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亘
(武汉大学 外语学院,武汉 430072)
瓦尔特·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已经是为学界所熟知,波德莱尔是“巴黎拱廊街研究”的对象,诗人在第二帝国的巴黎都市游荡,“满街的喧闹逼我而来……我既不知你去处,你也不知我何之”[1]197-198。迟于波德莱尔半个世纪诞生的普鲁斯特同样是本雅明所选择翻译的法国作家,“这个无足轻重的势利眼、花花公子、社会名流竟若无其事地捕获了这个颓败时代最惊人的秘密,好像它不过是另一个疲惫不堪的斯万。普鲁斯特被挑中了来为记忆把19世纪孕育成熟。”[2]11波德莱尔与普鲁斯特也许分别是法语作家里被研究最多的诗人和小说作者,前者是现代性的开启者和象征主义诗歌的集大成人士,后者的宏篇叙事则以其里程碑的地位和意义指示和导引了法国叙事学批评的未来走向。当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因为他们的文学地位,因为他们的创作风格和独特个性而成为时代思想的典型代表之时,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他们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时代,在他们的文本里传递着怎样的时代征象、个人体验?他们笔下的19世纪有着怎样的延续性、共性和不同点?当本雅明认为他们都是在辩证批判资本时代的时候,他们捕获时代秘密的方式是如何成为可能的?他们所见证的时代是一个整体还是在分别昭示不同的发展阶段?于是,本文的目的和着眼点在于以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法国为主线,通过分析,比较两种体裁的文本,阐明两人作品在时代上的落点之间的关联,进而管窥从诗歌到小说,19世纪到20世纪初叶法国文学的资本主义书写历程。
在波德莱尔二十多岁时,如果略去英国和其它少数地区,世界的经济和社会状况与法国大革命之前相差并不大,人口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农村居民。不过,由于法国是仅次于英国的发达国家,工业仍然是有着长足的发展。在路易·波拿巴建立第二帝国之后,法国的国民经济更是蓬勃发展,工业革命进入完成阶段。金融业是第二帝国的一大特色,“1869年,仅就巴黎的交易所而言,就有307种有价证券,总额为330亿法郎,差不多超过当时工业总产值的两倍”[3]216。
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空间纵深来自于法国西部的几个地区,波德莱尔的城市意象则集中于巴黎。1830年的巴黎已经有着50多万人口,虽然次于伦敦的一百多万,但已经是世界第二大都市,“而且,如将英国除外,只有十九个欧洲城市有10万以上的居民”。[4]21719世纪的巴黎是无可争议的世界之都,至少在西方世界是如此。伦敦虽然是巨无霸,但是因为偏居一隅,孤悬海外,不及巴黎的交通便利和人文荟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
1815-1848年间的巴黎是资产阶级楼房拔地而起的巴黎,随之配套而来的是主干道、城市交通、下水管网、煤气路灯、喷泉、步行街等等。“正当我穿越新卡鲁塞尔广场,/它突然丰富了我多产的回忆。/老巴黎不复存在(城市的模样,/唉,比凡人的心变得还要迅疾)。”[1]190第二帝国的巴黎是大兴土木的巴黎,拿破仑三世的城市化建设如火如荼,历史性巴黎改建的总规划师霍斯曼为法兰西首都今日的面貌奠定了蓝图,“我抖擞精神,迈步/在被推土机压得发颤的/城郊,一面同我的灵魂私语。”[1]160
即将成为工业世界眼中“城市之光(ville-lumière)”的巴黎走向的似乎是光明璀璨的未来,“美化巴黎委员会”[5]645的名称也预示和宣布了一个除旧换新、美丽动人的新巴黎的诞生。然而,波德莱尔在这“熙攘的城”所窥见的却是“充满梦的城,/白天里鬼魂无忌地袭人!/到处是秘密如果浆般泛涌!/狭窄的运河里藏着巨灵。”[1]160面对巨变中的都市,诗人在陌生和现代性中看到的不是希冀和未来,而是隐藏的危险和未知的凶兆。“新厦、高架、宅区、旧的城郊,/一切等如寓言……”[1]158城市空间在日新月异的现代性之下生长着象征的森林,寓意早已经是国外学界研究波德莱尔的焦点和共识之一。有批评家在《天鹅》的评述中指出,“寓意手法颠覆了诗歌意义的明晰性,使得诗人得以超越诗歌的中心主题——抑郁的忧伤和怀旧状态”[6]124。面对时代巨变的浪漫主义感伤上升为直面现代性的敏感心灵与幻境视界,诗人踏入发达的工业化时代,“捕捉住统摄现代生活的本质性因素,发掘出其包含的灵魂和隐秘的诗意,揭示城市生活给现代人在情感和精神上造成的冲击与震荡,呈现现代人独特的思维活动和意识状态,并探索出与这些‘捕捉’‘发掘’‘揭示’和‘呈现’相适应的新的手法。”[7]90寓意和现代性成为波德莱尔批评的两大主题,我们不仅仅是置身于美学与形式的界域,文化批评的指向已经带有政治意味的气息。诗人以尖锐的敏感性洞察和预见到城市的资本主义扩张节奏,几十年之后的巴黎将会成为欧洲之都,这是资本家的巴黎、大厦里的投机者和交易所、拆建作业的企业主、资本主义触角迅速延伸扩展到城郊的巴黎。迷恋与蔑视是巴黎人波德莱尔并存的两种心态,既于激情中孕育诗意,又在嘲弄里针砭市民道德。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早早上床。”[8]25这已经是法兰西文学里的经典名句。普鲁斯特是孱弱的宅男,他不是巴黎拱廊街的闲逛者,他即使出行,《在少女身旁里》和在《女逃亡者》中也会是端坐在劳斯莱斯的轿车上,不会有机会撞到“一个拾荒者踉跄而来,跌跌撞撞”[1]160,不会有时间步入人群,在对大众的观察中“测量自己沉沦的深度”[9]86,他更多是会像他所批评的圣伯夫一样,“坐在天棚可开启的车里,/我审视着给我驾车的人”[9]19。
波德莱尔在时代和巴黎的巨变中爱恨难抉,他以迷狂和激情去拥抱自己所置身的时空,在现世中汲取诗歌的养料,获得诗意和想象力的生机源泉。《追忆逝水年华》的回忆征程却是对现时的背离,叙事者陷入沉思,浸入冥想,主动地在感觉的连绵涓流中重回旧日。拯救,或者说自我救赎,是普鲁斯特回忆的哲学指向,“在这样的环境里,拯救意味着重建人的真实经验,而这种‘美学的拯救’不如称之为普鲁斯特式的拯救。”[10]136然而,普鲁斯特式拯救的缘起从社会文化的层面可以归结于第三共和国的空洞和机械经验,普鲁斯特身处一个缺乏力度的时代,平淡和平庸是这个资本时代的发展节奏,第一帝国的彪炳战功和第二帝国的积极对外干预政策所带来的国际地位已经是江河日下。波德莱尔所经历的帝国时代是法兰西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而“从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增长速度减慢。1883年至1896年间增长则趋于停滞,低于整个19世纪平均增长水平,出现较严重的萧条时期。”[11]485于是,和波德莱尔相左,普鲁斯特的写作不再是朝向时代和当下的变迁,社会的颓败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激情和活力已经死灭,“我唯一的慰藉,当上楼睡觉时,是母亲来亲吻躺在床上的我。但是临睡道晚安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之短……它宣告了即将来临的时刻,她将离开我的时刻,她将重新下楼的时刻。以至于……我希望这一时刻来的越晚越好,让母亲来临前的等待一直延续。”[8]33现实时间的本质透入这段话语,生活成为无意义的现象堆积,时间缩略为虚无的,永远同质的分分秒秒,对幸福的渴望虽然是基本动机,但是这幸福是永远滞后的,被悬置的幸福不会属于现在,它无法在当下获得。即使是被获得的幸福,它的时间也会立刻堕入空洞。
普鲁斯特的救赎之路必须绕过他所置身的此刻,他所追求的真相不在于眼前的幻象,不在于事物的寓言,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展望未来,憧憬前景,二是回到过往,追忆旧日。第三共和国的将来并不会让病怏怏的年轻人在窗前怀有希望的窥伺地平线,巴拿马丑闻、德雷福斯事件、社会矛盾的加剧和世界大战的阴云都是威胁着共和国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玛德莱娜小点心给出的答案成为唯一的正解,同时代的哲学家柏格森的时间观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诠释和图解普鲁斯特的生命意义和意识结构。马丹维尔钟楼在乘坐马车散步的普鲁斯特眼中是前后游戏的画面,如捉迷藏一般,道路的拐弯和马车的转换方向让三个钟楼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位置与关系。在巴贝尔克和于梅迪尼海边的三棵树给叙事者同样的感觉,不同时刻出现的事物会同时存在于过去和现在,会同时存在于空间的不同位置。《论意识的直接材料》所首次提出的“绵延”概念是柏格森哲学思想的起点,牛顿的“绝对时间”或是康德的先天感性形式的时间都只是空间化的时间,将时间设想为如空间般“空虚而均匀单一的场所”[12]70,不同的对象占据不同的位置,从而被区分和间隔。柏格森的“绵延”则强调时刻的彼此交融,互相渗透,每个当下的时刻既包含过去,又拥抱未来。普鲁斯特的记忆正是扭转思维的空间倾向,在日日夜夜的回溯努力中重新去把握在时间中运动着和变化着的真相本身。
波德莱尔的记忆,如果说存在于他的诗歌,那也是一种怀旧的记忆,是浪漫主义的记忆,这与普鲁斯特式的记忆相距遥远。波德莱尔诗歌里的过往源于现在,服务于现在。名篇《天鹅》里的神话时间有两个层面,一是超时间的物外维度,二是19世纪浪漫主义向古希腊罗马的溯源,文化的记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记忆,至少不是个人的追忆与体验。
波德莱尔的家庭并不贫穷,但也谈不上富有。他的生父是一位神父,母亲则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波德莱尔的继父社会地位更为重要一些,他是一步步爬升到上层的军人和政客,曾经担任过派驻马德里的大使。虽然波德莱尔成年时曾经有过一段挥霍无度的日子,但与普鲁斯特一直悠然高薪聘请家佣的生活不在一个层次。普鲁斯特的父亲是法国的知名医生,他是国际健康与卫生组织的总督察员,巴黎历史最悠久的医院的科室主任,健康与卫生领域的医学权威,还当选为国家医学院的院士。第三共和国时期,“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少数大资产阶级显贵……高级医师、律师、大宗财产公证人等也属于这一阶级”。[11]492与普鲁斯特的生存状况迥然有别的是,波德莱尔的生活在大部分时候是拮据的,在家庭因为愤怒而介入干涉波德莱尔的浪荡子行径之后,他被迫从事艺术评论者、记者、作家、诗人或是译者等朝不保夕的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的他也从而无疑义地被归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考察。
19世纪资本主义上升期的小资产阶级与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小资产阶级有着如出一辙的地方,他们追逐浪漫和耽于幻想。但是,无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小资产阶级文学患有无病呻吟的感伤病,波德莱尔则在风格上更为富有暴力和走向极端。“一具无头的尸首在湿透的枕上/鲜血迸流,/像一泓小溪,床单像久旱的牧场/贪婪地吸收。”[1]204波德莱尔在1848年加入抢劫商店的人群,兴奋地呼吸着暴动的氛围,在骚乱中体验乱世英雄的感觉。作为波西米亚文人,他在文字里制造幻象,现实的秩序在诗歌里解体,迷乱、暧昧和蛊惑是字里行间涌动的漩流。
波德莱尔的暴力和极端倾向与他的受压迫感有关。虽然他是属于资产阶级,置身于资产阶级社会,但是资产阶级的所谓统治地位是非常细分的。在拿破仑三世的治下,“资产阶级社会免除了各种政治牵挂,得到了甚至它自己也梦想不到的高速发展。”[13]153波德莱尔的个人际遇没有搭上时代的顺风车,他是一个失败者,经济利益一无所获,在破产和赤贫状态里挣扎。
波德莱尔的创作风格和意识形态从本质上而言是个人主义的张扬。这种个人主义缺乏全局观和对阶层利益的统一认识,因而无法将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辩证协调,导致在个人利益受损时狂躁地希望集体的覆灭。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主义属于小生产(小私有)思想。马克思这样写道:“按照资本的本性来说,它本身是狭隘的”。[14]169
波德莱尔在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的同时,是否也接近于马克思曾经提出的另一个社会阶层:流氓无产者?马克思并没有给出关于这一群体的准确定义,其所指随时代与语境而多变。不过,某些经典的定论的确非常适用于波德莱尔的处境与行事风格,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由巴黎流氓无产阶级组成的一些秘密宗派”,包括“破落放荡者”和“冒险分子”, “一句话,就是被法国人称作浪荡游民的那个完全不固定的、不得不只身四处漂泊的人群”[15]522-523。流氓无产阶级的某些成员其实也可以被视作是小资产阶级的变异,因为他们可以是从“先前所属的阶级中被排挤出来的群体”[16]39,是社会各个阶级的淘汰物,被排除在了正常的生产过程之外,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大、小资产阶级都是资产阶级,此资产阶级不同于彼资产阶级,尤其是当我们将十九世纪浪荡游民的典型人物波德莱尔和流氓无产阶级拉近的话。普鲁斯特的父母都位于资本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她的母亲继承了丰厚的遗产,父亲是著名的医生,收入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普鲁斯特在他们过世后依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的作家生活从未遭遇真正的金钱烦恼,1919年龚古尔文学奖的五千法郎就被他立刻花在答谢宴请上。
在普鲁斯特的笔下,斯万家位于贡布雷的西面,朝向坦森维尔(Tansonville)和梅塞格里斯(Méséglise),贡布雷的东面是盖尔芒家,位于维翁那山谷(Vallée de la Valonne)。与地理上的对立相呼应的是两种紧密联系、重新结盟的新旧社会成份,资产阶级(斯万)和贵族(盖尔芒)的对立。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几千个旧贵族在社会中不再单独构成阶级,不少人通过联姻和跻身军政部门,与大资产阶级合为一体。”[11]492《追忆逝水年华》的结局不就是“我”终于被盖尔芒公爵夫人所接纳吗?某种程度上,《追忆似水年华》的文本是贵族和“中产阶级”书写的杂糅交融。不仅仅是人物和生活,流水账般的长句连篇累牍,让真相在交谈与礼仪中虚实难辨,这是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贵族生活,又是穿越到18世纪贵族时代的资本主义闲谈。
普鲁斯特创作中的个人主义,与波德莱尔的个人主义不同,因为前者的个人主义是维护时代和社会统治秩序的。某种意义上,普鲁斯特的个人主义能够被理解为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核心精神,即是对个人的尊重,单个个体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和尊严。《追忆逝水年华》的写作耽于内心的细腻感受,从个人的主观体验再现出时代的大格局,个体居于中心,占据了至尊的位置,整个文本的构建源于“我”的意识和无意识,从而奠定了现代叙事学的根基,叙事者的主观能动地位和创作自由被发挥到极致,传统小说的结构、人物、情节、时间和空间都因为“我”的超凡构建而发生革命性的变局。“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而不是我们表现在日常习惯、社会、我们种种恶癖中的那个‘自我’的产物”[17]74。但是,自由主义价值观所包含的个人主义是与社会利益相中和的个人自主选择,个人能够在阶级利益和个体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做出理性的选择,理性往往是在和激情的角力中占据了上风。以德雷福斯事件为例,普鲁斯特的表现很能说明问题。一方面他是德雷福斯派,支持为德雷福斯的无罪辩护。另一方面,他又崇尚权威,维护军队的秩序捍卫者地位,认为德雷福斯事件的真相模糊难辨。
普鲁斯特在文学与艺术上是波德莱尔这位资产阶级异见分子的崇拜者,波德莱尔和维尼一起被他视作“19世纪最伟大的诗人”[18]113。在1891年某个文学沙龙的访谈上,普鲁斯特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追忆逝水年华》作者的选择耐人寻味,两位诗人在阶级意识上是针锋对立的两个阵营。波德莱尔来自小资产阶层,甚至可以被归类为流氓无产者,阿尔弗雷德·维尼则会令人联想到普鲁斯特巨著里的贵族家庭,应该说,普鲁斯特和维尼之间有着更多的相似点,这也许更多是他欣赏《狼之死》作者的原因。
普鲁斯特对第二帝国诗人的评述有些是在今天已经习以成俗的褒奖,例如,“同像《恶之花》那样的书比较,雨果的鸿篇巨制何其软弱,含糊其辞,不得要领。”[18]118《小老太婆》是《巴黎画卷》的名篇之一,普鲁斯特努力想瞥见一丝斯多葛主义的痕迹,“在他对某些情感的高贵表达中,似乎是在描述外部形状,而不为悲喜之情所动”。[19]173内敛和克制是普鲁斯特在评论波德莱尔时倾向强调的一个特质。“也许应当在体内感受到迫近的死亡,像波德莱尔那样受到失语症的威胁,才会获得真正痛苦里的清醒”[18]119。
悲观与坚定从容是普鲁斯特书写特质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追忆逝水年华》的自我拯救从来就不是朝气蓬勃和奋发向上的。从记忆的本质来说,沉湎于记忆的个体很难会是乐观的,即使这种记忆是在美好时间的心灵鸡汤里溯流游动,而对于普鲁斯特而言,他的记忆本就和所谓回味过往无缘。玛德兰小点心所生发出的奇妙感受也许正是神经官能症患者才能捕捉和唤醒,羸弱的叙事者背负着病痛和颓废时代的十字架,从书写中寻觅苦修之路,迈上救赎之旅。他的语句节奏绵延悠长,表述风格徐缓从容,与急躁和突进绝缘,但字词永不枯竭,源源不断地流出呈现于纸面。始终延续的书写传递出叙事者的坚定执着,这是一位抵抗绝望的书写者在个人和时代际遇的动荡里始终坚守的救赎之路。
这是饶有趣味的现象,放纵、诅咒、辱骂、叛逆、反抗……波德莱尔这位“浪荡游民”行走在社会、道德和文学的边缘地带,违背了绝大部分的公共规范、行为准则和写作章法。张狂与离经叛道本应该是他的标配,普鲁斯特却执意从他的诗歌里提取无动于衷和淡定从容的品质,从而使得维尼、波德莱尔和自我拥有了交集。
普鲁斯特对波德莱尔的评述有一种认同性动机,通过整合和内化,诗人和叙事者同样成为冷静的旁观者,在保持理性和内心宁静的前提下见证社会的变迁与无常,这是那个时代时尚主义者的风格。普鲁斯特是资本时代的守成者,第三共和国的经济纵向比较虽然已经是得到了高度发展,但是进入了瓶颈期,迟滞不前。普鲁斯特所做的就像他评论波德莱尔所说的,“借助词语异乎寻常,闻所未闻的力量(比雨果的词语有力百倍),使一种感受成为永恒,而当言说此种感受时,则极力摆脱感受,与其说他在表达,不如说在描述”。[19]174波德莱尔所用的是字词,普鲁斯特的是语句,普鲁斯特的守成在于他的描述,他的力量也来自于个人化的描述。不需要突进,不需要阔斧,不需要抒情,只要平铺的叙事,只有繁杂的铺陈,只需向例的人物。
波德莱尔生活在一种大时代,冲击人心的时代。尽管普鲁斯特致力于在认同和归化中指出波德莱尔的所谓“不为悲喜之情所动”[19]173,但是,浪荡游民不能接受平淡、细腻,没有波澜起伏的心境。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都是现代性的开启者,前者的领域是诗歌,后者则是叙事。诗歌的现代性注定只能由波德莱尔这样的小资产阶级来实现突破,雨果和维尼这样贵族出身和身负贵族气质的诗人永远无法切实地提升、拓展和深化现代市民的感性体验,无法揭示和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审美活动的表达体系。身处经济、城市面貌取得重大发展而却更深切地感受到精神冲击、生活不幸的年代,波德莱尔置身市民阶级的底层,只有他才能不再以浪漫主义的理想化视角去塑造艾斯梅拉尔达和卡西莫多,只有他才能“用热情的目光看着它们”,真切地直视“每个人都躲开的好像带有鼠疫和虱子的狗”[20]119。在他的审美现代性里,19世纪大都市所碾压的社会群体成为显现美的本质的载体。作为现代性的抒发,波德莱尔以诗歌艺术的形式反映时代,把握实现,直观寓意,从而完成城市景观的诗意化和美的本质对象化,确立了审美现代性和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结合,使得寓意和美学形象的意识形态成为推动历史发展力量的构成部分。
普鲁斯特的叙事现代性与他的身份属性有着紧密的联系。作为养尊处优的大资产阶级,作为现行体制的维护者,他不可能在诗歌形式里去发明新的写作艺术,否则只会沿袭龙沙或是维尼的路数。诗歌的现代性不再是能够在沙龙和卧室的封闭空间里构建道德、神话、感情的意象群。当既得利益者从宅邸平台或是车窗玻璃观察民众或是风景,精英灵魂的高贵情感总是会和19世纪城市的无序与民生相抵触。
普鲁斯特的革命只可能发生在叙事范式。能够实现宏篇叙事的作者不可能是波德莱尔这样闲游放荡的流氓无产者,他们的激情是短暂和临时起意的,做不到长情地构思和编写冗长的文字。《追忆逝水年华》的叙事是资本主义经济高度发展的结果,是在第三共和国资本时代最终取代封建社会的文学标志,“第一个是主题和片段的任何等级的消除:任何生活都是写作的素材,任何不起眼的展示或任何平凡的物体,都能用来书写生活的意义和表达的威力。第二个是部分与整体的全新关系。整体不再是原因和后果的连贯,也不再是有机连接的部分的总体安排。整体是这种常驻于任何细节和任何句子中的共同威力。”[21]191这两种相互联系的原则在普鲁斯特的漫漫文字里尤其突显,它打破了贵族时代的古典秩序。
普鲁斯特尊崇波德莱尔,这是叙事领域的巨人对于诗歌空间伟人的惺惺相惜,也是普鲁斯特时代的常态:虽然在一次大战之前,波德莱尔遭到高校文学界的排斥,作家和艺术家之间还是有不少人对于《恶之花》的作者持肯定意见。很难说两人之间在创作风格上有什么传承或是比较直接的影响,太多的差异将它们分隔开来,唯一明显的共性是他们的阶级属性。从波德莱尔到普鲁斯特,是从第二帝国到第三共和国的时代变迁,他们是时代精神的代表人物,与时代的关系呈现出复杂的一面。两人都来自资产阶级,分属于同一阶级的不同阶层,政治要求、阶层利益和时代境况的区别导致了他们写作艺术的不同走向。他们的书写都见证了19世纪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路途,通过自己的美学探索在众声喧哗的法国文学现代性之路上奏出了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