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新
《百合心》[1]的作者庹政是以畅销书作家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他的黑道小说《大哥》、官场小说《男人战争》等,都有较高的市场认同度。《百合心》最初是在网络上连载的,网上极高的点击率和跟贴量代表了这部作品受欢迎的程度。但是,《百合心》并不是一部畅销书,而且恰恰因为这本书不会畅销,才证明了它的价值。
正如作者毫不讳言的:这是部“风格类似《围城》”的作品[2]。一般的读者能够很快地读出《围城》的味道。但是,这并不是一部游戏之作,更不是一部简单的模仿之作。作者自述,这部小说从最初的构思,到最后的完成,化了十九年之久,写作前准备的资料竟达二十五万字之多[2],更让我们觉得,这样呕心沥血的模仿,显然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策略。
这部作品,在内容上,看似借用了《围城》的意境,但是它又有绝不同于《围城》的内涵;在形式上,看似承袭了《围城》的风格,但又有跟《围城》完全不同的叙事策略。如果说《围城》是一部典型的现代文本的话,那么《百合心》是一部典型的后现代文本。它因《围城》而生,却像一只寄居蟹一样,在坚硬的螺壳中,悄悄地啃食了螺肉,完成了自我成长。
《百合心》书名来自于钱钟书。钱钟书曾说在《围城》写出来之后,就对它“不很满意”,然后开始写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在写了大约2万字后,稿子却在搬家中丢失,后来心境改变,没能再写。又说:“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3]2这段著名公案,在文学界广为人知。庹政的大胆也体现在这里:不但要直接模仿钱钟书的作品,而且要直接采用钱钟书用过的书名,明确告诉大家,这就是一部模仿之作。
小说的第一句就是“红海早过了”。这也是《围城》开篇的第一句。其实,整部《百合心》跟红海丝毫关系都没有。用作者的话来说,写下这样一句话,目的是向钱钟书致敬[2],同时,这句话对读者也起到提示作用:他要写一部类似《围城》的作品。
事实上,《百合心》对《围城》的模仿是无处不在的。首先,对《围城》立意的模仿。围城说“城外人想冲进去,城里人想逃出来”,爱情事业,莫不如此,这使方鸿渐在精神上陷入进退维谷状态;而《百合心》说“世间万般,事业,爱情,婚姻,你所追求的,都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都是你不想要的,大抵如此”,也表现了主人公琴高在精神上进退无路,无所适从的状态。
其次,对人物形象的模仿。《围城》中主人公名“鸿渐”,典出于《易经》“渐卦”,意为像鸿鹄一样,循序渐进,越飞越高;《百合心》主人公名“琴高”,典出于《列仙传》中琴高乘鲤的故事,意为超脱人世、遁入仙境。实际上,这两个主人公都名不符实:一个只是飞来飞去,找不到安居之所;而另一个进退失据,并不超脱。他们都善良,有涵养,学识深含不露,观人阅世颇有洞悉力,但都懦弱无能,对人生都有无助无力之感,都是“无用”的好人。
第三,对作品风格的模仿。《百合心》中随处可见《围城》式的幽默:冷峻睿智、中西合璧、古今同炉;钱钟书式的比喻:生动形象、用典圆熟、妙语连珠。比如,说姜明广做了网络公司老板后自信暴棚:“像掌握了炼铁技术的部落酋长,骄傲自大得不行,”评价主人公在无聊的饭局中奔波:“吃饭有时候就像结婚,名义并非实际目的。好比讨阔佬的女儿,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些,都颇有几分《围城》的韵味。同时,《百合心》对当代官场、职场、商场、学校生活的把握,对茶楼、酒肆、声色犬马、人际交往应酬的描绘,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刻画,也有几分《围城》式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风采。包括整部作品叙事节奏、场景的描写、人物的语言等,也模仿三四十年代的腔调,甚至把作品中的女性称为“小姐”——这个被当代社会亵渎的称谓,事实在很多正式场合已经绝迹——也体现出模仿的刻意。
我们知道,一般来说,模仿者总是偷偷摸摸,总是避免模仿名家名作。最好的模仿是让人家看不出痕迹,有改头换面之妙,夺胎换骨之能。有谁见过不加掩饰的模仿者?但在文学传统中,有一种模仿却是受到追捧的,那就是公开的、事先张扬的对经典的模仿:模仿者越大声的声张,就越证明了模仿的别有用心;模仿得越亦步亦趋,就越显示出模仿的意味深长。这种模仿方式,被称为——戏仿。
戏仿通常通过对经典文本的模仿,达到嘲讽、调侃、解构的目的。比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模仿骑士小说,通过一个找不到敌人的伪骑士的经历,嘲笑骑士小说的可笑;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模仿荷马史诗,把一个类似于奥德修斯的故事,放到二十世纪爱尔兰语境中来讲,揭示现代人精神的萎靡状态。
戏仿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的手法,由来已久,但蔚然成风却是二十世纪以来的事,它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在我国,戏仿的历史也比较久远。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有鲁迅的《故事新编》、施蜇存的《石秀之恋》等戏仿之作;八九十年代,有余华的《鲜血梅花》、格非的《敌人》、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等戏仿之作;九十年代以后,受电影《大话西游》的影响,戏仿更是异常热闹,网络小说《悟空传》《沙僧日记》是后现代风格无厘头戏仿的代表作。
但还有一种戏仿,是通过讲述一个跟原典的类似故事,开拓一个跟原典不同的境界,表达作者不同的感受和理解。例如卢梭的《新爱洛伊丝》对《阿伯拉与爱洛伊丝的情书》的戏仿。《百合心》显然属于这种类型的戏仿。对《围城》差不多亦步亦趋的戏仿,不是为了解构或嘲笑这一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而是如作者所宣称的那样,是“致敬钱钟书”。作者的真正目是运用《围城》的手法和风格,写一部全新的“《围城》”,从而与原典形成互文性,并在互文性中,建构这部小说自身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百合之心,层层剥落,终见虚无。”如果说《百合心》有主题的话,这就是它的主题。“百合心”显然是一个钱钟书式的典雅意象。世事也好,人事也好,都如百合之心,最终空无所有。其实在我们的日常比喻中,把这个叫做“剥洋葱”。
作品分三个部分,分别写主人公郑琴高在职场、商场和学校的三段经历。第一部分写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编辑,为公司的网络征文大赛立下汗马功劳,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升职加薪的奖励。第二部分写琴高在房地产公司与各色官员和商人打交道,以及醉生梦死的生活。房产公司在拆迁时出现了重大的事故,最后解散了事,郑琴高一无所获。第三部分写郑琴高应聘到成人教育学院做普通教工。校园也非世外桃源,院长热衷钻营,同事间勾心斗角。郑琴高卖了父亲留下的房子行贿,正式编制的事还是没有着落。
空心化,是作品碎片化、零散化的叙事中,呈现出来的典型意象。作品中的各色人等,每天都很忙碌:忙于拉关系和各种应酬。带着对人际关系的练达,带着对利益交换的透彻,每个人都在食物链上,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吞食着他人,又被他人吞食。
没有真正的理想和事业。郑琴高所谓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顶着道具唱傀儡戏。在网络公司做编辑时,他被老总姜明广当成傀儡,被利用后一脚踢开;在房地产公司做总经理时,被范拥军当成傀儡,还是被利用后一脚踢开;在成人教育学院做职员时,被院长喻忠良当成傀儡,被敲诈得一干二净,最终一无所获。而其他人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都在为利益而奔波。正如作品中范拥军所说:“钱和权,是这世上最重要,最好,最值得追求的东西。”“这是个恶棍的时代,你当不了最坏的那些人,也要争取当一个不好的人。”
没有真正的爱情。跟《围城》一样,作品中也写了郑琴高与几个女子之间的爱情纠葛。朱颖是个实际的人,琴高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对她还有还价的余地;七七是个工于算计的女子,看似是琴高的猎艳的对象,实际上琴高才是她的猎物,当琴高失去讨价的本钱的时候,七七便弃他而去,两不亏欠;柯小姐应该是真心喜欢琴高的,可是琴高觉得以自己的地位,无法驾驭对方强势的性格,换句话说,如果自己地位高些,强势的柯小姐就会变成温柔的羔羊。爱情曾经被看成是一种纯真的感情,与金钱无关,与地位无涉,至少也应像《围城》那样的,让人有想冲进去的冲动。但《百合心》中的爱情,由于无处不在的利益权衡和现实考量,让人严重怀疑爱情本身的虚无。
没有真正的友谊。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相互的利用。当两人互相打量时,其实是在互相掂量对方的斤两。作品中,琴高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无法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与他交往最多的范拥军让我们想起了《围城》中的赵辛楣。范拥军跟赵辛楣一样精明、能干、自信,比赵辛楣更胜一筹的是知世态,察人情,深谙官场规则,充满野心。靠着父亲在组织部的雄厚背景,在官场如鱼得水,官虽不大气场却大。这是一个巴尔扎克笔下的伏脱冷式的人物。跟赵辛楣对方鸿渐的真诚和倾力相助不同,范拥军对琴高并没有什么友谊可言,他要的是可操作的傀儡,最多对这个不大通世事的人,还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大家都在权与钱的舞台上,共同地做一场戏,只是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共同点却是一致的——没有理想,没有敬畏,没有精神,我们可以把他们称为“空心人”。但你不能说这群人就是堕落的人。他们只是一群看懂了社会的真谛,认同了各种潜规则,并且顺从了自己的欲望,从而与社会和人性达成了谅解的普遍人。这样的人,构成了生活的本身。
郑琴高,谐音“真清高”。跟方鸿渐一样,是个学历不低的知识分子。在作品中,郑琴高给人清高的印象。但他既非真清高,也非假清高,而是不投入。正如作品所说,“他无法入世,也无法出世”。他对利益——甚至非正当利益,既不刻意追求,也不推辞拒绝,一旦机会来临,照样纳入怀中。他对社会潜规则有一种很深的领悟,虽时常被伤害,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他的基本态度。清高没有本钱,堕落没有本领,对事业没有设想,对爱情没有期待。他像一具傀儡,或者一具行尸走肉,被人推动着,被事裹挟着,被动地做人,被动地做事,既不认真,也不纨绔。他并非加缪笔下清醒而勇敢的“局外人”,而是一个迷离于生活中的“空心人”。
作为隐喻,《围城》中还有个看上去很美的城。城外人想冲进去,城里人想冲出来,《围城》的关键词是“幻景”。 爱情也好,婚姻也好,事业也好,皆因有着美丽的幻景,诱惑着人追求的冲动;进去后,发现未如原来所愿,又诱发出逃离的冲动,因为逃离看上去比不逃离好。小说追寻着一种人生的终极意义。正如有研究者说:“当我们说人生如围城时,正代表着我们在探索走出围城的奥秘。因为若不知人生如围城是人生真相的一个方面,那么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人生,更谈不上寻找走出围城的路径。”[4]
钱钟书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3]4。方鸿渐是作为“这一个”出现的,他代表了一部分乱世中不甘沉沦的知识分子,代表了他们冲来冲去的生存状态。《围城》有意淡化了时代背景,国家、民族、战争都退到了远处,从而更多地指向了人生本身。正如夏志清所说:“围城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间无法沟通的小说,”[5]286“围城”因此也成为了一种无法摆脱的人生状态的隐喻。
无心的百合,同样也是一种隐喻。“虚无”是《百合心》的关键词,是对《围城》中那个看上去很美的城的消解。到处都是虚无,美好的城并不存在。没有城,就没有人想冲进去,也没有人想冲出来。在与“围城”的互文中,“百合心”的意义得以呈现出来。郑琴高也是“这一个”,正如作品所说:“他也代表了某一类人,尴尬地生活着,终日周旋在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之间。”百合心隐喻了现代“空心人”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孤立如原子,每个人又都紧密联系如原子,既莫名其妙地生活着,又是他人莫名其妙的生活的制造者和组成部分。
“空心人”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社会的空心化。所谓社会空心化是指由于社会治理结构性问题,而产生了权力通吃、贪腐成风、阶层固化、潜规则横行的现象,从而造成社会成员普遍的理想失落、道德失范、是非感缺失、正义感缺位的生存状态,以及茫然、焦虑、虚无的心理状态。一个美好的人生,必须具备两个最基本的维度:自然禀赋的充分发展和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后者通常是前者的前提和保障。当一个社会公平与正义缺失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空心化社会,就会导致人的畸形发展,从而涌现出无数的空心人。
“百合心”既是对商品经济时代社会空心化状态的隐喻,也是对“空心人”生存状态的隐喻。《百合心》脱胎于《围城》,但淡化了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寻,而是立足于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思考。
《百合心》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对《围城》风格的模仿。《围城》被公认为是一部“新儒林外史”,是中国现代最为成功的讽刺文学。《围城》用讽刺的笔调塑造了一群可悲可叹可笑的知识分子群像,揭示了他们在“围城”中的生存状态。《围城》的讽刺,是一种比较接近传统的讽刺——讥讽。虽然不像《儒林外史》写得那么夸张,但仍展示了嘲笑、贬斥与否定的基本功能。
《百合心》也是讽刺的,但是,我们在表面几乎看不到《围城》式的讥讽,而是通过叙事中的深层话语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修辞层面上的明讽,而是叙事层面上的暗讽,同时,这也是一种具有后现代意味的讽刺——反讽。
《围城》的讽刺主要通过对人物形象的荒唐化表现出来的。用夏志清的话说,就是“苏小姐交际圈的奇异新派知识分子,三闾大学里褊狭个性的教授和讲师;上海的大商家及旧派绅士;内地的小官员、公务员、客栈老板及妓女——这些人物统统以大骗小诈、外强中干的荒唐姿态出现。”[5]283方鸿渐表面机智善言,实则怯懦软弱;苏文纨表面孤芳自赏,实则矫情做作;孙柔嘉表面柔弱温顺,实则攻于心计;高松年的表面善解人意,实则老奸巨滑;李梅亭的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韩学愈表面诚恳稳重,实则厚黑无比……
如果说《围城》运用略显夸张的对比展示人物的“伪”,《百合心》则以冷静的笔调,展示的人物的“真”:他们本色地活着,几乎毫不遮掩。在正式的、官方的场合,他们或许一本正经,一旦进入私下的环节,明规则告退,潜规则登场,一切都变成了利益的权衡和交易。赤裸裸的,无须掩饰,彼此心照不宣,因为每个人都熟悉潜规则,都在按规则办事。
作品中最“真”的人物莫过于范拥军,除了钱和权,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包括女人。对自己的目的动机,他总是公开声明,从不避讳。既有伏脱冷式的坦率,也有官场大佬的气度——甚至在抛弃琴高后,也没忘拉他一把,让他到成人教育学院去工作。而姜明广、喻院长、雷副区长这些大小官员也有着他们的“真”:利用你,是明摆着的,敲诈你,也让你心甘情愿,甚至还能站在你的角度,替你着想。即使作品中的女性,也莫不以“真”示人。《围城》里,苏文纨装才学掩饰骄矜,孙柔嘉扮温柔编织罗网,而在《百合心》里,朱颖的功利欲,七七的物质欲,柯小姐的支配欲,都是本真的,毫不掩饰的。《百合心》中的人们显然认为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众所周知的交换规则下,各人为自己利益打算,是自然的、理所当然的。
把围城的“伪”与百合心的“真”放在一起,就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在一个社会中,如果做人还有作伪的意识,做不光彩的事还遮遮掩掩,说明这个社会还是有底线的,人们以越过这个底线为耻;如果人们普遍地做龌龊的事到了不需要掩饰的程度,说明了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了底线。《围城》把人物的“伪”看成反常的、病态的行为,《百合心》则把人物的贪赃枉法、行贿受贿、利益交换看成正常的行为。在这些“正常”的人物背后,实际上指向的是社会的不正常,因为只有在极度不正常的社会,人们才会把病态行为正常化。这是一种典型的反讽叙事。
《百合心》叙事上的反讽特色也体现在对郑琴高这个形象的塑造上。郑琴高明显是方鸿渐这个形象的戏拟:都是知识分子,都被动、软弱、“无用”。作者显然有意识地让这两个类似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三四十年代的方鸿渐虽然被动、软弱,但怯懦中还有抗争,关键时候还有反击,他还有选择,还有拒绝,还能玩世不恭,还能左冲右突。他不愿向苏文纨投降,羞于与李梅亭、韩学愈之流为伍。方鸿渐虽然被赵辛楣评价为“不讨厌,但全无用处”,却绝非无能之辈。他其实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只是不愿意像别人一样热衷于勾心斗角、逢迎拍马而已。他的“无用”其实是内心深处的“无为”带来的。他不认同世俗,还有所坚守,还有那么一点“民国范儿”。
当代社会的郑琴高虽有“清高”之名,但无清高之实。他谈不上抗争,每走一步都属无可奈何,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社会沉浮,跟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无法把握自己。当发现自己被玩弄、被敲诈、被抛弃,他也会痛苦,会空虚,会产生片刻的愤怒,但随即涌现出卑微的地位所带来的无力感,使刚刚激起的一点抗争意识立即灰飞烟灭。所有的苦涩,他只能无奈而又无声地吞咽下去。这是个无能的形象——不是由于才能的欠缺,而是由于卑微的地位带来的无能为力。
跟方鸿渐一样,郑琴高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虽然学的是理工科,但对文史哲颇多涉猎。信手拈来的历史、文化、文学,甚至《圣经》中的典故,证明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又活学活用的人;张口就来的对世相的讥刺,也说明了他对社会保持了清醒。如此聪明又有才学的人,却没有形成稳定的价值观和明确的人生方向,方鸿渐在他那个时代能够坚守的,到了郑琴高这里全盘溃散。这样的叙述,本身就具有了反讽的意味。
郑琴高是“无用”的,用范拥军的话叫“老实”。而老实,在当代社会,几乎就是“无用”的代名词。他没有任何家庭背景,没有很深的心机,也不擅长拉关系,这就注定了他在这个商品社会的“无用”。有意思的是,正是因为郑琴高的无用——才会被人当成利用的资本。在《围城》中,“无用”让我们想到《红楼梦》中女娲补天留下的那块顽石,有人格上的隐喻意义;而在《百合心》里,“无用”竟然会成为一种特殊的资源,姜明广、范拥军们可以利用郑琴高的“无用”达到目的。更有讽刺意味的是,郑琴高也深知自己因“无用”而被利用,但并不因此变得自强自立,千方百计摆脱被利用的地位,而是顺水推舟,甘当傀儡,利用着别人对自己的利用。换句话说,他利用了自己的“无用”。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被人玩弄的悲剧人物,还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喜剧人物。《百合心》告诉我们,在一切都可以交易的时代,当代的方鸿渐已经沦落到了什么程度!
《百合心》叙事上的反讽特色,还体现在叙事者在作品中的叙事立场上。《围城》的叙事者对人物基本上持讥讽立场,对主人公方鸿渐也是有批判的。方鸿渐的懦弱、没有主见、优柔寡断、得过且过、油嘴滑舌,叙事者实际上多有否定。批判与讥讽,一方面说明了叙事者站在高于他的人物的立场上,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在深层的叙事话语中,还存在一个强大的声音: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而在《百合心》中,叙述者采用了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各种龌龊的交易、无聊的应酬、空虚的闲谈都被正常化了。叙述者没有站在高于他的人物的立场上,对遍地的权钱交易和腐败行为没有任何谴责,对琴高所参与的行贿活动也没有任何的批叛。即使琴高被利用、被敲诈、被出卖,也让读者更多地为他卑微的地位而感慨,为他不能熟练操作规则而叹息,为他性格的软弱畏缩而失望。读者对琴高充满同情,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从而轻轻抹去了本应该产生的对社会腐败和不公的愤怒。
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的叙述策略:越是将生活中阴暗、肮脏的一面常态化、合理化,就越能显示出生活的荒诞;越是对人物的猥琐、无能给予更多的理解和认同,就越能映射出社会中不合理的一面对人性的摧残。在反讽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与绝望,是《百合心》在叙事上的最大特色。难怪作者在谈到《百合心》时说:“它摧毁世间的一切美好,击穿我们对于人生,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思考。”[2]
作为戏仿之作,《百合心》无疑是成功的。正如琳达·哈琴所说:“戏仿不仅是要恢复历史和记忆,而且要质疑一切写作行为的权威性,所采用的方式是将历史和小说的话语,置于一张不断向外扩张的互文网络之中……后现代主义通过使用正典表明自己依赖于正典,但是又通过反讽似的误用来揭示对其反抗。”[6]174《百合心》通过对《围城》的戏仿,在互文性中构建了它的意义:展示了郑琴高时代比方鸿渐时代更为不堪的现实,表现了当代知识分子更多的辛酸与无奈,并形成了对经典的反讽:那座看上去很美的城,在我们这样一个空心化时代,已经不复存在;那个冲来冲去的方鸿渐,已经沦落为“空心人”,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古人云:“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庹政在《百合心》题记中说:“谨以此书纪念我的父亲,我的青春,我的爱人。”我们不知道作者的经历与作品主人公郑琴高间有多少相似度,但是,从郑琴高身上我们能读出作者的挣扎、沉沦、失落和希冀,以及内心的伤痛与爱,看到一个在现实中沉浮的灵魂。庹政不像钱钟书那样站在云端、悲悯众生,而是以自己的生存体验,映照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复杂性。《百合心》之所以能够在网上赢得那么多的点击率和跟贴量,正是由于在我们这个网络的时代,很多读者能够从中看到自己。如果说这部作品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么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