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库切作品中“慢人”的生存状态

2019-03-15 20:40汪正平
关键词:库切玛利亚保罗

汪正平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245000)

“慢人”出自库切完稿于2004年的小说《慢人》。之所以取名“慢人”,《库切传》中提到库切2005年被问及小说标题的含义时说,除了慢的主要意思指物体运动速度不快之外(如慢慢骑车),在他的心里还有三层含义:理解力和领会能力比较迟钝,不是很有悟性;不聪明,是愚蠢的委婉语;尼采在“我是一名慢阅读的老师”中的“慢”所包含的好的方面[1]。

一、“慢人”生理和心理境遇

因着各种缘故,从常人眼里的“快人”变成“慢人”,其身体和心理将会面临难以置信的挑战。对保罗而言,车祸前后的生活竟是天壤之别。车祸前,精力旺盛,生活惬意而充实。他喜欢看书,看电影。持着一份摄影爱好者的热情,他常常随性地蹬着自行车去采风,这样的生活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这时的保罗哪怕是骑毛驴,他也算得上是健康的“快人”。车祸后被单腿高位截肢,他身不由己只能蜗居在家,如狗样地生活着。此时的保罗即便是开火箭,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残疾的“慢人”。如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安于命运的安排,接受因身体残疾、行动不便等而低人一等成为“慢人”的现实?还是继续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保罗选择了后者。他拒绝安装假肢,打算自己照顾自己。他一方面安慰自己振作起来,哪怕是苟且偷生;另一方面又因强烈的自尊拒绝人们对他的关心和帮助。

在福利机构普斯太太的说服下保罗勉强接受了第一任护士希娜来护理和照顾他的生活和起居。而当他发现自己被这个护士当着孩子和白痴一样地掌控时,他感觉失去了生之为人,为男人的尊严,而失去尊严对他来说无疑是更致命的打击。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拥有健全的人格,也有自由追求爱情和婚姻的权利。身体的残疾并不意味着必须放弃常人正当的情欲需求。当第二任护士玛丽亚娜如仙女下凡来到他身边时,他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然而,“尽管玛丽亚娜的存在令人鼓舞,他却似乎又处在心情严重郁闷的边缘了,那种忧伤的自我怜悯,变成了极度忧郁沮丧。”[2]58善良的玛丽亚娜精心护理和照顾眼前这个身体残缺、行动拖沓的“慢人”。可保罗悲观时常常将自己封闭,他担心无论身体接受什么样的康复训练,能否还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慢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突然的车祸使“快人”瞬间变成了“慢人”,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伤害,更是心灵和尊严的摧残。因为是只身一人,车祸后的保罗只能接受社会福利机构安排的人员照料。他们看似和蔼可亲,但内心里却掩饰不住对于老年病人的漠视,无意识间将“慢人”推向羞耻和失去尊严的境地。社会工作者普斯太太为保罗安排了除性事之外此生可能遇到的所有需求。她认为像保罗这样的寡居老者、残疾人,后半生的生存是最重要的,再谈性事是不合适的。希娜洗浴他的残肢时嘲笑和挑逗他,称他的隐私部位为“雀雀”,管便盆叫尿壶[2]26。在她的眼里,“慢人”是毫无性需求的儿童,是弱智,是傻瓜。神秘女作家科斯特洛不否认“慢人”有情欲需求,但她认为像保罗这样的“慢人”被人关心和照顾是首要需求,其次是解决老有所终的问题,而所谓情欲是瘸子配瞎子的事。无论是医护人员、普斯太太,还是希娜,抑或是科斯特洛,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共同之处就是对弱者、“慢人”心灵和尊严的冷漠和歧视。就连玛丽亚娜的女儿刘巴都说保罗不是火箭人,是永远快不起来的“慢人”,孩子稚嫩的语言中透露出残疾人低人一等的奚落意。

正如库切所说:“在这个新世界里,残疾或病弱者,穷人或者无家可归者,......,如果他们第二天早晨能活着醒过来,那是他们运气好。”[2]25“慢人”生活在社会的规训和人们鄙视的眼神中,他们很难享有所谓的尊严,他们有的是无尽的耻辱。在新世界的法则里,“慢人”是柔弱和卑微的,他们是精神的流浪儿。“就像一个迷路很久的人,却还硬着头皮沿着这条可能走向乌有之乡的路一直走下去。”[3]对于自我处境和灵魂深处的审视,保罗更像一部独幕剧演员,只是自导自演,台下没有鼓掌的观众,有的只是世俗中看客的冷眼、干预和嘲笑。在充满冷漠、憎恨、嫉妒、压迫的地方,“慢人”的病弱、衰老、残缺等意谓着保罗凭自身的努力想重新获得“快人”自由纯属痴心妄想。“慢人”人性的欲求与传统观念的隔阂、冲突只会愈演愈烈。“慢人”的尴尬境遇已经把人,把“慢人”逼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幽暗死角。

二、“慢人”不“慢”的欲求

保罗和卢里、C先生一样,同是寡居老者,身体抑或残缺,但难以“克制”对年轻女人们的情欲、肉欲。卢里完全遵从本能的召唤,为“性”和“爱”身体力行。他认为漂亮女人是勾起男人欲望的“美丽的尤物”[4];C先生面对漂亮的女人“心里会滋生着形而上的痛感”[5],由绮念上升至摆脱身体属性的暧昧。比较这类“慢人”们对待情欲的态度,结局无一不是“不自量力”,情不自禁地“跳”进情感的漩涡而自拔不能。

新任护工玛利亚娜,虽相貌平平,但她细心体贴、聪明能干、朝气蓬勃、举止稳重。她用真诚抚慰着身心被摧残的“慢人”。保罗安然地接受玛利亚娜既专业又周到的照顾。悄然中他发觉自身原始的性欲和繁衍欲被撩拨。他称这种情感为欲望,是由欣赏引发继而绽放迷人的花朵。面对玛利亚娜,保罗突然感到“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中,抛弃所有的谨慎和节制实在是一种诱惑。”[2]35在男人的尊严下,他内心抵御着诱惑,保持上帝对所有人的那种强烈而纯洁的爱。不知不觉中,他的欲望在发生着嬗变:由最初的欣赏生出好感,好感变成情欲和爱欲,最后到繁衍欲。看到玛丽亚娜可爱的女儿刘巴,他为自己至今无子女而悲哀。“在他看来没有孩子就像疯狂,一种种群的疯狂,甚至干脆就是一种罪行。还有什么能比更多的生命、更多的灵魂更美好的呢?”[2]37他甚至有点嫉妒乔希奇拥有如此令人羡慕的女人,拥有一对可爱的儿女。每当残疾的身体接受玛利亚娜专业化按摩的时候,他总感觉到有“把堕落的自我彼此推进对方的身体之中”的幸福。[2]207他甚至感谢车祸的制造者布莱特,如果不是这起车祸,他这一生永远不会遇见玛利亚娜。而如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和爱抚。“她撩起她的衣服,然后骑在他的身上。……,玛利亚娜的双手在他的衬衣下滑动,她的拇指发现了一个痛结,位置在臀部上面,于是开始用爱抚使它消失。”[2]207此时的保罗,如同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年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情感的泥沼,各种纠结,不能自已。他期望玛利亚娜能接受他的爱慕,帮助他完成繁衍的欲望,走出没有子女的状态。玛利亚娜也非常理解作为像他这样一个经历了突发事件后的男人对情感的需求,但是她一直很厌恶病人们把她的关爱和照顾视为爱情而为她倾倒。

保罗的性欲和繁衍欲正以暴风雨无法抵挡的来袭之势让读者为之恐惧,为之窒息。然而,保罗的真情并没有赢得玛利亚娜的回应,这让保罗痛苦不堪。

保罗如何面临衰老、残缺、羞耻、尊严乃至死亡等的挑战?处于这样的生存困境中,保罗是选择安于现状还是勇于冲破藩篱?

一次,保罗在洗浴时意外跌倒摔伤了后背而无法爬起。保罗的第一反应是抛开一切羞耻,打电话求助于玛利亚娜。玛利亚娜凭借娴熟的专业技能以惊人的力气把他从地板上抱起放到床上。就在这一次,保罗勇敢地向玛丽亚娜表达了心中孕育已久的爱恋,而玛丽亚娜听完他的表白后,毅然拒绝了保罗一厢情愿的爱恋。通过这样的对话,小说毫不掩饰地展示了一个形同暮年的寡居残疾者被生活和情欲折磨而不能自拔的无奈。

库切在叙述“慢人”的情爱时,既有对他们内心原始欲望的浅唱,又饱含对残疾寡居老者们灵魂深处的咏叹。保罗对玛利亚娜的欲望升级,从好感到爱慕、依恋,乃至产生为人夫、为人父的痴想,这样的犹如扣人心弦的琶音如泣如诉,又如一幅悲凉沧桑的人生画卷平铺在我们眼前。在理性的冰封下,在伦理道德的钳制下,人性之花能否复苏而美丽绽放?“如果老年就像库切和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解放,那么它也是在人的‘非存在’意义上摆脱禁锢,是在激情和时间未曾抵达的那个地方悄然绽放。”[6]直面人性中永不褪色的欲望本能,在畸形的时代,在诟病的社会里,我们为这样的弱势群体呐喊。

库切借用冷峻的笔锋,通过《慢人》向读者展示了当今社会中的一群弱者。他们身处困境,因身残、衰老受人冷落和排挤,他们因无妻无嗣为人讥讽和唾弃,他们内心痛苦、彷徨,挣扎在生死线上。保罗代表的正是这样的弱势人群,对异性情感的强烈渴慕,对健全家庭生活的无限向往。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欲望的回归。“慢人”的情欲不“慢”。

三、“慢人”不“慢”的智慧

在人生遭遇不测时,人被击倒的是信念而不是身体本身。库切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像残疾、寡居老者这样的“慢人”,不管遭受多大的困难,他们都最终在绝境中获得新生,因为这些“慢人”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反叛性和独立性。如卢里教授承受着女儿被黑人强暴的耻辱和痛苦,最后在动物诊所里完成了自我灵魂的救赎;在打字秘书安雅的悉心安排下,作家C先生幸福地安度了晚年;冒着严寒、饥饿生命危险的行政长官将“野蛮”女子送回她自己的部落,在返回到自己戍守的边境后纵然受尽了帝国官员对其身心施加的种种凌辱,但他最终还是恢复了官职。对于库切作品中的人物,瑞典皇家文学院在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时如此评价:“他的主人公在遭受打击、沉沦落魄乃至被剥夺了外在的尊严之后,总是能奇迹般地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7]在小说《慢人》里,库切用细致的描写和冷峻的笔调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慢人”思维缜密,“慢人”身残志坚。

当保罗知道玛利亚娜的儿子德拉格想读一所私立学校时,他主动提出赞助其不菲的学费。不料此事引起了玛利亚娜丈夫极度愤怒,他怀疑妻子与保罗有暧昧关系,还对妻子和孩子大打出手。为此,保罗感到进退两难。“他必须集中他的智慧”[2]136平息这个家庭的风波。他告诉玛利亚娜的儿子德拉格,他并没有对他母亲有过龌龊不堪的行为,只是对她心生好感而已。他还拄着双拐去找乔希奇谈话,一方面希望消除乔希奇对自己的误会,劝乔希奇和妻子和解;另一方面希望乔希奇能接受自己对德拉格的资助。当玛利亚娜告诉他,自己的丈夫不愿接受别的男人的借款时,保罗意识到需要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出于维护乔希奇作为男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保罗答应乔希奇以开一个银行信贷账户的名义给德拉格提供资助。他试图以资助教育为由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开辟一条走进玛利亚娜的欲望之路。一个老人愿意为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提供学费而不是为自己残废的后半生考虑?难道这笔钱纯粹是为了赞助教育而非缘于一个“慢人”变着戏法收买情人,讨得情人欢心?这样别有用心的心术真乃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抱得美人归”,不能不说保罗已用心良苦。科斯特洛曾这样对保罗说:“也许你追求的并不是爱的补偿。或者你对爱的追求掩盖了对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的追求。……,我们不需要爱,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我们需要的是关心和照顾。”[2]169保罗心里并不愿接受这样的说法。他强调:“不要低估我们每一个人心中的欲望,人类的欲望,要张开保护的翅膀。”[8]保罗试图说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缘于人类的欲望。无论自然本能的欲望还是人在文明生活过程中产生的尊严、自我实现等欲望理应得到承认和庇护。为了证实自己对乔希奇家投入的爱不带任何盲目性和自私性,他以信仰向科斯特洛保证他所做的一切不带任何私心,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难道保罗的思维出现混乱了吗?其实不然:“爱的凝视并不是欺骗。爱看到的是被爱者内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即使被爱者心中的最美好的东西发现它难于在光明中出现。”[2]178那么保罗对玛利亚娜的爱在凝视中会有什么样的独特之处呢?科斯特洛也许不清楚,玛利亚娜也不清楚,但保罗最清楚。保罗写给玛利亚娜的信中重申了三件事:第一,自己对她的好感是纯洁的;第二,感激她对自己无私的关心和照顾;第三,负责为德拉格和孩子们的教育,不附带任何条件。这是多么睿智的“慢人”保罗,为不失去玛利亚娜,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保罗无偿地帮助德拉格,是为了真心拥有让她心仪的女人。如果他的好意未被乔希奇接受,那么他将回归到因身体的残缺而带来的自卑和恐惧的内心世界。“慢人”挣脱开道德枷锁,用行动去呼唤爱,竭尽全力去弥补缺失的爱情,显示了作家人文关怀思想和独特的创作思路,凸显了“慢人”以智取爱,以爱取胜的过人之处。“慢人”是知行合一的智者。

谁说残疾后的“慢人”没有欲望,谁说寡居老者不需要更多的关爱?“慢人”虚妄的淫念在智慧外衣的掩饰下比常人更具目的性。当他初次窥见玛利亚娜夫妻间的裂痕时,不是常人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狂喜。欲望驱动他要在玛利亚娜生活中赢得一个空间,他能名正言顺地珍爱并呵护她和她的孩子们,他甚至愿付出任何代价,做纯精神上的父亲和丈夫。当他获知玛利亚娜女儿布兰卡因偷窃一条银链子将受到起诉时,他不忍心看到孩子因偷窃之事感到羞耻,也不忍心看见他心爱的女人为女儿偷窃之事承受巨大的折磨。于是他打算亲自与经理交涉。可保罗并不是一个有影响力的男人,当他以瘸子的形象,以孩子亲戚的身份去找马修斯经理(一个男孩)谈话时,谁都无法预料事情是否会转机。保罗“窥探这个男孩的心理弱点,然后对他施加压力,挤压他”[2]188。他以过人的智慧为布兰卡申辩,指出商店制定针对入店行窃者的政策是很公平合理的,同时声明布兰卡只是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个入店行窃者。保罗开出的条件是除了全额赔偿银链外,再以高价购买商店的一批货物以说服店方放弃控告。“慢人”保罗终于以智取胜,圆满地解决了这桩偷窃案。为了爱,“慢人”愿意付出一切!为了爱,为了眼前这个出色的女人,“慢人”以敏捷的思维,智慧的大脑,为乔希奇一家分忧解难,他把他充满爱心的保护扩展到她和她所有的孩子们身上。保罗用爱的给予填补爱的缺失,战胜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克服“慢人”内心的孤独和羞耻,打通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之道,并在爱的追寻中以智慧主宰自己的命运,实现他人对自我存在的认可。

小说中,库切抛给读者的问题始终贯穿在人之思考的命题中。“慢人”虽身慢,但心不“慢”,情不“慢”。他们身体的衰老和残疾并不意谓情感、性爱需求的丧失。保罗正是在残疾无助时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对自我的存在感、情感和性爱的渴求超乎寻常;正是在残疾落魄时才萌发和向往健全、温馨的家庭生活,而这些恰恰在保罗乃至常人在身体健全、家庭美满时选择忽略或未来得及思考的问题。《凶年纪事》中的C先生在谈“色欲人生”时这样写道:“我们不能没有真实的性爱,不能没有真正动真格的;因为没有动真格的我们仿佛会死于饥渴。”[9]

四、结 语

作家库切笔下对“慢人”的描述并不局限在生理意义上的理性探讨,他将“慢人”的性态与道德、文化、权利等紧密相连,把个体的精神遭遇和困境指向它的社会内涵[10]。“慢人”执著的情爱在所谓的“残疾、寡居、病弱、无能”的尴尬中以自身努力的实践在爱的追寻中得到了某种肯定的诠释。“慢人”有人之本能的欲望和需求,“慢人”以过人的智慧无我、无私地爱人却不求爱的回报,同时也给对方爱的自由,这是崇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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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