。金利集团就是开发金渤小区那家民营房地产集团,实力非凡,接手后投入巨资改善医院条件,使医院顺利进入三甲,这应该是一个改制成功的案例,没想到白医生却对此心存芥蒂。

“改制难道不好吗?”上官春问。

“好坏且不说,三院上千职工,你听过他们的想法吗?你报告里哪一条是他们说的?涉及上千人生路的事,你这个专家就给定了,你眼里有他们吗?”白医生的语气简直是在质问了。上官春知道三院有些职工对改制在感情上过不去,这種阵痛是改革中不可避免的,白医生只是个医生,不会去研究大政方针,有些想法很正常,他解释说:“改革不像你做手术,靶向清楚,几刀就切掉了病灶,经济和社会问题有个消化周期,再说了,谋可寡而不可众,三院改制不可能在决策前搞得沸沸扬扬,会影响人心。”为了说服白医生,上官春又补充了一句:“国外私立医院非常多,而且高档医院一般都是私立的。”

白医生合上书,眯着眼问:“你知道作为医生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吗?”

上官春被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是误诊,”白医生说,“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对三院的诊断就是误诊,你调研了外围,恰恰忽略了三院职工的感受,你的误诊消费了所有医护人员引以为荣的归属感。”

上官春没想到白医生会这样看待三院改制,他一直以为三院改制后发展十分顺利,医疗设备高大上,引进专家一大群,心脑血管治疗一床难求,为什么白医生还会产生这种想法?他感到左眼刀口处有点疼,抬手轻轻按了按。“可是,改制后三院成了全市条件最好的医院了啊。”

“那是为了赚钱。”白医生转身望着窗外,几棵老槐树黑黢黢的枝干很有画面感,一群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你知道你住的215病房一天多少钱吗?是保洁大姐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当然你不会在意这些,我不希望医院多病人,渴望医院挤破门的是我们董事长。”白医生站起身,上官春发现白医生很高,没穿高跟鞋还和自己比肩。白医生说:“我不会以专家自诩,在网络上专家已经成了贬义词。”她看了看上官春左眼上的纱布,道:“该换药了,但愿出院后你能告别视差。”白医生离开了办公室,没有锁门,她修长的背影很美,体态有致,腋下夹着那本厚厚的外文书如同夹着一款时尚的坤包。

上官春感到脊柱一阵发凉,似有一碗凉水从后脖颈处浇下来。

上官春出院那天特别想见到白医生,一连三天,白医生没有出现在办公室,他以为是医生值班串休,便没有多问,直到出院手续办完,他去医生办公室告别,那个丰腴的女护士才告诉他白医生调走了,去了蒲南大学。上官春很吃惊,白医生去蒲南大学怎么一点消息也没透露。他望着女护士那张夸张的脸看了半天,十多天来,他一直以为这张满月般的脸光洁如玉,摘掉纱布后他才发现,这张脸上长满了褐色的雀斑,雀斑并不难看,倒添了几分俏皮,要比白光光一张脸更耐看。他给老陆打了个电话,消息得到证实,白医生的确去蒲南大学医学院当了教授。上官春放下电话,心里有点酸楚,自己就是蒲南大学的人,白医生去蒲南大学一事肯定动议很久,却对他只字没提,能看出来白医生对他并不看重,要不然肯定会咨询一些学校的事情。蒲南大学医学院有附属医院,白医生过去后对那里的五官科是一种提升,他不理解金利集团为什么留不下这种专家型人才。

在家休息几天,上官春给在国外的苏北风发了短信,说眼科检查的确发现有视差,已经手术解决,以后摄影聚焦不成问题。苏北风回了一条短信:聚焦在于正心诚意,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上官春读着这条短信心里感到好笑,这个鸟侠哪里是教他摄影,这是在教小学生做人,古人这段话他也常用,今天却被鸟侠用在了他身上。

自从戒掉咖啡改为喝茶后,上官春只喝绿茶,他喜欢看水晶玻璃杯中碧绿的汤色。他泡了一杯明前龙井,却发现汤色很黄,便怀疑这是不是隔年陈茶。这听明前龙井是文京送他的,应该是新茶,可是新茶汤色怎么会这样?以前泡的龙井都碧绿一杯,看上去养眼怡神。他忍不住给文京打了个电话问这茶的来路,并说了汤色问题,文京说老师啊,这种变化应该不是茶叶问题,而是您手术后视力变得更好了,对光与色的感觉有了变化,这是好事,说明手术特别成功!文京还说,越是当年新茶,越有这种黄绿色,格外发绿的倒值得怀疑,您就放心饮用吧。

上官春盯着茶杯发愣,怎么?过去一直把黄绿看成碧绿?这是一杯茶,要是别的物体,会闹出多大的笑话!自己年年体检,五官科那些见面毕恭毕敬的年轻人怎么就没有提醒过自己左右眼有视差?倒是让苏北风做了回皇帝新装里的小男孩。

他拿起相机,驱车再次回到莲花村,想重新拍摄一组死树枯竹的作品。找到船老大家,他发现院子里上次那两棵死梧桐树不见了,院门也上了锁,船老大一家人不在。他又去村委会,想拍那几丛枯竹,没想到那些竹子已经被火燎光,剩下一些黑黢黢的竹茬。他有些遗憾,怪死树和枯竹没给自己一次聚焦拍摄的机会。这时,一个系着红头巾的妇女来开证明,见屋门上锁便坐在台阶上等候。上官春见她围着的红头巾很鲜艳,这是海边妇女习惯性装束,便想拍张照片,拍人物应该得到人家同意,否则易起争端。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妇女很爽快,道:“又不是小丫头片子,随便照,反正明个我也不在莲花村了。”上官春问她为何不在莲花村了,她粗门大嗓地说:“受不了风,一年刮一次,一次刮大半年,连老鸹都不在莲花村树上落了,人还留着喝西北风?”女人是埋怨九尊莲花岛被铲平后,一年三季有海风灌进村,弄得村子没法居住。女人要开的证明是户籍迁出证明,她全家要搬到城里生活。

上官春变换着角度给这位村姑拍了几张照片,倒片放大一看,女人一脸凝重,眉头紧蹙,表情与鲜艳的红头巾很不协调,像个婚姻不幸的怨妇。上官春说你高兴一点,不要冷着脸,又举起相机对准调焦,让女人笑一笑,没想到女人嘴一撇吐出句脏话:“笑个鸡子笑,俺只想哭。”上官春按动了快门,把一个发着牢骚的村姑形象定格在镜头里。这时,村委会几个人回来了,船老大也在其中,船老大认出了上官春,问他来做什么,上官春说随便走走看看,没啥目的,刚才给这位女同志拍了几张照片。女人正要跟进去,船老大指着上官春道:“田嫂啊,你能进城享福要感谢这位大专家,挖九尊莲花岛填蛤蜊窝就是他的主意,他叫上官。”被称为田嫂的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就像点燃的爆竹般刺啦一下炸了,一把扯下头巾,抡圆了朝上官春抽过来,船老大急忙拦住,呵斥了她几句,她才止住了狂舞的胳膊,嘴上却骂个不停:“你是啥狗屁专家,怎么专和莲花村过不去,蒲河山头那么多你不去挖,偏偏挖我们九尊莲花岛,石砬子海岸那么长你不去填,偏偏填掉我们蛤蜊窝,莲花村人抱你孩子跳井啦咋地?!”田嫂撒起泼来,一头短发狮鬃一样竖起来,上官春哪里見过这等吵架场面,僵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船老大拂拂手,示意他赶快走,他这才觉着如果和一个村妇争吵起来有失身份,便转身离开,临上车,他还听到田嫂在大喊大叫:“都怪这个老东西,三间房子只卖一网虾钱!”看来田嫂在莲花村的老宅没卖上好价,这才是她发火的原因。车开到村口,前面无缘无故刮起一股鬼旋风,尘土、树叶被旋起两丈高,沙子打在风挡上啪啪直响,上官春下意识闭上眼睛,他听说过置于鬼旋风中央多有不祥,心里不免紧张,待呼呼的风声一停,一脚油门逃离了莲花村。

上官春感冒了,嗓子火烧火燎,左眼有点充血,他担心刀口感染,便想请白医生给复查一下,便亲自给白医生打电话预约,白医生正在家里备课,蒲南大学医学院教授都是教学与临床兼顾,白医生也不例外。白医生说你别到学校去了,我出诊上门吧。上官春感到很意外,冷傲的白医生肯出诊登门?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他想婉拒,但白医生那头挂了电话。一个钟头后,白医生来了,挎着一个白色皮质医用背包,进门没有寒暄,戴上医用手套,拿出一个小镜子就开始检查。仔细检查过,她松了口气,道:“没事。”

上官春听说没事后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亲自为白医生沏了杯龙井,长舒一口气道:“我感冒了,担心诱发感染。”

“夏天感冒必有原因。”白医生收拾好物品,没有急着走,坐下来环视了一眼室内摆设,上官春家是客厅兼书房,除了沙发和写字台,其他全是书。上官春说:“去了趟郊区莲花村,被海风抽了,加上遇到点不愉快,就感冒了。”

白医生不关心他遇到了什么不愉快,转换话题说:“您家好简朴,与您蒲河市首席专家地位似乎有些不匹配。”上官春说:“豪宅华庭与我无关,因为我不是暴发户。”白医生点点头,目光停留在书柜上方一幅装帧考究的书法上,上面写着“发托卖相”四个篆体字。白医生说:“这四个字好费解。”

上官春道:“这是一句双簧术语,一位著名相声大师写的,如今这位大师已经作古,挂着它是个纪念。”

白医生收回目光,“我今天登门除了复查您的眼睛外,还想告诉您,那天中午也许我错怪您了。”说完,轻轻笑了一下,腮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

上官春注意到白医生对他的称呼已经由“你”改成“您”了,这种变化让他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女人的态度关联男人的自尊,这一点,六十五岁的上官春切实感受到了。

“其实,我不该埋怨您,三院改制的事您不是决策者,人家只是向您借雨灭火,您即使不支持,三院也会改。”白医生忽然变得大度起来。

“您为什么对三院改制耿耿于怀呢?”上官春仍不理解。

“不是耿耿于怀,您愿意听的话,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我在非洲经历的故事。”

上官春很专注地倾听她的讲述。

“中国援非医疗队在非洲治疗病人都是免费的,是尽国际义务,我们的花费由国家承担,国家还给我们很高的补助。可是,我在那里认识了摩迪,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欧人,摩迪是个优秀的传染病防治专家,独自一人在那里行医,也是义务行医。你知道在炎热的非洲肠道疾病频发,如果得不到救助很容易死人,摩迪治愈了很多病人,他自己却生活简单,有时连牛奶都喝不上。缺少药品的时候,他会到我们医疗队求助,我们也尽可能解囊相助。熟悉后我问他,没有国家和世卫组织委派,你一个人在这里行医如此艰苦,又没有收入,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摩迪怎样说?他说我在这里可以愉快地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回国后我总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心中无愧地和自己的灵魂对话?如果行医是为了赚钱,仁心又在哪里?人能对自己的灵魂说谎吗?我想我不能只是为了利益去行医,也不想成为别人赚钱的工具,我应该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就像摩迪一样,任何时候都可以愉快地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摩迪后来怎样了?”上官春一向关注结果。

“后来摩迪死了,死于他所防治的非洲疟疾。你想不到摩迪的葬礼有多么隆重,那是我所见过的自发参加者人数最多的一次葬礼,有多少人没法儿统计,漫山遍野都是,摩迪的墓很简单,墓碑是一块未经加工的花岗岩,上面用英文和丹麦文刻着这样一句话:这里埋葬着一个可以和自己的灵魂愉快对话的人。赤脚的土著居民从墓前依次走过,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束相同或不同的野花,摩迪的坟墓被野花覆盖,成了一座花冢。”白医生说到这里,眼圈有些发红,她摘下白边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接着说,“说实话,给金利集团打工,我无法与灵魂对话,所以我选择了离开。”

上官春没有说话,他脑子一直在回响白医生的话:与灵魂对话,与灵魂对话,好一会儿,他才从短路状态中恢复过来,说:“我明白了,你认为医院应当公益为上,所以无法理解三院改制。”

“摩迪对我的启发是触动灵魂的,他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人生,那就是我是谁?我该为谁行医?我要抵达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目标?也是因为这样思考,我选择了您工作过的蒲南大学。”白医生歉意地笑了笑,“请原谅我没有告诉您我来蒲南大学的消息,我想我该走了,”她站起身,有些腼腆地说,“真不好意思,一进蒲南大学,话开始多了。”

上官春起身相送,走到门口,他忽然问:“您和摩迪的家人有联系吗?”

白医生摇摇头,“您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可能,”上官春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他的家人需要,比如他上学的孩子、等待赡养的老人需要的话,我想资助他们。”

白医生说:“我想他们肯定不需要,摩迪的家乡并不贫困。”

“那么,你可以为他建一个网上纪念馆,我会去献一束花。”

“这是个好主意。”白医生笑了,笑得很开。上官春发现,白医生开心的笑容如同一朵盛开的芍药,极富神韵。

上官春明显感觉自己观察事物的习惯在发生变化,过去,他喜欢看大局,不关注细节,他认为视野宏大才是学者胸襟,现在,他热衷于观察细节,尤其喜欢用镜头来定格那些细小的呈现,然后放大来欣赏和品读,他很清楚这是视力矫正后所发生的变化。

上官春想把过去的摄影作品从电脑文件夹中找出来重新审视一番,不想,却打开了另一个文件夹,这个文件夹中存有三个论证报告,他在标题中标了“要件”二字。上官春清楚,能标上这二字的文件都是他最看重的文本,需要永久保存。他逐一打开文件,是蒲河大坝、蛤蜊窝填海和三院改制三份可行性论证报告,不用夸张,这三份报告可谓字字心血,留着这三份报告,是因为这三份报告比三枚勋章还要沉重。认真浏览了三份文件,他眼前却浮现出三张面孔:娟子、田嫂和白医生,三张女人面孔如同刚从冰水中浸过一样,纸一般白,无半丝血色,让他心里有些惶惶然。

他发短信请教苏北风,自己该去拍摄哪一类题材?苏北风回短信说,微生物。他问什么微生物?苏北风回了以前重复过的三个字:原生态。

他似乎明白了苏北风的意思,是让他用镜头多记录些这座城市的细节,不要只拍那些高楼大厦。他干脆背起相机,骑一辆共享单车像小贩一样去走街串巷,专门往进不去汽车的旮旯胡同钻。一个星期下来,人黑了不少,两个U盘却储满了照片,什么老旧门楼、图案各异的瓦当、斑驳陆离的砖雕木雕,晚上打开电脑一页页翻看,蛮有成就感。他觉得苏北风真的不简单,在摄影选材上绝对有一套。在欣赏自己的创作中,他被一张无意中拍摄的作品震撼了,甚至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所拍,因为拍摄的时候并没有多想。这是一幅构图有些后现代的作品,图景是一个门楼,青砖青瓦,门簪上失了牌匾,给人留下想象余地,猜测曾经的房主究竟是何人。两扇黑漆斑驳的木门露出暗红底色,一对狮头黄铜辅首包浆匀称,冷冷地对着寂寞的街巷,磨损严重的门槛一侧,在抱鼓石门墩后面,一棵苦菜探出长长的茎,把一朵小白花绽放在黑色的背景里,这简直是一幅油画!他把这幅作品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苏北风,苏北风给的评价是两个字:靠谱。谁都知道苏北风轻易不表扬学生,赞美的话对于这个鸟侠来说像守财奴口袋里的金币,吝啬得要命。苏北风对上官春作品的评价,让其他学摄影的老干部很是羡慕嫉妒,有人就说风凉话:鸟侠也看人说人话,见神说神话,上官教授要不是蒲河名流,就凭几张旧物照片就会得出靠谱的评价?上官春听后并不在意,别看这些同学都是退下来的局长处长,嫉妒之心却不会因年龄增长而消减,有时会表现得更离谱,这一点不奇怪。

苏北风的鼓励让他坚定了将镜头进一步对准城市細节的信心,他想,作为环保监督员监督的不该只局限于环保,随着城市改造鼓点的紧密,老街老宅的命运同样应该关注,不要再留下和尚头那样的遗憾。苏北风说的“微生物”一词他琢磨了很久,很显然这不是指生物学,他忽然有了某种灵感:如果把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比喻成一个巨人,那么微生物最多的应该是胃肠啊,那些没有改造的老街老巷不就是城市的胃肠吗?自己应该继续深入到这些胃肠中去捕捉创作灵感,他想,这一定就是苏北风想让他做的。

上官春给文京打电话,问蒲河市保存最古老的街区在哪里?他想去拍照。文京说东关街啊,海州区的,就是彭博部长当过区委书记的那个区,不过你还是别去了,那里脏乱差,蒲河城市建设的脚步在那个街区似乎停滞了。上官春又给彭博打电话,说自己想去东关街考察一段时间,能否找个懂民俗的人给介绍介绍情况。彭博很警惕,问老师为什么要去东关街?上官春说想拍点城市原生态的照片。彭博松了口气,说东关街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他主政海州时一直想改造,总是条件不成熟,那是块没肉的硬骨头,开发商嫌是鸡肋,老百姓却当宝地,政府也无计可施,彭博说他离开海州五年了,这块骨头还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话虽这么说,彭博还是给老师找了海州区文化馆的老董来当导游,彭博说,老董这人是半仙儿,满肚子都是东关街的故事,他陪你保你满意。

老董眼袋低垂,双眉倒竖,年龄五十有九,在区文化馆馆长的岗位上干了十八年,是全市闻名的民俗专家。他喜欢收藏留声机、唱片,在东关街开了个小型私人留声机博物馆并且免费开放,参观者络绎不绝,夜半三更时分,常常有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流行音乐声从破旧的窗子传出来,咿咿呀呀,让人听起来恍若隔世一般。老董对东关街极富感情,用他的话说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还要挂于斯,为什么叫挂于斯?因为东关街西北角有一个董氏祠堂,是当年董氏先祖从山东阳谷来蒲河创业初期所建,族谱中规定董氏后人过世,只要不犯族规国法,名字皆可入谱并悬挂祠中,这个族规中断多年,十几年前老董召集族人又把它恢复起来。见到上官春,老董两道上翘的眉毛忽然拉平了,笑眯眯地说:“上官专家一来,东关街有救啦!”一句话把上官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有救?”老董说:“您不知道啊上官教授,东关街已经十年不维修了,街道千疮百孔,上水不清、下水不通,旱厕无人抽粪,电线拉成蛛网,典型的贫民窟哇!”上官春听彭博说过东关街改造的事,既然要改造,再投入维修也没有必要,他说:“我现在不是专家,只是个摄影爱好者。”他还表明自己只拍照,不调研,此行与东关修缮无关。老董说谁不知道宋市长是您老弟子,您一句话比东关街一千八百户去跪访还管用。上官春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无论公私他从不给学生出难题,老董这忙他还真帮不上。

上官春在东关街拍照三天。

第一天,老董带他来到鹤舞楼,一座几近坍塌的民国时期的戏楼。“东关街一街九巷,鹤舞楼是最高建筑,五层楼,砖木结构,当年是蒲河城最火的地方,梅兰芳都在这里唱过戏,”老董说,“别看它破旧,我请人检查过,没有白蚁,只是年头久远,修缮一下能长期保留。”上官春发现这座戏楼从正面看很像京城的大前门,可惜廊柱斑驳,瓦当脱落,屋顶裸露的椽子参差不齐。他举起相机拍了几张,感受到一种凝重的暮气。“戏楼还用吗?”他问。老董说有时候还用,暑假时社区会让窦四来演皮影戏,窦四的皮影被列入非遗名录,每年要演几场,文化局有补贴。上官春一听皮影戏,心里立马就想到“原生态”三个字,便让老董领他去窦四家,看看皮影戏那套行当。窦四算是东关街土著,在东关街住了四代,祖上从辽西塔子沟来,以唱皮影为生,后来进了区文化馆,电视普及后,皮影渐渐淡出舞台,掐嗓唱影的行当几乎被人遗忘了。窦四家很小,和八户居民共用一个天井,天井中有四立四横八根青石柱支起的架子,上面爬满缠蟒一样的老藤,形成一个绿色凉亭。被称为窦四的老人就在凉亭下的藤椅上打盹。老董唤了声窦班主,问他怎么上午就打盹?窦四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昨晚刻影了,一张驴皮全拿下。这个窦四一看就是戏子,五官几乎挤在一块,整个脑袋就像一个大土豆上被随意戳了几个窟窿。老董说明来意,窦四一双蒙眬的小眼睛顿时有了神采,道:“看皮影,您算找对人喽。”他起身到屋里搬出蒙着厚厚灰尘的影箱,用衣袖来回一擦,影箱现出“窦家班”三个阴刻绿字。“这影箱可是宝贝,”他说,“普通人难得一见。” 窦四这话既夸了自己,又抬高了来访者,可见老人家会说话。上官春问窦家班是什么时候有的?窦四说是从他太爷那辈开始组建的,光绪二十一年。窦四说话拿腔拿调,听起来却不做作,挺入耳。他让老董和上官春坐下,自己打开影箱一边将插好的影偶一张张小心翼翼抽出来,一边讲解这些影偶的来历。让上官春惊讶的是,窦家班不仅唱传统影戏,还自己创作戏本、刻影偶,东关街是当年商贩集聚的地方,就像北京城的天桥,总有些奇闻异事发生,他的父辈们就写戏本、刻皮影,年年推出新戏,最后一部戏是为抗美援朝写的,窦四说当年演出引起轰动,观众几乎挤破了鹤舞楼的大门。上官春对每一组影偶都拍了照,最后,还给靠着老藤树的窦四拍了几张特写,窦四土豆般的脑袋很入像,活脱脱藤树上结的大木瓜。拍照后,窦四在藤架下摆了个小方桌,用大号白瓷缸沏上茉莉花茶,三个人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天,中午,老董出去买了炒焖子、煮海虹和几个肉包子,又买了两瓶即墨老酒,凑合了一顿午餐,接着聊东关街从古到今发生的故事。傍晚,院子住户陆续回家,意犹未尽的上官春不得不告辞。他记住了窦四说的一句话:东关街,是这座城的肚脐眼儿。他回去琢磨了半宿,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总结得好。

次日,老董带他来到关帝庙前的旧物市场。

说是旧物市场,其实是一种隐藏在老街区里的小庙会,或者干脆叫破烂地摊。与国外跳蚤市场不同,这里的景象嘈杂活跃,叫卖声、高声播放的民歌,还有讨价还价的争吵,在狭窄的街道里形成独特的混响,似乎要撼动几乎摇摇欲坠的关帝庙。关帝庙是清中期建筑,因为缺乏修缮,破败之相毕露,一尊关公紫面雕像隐约从敞开的庙门露出来,冷视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俗世。上官春跟在老董身后,被人流裹挟着前行,他注意到地摊上都是些旧的日用品,针头线脑、坛坛罐罐、邮票字画,什么离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老董说这里虽然不起眼,但有时能淘到好物件,他就在这儿淘到一只白铜水烟袋和一个贝勒爷用过的鼻烟壶。老董说因为这个旧物市场有碍观瞻,区政府几次下令取缔,但老百姓不让,很多没固定收入的居民就靠这个地场活着,取缔了它,就断了好多人的生路。上官春说取缔一个无证市场,怎么就断了好多人的生路?老董说上官教授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底层有底层的生活逻辑,旧物市场在,东关街人气就旺,人气旺,什么包子铺、小酒馆、剃头的、杂耍的、卖梨膏干果的三教九流就有了生意做,城市再怎么高大上,总要给这些人留一条出路,就像关帝庙里的财神,上有一张红脸,下有一个肛门,这样才能行气贯通,东关街就好比蒲河市的肛門,不好看但不能缺。上官春被老董的幽默逗笑了,城市的肛门,真是个滑稽的说法,话糙理不糙,有点道理。

走出旧物叫卖区,两人来到小吃集中的街段,这里的摊位大都是一部手推车,车上安了玻璃罩,摊主在里面摊蛋卷、炒焖子、炸油条,还有的卖炸鱼、麻辣烫、烤肉串,北方街头小吃不管卖什么,味道闻起来还不错,不像南方某些地方,那股臭豆腐、臭鳜鱼的味道,能迎风臭满街。走到一处炒焖子摊位前,举着相机拍照的上官春在镜头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真是冤家路窄,走走走,他拽了一把老董,转身要离开。老董不知上官春看到了什么,正要和炒焖子的摊主搭话,被上官春拽了个趔趄,那个摊主却说话了:“那位大兄弟,来吃碗焖子吧。”上官春无法逃脱,只好回头致意,摆摆手,还不到中午,吃什么焖子呢?摊主是莲花村的田嫂,扎着白围裙,在黑色铁锅前一边翻炒焖子一边对他说话,“你别怕大兄弟,我不会再撅你了,我在这卖炒焖子生意挺好的。”蒲河百姓骂人不叫骂,叫撅,这个说法源于何处无从查考,这个“撅”字却比“骂”字更有味道。上官春本能地往后退,他见识过田嫂撒泼的样子,红头巾皮鞭一般抽过来的冷风,似乎还在耳后,他要与这个体格健硕的村妇保持安全距离。田嫂盛满一碗焖子,拄着锅铲道:“大兄弟别怕,我不恨你啦,我现在恨城管。”上官春举起相机,抓拍了一张田嫂拄着锅铲说话的照片,说等洗出来会让老董送她。离开关帝庙旧物市场,老董说你认识的这个女人炒焖子特地道,用虾油、芝麻酱、蒜汁,东关街都叫她焖子西施,时间不长,已经成了东关街的招牌小吃。上官春打了个冷战,心想,还焖子西施呢,你们是没见过她发飙,发起飙来活脱脱一个孙二娘。

第三天,老董带他来到东关街最古老的四合院十三门。十三门是东关街曲艺人士居住的地方,四栋二层楼围成一个院子,坐北朝南那一栋窗下有个砖砌的台子,据说建国前院子的艺人就在那里说相声、演双簧、唱二人转,当时十三门不收门票,听着过瘾了,会有人端着盘子下来收点赏钱。如今十三门的院子里已被杂物堆满,戏台虽在,却被改成了花坛,里面种着土豆花、红菇娘和几株无花果,花坛边缘拉着晾衣绳,谁家的蓝花被正挂在那里晾晒。上官春举着相机拍了一圈,他发现这里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没有安装防盗铁栅栏,这是个奇怪现象,别说在这个没有物业的老旧十三门,就是最高档的金渤小区,低层住户也都安装了防盗网,看来这里治安状况不错。

老董领他来拜访十三门最老的住户张单弦。张单弦是双簧表演艺术家,传说祖上是相声鼻祖管儿张,当然这是张单弦自己说的,民间曲艺人喜欢抱大树,攀高枝,以此抬身价,有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弄得人们云遮雾罩,反正也没人去考证核实。老董说:“张单弦老人八十有九,是十三门的活化石,能多拍就多拍点,说不准哪天这老爷子就挂啦,毕竟到了瓜熟蒂落的年纪。”张单弦和外孙住一起,外孙不搞曲艺,开了一家房屋中介,收入可观,张单弦家里厅是厅、室是室,整洁利索。老人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头剃得光溜溜的,眉须皆白,面前实木茶几上置一把提梁紫砂壶,一只仿建窑茶盏,地上一把铁皮暖壶,有趣的是茶几上还有个草编蝈蝈笼子,笼子呈螺旋状,下粗上细,里面有只蝈蝈,正在清脆地鸣叫。老董做了介绍,老人盯住上官春看了半天,道:“识得,识得。”他指指沙发算是让座,上官春知道这座城市很多人都识得自己,因为自己是电视上的常客。老董让老人说说十三门的来历,老人的满脸褶子变得有些舒展,很愉快地答应了,上官春心想,老人肯定接待过不少来访者,说话像背台词:“想了解十三门儿,要先明白十三门儿是啥意思,东关街面上有人以为十三门儿是说这个大院有十三户人家,这就拧啦。”老人喝了口茶,上官春注意到他端茶盏的手势很讲究,只用三个手指捏起茶盏,无名指和小指高高翘起来,典型的兰花指。“十三门儿,是指捧哏、柳活、贯口、口技等十三门儿本事,说白了,这十三门儿就是曲艺功夫之家。”老人表达如此清楚令上官春心生敬佩,十三门果然不简单!接下来老人从他的祖先管儿张张三禄开始,祖宗八代从头捋起,每一代都有抖不完的包袱,上官春暗暗吃惊,这个叫十三门的破旧院子,竟然是这座城市的一部活史书。张单弦老人记忆非凡,很多事情人名地名脱口就来,很多曲目唱词也能大段背出,他为老人拍了几张照片,老人很懂如何应对拍照,当上官春举起相机对准他时,他会顷刻间提气凝神,双目充电,摆出一种明星范。

老人一直讲到傍晌,在老董提醒下才打住,他又一次重复刚见面时说过的话,“我识得你,你不是姓上官吗?”老人这样说。上官春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面,但一时想不起来,老人是双簧演员,自己从来没看过双簧,他望着老人那张核桃一样的脸努力在大脑中检索。“你家里是不是有一幅字,写着‘发托卖相四个字?”上官春心里一惊:“您老怎么知道?”老人笑了,“那是我师父写的。”上官春更惊讶了,给自己写这幅字的是国内一位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当年应邀来参加蒲河大坝竣工典礼演出,在宴会前听说他是论证大坝上马的首席专家,便写了一幅书法赠给自己,令多人羡慕不已。“当天晚上,我师父来十三门了,说到给一个姓上官的专家题字的事,我问他为啥题了一句双簧术语,师父说人生如戏,名角专家也不例外,很多时候都在发托卖相。”

上官春忽然间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深层含义,耳朵里好像灌进一阵响锣,回音不断,他感到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变得砖头一样沉,匆匆谢过张单弦,有些步履蹒跚地穿过堆满杂物的天井,走出十三门幽暗的廊门,廊道里放了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轮胎早已瘪掉,廊道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有个窨井盖上往外渗着污水。老董说:“小心。”上官春想一步跨过去,却还是踩在了污水里。走出十三门,路口忽然出现了小股鬼旋风,上官春愣了一下,问老董:“你知道鬼旋风吗?”老董说:“鬼旋风像蛇信子,它从脚底下冒出,飘忽不定,说不准哪一股就会变成毁树掀屋的龙卷风!”上官春又问:“那么,遇到鬼旋风该怎么办?”老董胸有成竹,“民间说呸呸呸吐三口就把它灭了,其实不那么简单,最好的办法是别让它从脚下冒出来。”

彭博替宋理来求老师出山,帮助政府解决东关街改造难题。

东关街改造年年上人大提案,回回有始无终,已经影响了蒲河参评下一轮国家文明城市,必须想方设法推进改造,问题是动迁新政一出台,东关街一千八百户居民更吃了定心丸,想走的要价高,不想走的给什么优惠也不走,领头儿的钉子户就是十三门的张单弦。动迁公司已经举了白旗,难题逐级上交,最后摆在了宋市长案头。宋理把彭博叫来,说你在海州区当过主官,这事你有责任,去求求上官老师吧,老省长不是说过有难题找上官吗?彭博说你我都是上官老师的弟子,你市长出面不比我这个组织部部长更好使?宋理说不见得,上官老师退休时说过不再参与政府项目论证,你知道老师说话算话,我去说不准会碰钉子,而你就不一样了,你从海州当政的遗留问题需要解决这个角度去求情,老师不忍心驳你面子。彭博只好从命,但心里也没底,便给苏北风发了个短信,问上官教授学摄影学得怎样,苏北风回了他两个字:还行。

彭博每次上门,上官春都为他冲一杯速溶咖啡,这一次,招待他的是杯绿茶。彭博环视了一下老师的书房,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有书柜上方那幅名家书法不见了,换成一幅放大的景物照,就是苏北风夸奖靠谱的那一张。彭博说:“这幅照片是老师的作品?”上官春点点头,“习作。”彭博仔细欣赏着照片,问:“这小白花是什么花呢?”上官春道:“苦菜。”彭博“哦”了一声,慢慢移开目光,“老师就是老师,摄影出手不凡。”上官春打开电脑,让彭博坐到写字台前翻看他最新的摄影作品。彭博对摄影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思看这些鸡零狗碎的照片,勉强翻看了几分钟,笼统地评价一番后,直说了这次登门的目的。彭博说得很可怜:“上官老师,您成全了蒲河大坝,成全了金渤小区,还成全了第三人民医院,您就成全学生一回,把东关街这块硬骨头啃下来,这样我对宋师兄也是个交代。”

上官春问:“宋理怎么不来?”

彭博实话实说:“他上次去医院看您,说遇到了难题等您痊愈后再向您汇报,这个难题就是东关街改造。”

上官春背着手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屋内空气凝固了一样,彭博几乎能听到手表秒针移动的声音。足足三分钟,上官春转过身来说:“你和宋理说,在一定范围召集个会,我去讲讲东关街。”

彭博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又说今年自己和宋理都面临转岗,因为年末要换届,宋理可能当书记,自己已经干了五年部长,属于岗位交流对象,如果转岗,他想到政府工作,东关街这个难题如能解决掉,他转岗就会少一点障碍。上官春对这些官场中事已经不感兴趣,学生的话没怎么听进去,他發现眼前这个学生已经明显见老,鬓角有了几根白发,很扎眼。

第二天,彭博打来电话,说市政府为了摆脱塔西佗陷阱,特意把这次东关街老城区改造论证会定在蒲南大学国际报告厅,参加者除了政府组成人员外,还请了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各界有影响的专家,以及东关街居民代表。会议由一位副市长介绍项目,由城建局局长解读改造政策,由文化局局长讲文物异地安置,最后由上官教授作主题发言。

会议这天,宋理亲自来接上官春,宋理形象如同西哈努克,做事四平八稳,充满亲和力。他恭敬地请老师上车,上官春没有拒绝,与宋理同车来到会场。

会议主持人是宋理本人,这种安排不合常规,作为最高职务的人不该主持会议,应该作最后讲话,但这种安排是宋理本人坚持的,他的理由是上官教授讲话比他这个市长讲话更有作用。

大会设了主席台,上官春被安排在主席台中间位置。坐好后,上官春仔细看了看黑压压的台下,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脑袋像个大土豆的窦四,一个是脸上褶皱如核桃的张单弦,会议怎么把两位老爷子给拉来了,他问身旁管城建的副市长,副市长说人家听说你要作报告,是主动来的。后面一排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白衣白裙白眼镜框的白医生,蒲南大学报告厅是开放的,只要容得下,本校教师均可旁听。上官春心中颇多感慨,眼睛没做手术以前他作报告,台下蒙眬一片,分不出个数来,今天就不一样了,他甚至看到白医生盘起的头发上架着着一副茶色太阳镜。报告厅墙壁上的立柱型壁灯灯光白得刺眼,以往,这壁灯像烛光,十分柔和,眼光一变,世界果真就不同了,他忽然想起了哲学家培根所说的“剧场假象”,他打了冷战,怎么走神儿了?他提醒自己。

大会按议程依次进行。

每个人讲完后,台下都很沉寂,如同一潭静水,会议如同一个谜,虽然谜面在一层层揭开,但谜底就应该在上官教授的压轴戏里。宋理不愧是市长,他敏锐地预测到了这种局面的出现,所以他选择了主持,他清楚,即使自己讲得再好,也不会赢得掌声,多年市长经验让他感觉到,东关街就是一只活刺猬,谁伸手来接都不会舒服。宋理宣布进行会议最后一项议程,请上官教授讲话,台下也没有掌声,倒是出现了一阵嗡嗡议论声,出现议论也不奇怪,因为上官教授退休的事很多人都知道,退休了又重返主席台中央,本身就说明此事蹊跷。

上官春的讲话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发言,他说:“我今年六十五了,孔圣人讲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今天就从心所欲说几句。”他用湿巾擦了擦眼眶接着说:“你们知道人为什么会有肚脐,即使到老肚脐也长不死、长不平?因为肚脐是在时刻提醒我们是怎么来的,是靠什么长大的。我们这座城市是从哪里长大的?是东关街,是东关街一街九巷,有位老人说,东关街对于蒲河这座城市,就是深凹的肚脐眼儿,这当然是指过去,这座城市还是胎儿的时候,靠着这根脐带一点点长大,脐带剪断后,留下了这个肚脐眼。那么现在呢?这座城市长大了,成了巨人,东关街又成了巨人的肛门,肛门谁都知道不雅,有碍观瞻,难以示人,可是大家想一想,谁能没有肛门呢?人不是貔貅,就是西天王母娘娘也必须有啊,没有谁只需要脸面不需要肛门吧。”主席台左右两侧的领导都把目光聚焦到上官春脸上,上官春的话令他们错愕不已。“毋庸讳言,东关街是个很破旧的地方,但正是这个破旧的地方让很多蚁族得以生存,那是一种低成本的生存,很多高收入的人对此不屑一顾,但对于蚁族来说,这是他们的寄居之所。他们如同草芥依附在缺少维护的一街九巷中,欢乐着他们的欢乐,痛苦着他们的痛苦,他们也有梦想,尽管他们的梦想像一朵苦菜花那么渺小,色彩单一,花期短暂,但那是他们不容剥夺的权利和幸福!”说到这,上官春站起身,扭头看了看宋理后,将热忱的目光投向台下:“我的结论是,东关街不能拆,不仅不能拆,政府还要保护、维修和使用!我的话完了。”台下响起潮水般的掌声。上官春坐下来,看到坐在后排的白医生起身离开了。

其他领导低着头离开了,上官春坐在那里没有动,呆呆地望着台下,老董和张单弦站在那里,张单弦把手里一个纸卷几下撕掉了。老董走过来,道:“张老来之前写了俩字,想在报告会结束时打出来出示给媒体的,现在用不着了,就撕了。”上官春问:“张老写了两个什么字?”老董说:“卖相。”

宋理也没急着走,走过来说:“您给我上了一课,老师。”上官春眼里盈上泪花,道:“不要怪老师,我不能欺骗自己的灵魂。”

走出报告厅的大门,白医生迎上来,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康乃馨。

責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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