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林
家住湖北省黄冈市的赵娉与丈夫李旻结婚3年了却一直没有怀孕,面对同事和亲友关切的询问,她总是故作淡定地说:“不着急,我和老公想多过几年二人世界。”赵娉的父母也很是不解,私下问女儿:“李旻多大岁数了,他会不急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句话戳中了赵娉的痛处。李旻出生于1980年,比赵娉大7岁。当年赵父认为两人年龄差距大,激烈反对。但赵娉死活不听父亲的话,坚持嫁给了李旻。
婚后两人盼子心切,赵娉却迟迟怀不上,她曾独自去医院做过检查,诊断结论是她并无生育障碍。“为什么我怀不上呢?”赵娉咨询了门诊专家。“也可能是机缘不凑巧,也可能是男方的原因。”医生建议她让丈夫也來做个检查,但李旻认为他身体没毛病,不同意去医院检查。
2012年1月,婆婆周兰芬特地从老家赶来过春节,对赵娉不停地念叨:“人家的孙子都上小学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呀?”有一次,赵娉被追问急了,拿出诊断报告递给婆婆说:“你还是问问你儿子吧!”听闻儿媳怀疑是儿子的问题,周兰芬对李旻说:“你再不去检查,我就住下来不走了!”
无奈,过罢春节,李旻在赵娉的陪同下去了医院,两人一起做了全面检查,结论是“原发不孕、男方无精子症”。接到医院的诊断书,李旻傻眼了,愧疚地对赵娉说:“要不然我们离婚吧,我不能耽误了你。”“你瞎想什么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赵娉坚定地表示,哪怕没有孩子,她也与李旻不离不弃。
随后,两人四处求医问诊,中药调理和偏方都试过了,但赵娉仍怀不了孕。2012年8月,赵娉的舅舅向他们推荐说:“据说武汉市的幸尔福生殖中心(以下简称幸尔福)对解决不孕不育很有一套,要不你们去试试?”两人听了舅舅的话,立即从黄冈赶到武汉,住进了幸尔福接受助孕治疗。两个疗程下来,医生建议他们采取试管婴儿的方法,解决生育障碍。夫妻俩按照医嘱进行了前期准备,于当年10月29日再次到幸尔福就诊,以确认是否符合胚胎移植培育试管婴儿的条件。11月2日,幸尔福的医生对李旻进行了精液检验,结论是“偶见活动精子,形态基本正常”。不久,两人通过手术获得8枚有效胚胎。
2013年7月27日,幸尔福又为李旻、赵娉进行血液化验,结果表明李旻的TP螺旋体抗体为阳性,主治医生金宇皱着眉头说:“两周后再来检查看看。”但未说明具体原因。8月10日,幸尔福为李旻做了TP血清学实验,结果显示为阴性,金宇嘀咕了一句:“这下可以了。”
同年9月10日,幸尔福为他们进行体外受精-胚胎移植术,已成型的胚胎顺利进“宫”,赵娉受孕。
周兰芬当时正帮着李旻的妹妹带孩子,获知儿媳怀了孕,立刻丢下两个外孙女,兴冲冲从老家赶过来,对赵娉说:“我要对你重点保护。”此后,婆婆坚决不让赵娉干家务活,每天变换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2013年10月,周兰芬陪同赵娉去黄冈市妇幼保健院做孕检。B超显示,赵娉宫内双活胎。“恭喜你,助孕成功。”金宇医生也向她表示祝贺。获知儿媳怀的是双胞胎,婆婆笑逐颜开。返回时,周兰芬一路念叨:“我们家两代独子,你如果一次就生俩孙儿,老李家的祖坟可真是冒青烟了。”此后,婆婆催促儿媳向单位请假保胎,赵娉说:“离生产还早着呢,何况工作忙得很,领导已经很照顾我了,我不能太过分。”
2014年3月19日,赵娉上公交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腹部剧烈疼痛,被送到黄冈市新新医院,入院检查中记载:“孕31周+5,先兆早产,双胎。”医生通知她立即住院待产。听闻消息,李旻和周兰芬火速赶到医院。
4月2日晚8时,赵娉接受剖宫产手术,诞下一男一女双胞胎,体重各1.9公斤,因呼吸微弱,未能让家人见面,就被迅速转入新生儿监护室,放入无菌保温箱。李旻和周兰芬见不上孩子,急得在监护室门口转来转去。周兰芬对儿子说:“我在这里待着闹心,还是回家做一些催奶的汤给你媳妇喝吧。”4月3日,李旻与赵娉商量,分别给儿女取名李响和李婷。
2014年4月4日23时许,躺在保温箱的李响和李婷,双双出现呼吸窘迫症状,两张小脸憋得发紫。新新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汪菲闻讯,连夜赶来组织抢救,并对两个婴儿抽血检查。化验结果表明:孩子的TP螺旋体抗体均呈阳性,男婴李响TP非特异阳性抗体指标为1:32,女婴李婷非特异阳性抗体为1:64。汪菲惊讶地看着这些指标,她在妇产科工作20多年,处理胚胎移植生育的婴儿也有10多例,婴儿诞生即自带TP病毒的还是首例。经全力抢救,两名婴儿转危为安。之后,汪菲查遍了医学文献,并请教了武汉大学医学院的权威,专家答复称,新生儿自带TP病毒,在全国发生过多例,但是,试管婴儿发生的类似案例绝无仅有。
“为什么会这样?”接到医院的知情告知书后,李旻和赵娉震惊不已,他们一次又一次向医生刨根问底,要求汪菲主任给一个解释。汪菲劝他们冷静:“新新医院是三甲医院,婴儿不可能在这里被感染。”她建议李旻夫妇进行TP血清实验,李旻咆哮着回答:“我们在幸尔福已经做过了,还在黄冈市做过4次孕检,问题肯定出在你们医院!”他当场拒绝重做TP血清实验。
经过一个疗程的医治,新新医院再次对俩婴儿进行血液免疫检查,发现他们的TP螺旋体抗体仍呈阳性,非特异性抗体阳性指标均降为1:16,情况明显好转。5月13日,李响、李婷在新新医院住院41天后出院,出院诊断为:早产儿、高危儿、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新生儿黄疸、先天性TP、多器官功能受损、新生儿血小板减少、新生儿贫血等。另外,李婷腹部可见血管瘤。住院期间,李响、李婷共发生医疗费用近13万元,李旻夫妇预付了5.8万元,共拖欠7.2万元。李旻撂下一句话:“这笔账以后自然会算。”
出院当晚,李婷再次发生呼吸窘迫症状,李旻赶紧将女儿抱到湖北省妇幼保健院门诊治疗,支付医疗费1500元。6月19日,李婷日夜哭闹不安,经急诊检查,她的腹部血管瘤出了状况,李旻又带女儿入住中医血管瘤专科医院治疗。此后,李婷反复生病住院,扣除统筹报销部分,李旻夫妇自付医疗费近3万元。
在李婷频频生病的同时,李响也因急症多次住院治疗,先后自费支出医疗费3.5万多元。2015年1月起,李响又数次因TP重症辗转多家医院治疗。同年3月18日,李响入住湖北省妇幼保健院,出院诊断书记载: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多器官功能衰竭、重症TP等。李响这次住院治疗4天,扣除统筹报销部分,自费支付5万多元。2015年3月22日,李响在家中死亡。
从获知怀上双胞胎的喜讯,到带两个孩子奔波于多家医院,李旻夫妇吃尽了千辛万苦,仅自付医疗费用达10多万元,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儿子的生命,一家人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赵娉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周兰芬也整天唉声叹气。看着妻子和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更担心女儿李婷的病情,以及面臨的沉重经济负担,李旻忧心如焚。
李婷和李响为何被TP病毒感染?这个问题在李旻的心中一直纠结着。他先后找到新新医院、黄冈市妇幼保健院、幸尔福追根寻由。2015年7月下旬,他在幸尔福复印病历时发现,两年前的7月27日,幸尔福在对他和赵娉做胚胎移植手术前的检查报告单上,注明他们的TP螺旋体抗体均显示阳性。看到这个报告单,李旻当即五雷轰顶,这就意味着在做试管婴儿之前,他和妻子赵娉都是TP病毒携带者。“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啊?”李旻冲到主治医生金宇的办公室,暴跳如雷。金宇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第一次的化验单,李旻的螺旋体抗体显示阳性,他生怕报告出错,故而让他于2013年8月10日再次检查,结果为阴性,因此才同意他进行手术。话说到此,金宇叹了一口气:“唉!看来第一次的检查结果是正确的。”
金宇的一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李旻与他吵了起来:“简直一派胡言,我们夫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病情。”“口说无凭,你们检查过了再说。”金宇坚持自己的观点。
2016年4月,李旻和赵娉选择了一家省级医院进行TP检查和血清实验,结果显示,他们的螺旋体抗体均呈阳性,血清实验为阴性。对此,医学解释是他们曾经感染过TP病毒。
通过咨询专家,李旻夫妇了解到,感染此类病毒的途径主要有性传播和器皿传播,但主要是性传播。李旻质疑道:“我们未有过不洁的性行为,至今也没有发生过异常反应,肯定是做试管育婴过程中,使用的器皿存在问题。”对此,省医院的专家认为,如果是器皿的问题,只能感染给两个孩子,检查的结果却显示,两个大人携带TP病毒,至于他们至今没有异常反应,可能是因为此类病毒在个体中,会有一定的潜伏期,甚至对病毒携带者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面对医学权威的解释,李旻夫妇自感无话可说。可是,幸尔福在第一次检查时就发现了他们体内带有TP病毒,却未提示告知,有没有责任?赵娉怀孕期间,曾在黄冈市某妇幼保健院做过4次孕检,却没有进行传染疾病检查,妇幼保健院该不该负责?赵娉在新新医院待产10多天,也没有对相关指标进行筛查,新新医院又是否存在过错呢?
2016年5月12日,李旻和赵娉向武汉市武昌区人民法院递交了民事诉状,对幸尔福和妇幼保健院、新新医院提出医疗损害赔偿诉讼。他们在诉状中写道:“如果这三个环节上有一方做到了谨慎注意义务,我们不会承受如今的巨大痛苦和经济损失。”因此,他们要求三家单位赔偿医疗费、精神损害赔偿等各项费用31.9万多元。
根据李旻夫妇提出的申请,武昌区人民法院委托湖北中真司法鉴定所进行了司法鉴定。2017年3月17日,该所向法院提交了《鉴定意见书》,分析认为:幸尔福实施体外受精助孕治疗,符合治疗原则。但在已知男女双方均为TP螺旋体抗体阳性时,未向患方告知该病的相关知识以及注意事项与风险,存在告知不足的过失。孕产妇赵娉入住新新医院时,已是先兆早产,属于妇产科急症,该科主要职责就是使双胞胎婴儿及早娩出,不存在过错。妇幼保健院对孕妇赵娉有明确的病历记录并有签字,也不存在过错。
关于幸尔福告知不足的过错与李响、李婷的损害后果之间的因果关系:因TP的传播途径主要为性接触,偶可经接触污染衣物间接感染,极少数通过输液感染,同时,孕妇可通过胎盘将TP螺旋体传给胎儿引起先天TP。因此,李响、李婷感染TP与幸尔福的诊疗行为无因果关系,但与李旻、赵娉是否决定做试管婴儿手术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建议幸尔福的医疗过失参与度为90%。妇幼保健院、新新医院对两人实施试管婴儿手术没有过错。
接到《鉴定意见书》后,李旻和赵娉撤回了对妇幼保健院和新新医院的起诉,直接要求幸尔福赔偿。法官多次组织双方调解无果,于2017年10月不公开审理了此案。
法庭上,幸尔福对没有告知曾发现原告携带TP病毒的过错表示深深的歉意:“基于我方的过错,我们愿意依法赔偿。”但是对于如何赔偿,幸尔福认为,两原告对自身存在TP抗体阳性应当是明知的,却仍然接受助孕治疗,存在重要过错。同时,根据鉴定意见书的分析及鉴定意见,幸尔福的赔偿范围仅限于两原告的决策助孕治疗所发生的一切费用,而不能包含李响、李婷因患TP疾病所发生的相关费用。同时,鉴定意见评定幸尔福承担90%的责任,仅仅作为参考,请求在不超过50%的比例范围内判定赔偿责任。
“我们不知道自身存在TP抗体阳性,被告进行抽血化验后如果告知,我们不会接受试管婴儿手术。”李旻和赵娉认为,幸尔福没有告知的行为,侵犯了他们的知情选择权,当庭要求被告承担全额赔偿责任。
法院审理后认为,李旻、赵娉因“原发不孕,男方无精子症”到幸尔福实施助孕治疗,双方构成医患关系。幸尔福在为两原告实施试管婴儿手术过程中,未尽到谨慎注意及告知的义务,导致赵娉怀孕并生产出携带TP病毒的两名患儿,侵害了两原告的优生优育权,致使原告为治疗两患儿产生了大量的治疗费用。
2018年7月16日,武汉市武昌区人民法院依法做出判决,幸尔福一次性赔偿李旻、赵娉各项损失18.8万元,另支付精神损害抚慰金5万元。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