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凯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传世文献关于西汉政治制度尤其是汉初政制的记载,大多语焉不详。近几十年来,陆续出土的大量汉简,给我们展现了汉代制度的许多细节,一些原来模糊的地方因此变得清晰起来。而对文献的重新解读,也使“固化的”经典有变鲜活的可能。同时,某些跟空间有关的制度,若从历史地理的角度进行分析,也许会有新的理解与“发现”。
“南北军”是西汉前期左右朝廷政局的关键武装力量,古往今来研究者甚多。南军比较明确,学界基本认为即护卫长安城南边两宫——未央宫、长乐宫的卫尉部队。(1)例外的是,杨鸿年著《汉魏制度丛考》中《南军北军》一节(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190页)认为:汉初有南北军,皆为野战部队,但存在时间只有28年,即汉高帝元年至文帝前元二年。文帝前元二年至武帝复置北军期间,无南北军。汉武帝至魏晋,只有北军而无南军。但北军具体何所指则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西汉中后期的北军,从宋代章如愚到清代徐天麟等皆认为即武帝所置之八营校尉(2)〔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后集卷三九、四八《兵门》及续集卷四一《兵制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徐天麟:《西汉会要》卷三二《职官二》,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22页。;张焯认为是在京师北城的五校(3)张焯:《汉代北军与曹魏中军》,《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3期。;臧知非主张是中垒校尉之兵,而四城城门则由城门校尉负责守卫。(4)臧知非:《试论汉代中尉、执金吾和北军的演变》,《益阳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至于西汉前期的北军,从宋代的林、章如愚,到当代的陈连庆、臧知非等,一致认为即中尉所主之兵(5)〔宋〕林:《古今源流至论·续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后集卷三九、四〇、四八《兵门》及续集卷四一《兵制门》;陈连庆:《汉代兵制述略》,《史学集刊》1983年第2期;臧知非:《试论汉代中尉、执金吾和北军的演变》,《益阳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但武帝之前是否一直如此,其实也是要打个问号的。以往研究的桎梏在于文献不足征,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的出土,或许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突破口。笔者不揣谫陋,于此试作探索,以就教于方家。
要考察西汉南北军的情况,必须结合长安城的布局才能明了。
汉长安城(6)研究汉长安城的论著非常多,难以一一列举,此仅举几例:刘运勇:《西汉长安》,中华书局1982年版;刘庆柱、李毓芳:《汉长安城》,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王社教:《古都西安:汉长安城》,西安出版社2009年版;王学理:《汉都长安城建史》,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的修筑,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一是西汉初年的高帝和惠帝年间,一是汉武帝时期。据史书记载,西汉高帝五年(前202年),始改建秦兴乐宫为长乐宫(7)《史记集解》引《关中记》曰:“长乐宫本秦之兴乐宫也,汉太后常居之。”参见《史记》卷九九《叔孙通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26页。,不久,在其西新建未央宫和武库等(8)参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85—386页;《汉书》卷一下《高祖纪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8、64页。,并在其北建长安市,《史记》谓“立大市”(9)《史记》卷二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1120页。,即后来的“东市”(10)按:“东市”之名,文献多有,实乃与“西市”对称,正式名称为“长安市”。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有“长安市”,同时有“长安西市”,参见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著:《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74页。《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亦为“长安市”“长安西市”(第736页),惟今本《汉书》后者作“长安四市”,传抄致讹也,《太平御览》卷二三二《职官部三〇》“市令”条(〔宋〕李昉等,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04页)可证。卫宏《汉旧仪》亦云“东市狱属京兆尹,西市狱属左冯翊”(《北堂书钞》卷四五《刑法部下·狱十一》引,〔唐〕虞世南编撰,影印光绪十四年南海孔氏刊本,中国书店1989年版,第127页)。。此外,还有北宫的建设,只是相对于长乐宫和未央宫来说,规模应该小得多。《三辅黄图》云:“北宫,在长安城中,近桂宫,俱在未央宫北,周回十里。高帝时制度草创,孝武增修之。”(11)〔汉〕佚名著,〔清〕孙星衍、庄逵吉校订:《三辅黄图》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23页。但终高帝之世,因为没有修城墙,长安并未形成一个完善的城池。《史记》云:“(惠帝)三年(前192年),方筑长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12)《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第398页。《汉宫阙疏》则曰:“四年筑东面,五年筑北面。”(13)转引自〔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第399页。实际上长安城墙的建筑比二者的记述时间稍早。《汉书·惠帝纪》载:惠帝元年(前194年)“春正月,城长安”。“三年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三年)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五年……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五年)九月,长安城成。赐民爵,户一级。”(14)《汉书》卷二《惠帝纪》,第88—91页。从惠帝元年开始,至五年结束,前后断断续续历时五年之久。对照《史记》《汉宫阙疏》可知,《汉书》所载亦非筑城的全过程,但其起讫时间应无问题。紧接着,惠帝六年(前189年),修筑太仓(敖仓)和长安西市。(15)《史记》卷二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1123页;《汉书》卷二《惠帝纪》,第91页。此后,直到汉武帝大兴土木,长安城基本上没有重大建设。
以上是传世文献提供的历史信息。而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考古工作的进展,汉长安城的大致情况今天已经基本清楚(图1)。(16)最初的考古成果报告有:《汉长安城考古初步收获》,《考古通讯》1957年第5期;《长安城考古收获续记》,《考古通讯》1958年第4期。之后陆续有许多发掘成果,在此不详列。前50年的可集中参考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西安市汉长安城遗址保管所:《汉长安城遗址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亦可参见刘庆柱、李毓芳:《汉长安城考古的回顾与瞻望》,《考古》2006年第10期。较新的考古成果,可参见刘振东:《汉长安城综论——纪念汉长安城遗址考古六十年》,《考古》2017年第1期。通过考古发掘的遗址情况,利用倒推法,去掉汉文帝之后的建筑,我们可以复原出西汉初期长安城的大致布局(图2)。
将图1与图2对比,可以直观地看出,汉初长安城的布局,与汉武帝之后是有较大区别的。其中最主要的,是武帝以后整个长安城基本上都变成了宫殿区,从而成为“内城”或“宫城”。但汉初的长安城,分为截然不同的南、北两个区域。南部几乎被两宫以及中央官府所覆盖,北部则除了“制度草创”规模不大的北宫,以及市场和手工作坊区外,几乎是“空白”的。这些“空白”区域,一部分应该是不被历史文献所记载的民居和各种官府,还有一部分区域,在西汉初期,可能确实就是还没开发利用的“空地”。故这时候的长安城并非内城或宫城,而是外城或郭城。(17)关于汉长安城性质及其布局的探讨,参见杨宽:《西汉长安布局结构的探讨》,《文博》1984年创刊号;刘庆柱:《汉长安城布局结构辨析——与杨宽先生商榷》,《考古》1987年第10期;杨宽:《西汉长安布局结构的再探讨》,《考古》1989年第4期;刘运勇:《再论西汉长安布局及形成原因》,《考古》1992年第7期。
秦建明认为长安在西汉初年建城时,在各门外就修筑了附郭。(18)秦建明:《汉长安城郭郛考》,《文博》2011年第2期。这一判断或许失之过早。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汉武帝大规模兴建“北三宫”之前,长安城北部主要是居民区,北宫的扩建与桂宫、明光宫的新修,极大地挤占了原来城内普通民众的居住和生活空间,人们于是被迫外迁,加上长治久安后人口的自然增长,到这时候,可能城厢和近郊才集聚了大量的居民。至于诸门外普遍修筑附郭,或许更要到城门校尉设置之后了。所谓“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19)《初学记》卷二四《居处部·城郭第二》(〔唐〕徐坚等,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965页)及《太平御览》卷一九三《居处部二一·城下》(第933页,其中“守民”作“居人”)等引《吴越春秋》之语,但今本《吴越春秋》(〔汉〕赵晔著,张觉译注:《吴越春秋全译》(修订版),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无此句(张觉译注本附录《〈吴越春秋〉佚文》第2条收录此句,第341页)。,可能并不符合西汉初期长安城的情况。
笔者认为,在长安城未修筑城墙之前,中尉确曾负责长乐宫和未央宫以北地区的军事和治安事务,但不一定被叫做“北军”。因为在惠帝朝以城墙将长安东、西市和东、西宫包围起来之前,两宫的位置是“相对的”“不确定的”,故中尉驻军,有可能在两宫以北,也有可能在其他三个方向。既然守卫长乐宫和未央宫的卫尉屯兵,不一定是“南军”,自然也就无所谓“北军”了。但在惠帝朝长安城墙建好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在城墙所框定的“绝对”空间里,两宫就被固定在长安城的“南部”了。到这时候,卫尉屯兵才有可能被称作“南军”,也因此才有“北军”的概念。
也就是说,有城才有城卫军,有守卫长安城的城卫军,因两宫占据长安城南部,城卫军军营只能驻扎在城北(这一点从图2可以明显看出来),才会诞生相对于“南军”的“北军”概念。长安城的城卫军即“北军”,这是可由宫卫军即“南军”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的论断。
相应的,基于同样的逻辑,等到汉武帝在长安城北部区域扩建北宫,增建明光宫、桂宫,宫殿差不多占满了整个长安城,不再仅仅是位于南部,作为宫卫军的卫尉屯兵,自然也就不再是“南军”一词所能概括的。所以,汉武帝后,“南军”之名终汉代不再有,至少历史文献中再也找不到“南军”的叫法。
可是汉初的“北军”,究竟是什么呢?传世文献于此语焉不详,但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的出土,或许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在《二年律令·秩律》中,二千石秩官有“卫将军”,其属官包括八百石的长史、六百石的候、二百石的候丞(20)中候、郡候、卫尉候、卫将军候与骑千人,同秩六百石,简文云“有丞者二百石”(《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第71页),五者不一定都有丞。但《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中尉”条载“式道左右中候、候丞”(第732页);《通典》魏、晋官品载有“北军候丞”(〔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993、1005页),《宋书》卷一八《礼志五》亦载有“北军中候丞”(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13页),四“候”可能都在有丞者之列。、百六十石的校长(21)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第464号简云“司空及卫官、校长百六十石”(《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第74页),其中顿号宜删,卫官并非与校长、司空并列的官称,而应该泛指卫将军、卫尉等卫护之官,以其亲近,故其校长比普通百廿石之校长秩高。《续汉书·百官志二》“本注曰:校长,主兵戎盗贼事”(《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74页),《汉书》卷三四《彭越传》颜师古训为“一校之长”(第1879页),应为低级武官,《续汉书·舆服志下》刘昭注引《东观书》谓诸陵校长秩二百石(第3676页),可能是所有校长中禄秩最高的。但武官中还有比校长地位更低的士吏,据《汉书》九九下《王莽传下》,士吏为最低级别的武官,王莽制每一士吏领30士而已(第4158页)。、百廿石的士吏等(22)以上诸官及秩,参见《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第69—80页。,构成一个类似于卫尉、中尉、郡尉等的军事机构系统(表1)。若依传统观点,卫尉掌南军,中尉掌北军,郡尉掌郡兵,那么卫将军所掌为何?
表1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所见部分官职简表
续表
资料来源:《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
据《秩律》所载,中尉与郡尉的机构设置很相似,而与卫尉、卫将军大不同(表1),可知当时中尉的职责,应与郡尉类似,并非仅仅是“掌徼循京师”,其所负责的,应是广域地区的军政。(23)此点孙闻博已指出,参见孙闻博:《秦汉“内史—诸郡”武官演变考——以军国体制向日常行政体制的转变为背景》,《文史》2016年第1辑;孙闻博:《秦汉军制演变史稿》,第98—118页。陈连庆、臧知非、孙闻博等已经指出,中尉不仅掌北军,还统领内史即京畿地区的军事与治安。(24)陈连庆:《汉代兵制述略》;臧知非:《试论汉代中尉、执金吾和北军的演变》;孙闻博:《秦汉“内史—诸郡”武官演变考——以军国体制向日常行政体制的转变为背景》。《秩律》还提到城尉一职(25)《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第80页。,可见汉初部分城市有专门负责城防的军队,长安城作为首都,防卫的必要性自非一般城市可比,更应有专门的城卫部队,而不该仅仅由中尉兼任。而“卫将军”与卫尉,均以“卫”为名,机构设置也相似,并均有“卫官校长”(26)《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第74页。,其职能也应具有共通性才是。那么在卫尉、卫将军和中尉并置的情况下(27)其实还有车骑尉,但其专门统管车骑,与此数职不同。,中尉的职责当在长安城外整个京畿地区(即郊县)的军务,而长安城的城卫部队——北军,联系汉文帝即位之初,以卫将军“镇抚(或作‘领’)南北军”的记载,(28)《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第417页;《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08页。当以卫将军统率为宜:从制度沿与革的视角出发,文帝以前的北军跟卫将军是“难脱干系”的。
因此,长安城的城防部队,很可能在惠帝五年(前190年)正式组建。其机构或参照长乐宫与未央宫的护卫者——卫尉设置,故曰“卫将军”,其所领兵,当亦如卫尉一样称卫士。(29)参见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第30—31页。因为当时将军的副官称长史,(30)《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云:“前后左右将军……有长史,秩千石。”(第726页)西汉还有大将军长史杨敞、公孙遗、丙吉、田延年,以及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张翁等实例。文献中能见到的西汉将军之司马,仅有曾任骠骑将军司马的赵破奴(《汉书》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载有“大将军司马”杨敞(第795页),卷六六《杨敞传》作“军司马”(第2888页),卷六三《武五子·燕剌王旦传》与卷六八《霍光传》述当时人之原话则作“大将军长史敞”(第2755、2935页),《资治通鉴》等所引亦同,当以“大将军长史”为是),而且是在骠骑将军出征的时候。故郭洪伯《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编连商兑》认为《秩律》中还应有卫将军司马,欠妥。故与卫尉丞稍有差别,其他直系官属候(及候丞)、校长、士吏等则完全一致。(31)掌宫门的卫尉司马与公车司马令、丞等性质稍异。
《秩律》所载“卫将军”所辖部队,就是当时的北军。这一论断是否成立,还需考察两个方面:
一、 北军之名是何时开始的。若汉高帝时期已有北军,则笔者的推测无疑就是错误的。前贤在论及西汉北军时,往往忽视了其始置时间。如杨鸿年就认为汉高元年(前206年)即有南、北军,故认为南、北军皆是野战部队。(32)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南军北军》,第171—190页。实际上,史籍中汉朝首次出现“北军”,是在惠帝崩后,张辟强劝丞相陈平以诸吕将兵居南北军,辟强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33)《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第399页。八年后,“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34)上将军权位当在卫将军之上,而非直接取代二千石的卫将军。即如吕产自为相国,而陈平任丞相。从性质而言,尽管后来诸吕被诛,但上将军无疑属于“常设的”京师掌兵将军,只是真正存在的时间不长。,军北军;吕王产居南军”(35)《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第406页。。再以后,吕后崩,才有著名的拥刘派与诸吕争夺南北军的故事。(36)参见《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第409页;《汉书》卷三《高后纪》,第102页;《资治通鉴》卷一三《汉纪五》“高后八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433—434页。由此观之,南北军之名出现的时间,与上文的推测是吻合的。
二、 《秩律》文本的断限。若张家山汉简《秩律》文本形成的时间下限在惠帝五年以前,笔者的蠡测显然也是错误的。张家山汉简出土以来,关于《二年律令》的断限,学界至今已有许多争论,此不赘述。目前一般认为诸简是吕后二年(前186年)而非汉二年(前205年)的文献(37)关于“二年”的具体所指,历来争论不休,张建国、李力等主张“汉二年”,但大多数学者认同整理小组的“吕后二年”说。相关论说,在此不一一列举,可参考王忠炜:《〈二年律令〉年代问题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3期。,但各律的制定时间则不一。具体到《秩律》,高敏认为制定于高帝时期(38)高敏:《〈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中诸律的制作年代试探》,《史学月刊》2003年第9期。,但周波、张忠炜主张在高后初年(39)周波:《〈二年律令〉》钱、田、□市、赐、金布、秩律诸篇集释》,武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张忠炜:《读〈二年律令〉札记三则——以〈秩律〉为切入点》,中国秦汉史研究会第十届年会暨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论文,呼和浩特,2005年。。晏昌贵推测《秩律》存在一个“旧本”,后来又补入新的内容,于是形成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形态。(40)晏昌贵:《〈二年律令·秩律〉与汉初政区地理》,《历史地理》第2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2页。马孟龙“通过比对汉初侯国建置沿革,指出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秩律》是在惠帝七年(前188年)《秩律》旧本的基础上增订高后元年(前187年)行政建制而形成的混合文本。……抄写于高后元年五月前后……是抄手根据自身需要而制作的律文抄本,与朝廷颁定的《秩律》文本可能存在较大差距”(41)马孟龙:《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写年代研究——以汉初侯国建置为中心》,《江汉考古》2013年第2期。,其说可从。因此,高后时期的北军就是《秩律》所载卫将军部队,从文本的时间角度而言,是没有问题的。
此外,卫将军长史在《秩律》简文中的特殊性也值得注意。在444号简中,“卫将军长史”位于“丞相长史正、监”之后,而在“丞相长史正、监”之前,有一个墨点“·”。据佐佐木研太的研究,秦汉简牍律文抄本中,常常会基于旧有的法律条文,补充新的文字,形成新的律文,“·”即新补充律文前面的提示符号。(42)[日]佐佐木研太:《出土秦律书写形态之异同》,《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这说明该部分内容是后来添加的,亦表明卫将军长史秩八百石的规定,可能发生在吕后元年五月之前不久。而其他卫将军系统官职并无这种状况,反映出卫将军设置未久,制度尚在调整期内。
这样,惠帝后期至高后时期的中央宿卫体系,在空间上就不止四重(43)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宫卫制度》,第21—31页;曲柄睿:《汉代宫省宿卫的四重体系研究》,《古代文明》2012年第3期;孙闻博:《秦汉中央宿卫武官演变考论——以宿卫体系确立与中郎将、校尉的发展为中心》,《国学学刊》2015年第4期。,而是五重,由内而外,其长官分别为:少府(宦者令)、郎中令、卫尉、卫将军、中尉。
但这种状况,随着文帝的即位而发生了变化。在刘恒从代王到登基称帝的过程中,原代王国中尉宋昌居功至伟。为报答他,刘恒在即帝位当天,“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44)《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第417页。另见《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08页,惟文字稍异,作“领南北军”。,后又封为壮武侯。大庭脩认为:“宋昌立刻镇抚南北军,卫将军成了具有皇帝亲卫意义的将军称号,也是名副其实的名称。”(45)[日]大庭脩著,林剑鸣等译:《秦汉法制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9页。
其实早在楚汉相争时,就有卫将军一名出现。程黑“以赵卫将军汉王三年从起卢奴,击项羽敖仓下,为将军,攻臧荼有功,(八年)侯,千户”(46)《史记》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938页;《汉书》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586页,惟“侯”字作“封”。,这是目前所见的历史上首位卫将军。不过从“赵卫将军”一名来看,应该是赵国的卫将军(47)高敏:《〈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中诸律的制作年代试探》,《史学月刊》2003年第9期。当然此看法并非始于高敏,清代钱大昭《汉书辨疑》即谓:“加‘赵’者或是赵国之故官。”中华书局本点校者亦将“赵”标专名号。不过,“赵卫”也可能是地名,如“河南”将军之类。然以《功臣表》之体例,多有赵将、越将、燕将军、故楚都尉等名,当以前说为是。,而非汉朝之官名。此后,汉高帝十年(前197年),汉朝曾任命王恬启(48)《史记》各处均作王恬开,《汉书》则为王恬启,司马迁盖避景帝讳改“启”为“开”。为卫将军(49)《史记》卷一九《惠景间侯者年表》,第987页;《汉书》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622页。张艳国《论汉武帝时代将军制度的缘起》(《学术月刊》1989年第3期)即认为卫将军始于王恬启。,然据《彭越传》,次年王恬启的官职为廷尉(50)《史记》卷九〇《彭越传》,第2954页。《资治通鉴》卷一二《汉纪四·太祖高皇帝下》“高帝十一年”同,第392页。,而之前汉五年时其曾任郎中令(51)《汉书》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747页;《史记》卷一九《惠景间侯者年表》、《汉书》卷一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则作“郎中柱下令”(分别见第987、622页)。,故此卫将军应是临时的征伐将军(52)关于征伐将军,可参见廖伯源:《试论汉初功臣列侯及昭宣以后诸将军之政治地位》,《徐复观先生纪念论文集》,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版。之名号(53)《水经注》卷二八谓“汉高后四年,封卫将军王恬启为侯国”(〔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注:《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61—662页),误以高后四年王恬启的官职为卫将军。实则《史记》《汉书》二表均明确记载王恬启是以梁相封侯,《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亦言“诸侯丞相五人”封侯,第402页。,与宋昌坐镇京城,“领南北军”的京师掌兵将军(54)〔清〕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廿二史考异》附录《三史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4页。显然不同。
宋昌所任卫将军,统领整个南北军,显然跟《秩律》所载不同。如前所述,南军乃长安城南部两宫卫尉之部队,即是说,文帝初年的卫将军,可领导卫尉。而《秩律》中,卫将军跟卫尉并列,皆为二千石官。这样,卫将军就从列卿之一,一跃而居九卿之上了。(55)参见阎步克:《从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汉官僚品位结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17—322页。但是,北军——原卫将军的部队仍然存在,只不过,其长官卫将军在其直属的本部之外,此时还能“兼领”卫尉。
文帝二年(前178年)十二月望日,因十几天前出现日食(56)《史记》云该日又日食,但诏书中只说到了“十一月晦”的日食(第422页),且《汉书》卷四《文帝纪》及卷二七《五行志》均不言此日日食之事,故“日又食”三字或衍。实则从日食发生到发布引咎诏,中间需有思考、反应的时间,故半个月之后才提出举贤、便民、罢军、减马等一系列处理措施。,文帝引咎,“朕既不能远德,故憪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57)《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第422页;《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16页。另,《资治通鉴》文字稍异。。这里所罢的,应该是指权力扩大前的卫将军(即《秩律》所见的卫将军)屯兵(58)《资治通鉴》卷一三《汉纪五》“文帝前二年”条云“罢卫将军”,胡三省注引《汉书》,指出“《资治通鉴》传写逸一‘军’字”(第448页)。杨鸿年认为这里的“卫将军军”指的是南北军,从此再无南军,北军也直到武帝才复置,显然有过分夸大之嫌,也很难解释次年“卫将军军长安”。,亦即守卫长安城的卫将军直属部队——北军,被整体“裁军”。但卫将军并未被罢,次年“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59)《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第425页;《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19页,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军”字之间有逗号,宜;《资治通鉴》卷一四《汉纪六》“文帝前三年”条,第457页。可证。而之所以罢北军,或许正因为高帝朝和惠帝前期本无守卫长安城的北军。但近身护卫两宫的南军卫尉,最晚秦王政九年即已存在(60)《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27页。,向来属九卿之一,自然不属“厚卫”,不在被罢之列。
文帝三年(前177年)五月,匈奴入寇。六月,匈奴虽去,但由此引发的京城安全隐患却不得不正视,于是“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此时的卫将军仍是掌握整个长安城防务的,其与负责城外郊区防务的中尉并列,互不统属,但因为原北军被裁,长安城无防卫,因而要从负责“内史地区”防务的中尉处调发“材官”来承担长安城的防御,这实际上是恢复了北军,只是兵源很可能发生了变化,改从京郊“材官”中征召了。
然文帝十四年(前166年)冬以中尉周舍任卫将军,和从郎中令充任的车骑将军一起“军渭北”(61)《史记》卷一〇《孝文本纪》,第428页;《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25页。,而非长安城内,且卫将军并非专任,而是临时由他官充任,可见此卫将军应属针对匈奴寇边而置的权宜性的征伐将军,并非原来掌控长安城的“京师掌兵将军”。在此之前,很可能连卫将军之号也已经罢废,那么长安城的防务,当转由中尉接掌。中尉从此掌北军,直到武帝年间改制。
综上,南、北军是一对跟方位有关的军制概念,其与地理空间密切相关。脱离西汉长安城的特定空间谈南北军问题,无异于缘木求鱼。
汉朝甫建立时,本无北军,自然也没有南军的说法。直到惠帝后期,长安城筑就,遂设卫将军,以统领城防部队。因其驻军在长安城北部,故与城南的两宫卫尉部队,合称南、北军。文帝即位,以亲信宋昌为卫将军,掌南北军,则卫将军在其本部北军外,又兼领卫尉屯兵。但此制为时甚短,次年即罢卫将军本部屯兵,再过一年,又以中尉材官复置北军,仍属卫将军。但若干年之后,卫将军被废,中尉遂得以掌北军。
“南军”一词在武帝以后的消失,也跟宫与城的相对位置变化有关。汉武帝时期,大兴土木,不但使长安城内的空间几乎被宫殿“填满”,还在城外西面新修了建章宫,这时候的卫尉部队,已经不是“南军”所能形容的了。
宣帝地节三年(前67年)霍光去世,张安世“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62)《汉书》卷五九《张汤传附子安世传》,第2648页。。大司马卫将军张安世所掌之兵,实际上与文帝初的宋昌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武帝末年因卫太子兵变新设了城门校尉,分割了原北军掌京城城门之责,故其所管即相当于汉初之南北军,只不过此时的两宫卫尉不再被称为南军,北军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
此外,汉武帝时期,许多新的军队被建立起来,如期门、羽林、八校尉等,这些来源复杂、数量众多、分布极广的新军,大大颠覆了原来的军队体系,自然不是“南北军”所能涵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