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鞋子的豹,从雅典跑到中国
——对三首欧诗的交叉阅读

2019-03-15 14:20毛靖宇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黄山谷欧氏豹子

毛靖宇 陈 婉

(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义乌 322000)

当代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其在不同时期所写的诗,不但堪称经典,而且往往都具有为时代发声命名,作为基石与坐标的作用。在其大量琳琅满目、层见叠出的诗歌中,本文选择谈论的只是其中三首。这三首诗是:写于1990年的《豹徽》[1],写于1995年的《去雅典的鞋子》[2],以及写于2012年的《黄山谷的豹》[3]。前二者一写豹,一写鞋子,可以说是两条风马牛不相及的平行线,但是在最后一诗中,平行线交叉在一起。这样,也可以说这三首欧诗之间,具有一种类似于“反词”(欧氏诗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的关系。对这样的三首诗进行交叉阅读,是笔者的一种大胆尝试。希望以此避免泛泛而谈的空疏,也避免逐字细读的徒劳。

一、上半身与下半身:从豹徽到鞋子

下半身写作是90年代诗歌运动中一个革命性口号,也因为人所共知的原因颇惹是非。本文与这场诗歌运动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方便地借用这个提法来揭示欧诗中一种写作部位的对比与变化。在《豹徽》与《去雅典的鞋子》(以下简称《雅典》)这一对子中,体现的正是一种上半身与下半身的对比。比如,在《豹徽》中,涉及的生理部位几乎全部集中在上半身:豹子的吼叫惊散了羊群;它奔放的肢体沉浸在嗓子里;它的前额比以往的愤怒更为广阔;皇族的血统在额角闪耀;羊茫无所知地分食豹头;豹的头骨碎了更美;豹是热病在人的胸前溃烂……

上引诗句中着重号所标部分,全都是表示上半身部位的词语,与90年代下半身诗歌运动中对下半身的强调形成突出对比。这种对比恰恰说明了《豹徽》这首诗,虽然其写作的自然时间是1990年,但其诗学纪年更偏向于80年代,更像一首80年代的诗。因为如果说80年代诗歌具有一种上半身的,形而上的向度,恐怕没有人会反对。通读《豹徽》全诗,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高贵的贵族姿态与牺牲的理想主义:“它奔放的肢体沉浸在嗓子里,并不在意耳边的大地,是否有霍霍吹动的羔羊;它的前额比以往的愤怒更为广阔……”在以上几句诗中,豹以本质的愤怒与智慧成为统治者,但是他并不在意是否有听众与追随者,这是一种真正高贵的傲慢,但这傲慢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热病”,并不是因为自我的膨胀,而是因为牺牲:“豹子被羊角分开”。事实上,豹的高贵在于它的专注:“它把回声的震动,减轻到薄如蝉翼的伤害/而它奔放的肢体沉浸在嗓子里”,豹专心致志地工作,并没有考虑以外的因素:金钱、权力、名誉、地位……相反,羊残酷而冷漠:羊埋头吃草安度一生,豹子被羊角分开,羊茫无所知地分食豹头。在这里,羊以豹为生,分食豹头,却茫无所知,不知感恩,以为自己吃的是草。这真是一幅“远远看到的奇观”。事实上,《豹徽》一诗所塑造的豹子形象,与80年代诗歌的自我想象是完全一致的。80年代诗歌像豹一样专注,为艺术而艺术,为学问而学问,名誉、地位,钩心斗角争斗全然不知;它也像豹一样崇高高贵,它为民族与人民提供精神营养,留下精神宝藏,却并不在意人们是否看得起它,是把他捧得很高还是踩在脚下。

与以上所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作于1995年的《去雅典的鞋子》一诗中,实现了身体部位的全面下移,表示身体上部的词全部不见了,代之以围绕脚与鞋子为核心的词群的密集出现,如: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鞋子在深渊飞翔……

与这种转移相呼应的,是诗歌使用的词语、意象的改变。《豹徽》使用的是一种具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美学色泽的词语与意象,但是在《雅典》中出现的却是一些缺乏传统诗意,带着日常性甚至商业意味的词语与意象,如: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贩卖从动物换来的脚印;也不会花钱去买死人的鞋子;去赴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等等。

发生在这两首诗歌中的上述转变,与当代诗歌整体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转变是完全一致的。90年代是一个商业精神迅速崛起的年代,下海经商、现实性、物质性,成为90年代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对于90年代的诗人来讲,通过贩卖什么东西而谋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而诗歌中对于现实性,日常性乃至物质性的处理,也因此成为诗人们当务之急的诗学主题。从这个角度来看,《豹徽》与《雅典》二诗中上半身与下半身的对立与转移,忠实地反映了当代诗歌从80年代的形而上学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写作到90现代的形而下学的,关注日常性与物质性的写作的对立与转变。

二、诗歌的鞋子:从假肢到豹鞋

在《雅典》与《黄山谷的豹》(以下简称《黄山谷》)这两首诗中,存在着两组对比,一组是雅典与黄山谷的对比,一组是《雅典》中的鞋子-假肢与《黄山谷》的豹的鞋子的对比。

首先,我们来看《雅典》。我们看到贯穿《雅典》一诗的,是一种对西方文明的向心性,这与90年代的社会文化背景是一致的。诗歌一开篇就写道:“这地方已经待够了。总得去一趟雅典”。这里“总得”一词,具有非如此不可的强制意味。的确,雅典与希腊,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纽约与美国则是二战以来当代世界的中心。90年代以来的出国潮,新东方英语培训学校的商业成功以及《北京人在纽约》电视剧的走红,正是当时西方文明席卷全国的象征;更不要说对于中国诗歌来讲,自从新文化运动新诗诞生以来,一直是以向西方学习,实现新诗的现代性建构为目标;特别是诗人积极投身其中的八九十年代的诗歌运动,更是受到现代西方先锋艺术浪潮的涌动而催生的。诗人对于诗歌写作中西方资源重要性的体认,自然不言而喻。因此,总得一去的雅典之旅,首先具有朝圣的意味。

但是,总得去一趟雅典的“总得”的强制性,同时也有勉强,不情愿的意思。这似乎说明诗人对雅典的态度,是有所保留的。欧氏是一位极具批判精神与独到眼光的诗人。他自然不会简单地认为西方文明能解决中国诗歌,中国文化的所有问题。对于朝圣一般的雅典之旅,诗中也表达了质疑与反思: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

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

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

这是那个时代难得的清醒之音。所谓的鞋子,鞋与写谐音,鞋隐喻了写,这提示我们这是一首与写作有关的诗。这几句诗的大意是说,随着时势的推移,现在的雅典与美国,都不是古代的雅典,尤利西斯的鞋子,对于现代人来讲也就失去了意义,从而一场朝圣一般的雅典之旅,对于写作者来讲也没有什么作用。随着诗行的展开,这种质疑与反思逐渐发展成为焦虑:

请想象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

仍然在奔跑。雅典远在千里之外。

哦孤独的长跑者,多年来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渊飞翔——

在这里,雅典之旅变成一种既没有目的,也没有奔跑者,没有奔跑者的腿与鞋子,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奔跑与物质性假肢的奇异组合的行为。

我们再来看看《黄山谷的豹》一诗。黄山谷是北宋诗人黄庭坚,而豹的出处见于该诗的题词引用的黄庭坚的一句诗: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

在80、90年代中国诗坛,老虎和豹的形象频频出现,其中也包括欧氏的《豹徽》,但基本上都是布莱克、里尔克、斯蒂文斯等西方大师的子孙。在这里欧氏引用黄庭坚的诗,从黄诗中创造出一个新的“黄山谷的豹”的诗歌形象,而且诗中频频出现“先生说”这样的字样,其对先生权威性的尊崇显然可见,这俨然有回归民族传统,做古典大师的斑斑儿孙的意思了。

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大多数80、90年代诗人都是不怎么友好的,而欧氏本人也给人一种比较“欧化”的印象。他熟读西方大师诗作、文论、哲学,总是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对西方音乐、建筑等艺术门类也是如数家珍,展示了在西方文化方面的极高素养。而《黄山谷》一诗作于诗人2000年代回归诗坛之后的2012年。许多评论者都注意到这次回归欧氏带来很大的变化。本文则认为,回归民族传统,强化民族元素,是回归后欧诗写作的最重要特征。这就与前诗构成了前文所说的第一组对比。

21世纪以来,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西方国家普遍陷入经济发展停滞的危机,各种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也随之增多。与之相反,中国的经济实力与国际地位在这期间得到迅速提高。在这种可喜的逆转之下,广大国人的民族认同感、自信心得到充分的舒展,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接受,也达到更高的层面。欧氏诗歌中的变化与这种宏观社会意识的变化是一致的。从欧氏复出后的写作来看,他在停止写作期间,必定围绕新诗发展中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等问题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对中国古代典籍也进行过广博精深的研读,从而慢慢酝酿了欧诗中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改变。笔者不知道欧氏为何要辍笔停诗,也不知其为何复出,但如果以诗歌批评者本分的立场来看,笔者认为无非是与诗歌有关的,辍笔也许是因为在写作中发现了问题,要停下来反思一番,而复出则很可能代表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在这种理解之下我们重新对比《雅典》与《黄山谷》二诗,就会发现,前诗中的怀疑,焦虑,全都消失了,失去双腿的奔跑者的假肢,变成了穿鞋子的豹,鞋带还俏皮地系成梅花与雪花,显然这是一种中国式样,跑得从容不迫,潇洒自如。这就构成了前文所说的第二组对比,诗中说:

豹,把人类的肺活量跑光了。

时间被他跑得又老又累,

电和石油,被他跑漏了。

词,即使安上车轮也跑不过豹。

又比如:

豹,步态如雪,

它的每一寸移动都在融化,

但一小片结晶就足以容身。

一身轻功,托起泰山压顶。

对于上引诗句,即使我们并不清楚其含义的具体所指,但从单纯的形式上也可以从中读到一种轻松自如的“奔跑”的节奏感与成竹在胸的自信心。

三、豹的奔跑:从豹徽到黄山谷的豹

长期以来,豹作为一种高贵,迅捷,有灵性的动物,受到诗人的青睐,成为诗人乐于写作吟咏的题材。将《豹徽》与《黄山谷》这两首写作时间相隔甚远的诗歌相比,两者共同的地方是都提到了豹,但是又有明显不同。

在《豹徽》中,诗人为豹提取的标志是“豹徽”,但是豹徽为何物?却是一个让人困惑的问题。豹徽不是一个具体可感的现实性事物,也许它是徽章的一种,那么这个豹徽,就应该是一种表达抽象含义的象征物。不仅如此,豹徽中豹子的典型性动作是吼叫,但几乎没有一处提到豹的奔跑。

而作于20年之后的《黄山谷》,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首诗中,鞋子成为豹子最突出的标志之一,诗歌一开始就说鞋子:

脚步在2011年的北中国移动,

鞋子却遗留在宋朝。

同时,这首诗几乎自始至终都在谈论豹的跑:

先生说,别以为穿上跑鞋,会跑得比豹子快……

有没有比豹快的鞋子……

豹,把人类的肺活量跑光了……

鞋子是人们生活中习见的事物,而且位于下半身。这两首诗中豹徽—吼叫与鞋子—奔跑这样一种形式的对比,提醒我们在题旨上存在着一种相应的抽象性—精神性—形而上学性与具体性—物质性——现实性的对比。

豹与鞋的配伍似乎很奇特,事实上,考虑到“豹”“跑”谐音,跑的时候又需要穿鞋子,豹和鞋的联系就不奇怪了。前文提到鞋是“写”的隐喻,那么豹的“跑”,也就与写作搭上了关系。

由上可见,《豹徽》和《黄山谷》之间,体现了一种抽象性—精神性—形而上学性写作与具体性—物质性——现实性写作的对立。前者倾向于精神性,后者相反,这种向下的向度,显然是受到90年代写作的影响,比如《去雅典的鞋子》的鞋子的影响。但是,《黄山谷》又绝不是一首单纯现实性,物质性的诗。因为,在豹与鞋的组合中,跑是抽象动作名词,鞋是具体物质名词,豹子穿上鞋子,代表的是物质性与精神性的完美结合,是有活力的生命体的诞生,也是对90年代失去双腿光剩下假肢在敲打的奔跑的扬弃,诗中说:

脚步在2011年的北中国移动,

鞋子却遗留在宋朝。

赤脚穿上云游的鞋,

……

一只豹,从山谷先生的诗章跃出。

起初豹只是一个乌有,借身为词,

想要获取生命迹象,

获取心跳和签名。

这是一只有生命的豹,有意志,有肉身的豹。诗中又说:

这个空无,它就要获得实存。

词的豹子,吃了我,就有了肉身

后面又说:

撕裂我吧,洒落我吧,吞噬我吧,豹。

请享用我这具血肉之躯。

这种生命性,与其说是精神与物质的结合,不如说是灵魂与肉身的结合。很显然,这种灵魂与肉身的结合,代表的是主客交融,人诗合一的写作的最高境界:《黄山谷》为“豹”找到了民族形式与民族活力,赋予了民族生命,从而解决了90年代诗歌物质化、西方化存在的问题。从80年代的豹子主观性的浪漫激情,到90年代机械性地敲打大地的假肢,再到2012年主客交融,血肉丰满的穿鞋子的豹,我们在这三首诗中看到了一个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轨迹。

将三首诗歌相互比较,有似于三面镜子相互映照,通过三者的相互限定,映照,可以构建出一个有意义的谈论空间,可以发现单篇研究发现不了的问题。尽管三面镜子的相互映射,可能折射出幻影重叠,令人眼花缭乱的镜像,但若排除干扰,直指本真,我们还是能为这三首诗歌勾勒一个黑格尔式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关系。这种关系既反映了后朦胧诗以来中国新诗的发展轨迹,也展现了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在新诗实验方面长期不懈的追求。

简而言之,欧氏的《豹徽》是一首具有80年代精神气质的诗作。诗中的豹隐喻的是80年代狂飙突进的大写的诗人自我形象。与这种高大上的写作相反,《去雅典的鞋子》则是一首在90年代的诗歌环境中转向现实化,物质化的作品。诗歌中鞋子—假肢的意象就是这种物质化,现实化的典型代表。在该诗中,诗人对新诗写作中的西方资源进行了反思与质疑,他并没有表现出对西方文化,西方诗歌的盲目全盘接受,而是敏锐地意识到西方传统本身与当代现实存在的误差。也许在当时诗人还没有找到新诗问题,同时也是自己写作中存在的问题的解决方法,所以在这首诗歌中表现出一种明显的焦虑不安之感。这种感觉通过“哦孤独的长跑者,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这样的诗歌形象表现出来。假肢传达一种僵硬,机械,神经质的含义,这也许代表了诗人对当时自己或时代写作状况的一个概括,但同时,从另一个角度说,失去双腿而仍然在孤独地奔跑的假肢,也传达了一种在无人理解认同的绝望状况下不懈坚持的诗歌形象。

《黄山谷的豹》中的穿鞋子的豹的意象,既是对《雅典》中的鞋子—假肢的否定,也是对《豹徽》中的豹的回归和提升,是一个全新的诗歌形象,是诗人在新形势下的代表之作。在该诗中,作者的写作路径重新回归传统,从传统渊源中寻找新诗创新的新生命新动力。诗中的豹有了跑的含义,跑(豹)与鞋的结合,是一种物质性与精神性的结合,更是一种血肉丰满的生命体的诞生,这种生命体代表了一种主客交融,人诗合一的写作的最高境界,从而实现了对90年代新诗问题与困境的突破与解决。

在当代诗歌研究者中,洪子诚也许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有点实事求是的求实态度的学者,他曾在90年代坦诚不讳地承认当代诗歌研究中存在着问题,承认最重要的是“首先细心地考察诗人们究竟做了些什么”[4]可是直到如今,洪所坦言的问题,并没有得到重视,而是以被人遗忘的方式解决了。

随着遗忘的加深,人们对80、90年代的实验诗歌,几乎要抱着一种忘恩负义的反攻态度。在笔者写作博士论文的2008年前后,就亲见诸如著名诗人、评论家,甚至是86诗歌群体大展发起人级别的大咖,纷纷站出来检讨批评当时的诗歌活动[5];而在诗歌界闹得沸沸扬扬的梨花体事件,全民敲键盘事件,跑遍中国来睡你事件……构成了整一个诗坛无政府主义大狂欢表演。在这种情况之下,很多研究者都感到迷茫无措。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淡出多年的欧阳江河奇迹般出现了,他做讲座,做朗诵,出诗集,他的出现重新给当代诗歌提供了塑形力,也重新点燃了诗歌研究者的信心。在这种情况之下,笔者写作此文,力图以三首诗歌的交叉解读,获得一个全局贯通性的视角,来审视诗人欧阳江河自80年代以来至今诗歌探索活动的一个侧面,也同时以此窥见当代诗歌的一角深层脉络。

猜你喜欢
黄山谷欧氏豹子
本刊2022年第62卷第2期勘误表
那只天真的豹子
《黄山谷论书句》
《黄山谷论书》
百里挑一的小豹子
小豹子
小豹子
欧氏看涨期权定价问题的一种有效七点差分GMRES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