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静安寺的夜色是瑰丽的,不但寺庙本身在灯光里金成火海,四周公园的高树也被冷光灯映得碧绿;百乐门舞厅霓虹闪烁,久光百货像一顶诸葛亮头上的羽冠,高耸在庙旁,淡发白光;往东不多远就是张爱玲住过的常德公寓,如今也装饰了夜灯。
有个平淡无奇的男人在静安寺的夜色里匆匆走,他穿一件短袖棉布白衬衫,领口有污渍;看不出裤缝的黑西裤在圆头圆脑的猪皮鞋上方晃荡。他斜背一个黑色便携旅行包,人造革背带和有点磨损的牛皮腰带在交口的地方互相摩擦,发出吱吱声。
江北苔州赵松,来上海见一个可能会成为他肉松厂客户的本地人。现在他已经和本地人见过了,还要去久光百货给老婆带一瓶头颈细细的法国香水。
赵松走进煞费苦心铺陈奢华的化妆品楼面,远眺CION品牌柜台。
CION柜台就在化妆品区正中央,其他各色品牌众星拱月。两个白色绢衬衣、黑色收腰小西服的美容代表妆扮得如月中婵娟,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向美轮美奂的柜台周围巡视,看有否客过。这时候,从柜台隐蔽的休息室里发出一声娇叹,一个忽闪大眼睛扎两只棒槌辫子的女生从里面蹦出来:“露西呀,玛丽莲呀,快看快看,马克童鞋发来微信!下班他请吃宵夜!”
“喂,你不要这么兴奋好不好!给客人看到,以为我们卖摇头丸!”持重的露西不满地白了这女生一眼,向身旁的玛丽莲看看。
“怎么招來这么个傻大姐?”玛丽莲悄悄埋怨一声,“我们是大品牌,人样子要摆摆伐?”
赵松背着包走了过来,露西露出三分笑容:“先生看化妆品还是香水?”
玛丽莲手脚麻利地倒了杯白水:“先生把包放下,喝口水再看。”
赵松点点头,卸下负累,接过水,一口喝到底朝天:“我买一瓶大号本色香水。”
玛丽莲朝露西笑笑,因为第一次听人讲“大号”香水,露西看一眼赵松衣着打扮,也不啰嗦,开票让赵松去付款,把100毫升一瓶的本色香水放进小纸袋,用公司封口纸封好袋口,两手捧起来,恭恭敬敬递给付完款的客人。赵松拿起香水,问明白该去总服务台开发票。
“今天生意算好还是不好?”两条棒槌忽然晃过来,新来的这位没有英文名的田玲忽闪着涂了睫毛膏的眼睛,好奇。
玛丽莲推开她:“上了三天班,你卖了几件单品?几个套装?该你办的不办,不该你问的多问!”
田玲缩起肩膀,模仿婴儿左右摇晃:“哎哟,姐姐,别这么纠结好不好?”
这个时候,那背黑包的客人又出现在视野里,他大踏步朝CION柜台走来。
“咦?”田玲笑了,“这个人又来买其他东西了!”
露西却觉得不对,客人神色有点怪。她看看玛丽莲,玛丽莲说:“忘东西在柜台了?”
赵松已走到面前,他喘着气,先把背包带从头上翻过去,把包放地下,然后慢动作托起香水纸袋,从已打开封口纸的纸袋里慢慢拎出长颈香水瓶,向灯光明媚处伸胳膊。田玲笑嘻嘻探过头,鼻子追着香水瓶凑到亮光里,目光惊喜地看着瓶子。
“看到了没?”赵松问。
“看到了,真好看!我爱死这款本色了!”田玲陶醉地凝视着亮晶晶的瓶子,顺手推开玛丽莲扯她的纤指。
“看清楚了没?”赵松问。
“看清楚了!”田玲回答,“100毫升装,一千三百八十元一瓶!”
赵松把手撤回来:“怎么说吧?”
“什么怎么说?”田玲朦朦胧胧的眼睛直视着赵松,莫名其妙。
露西把田玲不客气地推开:“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赵松仔细看看露西,叹口气,又把香水瓶举到亮光里,大家看去,瓶子里有一个小黑点载沉载浮,凑近一聚焦,竟是一只小果蝇,在香水瓶底缩起了六根细肢,随波逐流。
露西和玛丽莲倒吸一口冷气,正要找借口到休息室门背后看一眼公司《投诉接待细则》,田玲一甩头,两条小辫甩得啪啪响:“咦,怪了!”
露西和玛丽莲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伸手捂她的嘴,田玲无比真诚欢乐地说:“这只虫子是怎么放进去的?”
露西和玛丽莲触电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四只眼睛瞪得如专柜顶上的牛眼灯大。赵松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唇哆嗦好几次才稳住:“你们他妈侮辱我?!”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久光百货门外夜色灿烂游人如织,静安寺暮鼓远送,店里化妆品区中心点却站了一圈百货店大小经理主管,制服很严肃,脸色很尴尬,仔细听这苔州男人诉说:“我发现香水里有虫,就回来柜台调换一瓶,这不过分吧?可这个卖香水的女人先是讽刺我,把价格念得哇哇叫,意思说我买不起。最后,虫子是跑不掉的,她竟然诬赖说我把虫子放进去!当我们外地人是无赖是吧?我们外地人没人格是吧?”
赵松说到激动,泪花在眼眶里滚动,一班经理主管,全部鸦雀无声。
还好露西和玛丽莲嘱咐了田玲:“你再放一个屁,公司饶不了你!”田玲花容失色珠泪纷飞。赵松表现了男人的一面,他把黑包挎到左肩上,把香水收回纸袋:“我留下电话号码,让你们公司能拍板的人打电话给我,否则,这瓶香水可能成为你们最好的广告!”他迈开步子,走入了静安寺的夜色。店堂经理对露西们说:“大事!找你们品牌总经理和律师吧!”
二
“什么叫想当然?以为奢侈品公司比卖炸鸡的快餐公司更赚钱就是想当然。”帕可蒋曾这样开始过一次演讲。现在,他把自己小小办公室的窄门关上,把脚跷到办公桌上,偷偷舒服一下子。
“什么叫想当然?”他模仿自己曾经的腔调自言自语,“以为总监管的是大事就是想当然。”
帕可好说歹说也管点大事,譬如他上任一年来,已砍砍杀杀树立了权威,不再有人敢大模大样做违反法规的买卖。从前他们可飙着呢!帕可这个名字不是英文名字,是西班牙名字;帕可在以前的公司取的是乖乖的英文名路易斯,就是为镇住这里八条腿横过来走路的品牌总经理们,他才取了这斗牛士名字。
集团老总暗地里也把一只手托在帕可腰眼里,让他可以和“疯牛”斗斗。但这个总部六十多人的小型管理团队,什么屁大的事都会跑到帕可部门来:柜台美容代表偷了公司样品,找他管;品牌开了拔眉毛店失手把人颧骨皮扯了,找他管;谁被谁性骚扰、上班电梯里摸了一把屁股,气愤愤羞答答还是偷偷摸摸找他管……明明帕可是个法规事务总监,却被大家有心无心叫作法务部总监,工作外延无限扩展。要不是他生来爱管閑事,喜欢当上海滩“老娘舅”,他早撂挑子了。
帕可太累,最近刚刚和CION品牌的总经理放过对,这只黑牛把尖尖的牛角对准他,弄得他表面抖红斗篷,私底下腿肚子发抖!刚把腿放到办公桌上,一歪脖子他就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哈喇子淌下来流进脖领。
黑牛的牛角拱开了门,黑牛精力旺盛地审视着帕可。帕可是个天真的斗牛士,也很像一只被红斗篷赶来赶去迷失了方向的年轻小公牛。
CION总经理阿瑟邓扯住帕可亮晶晶的皮鞋,猛地一拉,叫道:“上班睡觉你违规啦!”帕可一哆嗦,从椅子里跳起来,右手抹着脖子上的水迹,愣愣看着阿瑟。
阿瑟黑胖胖的脸挤出个笑容:“法务总监,大势不妙!”
帕可接住阿瑟递过来的信封,从里头摸出一张火车票。耳朵听见一个有关名贵香水和果蝇命案的故事,故事是一层层从黑牛嘴里反刍出來的。
出发前帕可给赵松顾客打了个电话:“赵先生,我是……香水和虫的事我接到汇报了。先电话和您沟通一下,您的想法是?”
赵松已回到苔州,他的声音很从容:“蒋总监好,这瓶香水在我手里,我在我自己家里。大上海有点远,不过你要是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就赏个光到我们小地方来谈一谈如何?”
“火车票在我手里捏着呢,谢谢给我机会来苔州,早就慕名,嗬嗬!”
“那好,明天的票吗?好,恭候,我请你吃午饭!”
研究了一下线路,帕可把火车票退了,一大早去搭长途客运车,从镇江过长江,不多久就到了苔州。中国的城市本来千差万别,现在全千篇一律:玻璃幕墙的高楼,全国连锁的商号,庸脂俗粉的声色……城里城外没啥好看,他直接找到了赵松的“苔州老松盛肉松有限公司”。
赵松在二楼阔大但没员工也没办公桌的办公室里接见帕可。他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像模像样和帕可握手,一边上下打量他:“哎呀呀,贵客!一个跨国公司顶级名牌的大总监能为一瓶香水来小地方,有诚意,我感动!”
“哪里!”帕可满脸诚挚之色,“客人是我们最大的资产!”
一次性塑料杯里泡上了绿茶,帕可呼呼吹着茶叶,不怕烫喝了几口。笑眯眯打量着赵松。
“马上去吃饭,一个朋友立马就到。”赵松说。
“不客气,饭就不吃了,我们解决问题吧?”帕可说。
“着什么急呀?好不容易来一趟!地主之谊我是一定要尽的!先吃饭,香水的事,酒足饭饱再说!”赵松说,“你看,我朋友到了!”
上来一个穿西装瘦子,大约三十五六岁,蛮文气也蛮深沉的。赵松用一种一字一句的口气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钱律师。”
帕可“哦”了一声,“哦”的发音拖长长,让人感到他恍然大悟。
“带来了吗?嗯,忘了带了?”赵松问律师,又回过头对帕可说:“我把香水交给律师了,他忘记带来,抱歉你今天看不到实物。”
帕可撇了撇嘴,说:“这样的话,可能我们今天就浪费了,不看到实物我没权谈任何事务。我也没被授权在苔州过夜,下午我要按时回上海。”
“这么说你没有诚意?”赵松说。
“没诚意我就不会出现在您面前了。”帕可打个哈哈,“事情是公司的,努力解决问题是我拿工资该做的,但解决不了或没条件解决,那就超出我责任范围,回去交账,就不关我事了,然后就是律师出面。你懂?”
没等赵松回答,帕可又说:“钱律师明白。我是例行公事。”
钱律师心平气和,但城府颇深,一句话不接,摆弄着手里一页“情况说明”。
赵松琢磨帕可的话,琢磨一会儿说:“钱律师提议把有虫香水交给打假的王海去处理,我们认识王海。”
帕可看看钱律师,钱律师在西装里支起两个肩胛骨,晃荡着细腿,伏在桌面上。帕可说:“没必要吧,难道我们之间没法解决?”
钱律师摸出一包软中华,扔给赵松一支,又作势要扔给帕可。帕可举起两只白手摇摇,说我不吸烟。
钱律师看看赵松,吐了一个烟圈,软声细语开了腔:“我看蒋总是个懂经的人,否则也不能坐这么高位子。好吧,不要兜圈子,大家都很忙,你大概还没看过这瓶香水吧?”他打开棕红色牛皮公文包,把香水盒子从包里掏出来。
三个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小盒子,钱律师纤长的手指打开盒盖,把细颈子的香水瓶从盒里拎出来,赵松见光线暗,“啪”地开了台灯,律师把瓶子凑到台灯前,让帕可看一个浮动的黑点。
帕可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钱律师把香水瓶一收,挡住帕可的手,然后把瓶子放回盒子,又塞进了公文包。他什么也没说,让帕可觉得自己提了个不合理的要求。谁都听过一些故事:餐厅经理把客人投诉的熟苍蝇一口吞进肚子;酒驾者看见警察,停下车就扯出酒瓶大口灌。人家防你摔碎香水瓶之类的,那是他做人老到,不算不礼貌。
“先吃饭吧!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赵松说,“席设苔州最好的松云楼,好好招待一下我们蒋总监!”
帕可觉得这话像老电影台词,一般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可期待,无非坐老虎凳,灌辣椒水。
坐上赵松的车到了松云楼,这里倒是个开阔去处。楼东是护城河,杨柳万千条;楼西是美食街,空气传送很多食物气味,帕可还闻得出一些食品添加剂的特殊香型。
赵松搞了个包房,古色古香,有一幅中国画金鲤鱼。包房桌子上放了好多副碗筷,原来是个大场面。帕可也不怵,等着看赵松的下一出。
不一会儿人陆续来了,帕可仔细看,都是些线条遒劲的面孔,吃过风霜的中年男人们,但遒劲的线条并不苦楚,没狠毒的戾气,身份介乎公务员和私人老板之间。
好在赵松一一作介绍:“这位是我们市法院的李庭长,这位是市检察院的张科长,这位是市公安局的方队长,这位是市工商局的鞠处长……”他转过来介绍帕可:“大家知道,这是我和大家说起过的外资公司大总监蒋总,很给我们面子,特意从上海过来。”
帕可觉着好笑,不知道公检法悉数到齐,要开谁的公审大会?他帕可好比一个信使,又不能像古代割了耳朵放回去。如果要审,恐怕是审那瓶香水,還有里面那只死得翘翘的虫子。因此,帕可觉得席上还有人没到齐,那该是侦探,姓赵钱孙李啥都行。
可惜赵松心思没这么细,他说人齐了,小姐上菜!
冷菜八碟子,不外乎牛肉河虾冷鹅盐鸭万年青,热炒八道,总也是红烧肉爆腰花辣子鸡鲜百合。特别的是烹了个江里捞的大鳖,放了辣椒做汤羹,吃得众人齐赞,帕可也叫好,一下子气氛倒像访亲戚,兄弟叔伯聚餐。赵松还起立,公筷伸出来捞了个厚裙边,特地招呼帕可。席间敲泥封破了两斤花雕,帕可执意不喝,从包里掏出病历卡,让公检法认证上面曾胃出血的诊断不是伪造。
公检法们吃着菜,脸色都和缓,不提香水的事,倒是个胖胖的,也不知真工商假工商,一个劲想逼供帕可:“你们做外企的工资高,你年薪多少?怕不止三十万?”问了一遍又一遍,帕可警惕,笑着回答:“唉,钱永远不够花!开销年年大!”
终于吃喝完毕,松筷子,起立,大家土话告别,竟没人理帕可,似乎来看个新奇物种,看了却没啥趣味,于是一哄而散,剩一桌残汁水。钱律师和帕可握握手,也说我先走了,好好商量,都是朋友,香水已交回赵松。
剩下赵松和帕可,赵松“啪”点了根烟,又坐下,帕可叫服务员:“拿来我埋单!”赵松把才吸的烟掐断,说:“开玩笑!账单拿过来!”屁股口袋掏出皮夹,一张张粉红地点给服务生。
帕可道谢,说:“嫂子呢?一块儿喝个咖啡,让我也还个礼?”
赵松和缓地点点头,像一个使了力气没捞到几只鱼虾的农人,恹恹地坐在塘边。
三
“你不休息休息?”赵松开着车门,打个哈欠,问帕可。
帕可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赵兄,你把我放在随便哪个咖啡馆,你先回家睡个午觉吧!我们上海人命苦,中午能有时间吃个饭就不错了。平日总共午休时间才一小时。”
“啊?没得午觉睡?”赵松诧异地看着帕可,突然露出同情眼色,“给老外打工也不容易呀!”
“你晚上住哪个宾馆,我给你要个打折价?”
“我傍晚赶回上海,明天一早公司还有会。再说,苔州这么近,公司规定当天来回的,费用卡得紧。”
“不会吧?你逗我!”赵松笑了,“这么昂贵的奢侈品公司?不会不会!”
“嗬嗬,”帕可也笑,“说了别人也不信!”
赵松说:“哪能把客人扔在咖啡馆?算了,今天我也不睡午觉了,聊聊吧。”他拨了个号码,用土话讲电话,帕可听出来是打给他老婆,告诉她谈判地点在哪儿。
车开过一个类似旅游景点的地方,赵松把车歪到路边停下来,指着一幢正在翻修的灰砖楼房:“看那房子,檐角翘翘的那个。知道那是啥地方?”
帕可茫然,赵松自问自答:“那是个当铺,今上老胡他爷爷当年在这里开的号子!”介绍完又走,刹那间泊了,一间上岛咖啡。
一个白净丰腴眼睛不大、烫小卷子染棕色发的妇女打着把素色阳伞站在咖啡馆门口,赵松介绍这是他老婆,帕可奉送笑脸竭力致意。赵松太太没甚表情,也不特别客套也不算敌对。大家鱼贯而入,赵松要了个包间,没窗户,有股子霉味,座椅的布面都让屁股磨得发亮了。
帕可说:“两位喝什么?嫂子来点点心吧?”
赵松和老婆低声咕哝了几句帕可听不懂的话,就要了一壶花茶。帕可要一杯卡布奇诺。
喝着,帕可打招呼:“首先代表公司和品牌,慰问一下两位,这件事让你们受惊了!其实我们也很惊奇,闻所未闻,我去巴黎参观过工厂,原理上,果蝇是飞不进生产车间的。所以,容许我解释一下,那天那个新聘的美容代表不会说话,其实她全没冒犯赵兄的坏心思。”
赵松太太突然说了一连串土话,赵松翻译说:“我老婆不高兴,到你们店买香水不是头一次了,我们花钱,又不是乞讨,凭什么看不起我们?”
帕可点点头:“赵兄,别误会。顾客是衣食父母,哪敢得罪?本来我不想提的,既然嫂子心里放不下,我就实话实说,那个不会讲话的美容代表已被开除了,昨天办的手续,作为过手续的相关部门主管之一,我也亲自在记录上签了字。”
赵松愕然,和老婆咕哝起来。然后问:“开除人这么容易?”
帕可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代表品牌形象,惹出这么大个祸,连我都要紧急出动来见你老哥,她自己都觉得非开除无以谢罪呢!在外企工作,跟国企私企不一样,别说她,我也可能说错一句话,马上跟电影里一样,捧个硬纸盒,拿上杂物走人。”
“公司不要给她赔偿?”赵松问。
“看情况看合同条款,做错事是拿不到什么赔偿的。不过,那个女孩没明显违反成文规定,你明白,对你说的那句话含义是模糊的,各人各理解。要她走,表示公司不能容忍自己的客人受到员工冒犯。尽管我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苔州人还是纽约人,但你对我们一样重要,公司宁愿付代价请不懂事的人走路,也不愿再看客人受委屈。”
赵松和老婆又一次热烈讨论起来,帕可听不懂,不过感觉到夫妻俩有些争论。然后都平静下来。
“我们夫妻俩谢谢你们公司及时处理投诉,尤其要谢谢老弟你因为我一句话就赶到小地方来,我们领情了。”赵松说,“但是就像你也只是个高级打工的,做错事也说走就走的,我们领你的情不延伸到公司去。这瓶香水在我手里,你给个痛快的吧,我们好商量。”
帕可听着,看看赵松老婆,她昂着脸,一副挑战的模样,不大的眼睛闪着光芒,眼色很陌生,很不驯服。帕可掂量着形势,觉得赵松夫妻难缠,估计是油盐不进那一类。他就说:“我尊重两位,还是由你们提方案!”
“我们没见过世面,提不出方案,还是你来提。”赵松太太突然说普通话。
两夫妻四只眼睛坚定地看着帕可。帕可喜欢想像斗牛,可这眼睛不像牛眼睛,充满了人类的信念和智能,让他忽然怵了。
帕可斟酌着字眼:“有个前提,我先得看看实物,确认一下它的状况。”
“我懂。”赵松利落地从包里拿出香水盒子,打开盒子,拎出细颈瓶子,放在帕可面前。帕可不伸手,直接先看蟲子。虫子在吸管边上缓缓荡悠,死得很恬淡,甚至很华贵。埃及法老只不过涂了一身油,它却浸没在象征诗歌和爱情的香水里,任凭人类为搞懂它如何进瓶子而绞尽脑汁互相刺探,还斟酌赔偿。
帕可看完虫子,按技术部门的指点,他目视了一下瓶口,这个瓶子设计一流,里面有完美的防开启装置,不破坏结构一般从外面是打不开的。看来赵松中了大奖。公司已咨询了法国总部,历史上没发生过同类事件。
“你可以拧拧看,虫子是不是我打开放进去的?”赵松戏谑地说。
帕可抬起脸:“我代表公司和品牌,再次认真重申我们对您的信任和尊重,我们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对您的人品有任何怀疑。”
赵松夫妇的脸这下活泛了些,赵松看看老婆,回头对帕可说:“不管怎么样,蒋总,我想和你个人交个朋友,你是个汉子!”
帕可抓住这瞬间,说:“我能做的尽力做,这样可以不可以?嫂子如果喜欢我们公司的产品,不管是哪个品牌的,您尽管挑,我们用一个香水大礼盒来表达歉意!”
女人的脸抖了一抖,眼光像电视机屏幕正快速转台,她气呼呼地说:“什么?一个香水礼盒?哼!”
赵松问:“这瓶有虫的香水你要拿回去吗?”
“当然,”帕可说,“我们要寄回巴黎,请他们找出原因。”
赵松为难地看看老婆,也看看帕可,说:“还是谈赔钱吧!赔钱,香水可以还给你们。”
“我没权限决定钱的事,但你可以告诉我你们的想法,我立刻打电话回去请示。”帕可现在把感觉找回来了,既然赵松夫妻回到了投诉人惯例上,经验就能派上用场。
赵松太太用普通话说:“不啰嗦,不还价,十万元人民币!”
帕可假装愣在那里。
赵松连忙补充:“十万元一瓶香水贵不贵呢?贵!十万元一瓶有虫的香水,也许还是史上第一例有虫香水贵不贵呢?我看我们很合理。”
帕可有点沮丧,不是因为赵松开价,而是因为赵松调侃地指出没有人见过有虫香水,这使得这瓶香水有了不可参照的独特价值。好比上得拍卖会的孤品,独步世界香水之林!
帕可使出杀手锏:“您知道,外企有严格的职业化分工,我没权限和您谈钱,哪怕是一分钱。钱只有公司律师可以谈。我回去汇报。”
看见赵松夫妇不懂他意思,帕可补充说:“程序是不可逆的,现在我们还可以说交个朋友多补偿几款香水,甚至高档护肤品礼盒。但到了律师那儿,人情的余裕不存在了,您得拿出法律依据要求赔偿。您可以问您的律师,据我所知,没任何法律条文支持您的赔偿要求。我这是为您考虑,到那时我是超脱了,您很可能花钱花力气最后一无所得。所以,从我们爱护顾客的角度出发,我还是希望知道嫂子你喜欢什么香水化妆品,我尽力安排。”
女人坚定而反感地睨着帕可,摇摇头。赵松用强有力的口吻说:“如果我们把这瓶香水交给电视台呢?”
帕可摇摇头:“何必呢?您也是个有身份的实业家!”
赵松点点头:“这说得也是,我很佩服你老弟,还是想看你面子解决问题的,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帕可点点头,招手让服务员送账单,他客客气气对赵太太说:“嫂子你不一定了解外企的情况,不是针对你定的规矩,是针对全球所有顾客定的规矩,相信我,不会以钱的方式来处理类似事件的。”帕可只是不好明说:“公司有避免被人讹诈的经验和规定。”
他也不确定赵松夫妇就是想敲钱,很可能这是人在不了解游戏规则前一种本能的发泄方式。这是中国,一个多种方式自由生长的国度,一种除非说“不”就可以算“是”的文化已绵延千年。只有个别老外或外国回来的“香蕉”才会无礼论断这里的“老乡们”,他帕可不是这种人。他可以随时站在赵松的角度,甚至赵松太太的角度想问题。
告别了赵松夫妇,帕可穿过市中心广场,看看这个城市,还走进最繁华的商场,浏览化妆品柜台,这里没有CION品牌也没有和它同档次的奢侈品牌,只有一些港台背景的中低档品牌和内地品牌在出售。
赵松和太太在咖啡馆门口站着吵架,男人说:“搞不出啥名堂,算了吧!”
女人一指头点在他额角:“看你个窝囊样子!虫在我手里,慌的是他!”
四
这件事几星期没啥声音,帕可见赵松没电话来,就不去催他。他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赵松还有其他计谋,找他不找他,都会施展一番;如果赵松是在观望,主动找他反而给他错误信号,他会以为你心里放不下;可能过一阵心思就泄了,大家放过一边,从此无话。也可能他会乘来上海办事机会,拿有虫香水交换一个超值礼盒。人都需要时间弱化崭新的记忆,然后才可能就坡下驴,了结事情,不伤面子。
然而黑牛阿瑟一点不消停,反反复复打发人来问进展,问有虫香水何时可以拿回来送去巴黎;说东西落在人手里,心里反正不踏实。帕可耐心解释了情况和策略,阿瑟保持沉默,但还是定期来催结果。
这天开管理层会议,当着公司总裁法国人老汤的面,阿瑟又提这件事,口气是说帕可无能,一小瓶香水也拿不回来。帕可没法子向老外解释他的苔州故事,又羞又气。
开完会,他犹豫再三,给赵松打了个电话,问他何时来上海,是否要他把事情解决掉。
赵松打个哈哈,说:“感谢你还记着这件事,我最近不来上海,来的时候先告诉你。反正,我是想和你交个朋友的!”
帕可由此推断:赵松没找到什么新路子,还没把握重提赔偿;同时,这对夫妻也不着急,慢慢在等机会。
所以这事不能急,让时间发挥作用,把疑虑交给上帝。
阿瑟发邮件来问进展,还抄送给老汤。帕可抓住这个机会回了邮件,首先简述事实经过,讲明自己到苔州处理的过程。然后老实不客气回击阿瑟:“阿瑟你看来对中国不了解,如果你要赶时间,没关系,给我十万元,一个星期就可以把那只虫放你面前;如果给我五万,那我也保证一个月里虫到你手里。可是想不花钱把事办了,你得听我专业人士的,我需要时间。”
法国人讲理性,老汤用法语肯定帕可:“Cest raisonnable! (这个合理!)
阿瑟闭嘴。
倏忽过了小半年,快要过中秋了,帕可手机响,拿起来有点小小吃惊,是赵松打来的。帕可定定神,听他如何讲。
赵松说:“没忘记我吧?我们夫妻俩在上海购物,请你喝杯咖啡。”
帕可说:“什么话?当然我尽地主之谊,像你那次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商量了,定在南京路上七重天宾馆见面,帕可觉得赵松提的这个会面地点好,因为在法语里,七重天代表极乐世界,但愿大家相见甚欢,把小事情当小事情了掉,也好给老汤交代。不为证明自己能力强,为的是别再当着老外,展示中国人互相间相持不下。你想,他帕可,这赵松夫妻,那阿瑟,岂不都是中国人?为一只法国虫,值不值得?
帕可还在手下女职员里选了克莱尔一起去见赵松夫妻,克莱尔是个开心果,和谁都能聊个高兴,她对付赵松老婆,说不定有意外之功。临出发,还带上一份公司送客户的“哈根达斯”月饼券。
南京路的夜,比静安寺的夜古旧。南来北往的客,在有点年代的建筑里进出,采办带回全国各地送人的消费品。霓虹灯低低的,照在路上下过一阵雨积起的小水洼里,红汤绿汁。
赵松背着大包小包,太太空着手,来到七重天。克莱尔像只殷勤的蝴蝶飞上去,帮赵松提东西。帕可把夫妻俩请进四楼三十年代情调的咖啡厅,四个人,面面相觑在一盏低低的彩色玻璃吊灯下。
帕可说:“赵兄赵嫂,此来一定是买中秋礼物?办个企业不容易,各路关系要打点。”
赵松说:“我们给你带了两包自己厂出的肉松,祝你中秋快乐!”说着掏出绿底红花的肉松礼盒,放在桌上。
帕可大大方方说谢谢,分一袋给克莱尔:“拿着尝尝,喜欢再跟赵兄订。”
克莱尔局促道:“帕可,公司规定不可以接受……”
“哎,”帕可说,“赵兄一番美意,你别煞风景!拿着!”
克莱尔也立刻掏出月饼券,送给了赵氏夫妻。
赵松对克莱爾说:“美女经理,我佩服你老板,”他指指帕可,“是个人物!不是他,我早和你们公司闹翻天!”
帕可笑说:“哪里哪里,老哥给小弟面子。”
咖啡送上来,大家扯东扯西,克莱尔是个乖巧孩子,顺水推舟和赵松太太聊起了化妆品,就着赵太太的肤质和脸型,开始设计分阶段年轻化的美容计划。赵松则和帕可聊着聊着,一起骂证监会,旁人走过不知道他俩骂谁,听口气,是骂谋财害命的人渣。
四个人好比老友重逢,开心地“呱呱”了一晚上,有点累了。帕可看看手表,说:“不早了,你们旅途辛苦,我们告辞,改日再聚吧?”
赵松看看老婆,老婆又说口舌飞快的家乡话,说完大家静默了半分钟,帕可和克莱尔等待着。终于赵松说:“我们也不好意思,特别是和蒋老弟打交道,唉,蒋老弟你真是堂堂一个好人才,让我们佩服。可是,毕竟那瓶香水不是你的,是你们公司的。如果是你个人公司的,我现在就还你,什么要求也不提。但你们公司过分!欺负我们。你想,这事要发生在美国,怕不赔得它掉一身肉?!”
帕可笑笑,不说话。赵松问:“我把香水送到电视台去,会连累老弟吗?”
帕可笑笑,说:“我们是职业人士,尽到自己的责任。你和我没任何关系,说实在的也还不能算朋友。你若征求我意见,我当然希望你不必把事情弄复杂。”
见赵松品着自己的话,帕可又说:“我在国外上过几年学,其实一个看见了的虫并未伤害到顾客,在国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要如何如何赔偿。”
善解人意的克莱尔笑吟吟对着赵太太:“您的皮肤肤质不错,就是缺少护理,有时间尽管电话我,我给您慢慢讲。”
大家不了了之,客客气气告别。
见赵松夫妻走远了,帕可对克莱尔说:“都半年了,还放不下。”
克莱尔说:“奢侈品公司太招人,如果买个包子有虫,扔了就算了。”
五
中秋国庆轻松过了,春节很快也到,克莱尔还和赵松太太通过几次电话,介绍美容项目,对方没任何动作,也再不提香水的事。时间做着它的工作,大家都把这事淡忘了。偶尔和巴黎开视频会议,法国人会戏谑地提起香水在中国生了虫,好像这只虫的国籍存着疑问,大家都不想认它是神圣的侨民。
春节过了,春天的气息渐渐透出来,让人振奋,新的一个四季轮回,世上万物生生不息。
三月头上,赵松给帕可来电,硬着口气似乎不认识他:“蒋总,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们看在你面上,等贵公司一句话等了快一年。既然如此,3·15快到了,我们已经把事情拜托给王海,他会上中央电视台3·15特别节目。”
帕可不得不按公司规定向管理层通报这个信息,但是他也在邮件里解释,这个威胁的可靠性非常低。理由有二:第一,中央电视台节目不会关注一件没有形成损害的小事,如果报道这种未经证实的事,中央台哪里还有什么公信力?其二,既然图钱,事主不会找职业投诉人来分杯羹,一旦上了电视更不可能得钱私了。很明显,事主使出了最后一招,拿3·15央视曝光大会再来恫吓我们一次。3·15一过,事情立马就能了结。
可是阿瑟兴奋得很,根本无心听帕可的逻辑分析,他指出CION是个大品牌,任何风险都不能不重视,不能不面对,不能不采取措施。
巴黎听说了这件事,郑重要求中国公司立刻妥善处理,绝对不可以让那个一会儿死去一会儿又活过来的虫子给美丽香水抹黑。
阿瑟夺了权,亲自成立危机小组处理这件悬案。
帕可关上小办公室的门,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他把过时的文件理出来,自己去碎纸机上碎掉。他没有要求一个硬纸箱,而是把自己的东西和几张部门的合影放在自己的LV旅行箱里,把箱子搁在办公桌底下右脚边。
阿瑟召集第一次危机小组会议,除了帕可和克莱尔,还有阿瑟手下的两个部门经理。会议都是阿瑟在说话,他三比二通过三个决议:一是想办法联系中央电视台3·15节目组进行沟通;二是联络赵松,问清情况;三是请律师进行形势评估。而行动执行者,抱歉这是一个小公司,只能由帕可带领克莱尔来立即实施。
帕可看看大家,研究阿瑟手下那两个负责卖乳霜和彩妆的大龄未婚妇女的表情,她们害羞地看着一脸冷笑的帕可。帕可说:“找央视?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找赵松了解实际情况?你又了解他是谁?”
他拖着阿瑟见老汤,说:“可否再给我点时间,因为我了解你们在担心什么,而你们不明白我的专业见解。让我们等一等,等到3月13日。”
老汤说:“巴黎授权阿瑟负责此事,阿瑟你作决定。”阿瑟看看老汤,说:“3月10日。”
下面的一周,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阿瑟走过帕可的房间,总是伸出黑胖的手,在门上笃笃敲几下,潇洒地走过去。帕可把抽屉和杂物柜子都理清了,柜子角落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前年公司庆祝销售增长请他去西班牙,他在马拉加斗牛场外买的一对仿真刺牛短枪,白色和紫色的装饰毛卷,下面是铁皮的枪尖。短枪手骑在马上拱起肩膀要插到牛肩上,让牛流血。帕可把短枪放在桌面上。
3月10日下班前半小时,阿瑟自己来请帕可。很多人坐在他办公室里,老汤也来了。阿瑟拨通巴黎,对着那里的大人物说帕可明天会按计划联系中国的中央电视台和手里持续扣留有虫香水的那个顾客,并采取一切手段取回香水。
帕可说我只有一句话:“顾客没有扣留任何东西,香水是他付款买下的。”说完也不管会开不开完,起身走了。
回到办公室,他刚要把斗牛短枪塞到LV提箱里开路走人,克莱尔满面春风出现在门口,高举自己的小手机。帕可接过来凑到耳朵上,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我不要香水了,你说的护肤品都很好,能不能送我一套?我們车子过上海,现在就在你楼下。”
帕可喜悦得满面红光,一把抱住花雀般的克莱尔,恨不得吻她的额。又放开,和克莱尔一起拿起部门存着的护肤礼盒,下到大堂里。远来的赵松耸耸肩,说:“蒋总,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想明白你不是玩我们,的确说的是实话。”帕可说:“当然,你不相信就在这里等着看,我刚刚把东西收拾好,下楼就不再上去,为一个虫子丢饭碗。”克莱尔惨然对赵松说:“还好你来得及时,我们做白领的,就是一条脆命。”
克莱尔和帕可一起上楼,阿瑟的会还没散场。帕可看见克莱尔穿着红色长裙,忽然笑生脸颊,附耳和她说了几句。
两人推开阿瑟办公室的门,阿瑟正对着“八爪鱼”会议电话机和法国人说英语,老汤傲然地昂着脸看墙上的CION广告画。帕可把门开到最大,克莱尔拉起红色长裙,对着阿瑟挥舞,阿瑟愕然抬起了黑脸膛,克莱尔放低长裙,一个旋转,身后闪出帕可。
帕可踮起脚走了几步,老汤哈哈笑出声来,办公室起了喧哗,话筒里法国人问:“Alor? (怎么了?)帕可腰肢向后仰,肩膀却又竭力拱起来向前探,身子成一个问号,两只手高举,手里是一对紫色白底亮晃晃的斗牛短枪,他慢慢把短枪低下去低下去,插在阿瑟的DIOR西装领口里。空下手,伸进自己口袋,掏出那瓶香水放在大家面前。
每个人都向桌面探出头,眼睛望向那水波中的小黑点;帕可低头看去,只见阿瑟一对斗鸡眼。
六
静安寺的夜色,一天天都那么娇丽。久光百货的化妆品区香风阵阵,每天吸金到灯火阑珊。
CION专柜上,玛丽莲和露西又在搭班。一上柜台客人就不断,忙乎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清静下来,两人相视一笑,今天生意好红火!
正要喘口气,对面那个意大利品牌柜台有个美容代表走过来:“亲!地球是圆的,我又回来啦!请玛姐姐露姐姐多多关照!”她说着一低头,两根棒槌辫子在后脑勺上蹦蹦跳!
玛丽莲和露西愕然看着她,田玲伸出左手,手心里有根小塑料管子,管子里黑乎乎一些小点在蠕动。
田玲黑油油的眸子发亮,压低嗓子说:“知道那客人是怎么把虫子放进香水瓶的吗?我做了一百次试验!终于明白了:虫是活的,只要把细管子对准喷口,它们就会拼命追着花香挤进去,顺着吸管落下去淹死在香水里!”
“不可能!”玛丽莲和露西齐声说,“这不是自己找死?”
田玲摇头说:“傻姑娘,没听说过飞蛾扑火吗?对于虫子,火焰和香氛就是爱情呀!亲爱的!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禹风:上海市民,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PADI高阶潜水员。在《当代》《十月》《山花》《芙蓉》《作品》《江南》《野草》《花城》《西湖》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中篇小说《炮台少年》获“山花双年文学奖”,中篇小说《洋流》获评“上海作协2017年度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