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思畅
在神经内科,我轮转的是溶栓组。也就是说,我们治疗的是神经内科最凶险的疾病:脑梗死。有一位老人,他虽然不是我主管的患者,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尽头可能是死亡,而死亡的背后还有两个字:尊严。
那是一个忙碌的中午。听说眼科有个病人术后出现脑梗,已经溶栓治疗,现在正在来神内的路上。这病人会是什么情况?虽然,病人没有分到我的头上,但是作为神经外科来神内轮转学习的一员,我也把这里的一切当成我的职责。危重患者,当然我要冲在最前边。果然,是个重病号,上级医生查看完后,让去做CT。由于是中午,大家都在忙各种事情,我立刻自告奋勇去陪病人做CT。做之前,我们准备好了简易呼吸器等基本的抢救设备。我看了看患者的瞳孔,一边做了白内障手术,另一侧的瞳孔已经散大固定了。患者已经陷入中度昏迷,仅有的生命体征还在维持着。
紧赶慢赶到了CT室,我们把老爷子抬到了CT床上。随着嗡嗡的CT床移动声,一张张片子逐层显像。大面积脑梗,出血转化,中线移位,环池消失……种种迹象表明,患者的时间不多了,内科治疗已经帮不了他,想要救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把脑梗一侧的颅骨打开,让坏死水肿的脑组织压力释放,挽救脑干的残余功能。但是已经梗死的脑组织就没有办法了,患者即便活下来,很可能也是植物人,或者严重的偏瘫和认知障碍。
在回去的路上,还没有取得上级医师的同意,我就给我们科室的会诊医生打了电话,并且告诉他相关的情况。“病人脑疝有多久了?”院总急切地问道。“半小时吧,做CT之前,瞳孔刚刚散大,来的时候还是好的。”我告诉院总。“八十多岁了,这么重的患者,家属选择手术吗?”院总这句话把我问蒙了。是啊,我一直在想怎么样能保住老爷子这条命。但是,这真的是他和他家人的期望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回到了病房。在请主任阅片的同时,神外的会诊医生也到场了。“保命的话,必须要做手术。”神内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确实是这样。但是手术以后,患者不一定能活下来,也不一定能醒过来。而且,他一定会瘫痪在床,没有任何生活质量。看看家属的意见吧!”神外院总正在说着,家属进来了。是一位老太太,年纪看着也将近80岁了。看着我们讨论的情况,她眼圈红了,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吗,我原来也是在医院工作的。他的情况,我非常清楚。”一句话让我们既感到为难,又感到难过。为难的是,对面曾经的同行、前辈,这些不好的话,怎么对她说出口?难过的是,家属是我们的同行,她本来是在医治别人,但现在,她仍然不得不面对亲人即将到来的死亡。“老爷子在退休前,是一个工程师。退休这二十多年,他一直在乐团当指挥,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音乐家。”说着说着,老太太停了下来。眼泪从她遮掩的指缝中渗了出来。“他就是为了能看清楚乐谱,才做的白内障手术。八十多岁了,他能听清楚每个乐器的音符和节奏”。老太太清了清鼻子,接着说道。“我想知道,如果做了手术,最好的情况,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能醒过来吗?他能生活自理吗?”一时间,身经百战的各位主任突然也陷入了沉思。真相可能是很伤人的,怎么让老太太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呢?老太太好像读出了我们的犹豫,她直接问神经外科会诊的院总:“医生,你说老刘如果现在做手术,他以后还有可能生活自理吗?”“不可能了。手术创伤很大,除了要去掉骨瓣,很可能要把肿胀的脑组织也去除。就算能活下来,植物人的概率也非常大。右侧肢体功能,是没有恢复的希望了。”院总在犹豫之下,又说出了这些话。听到这些,我有点不忍直视老太太的反应。但是,老太太突然间面上有一点微笑。她平静地说道:“指挥是他六十多年来的爱好。从他参加工作,就一直在业余乐团做指挥。退休这二十年,更是一天都没有落下。如果他做了手术,活下来却没有办法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这样的活法还有什么意义?老爷子以前就说过,真到了这一步就不要救了,该去的……就会去的。”说到后边这几句时候,老太太有些哽咽。我注意到,负责抢救的年轻医生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又和病人家属聊了聊,老太太在放弃手术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离开了办公室。
其实,这个病人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当我陪他做CT,陪他家属面临着生死选择的时候,我仿佛也融入了其中,好像内心也对他有牵挂。晚上,他的呼吸心跳还算平稳,我回家了。
第二天,我比平常更早来到医院,看到值班的医生正在满脸倦容地写着什么材料。我心里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病人怎么样了?”我问到。“后半夜走了。”她眼圈红红地告诉我。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当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所做出的选择,一定是穷尽了他毕生的智慧和经验。从他的离去中我看到,真的能有人在生命的尽头,用尊严来为自己书写这最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