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隐
一
历史的鼓点敲打着石板老街,时间慢慢悠悠地从明清晃到如今,一帧一帧的记忆轮番叩醒着路过的每一位行人。尽管城市化的脚步不断逼近,信息化的日常轻易地改变生活,但历史总给老东石腾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盛放着记忆和根源。
沿东石仁和街,穿过挤挤挨挨的店铺摊点、嘈杂人声,拐进东石老街。这是条有着七十年历史的小吃街,青石板上古早味横陈两旁,海蛎煎、闽南红糕、土笋冻、糖葫芦、麦芽糖、炸枣等,许多儿时的记忆不请自来,传统纸质包装,那个殷红硕大的“福”或“喜”总是在最显眼的部位。
当你从某一个温暖馋嘴的记忆抽出,便来到了东石嘉应庙。还没进山门,第一眼便能瞧见四盏大红宫灯悬于椽梁,喜庆显眼,家族同光。跟闽南传统庙宇一样,也是红砖白石,燕尾翘角,木质结构,雕梁画栋,但嘉应庙更显精致华美,前后两殿的正脊、戗脊上堆塑着用彩瓷片雕成的双龙抢珠、龙凤呈祥等图案,花鸟鱼兽凹凸有致色彩斑斓,精细的雕工彩绘字刻,仿佛是带着某种眷恋的情绪走笔挥毫。
嘉应庙也称“三公宫”,里面供奉着“九龙三公”,原身便是宋代魏府三代忠良魏了翁、魏国佐、魏天忠。历史记载,这“九龙三公”赤诚忠心,外御强敌,内修民生,舍生取义,赴难救国,其事迹浩气传之千秋,据说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追封给这魏氏三代忠良的谥号。
隔着方形石埕是一座石刻山门,正中石匾额是世界佛教僧伽会前副主席瑞今法师所题的“仙洲古地”,石刻门柱联曰:“龙翔江海绕晴光,华夏山川一统;宫隐仙洲襟皓月,闽台香火同源。”字里行间,闽台东石人的守望,一席乡愁,漫进心头。
二
点一盏宫灯,将记忆唤醒,把乡愁具象。于是每年元宵佳节,“闽台两东石、共数一家灯”的传统习俗便搁置在两岸乡亲的心头之上,感动上演。我们遵循着传统,延续着血脉。闽南东石姑娘出嫁,必须挂上两盏红灯笼随迎亲队伍到夫家,代表着喜庆圆满。至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这一年结婚成人的夫妻便将陪嫁灯笼悬挂于嘉应庙里,表示婚后的男孩已成“丁”(成人),乞求出丁(生男丁),象征子孙昌茂,繁衍生息。村里族长或者主事老人家,只要数数宫灯几对,便可了解今年有多少人结婚,来年有多少子孙繁衍。家族逐渐昌茂,总是让老人家喜上眉梢。
于是,数宫灯的传统就顺应着乡亲们的意愿,水到渠成地形成了。每年正月十三,闽台两东石(晋江市东石镇及台湾省嘉义县东石乡)当年刚结婚的新郎官都必须把陪嫁的宫灯挂到三公宫里。除新婚夫妻送来的宫灯外,还要由公家定制一盏大红绣球灯挂在正中。正月十三至正月十五,由“三公宫”乡亲们带领着台湾同胞走大街串小巷,听南音赏戏曲,一起闲话家常琐事,共话两岸变化。乡音与乡音的对话,习俗与习俗的融合,尽管海峡横亘,依然唇齿相依,你和我总会在心里找到那一处牵挂。
元宵夜午夜时分,数宫灯的高潮正式开启,由两岸主事叔公在庄严肃穆的“九龙三公”面前“信杯”,掷得杯珓最多的可以迎回中间的那盏大红绣球灯,代表着在新的一年里迎回者会“出丁”(生男孩)。随后,各人也将新娘陪嫁的宫灯迎回家挂在新房内,祈求三公爷保佑婚姻幸福美满,早生贵子。回到台湾的乡亲们总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从祖国大陆那边带回的是庇佑,预示一年内都平安顺心,事事圆满。嘉义县东石乡的嘉应庙也是锣鼓喧天,宫灯闪烁,举行着故土东石的传统仪式。
三
那年,堂亲乌达爷爷在三公宫前连续信得了“三杯”,按照祖制,他迎回了那盏象征着子孙满堂、幸福昌茂的绣球灯。元宵十五那天,乌达爷爷身着暗红色长袍礼服,焚六炷香,三炷敬天地,三炷敬三公。他双手合礼,支着香拱过头顶,双膝跪在跪榻上,念念有词,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拿起“信杯”在香炉前绕了一圈,神龛仿佛收到了乌达爷爷的请求,连信三杯,庙内掌声骤起。主事将大红绣球灯取下,交予乌达爷爷。嘉应庙内,百盏宫灯升起,场面温馨红火。
结束元宵礼仪回台湾的那场告别,乌达爷爷碎步紧扣,一步三回顾,眼里满是不舍和眷念,仿佛某种诀别。海风吹拂,老泪纵横,鬓发凌乱,家族宗亲皆泣,也看哭躲在人群中的我。乌达爷爷老幺孙子东明去年底刚结的婚,他是新竹地检署的一名检察官,孙媳则是一名初中老师。圆满家族的一块板块在老人的見证下,无缝对接,乌达爷爷在喜宴上喜极而泣。我们都知道得偿所愿对于一个老人意味着什么。孙子结婚七日后,老人开始张罗着正月回东石故乡祭祖挂宫灯的事宜,这是他的核心工作,神圣不可侵犯。
那年的乌达爷爷已经88岁,瘦削高挑,身体硬朗,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红底花格子衬衫和黑色绒布长裤,健步如飞地走在走街访友的最前线。邻里街坊,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热络招呼,认真地执行回家的每道人情程序。
时间得拨回1949年11月某一个清晨,乌达爷爷挑着担面团准备到东石街叫卖,没想到的是,这一趟出门,乌达爷爷便再也没有进过家门,那年乌达爷爷19岁。直到60岁的那年,乌达爷爷才回到故土,在满庭杂草、旧墙斑驳的老家前撕心裂肺地痛哭。据族里的老人说,那天乌达爷爷是被抓壮丁的人“请”走的,这一请,诀别了亲人,跨越了海峡,加重了乡愁。所以,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直至现在,我们总会在三公宫的数宫灯仪式上看到乌达爷爷,跨越海峡像在跨过自家的门槛,没有一年缺席。他曾说过,他要把之前关于故乡的空白踩出足迹来。
就在今年初,东明传来消息说,爷爷年少顿起波澜的人生,终得圆满,儿孙成家,心抵故乡。去世的那天晚上,睡得十分安详,嘴角上扬。这是喜丧。
“三公宫”附近的朋友说,其实传统只是个载体和形式,它盛放的其实是亲人彼此的思念和问候。我突然心头一热,悬上灯便是一盏守候,一份问候,一处归宿。烽火台是战士的照应,七星塔是商人们的方向,姑嫂塔是亲人的等候,我是否也可以确定“数宫灯”是两岸东石乡亲彼此的牵挂呢?晋江东石镇是嘉义东石乡的根,嘉义东石乡是晋江东石镇的情,血溶于水才是彼此东石人的声音。毕竟这道海峡曾经是一道冰冷绝情的天堑,而今传递着乡愁过往,执行着凭栏等候的功能。
数宫灯的传人蔡尤资老先生介绍,明朝末年,东石玉井户长房蔡源利和二房蔡秉禄移居台湾,将“九龙三公”神像带至嘉义县东石乡,并建嘉应庙供奉。一衣带水的两岸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数宫灯是一个节日的传统,但支撑着这个传统绵延不息的,是两岸乡亲心底彼此的念想和祝福。数宫灯也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四
福建丘陵地貌复杂,只有闽南三角地区有限的平原沃土,因此山多耕地少是绕不过去的发展局限性。永嘉之乱以来,衣冠南渡,人口往南迁徙,福建人口陡增,生存压力变大。人们纷纷将求生触角伸至海上,但明清海禁的施行再一次阻碍了人们的求生之路。特别是明末清初,连连战乱,南明残存势力驻守泉厦漳等地区,这些地区自然兵灾连连,民不聊生,逼得民众只能往外迁移,以求谋生,而台湾岛便是主要出路。因为泉州离台湾近,晋江东石离台湾更近,听说驾着木帆船一昼夜便能到达台湾布袋镇。据《台湾在籍汉民乡调查》,截至1648年,移居台湾的福建人就有两万余人。
清末时期,很多渡海避难的晋江东石人聚集嘉义地区,拓荒入垦,造房子、编渔户,以求安身立命,累世以蚵田为活计。现存的建于嘉庆年间的东石玉记商行建筑群,便是闽台商贸密切往来的见证。清《西山杂记》也记载了闽台东石人的相关往来。漂洋过海的东石人将一些传统技艺、生活习俗带了过去,经年累月,以海岛为家。时间呼啸而过,乡愁渐漫心头,遥望故土,不胜唏嘘。据说,晴空万里时,站在码头,能清楚地看见金门岛的轮廓,而金门的一头便是故乡东石了。故将此地方取名东石寮,也就是东石乡的由来。
有句话说,把我变成你,是思念的最好方式。从此台湾嘉义县东石乡便和对岸的晋江市东石镇有着血溶于水割舍不断的绵绵情深。同根同源,我们各自在对岸的东石,数起宫灯,等你敲门,互诉衷肠。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