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上 篇
1
我像被风吹起的一团蘑菇,从雪道上飞下来时,寒风嗖嗖地在我耳边聒噪。我仿佛听到魏旅说,慢点,慢点,别摔着——我来亚布力滑雪场三天了,魏旅没给我打电话。我用力地撑几下滑雪杖,并把重心放到右脚,左板轻浮在雪面上,向左滑出一道优美弧線,轻松地越过一道坡后俯冲下去。恰在此时,揣在滑雪服内袋的电话震动起来。我像一只被猎人追撵的兔子,迫不及待地掏出电话,吱吱的震动声却戛然而止。雪光反射到屏幕上,我没看清楚是谁打进来的,但我期待是魏旅。我出来好几天了,他好歹也过问一下。我用食指划了一下,回拨过去。
是五毛吧,你老姨父死了,刚刚咽气。 我愣怔地“哦”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和做作。李桂纷似乎也意识到了,她匆忙地说,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不用惦记,就挂断了电话。李桂纷是我老姨,母亲四姐妹,分别以芳华缤纷为名。母亲行三,占了缤。我夹着雪板往回走时,雪道上突然旋起一股雪尘,搅起的雪尘拧着劲地冲下来,把我罩住了。我被雪尘迷了眼睛。眼泪叽里咕噜地落下来,脸颊针刺般地疼。
第二天早上,我驱车从亚布力往家赶。由于两天前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国道上有的路段雪清理得不好。所以,我到家时天都蒙蒙黑了。我赶到三毛家时,母亲也接到了老姨父的死信。她哀愁地看着我说,你老姨父死了,以后你老姨就省心了,可她的钱路也断了。不管咋说,你老姨父每月还有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呢。往后,你老姨就靠每月的几百块遗属费活着了。现在这物价,那点儿钱还不够走来往的。
我问母亲,回老家给老姨父送葬吗?母亲迟缓地说,刚才你大姐来电话,说天寒地冻的不让我回去。自从两个外甥上大学,大姐就跟着大姐夫浪迹天涯,她都在满洲里生活三年了。大姐夫是管道工程师,收入高。听说大姐夫他们建设的管道像条长虫似的越过边境,直通俄罗斯。三毛端上一大碗土豆丝汤,她说,一接到你要回来的电话,妈就让我给你包饺子。我说五毛爱喝汤,我给她做丸子土豆丝汤,撒上胡椒粉,保证喝得五毛香汗淋漓。三姐笑着瞥一眼母亲。母亲白了一眼三姐,你出门我也一样啊,都可你爱吃的做。刚要吃饭,程二毛和程四毛前后脚地来了。三姐给她俩拿了碗筷,让她俩趁热吃一口。她给二姐盛一碗米饭,泡了一勺红烧肉炖豆腐。程四毛盛了半碗米饭,夹一块红烧肉放到米饭上。我一寻思,老五回来就得扎到这儿。二姐看着我,说要不是老姨父的事儿,你们也不能这么快回来吧?每年不都在亚布力住十天半月的,魏旅还爱吃亚布力的大米饭。二姐疑惑地看着我问魏旅咋没来,我说我们俩还没到家,他们单位就打电话说有事儿。他到单位门前下车,我直接到三姐这儿来了。
我们边吃饭,边商量给老姨父奔丧的事儿。二姐腰间盘突出,一到冬天走路都疼得龇牙咧嘴。母亲不去,三姐只能留下来。四姐家的外甥女儿年后六月份中考了,现在正是关键的冲刺阶段,四姐和四姐夫一刻都不敢离开。四姐说,格格要是能进重点高中的分数段,就是给我省钱了。母亲看着我,只能你去了。锁头要是在家,或许他能陪你。锁头是我弟弟,也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就是程锁头的出生。程锁头上学晚,吃力地考上一所三流大学,好不容易地拿到了毕业证却说啥都不回来,他说家乡就像一个鸡窝,小得连孵蛋这种私事儿都能尽人皆知。程锁头在南方一个不大城市落脚了,还娶个当地人家的姑娘做老婆。程锁头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他说老婆和女儿受不了北方的干冷。住个十天八天的,老婆眼角准长皱纹。程锁头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是没道理。这座县级市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过才十条街。早些年只有七条街,后三条街还是这几年才开发出来的。春天的风嚎叫起来像一头钻进猎人套子里的狼,冬天的大雪像老妖精,慢条斯理却不停歇地从天上落下来。程锁头老婆第一次回来过年,就被一场冒烟大雪吓哭了。
我可不敢指望你宝贝儿子。我乜斜一眼母亲。
我轻手利脚的,只有我能代表全家回故乡给老姨父奔丧了。母亲地从棉裤兜里拿出一千块钱,让我捎给老姨。二毛三毛四毛每人拿五百。我说我替大姐和程锁头出份子钱。二姐看了一眼母亲,妈,你不用拿那么多,咱们家有事儿他们别说拿钱了,人都不敢露面。三姐附和着说,对,你都七十多岁了,干啥给她拿那么多?我爸没那年,老姨都没来。大姨二姨来回的车费都是我大姐出的。母亲低眉顺眼地抽出五张红色的票子,搁在一边。三姐说,五毛,这么冷的天千万别开车,高铁也挺快的,让魏旅跟你去。俩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反正他现在也不教课了。魏旅在重点高中教了五年语文,读研时改修了法律,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法院的政工科,先是任副科长,两年后又升了科长。
母亲瞥了我一眼,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地点了下头。
把二姐和四姐送回家,我到家已经快十点了。魏旅正看电视,他探了下头,问了句回来了,就抓起遥控器专注地调台。我胸口仿佛被刀豁开一条口子,冷风嗖地灌进来,我不由得打个寒战。我一个人从亚布力开车回来,他都不问一句?哪怕是像过去那样埋怨我,我心里也会热乎。我索然地放下背包,把包里的滑雪服袜子还有手套掏出来,放进洗衣机。又把背包里洗好的内衣裤送进里屋,几袋零食掏出来放到桌上后,我就尴尬得不知道做啥好了。我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其实我根本就不渴。玻璃杯贴在我的嘴唇上,后脊梁骨却隐隐地疼痛。我撂下玻璃杯,倚在餐桌上看着魏旅,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哎,我老姨父没了,我明天回老家。魏旅仿佛没听见我说话,我想他是故意的。
我跟你说话呢。我明显提高了嗓门。
哦——魏旅转过头。
高速转动的洗衣机丁零一声停了下来。我冷着脸走过去,打开洗衣机盖,把滑雪服晾到衣架上。我疲惫至极,仿佛再说一句话就能倒地上,我端起水杯回屋了。我不想当着魏旅的面整理行李箱,我知道,我又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我没开灯,在黑暗中看手机,我想把眼睛看累了,能眯上一觉,明天还要坐一小天的车呢。手机屏太亮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或许不是屏幕的事儿,或许就是眼睛想流泪。我撂下手机,脑袋却兴奋得像喝了酒。我又拿起手机给李文迪发了一条微信:我从亚布力回来了,但明天回老家,给我老姨父奔丧。不用回。李文迪独自带着儿子球球,前夫去照顾别的女人去了。我的思维像落到水泥地上的皮球,砰砰地弹跳着。脑海从李文迪跳到魏旅,他冷森森的面孔,像窗玻璃上的霜。一会儿是我老姨,一会儿是已经躺在冰冷的停尸柜里的吴宗瑛。
算起来,我跟吴宗瑛没见过几面。当年,老姨要是听我父亲的话,来边外跟我们生活,就不能嫁给吴宗瑛。老姨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鸡声鹅斗。
2
我从小就像蹿莛的玉米秸。七岁时,我个子就赶上了李桂纷。小时候,我对老姨的感情胜过母亲。我只要一听见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叫她老姨,就气夯夯地噘嘴。不是把手里的东西摔出去,就是蜷缩到炕上怄气。若是老姨出去玩没带我,我就赌气不吃饭。李桂纷有一个玩伴儿叫满桌子,她说,你外甥女哪儿都挺好,长相个头都不错,就是太特性儿,将来也是麻烦事儿。那时候我不懂将来是啥时候,但我知道“麻烦事儿”不是好话,就使劲地朝她翻个白眼儿。我没给满桌子机会,让她看到我日后的“麻烦事儿”,我七岁那年的暑假就离开了故乡。我六岁那年冬天,我的父亲程向河到边外的一个农用机械厂工作,代耳湾、小北河和蛤蜊一带的人,都管北边的那个县城叫边外。程向河是矿山的一名钳工,据说程向河的手艺相当了得。那家农用机械厂点名让程向河去当车间主任。我不知道钳工有啥了不起,反正我家用的炒勺、羹匙,就连大姐二姐三姐用的钩针和毛衣针,都是程向河用不锈钢做的。程向河做的织针又匀又光滑,钩针的柄还是一条鲤鱼形状。拿在手里既不硌手还润滑如绸,特别是鱼尾巴,灵活得像在水里摆尾。
开始,程向河不同意母亲拖孩带崽地跟他去,说是边外太冷,一到冬天就刮白毛风下冒烟雪,撒尿都拿一根棍,边尿边敲,要不敲尿水就冻成一根冰溜。程向河说等他在边外站稳脚,安顿好后再回来接我们。李桂缤蒙着脑袋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她红眼巴叉地看着程向河,那你先去租好房子,过年夏天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放暑假,我们就过去。要是水土不服,冬天我们再回来。程向河勉强地点了下头,我还看见他苦笑地咧了一下嘴。
李桂缤跟她大姐说,程向河头点得很无奈,他点头是因为我态度坚决。但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走,不能把我和五个孩子扔在乡下,他在外面过逍遥的日子。我大姨点头称是,说你这么做就对了,他走一步你跟一步。不能让他把你们娘儿们孩子扔下不管,男人不都是这样,只知道在被窝里播种,却不管浇水施肥。那几天,母亲为父亲打点行李,一到晚上他俩就嘁喳地商量拿这个不拿那个,我靠在炕梢的墙上困得只打盹。五毛,你怎还不睡?我嘻嘻地笑,我说我不睡,我等着看我爸在被窝里撒种呢——程向河愣怔地问,老女儿你说啥?母亲皱起眉头,她突然想起什么,她笑得胸前的两只奶子直颤。程向河疑惑地看着她,她贴着父亲的耳朵说了几句,父亲呵斥她,说你姐可真是,当着孩子面啥话都说。
母亲笑够了,像拎小鸡似的掐着我的膀子,把我抱起来扔到对面炕上。大毛,今晚你搂五毛睡觉。我探出脑袋刚要爬出被窝,又被李桂缤按住,她说你要是再敢调皮捣蛋,我就掐你大腿。我倏地缩回脖子,大腿里的淤青还没退去,我可不想重茬。大姐睡觉死,我被她箍得浑身汗漉漉的。我使劲地睁大眼睛,但困意就像涌向岸边的水波,汹涌地朝我袭来。母亲和程向河还在收拾东西,暗黄的灯光更增加了我的困意。我眼皮沉得都睁不开了,忽悠一下就瞌睡过去。早上,是程大毛把我推搡醒的。她没好气儿地瞪着眼珠子,还不停地甩胳膊,烦死人了,把我胳膊都压麻了,还淌一大摊黏糊糊的口水,真是烦人。
我呆呆地盯着南炕,南炕上除了一把扫炕笤帚,被都叠起来了。我闻到了焖大米饭的香气,还听见程向河和李桂缤长一句短一句的说话声。我到底没看见程向河在被窝里撒种的事儿。父亲一走,家里就冷清了。除了院子里的鸡鸭鹅,屋里死一般地寂静。母亲出来进去都冷着脸,沉默得像从来没说过话似的。我们几个走路都跷着脚,生怕绊到门槛上弄出动静。李桂缤还病了一场,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哼呀声像牙疼。几天下来,她就清瘦了不少。我每天放学回家,都发现家里的东西少了,而西屋却多了几个大包袱。原来,我们一上学,我妈就在家打点东西。有好几次,我还听见她说要是有合适的价钱,就把房子卖了。
离除夕还剩半个月,李桂缤就兴冲冲地杀了兩只鸡,还买了一角猪肉,两个猪肘子。她说,你爸最爱吃水晶肘子。他回来,让他吃个够。李桂缤把过年的嚼谷儿都准备好了,还包了白菜馅冻饺子,可程向河却没回来。他在信中告诉李桂缤,说农机厂忙,今年春播又短,他们要多生产农机具……年三十晚上,李桂缤把一锅饺子煮破了,我吃完一大碗片汤似的饺子,舔着嘴唇还吃了两块馅儿糖。你们吃吧,我不饿。该死的程向河,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饺子。李桂缤说完,就蒙头盖脸地躺下了。我扑哧笑了,还笑出嘴里没嚼烂的糖渣滓。
呵呵,你不是说再也不管他了吗?程大毛使劲地白了我一眼。
暑假一到,李桂缤一天都不耽搁,带着大毛二毛三毛四毛和我,背包罗伞地投奔程向河去了。母亲背着用线毯包裹的棉被和褥子,大姐背着我们的棉衣棉裤,二姐背着我们的单衣单裤和鞋,三姐背着一座挂钟,四姐背着一只长嘴瓷壶和四个茶碗,我身上斜挎着五个书包。好在那时候的书包不过是一本算术一本语文,一本算草一本田字格。我们下火车时,西边天的火烧云嗵地窜出来,还跳了两下。瞬间,我们身上就披上了一抹橘红色的光晕。边外的小城幽静清凉。站前的房子都是阔门高窗的起脊房,据说这条铁路和房子都是苏联大鼻子修建的。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她不许我们拉横排。她说路上都是拉小麦的马车,马看见生人,要是毛了再把我们踢着。
程向河看着像一辆小火车似的我们,轻轻地叹口气。他说母亲,你主意可真正啊,到底拖家带口地来了。李桂缤呼哧带喘地把行李包放到地上,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呵呵地笑。事实上,程向河并没听李桂缤的话先把房租下来,他说花那个钱多余,他一直住在农机厂的宿舍里。我们的到来,弄得程向河措手不及,要不是同屋的工友请假回家收麦子去了,我们就得睡露天地儿去。三毛四毛一颠一倒睡在工友的铁床上,程向河在地上搭个板铺,大毛二毛和我睡到地铺上。我们在农机厂宿舍里住了三天,李桂缤就催促程向河租房。程向河绷着脸半天才说,同屋的工友请半个月假,先住着吧,这两天厂里忙。程向河想把我们逼回老家,他猜想李桂缤住个十天八天的,会受不了边外伏天的溽热,也受不了农机厂院里整日铁屑儿飞溅,就会悄无声息地带我们回老家。谁知,刚来三四天的李桂缤,趁他上班就独自跑出去租房了。程向河皱着眉头,说你也不怕当地人笑话你外地口音,他们只要听到外地口音就骂“山东棒子”。李桂缤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我不骂他们山东棒子就不差啥了,他们说话侉里侉气,我还烦呢。李桂缤跑了两天,就在五道街租了一间半土房。她得意地跟程向河说,我掐算了一下时间,我从家走到你们厂用了八分钟,你走也就五分钟吧。
农机厂就在五道街的东头。
程向河眨了两下眼睛,问,你真不打算走了,租的房子里可啥也没有,这一大家人吃喝拉撒怎办?再说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还要上学呢?特别五毛刚学乘法口诀,再耽误了她咋办?李桂缤抿着嘴,说五个女儿的转学证,放暑假前就开好了。过日子的东西嘛,过几天就有了。程向河只好背起用线毯裹着的棉被和褥子,一手拎着大毛背着的包裹,一手拎着二毛的背包。三毛的挂钟背到大姐身上,四毛的茶壶茶碗背到了二姐身上。我身上的书包也转到三姐身上。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蹦一跳地跑着,路上还捡了几个泛着黝红和黯蓝光的铁屑圈玩。我摊开掌心让程向河看,爸,铁屑圈咋有光呢?程向河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铁屑圈,说,车床削下来的铁屑都是五光十色的。我又低头捡了几个,发现还是以黝红黯蓝色居多。我咕哝着说,哪来五光十色的呀?还不是黑红蓝嘛。程向河怂恿我,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看。我冲着太阳举起铁屑圈,却被太阳晃得直流眼泪——我泄气地扔掉铁屑圈兒。
3
我们住进租来的家不到半个月,程向河拿着取货单,到车站把李桂缤邮寄来的一对木箱子,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碗架柜、一个搓衣板、一挂幔帐和两个棒槌取了回来。李桂缤得意地看着程向河,说再添置一口锅,几只饭碗就啥也不缺了。程向河垂着脑袋,把棒槌拿起来扔到一边,这玩意儿在这地儿根本用不上。你以为这地儿有河啊?这地儿都是水泡子,水泡子里能生出“马蹄子”就不错了。地倒是不少,大多都是寸草不生的碱土地。你不是要打柴火吗?再往东头走就是大草甸子。草甸上的蒿草长得比你还高。遇到白花花的地方,都能扫起碱面……李桂缤眼睛都直了,她说这地儿简直就是一块宝地嘛,以后烧柴火使碱都不用花钱买啊。
你把家都倒腾空了,以后,我们想回去都没地儿住了。程向河白了一眼李桂缤。母亲呵呵地笑,说留下两间房,委托我姐帮忙卖,还把老纷子留家里了。“老纷子”是母亲对老姨的称呼。程向河沉默地看着门口,木门只有中间的格栅上有玻璃,还是麻玻璃。其他格栅是用草纸糊的。程向河背过身子叹了口气,他对母亲说,来就来吧,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以后,咱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扎根了,只可惜我死以后,程姓就消失了。明个儿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把老纷子接过来,你俩也好做伴。再说,五毛也离不开她老姨。父亲说完,站起身走了。他到街里买了一口八印大铁锅坐到炉灶上,还在锅沿上箍上一圈黄泥。当晚,李桂缤焖了一锅高粱米饭,烀了茄子。
据说,李桂缤就是那晚怀上的程锁头。李桂缤经常盯着锁头笑得眉毛都直颤悠。母亲曾晃着脑袋跟我说,哼,要不是当年我有先见之明,你爸能有儿子吗?你们能有弟弟吗?你们能有完整的家吗?你爸早就被他那个姓金的女徒弟勾搭走了。李桂缤说这些话时,一副胜利者的得意。
程锁头五岁那年,我们家在四道街北头盖了三间土房。程向河先到小北窑割了六七天芦苇,一人多高的芦苇压得扁担吱嘎吱嘎地呻吟,青芦苇还把他腰压弯了。细高的程向河把一担芦苇放到地上,就坐在土坯垛上呼呼地喘,胸腔里像装了一台马达。气息平稳下来,他才慢慢地站起来,一瓢凉水,吱吱的喝水声像饮马。芦苇压折两根扁担,程向河又买了两根扁担,他还把扁担的两头用八号线箍上,扁担中间用一条我穿烂的秋裤缠上,他说省得把肩膀磨秃噜皮了。我疑惑地看一眼青芦苇,不知道程向河为什么对两根扁担这么上心。他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呵呵地说,苇帘子打够了,那点土坯好够干啥。以后,你们要住到宽敞的房子里,再把你老姨接来。程向河说完,就挑起两个藤条花篓走了。我不知道花篓是用什么藤条编的,反正是我最喜欢的紫褐色。就在我跟着四个姐姐的身后卷起晾得干爽的苇帘子时,程向河挑回来两大花篓碱土,他的双手拽着扁担两边的铁环,脖子前倾,腰也弓成一只虾。两只装上尖的大花篓贴着地皮,吱吱的响声像老鼠叫。程向河咬着青紫的嘴唇,右边嘴角吊上去,塌陷的腮颊更深了。额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姐和二姐跑过去,她们试图帮父亲擎起花篓,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让她俩躲开。他把两大花篓碱土放到地上时,我听见他放一个响屁。我“哧”地一声笑了。我想起早饭时,母亲做了半锅黄豆土豆条汤,贴了一锅圈玉米饼子。程向河吃了五块玉米面饼子,喝了两二大碗黄豆土豆条汤,还吃了半碗碎咸菜。
大姐瞪我一眼,她厉声吆喝三毛和四毛,你俩带五毛快点卷苇帘子,加小心别踩折了。我和二毛跟咱爸挑土。脸色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程向河摇头,你们一个女孩子干这活儿干啥?只要有我,这活儿不是你们干的。他缓了口气,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帮你妈打苇帘子就行,趁着响晴的天多打点,盖完主房再盖两间仓房,到时候咱们养猪养鸡养鸭……程向河仿佛又找到某种动力,他吐了一口痰,器宇轩昂地挑起两只空花篓走了。那以后,我经常在梦中听见程向河的喘息声。我一只手抚着胸口,无论我给自己怎样的抚摸,我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疼痛尽头的那一缕忧伤。
新屋盖好了,门前两间大仓房也盖好了。两间仓房的中间还留出一条两米宽的过道。夏天时,我们都爱坐在过道里吃饭。过道里风凉,还能从墨绿色木门的缝隙里看到大门外来回走动的人。程向河经常端着母亲从老家带来的那把长嘴瓷壶,坐在过道里吱吱地喝茶。程向河对茶水情有独钟,他说人要是不喝茶,活得多没意思啊。每次坐在过道的小木凳上喝茶,父亲都跟我说,给你老姨写封信,让她来。咱家现在有地儿住,不缺吃也不少穿——我给老姨写过几封信,她回信说,大姨给她找了一份活儿,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钱。每次,程向河听我念老姨的信,都摇头叹息,说你老姨赶不上你妈一半,一动真章儿的就耍熊。
程向河只在新屋里住了三年,在那年的秋天走了,死于心梗。
李桂缤才四十出头,我弟弟锁头还在念小学。母亲眼睛肿得像烂桃,邻居们都劝她别哭了,孩子们还都看着她。母亲点头,转身眼泪又稀里哗啦地下来了。父亲在家停了三天,出殡那天,母亲说啥都要去送葬,好心的邻居拽着母亲的膀子,说她还年轻,千万不能去送葬。三五年以后,还得再走一家。这么一大帮孩子,一个人养不起——母亲打着提溜号啕地哭喊,程向河,我可不想再吃第二口井水。要不你就把我带走,扔下这么一大家人,我可咋整啊?你把我带走吧……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号声震得我耳膜嗡嗡地响。
父亲的骨灰埋在一片杨树林里,可能是土壤偏碱性,杨树叶子像是生了病似的卷曲着,树干也不直溜。母亲在送葬的人群里,猛然发现父亲那个姓金的女徒弟,李桂缤用衣袖揩去脸上的鼻涕眼泪,走过去。谢谢你来送我丈夫,他死到临头也没闭上眼睛,他说跟我没过够……我扑哧笑出声,大毛照着我脑袋啪的一巴掌。咱爸都没了,你还笑。我吐了一下舌头,跪倒在湿润的泥土上,继续给程向河烧纸钱。
我眼看着那匹枣红色的大马,被冲天的火舌舔成一团火球。眼珠仿佛被火灼了,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程向河烧五七,李桂纷跟吴宗瑛结婚了。我一下子就病倒了。我痛恨吴宗瑛,仿佛他抢走了我心爱的玩具,我心里空得没着没落。我知道,从此以后,李桂纷就不属于我了。我烧得都要起火苗了,李桂缤不停地给我喝水。她抚摸着我火炭似的脑门,哀伤地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啊。程向河,你咋不保佑你老姑娘啊?她都要烧着火了,让我一个女人家咋办啊?我烧得说了一宿胡话。第二天早上,大毛跑去买了一包安乃近。我吃了三天,高烧才慢慢退下去。我刚从炕上爬起来,李桂缤就接二连三地往农机厂跑,早上走时,兜里还揣两块苞米面饼子。程向河百天,她就是农机厂后勤办的一名正式职工了。李桂缤脸上又有了笑容,她跟程大毛和程二毛说,人只要不怕死,啥事儿都能干成。要不是当年我不怕道远,带着你们几个投奔程向河,他能有儿子?你们能有弟弟?你们能有——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随着程向河的死亡已经不完整了。她愣怔了一下,哀怨的眼神儿就湿了。她忧戚地看着露在被窝外面的一排黑脑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像一座坟茔,我们几个大气都不敢喘。母亲又气夯夯地哼了一声,李桂纷真没良心,白瞎程向河对她那份心了,给你们买啥都带她一份儿,他刚死那么几天,她就嫁汉子——
妈,为我爸守孝是我们的事儿,跟我老姨有啥关系?程大毛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李桂缤瞪了一眼程大毛,让她快睡觉,别哪说话哪搭茬儿。程大毛没好气地转过身,脑袋冲墙粗重地喘气。母亲跟李桂纷挨肩儿,老姨又最小,所以她俩关系也最好。李桂纷出嫁惹得我生一场大病,这场大病还跟她生出隔阂 ,我再也不想她了。李桂纷也顾不上想我,一门心思跟吴宗瑛生孩子。结婚当年生个丫头,转年年底又生个丫头。李桂纷气得眼眉都耷拉了,嚷嚷着不生了,她骂吴宗瑛不顶用,连撒种子都不错样儿。李桂纷像一只歇伏的母鸡,一歇就是十二年。
4
我上高一那年回过一次老家。高一下学期,我突然就对学习产生了厌倦,心烦得老想哭。母亲说我作,大毛似笑非笑地说我情绪不好是身体来的,哪有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还不来事儿的?我们这地儿人管来月经都叫“来事儿”。母亲的脸色倏地就阴了,她皱着眉头,是啊,是啊,赶紧让你姐带你去看中医。我一扭脸,咕哝着说寒假想回老家,不看中医。母亲沉吟了一下,说回就回吧,不就十七块钱车费吗,一来回三十四。咱们好几个人上班,还拿不出三十四块的路费钱。那时候,大毛二毛三毛都在农机厂工作了。四毛噘着嘴,说母亲就惯着我和程锁头,三十四块钱就不是钱啊,三十四块钱还能做两件趟绒夹克呢。四毛一直吭叽母亲,要一件鸡色的趟绒拉锁夹克。母亲答应她,说她考上师范就给她买。四毛起早贪黑地学习,就为一件趟绒夹克。母亲求救般地看着大毛,大毛点了下头,说四毛考上师范,趟绒拉锁夹克她买,五毛回老家的路费二毛和三毛出。二姐不高兴,说你是大姐,还老攀我和三毛。大姐嘻嘻地笑,说我挣的钱都交给咱妈了,不信你问问。
我盼望寒假,就像我妈盼望我来事儿一样焦急。期末考试一结束,我跟老师请假,说好像得了慢性阑尾炎。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她说“好像”得了,就是还不确定呗。她又问我学期鉴定不想要了?我说我后天下午来学校取。我后脑勺虽然没长眼睛,但我余光还是捕捉到了老师的白眼儿。白眼儿就白眼儿,那两天,我自在地躺在炕上读了一大厚本外国小说。由于书残破不堪,还没头没尾,书脊也好似被水洇湿过,起了很多毛毛刺儿。字迹模糊得像藏在密林里的女鬼,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但我记住了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叫奥列格,一个叫乌丽娅。要是不用读学校的书多好啊,那两天我简直比过年还高兴。期末鉴定上,老师给我的评语是:该生没有上进心,对自己要求不严格……我把鉴定往抽屉里一塞,登上火车走了。见到吴宗瑛时,我咧着的嘴半天没合上。
吴宗瑛五官亲密地聚在一起,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像一窝刚出壳的鸟儿,两条稀疏的半截眉毛,嘴巴上还留一圈像小鬼子似的胡子,稀疏焦黄。皮肤呈焦糖颜色,还有黄褐色的蝴蝶斑。瘦得像一只被剃了肉的鸡骨架,胳膊腿细得像麻秆儿。我看一眼李桂纷,她呵呵地笑了,你是问我怎找个长得这么难看的人,是吧?你问他吧。吴宗瑛龇牙笑时,我发现他还有一口烟熏的黄牙,稀薄伶仃的像遭了冰雹。吴宗瑛冲我不停地嗅鼻子,好像我是一块散发着香味的肉。我笑了。他看着李桂纷,五毛原先就这么爱笑啊?李桂纷乜斜他一眼,谁看见你要是不哭就算胆大了。我好不容易地止住了笑,吴宗瑛又像兔子似的揪起嘴,扇动两下鼻翼。他说我出去买菜,给五毛炖啤酒鱼。李桂纷眼珠都瞪圆了,你要是敢用啤酒炖鱼,我就把锅砸了你信不?谁也别想吃。吴宗瑛咧了一下嘴,这不是五毛来了。第一次登咱家门儿,怎么也得吃点好的。吴宗瑛拎起菜篮子,笑嘻嘻地推门走了。
你老姨父可臭不要脸了,炖鱼搁啤酒。一瓶啤酒两三块钱,只要家里来个兔子大的人,他就瑟。
我心里有些不快,老姨连我都不舍得吗?还把我说成是兔子大的人。但她好像没意识到,还在数落吴宗瑛的种种不是。人来疯,一来人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买吃买喝还上树掏鸟,自己家俩孩子还没带够,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把谁都当亲生……我心里的嫌隙陡地又生出来。我想,我明天就走,大老远的,也不是上你家讨饭来了。
晚上,老姨非得让我跟她一个床,还给我拿出新床单新被褥。这都是你老姨父当先进发的,一次都没使过。老姨哗地一下抖开褥单,还伸手把折痕抚平。老姨说咱俩都多少年没好好说话了,这些年我忙得脚打后脑勺。生了两个孩子,做了三个流产,你老姨父他妈又不伺候我,他大妹妹和小妹妹伺候两个月子。后来,都结婚了,顾不上我了。两个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哪个流产也没当月子养,落一身毛病。你老姨父干活儿又累,生完吴彤,他酒喝得越来越甚。半夜渴了,都起瓶啤酒当水喝。还学会撒酒疯了,喝点酒就闹腾,不让我睡觉。第二天醒酒了,就给我下跪,还买“驴三件”。那东西贵得离谱,但可真好吃,筋道啊……我心里想问“驴三件”是什么东西?可我嘴里问出来的却是,你咋能找他,还能跟他生孩子——老姨哀怨地看着我,要不是你大姨,我怎能跟他呢?还不是李桂芳搁不下我,我十九岁,她就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跟你老姨父第一次见面,他送我回家时,在房山头扒下我裤子,强行干了那事儿……李桂纷眼里闪着泪花,我能撕巴过他呀,那次就有了吴丹。我接到你爸没了的信,哭了一宿。可我不结婚肚子就藏不住了……那一刻,我对老姨的嫌隙咣当一声就合上了。那晚,我们说了一宿话。清晨,吴宗瑛早早起来,烙了牛肉馅饼,还做一锅紫菜鸡蛋汤。吴宗瑛可真是做饭的好手,他烙的馅饼软得像一块布,满嘴飄香,汤汁还足。
從李桂纷家回来,我那个就来了。母亲兴奋地直拍大腿,吓死我了,要是石女就白托生一回人了。我问母亲,石女是啥啊?母亲讳莫如深地笑。大姐埋怨母亲,说她啥都说。从老家回来,我就不闹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大姐说的,我的情绪跟没来那个有关,还是我老姨的婚姻让我认识到,学习才是出路。
5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市政府的教育科工作。魏旅为了我,也跟我来了。那年,老姨突然背了一包连体衣裤来了,她说这个军绿色的连体短裤在老家卖得可好了,她都挣一千多了。前几天,她又上了一百套,寻思上这儿来卖。老姨还说,打算到我和魏旅单位卖。说不认识人,人家不给开大门。我急三火四地阻拦,我们单位可没人买,千万别去。魏旅单位更不行了,他出差……傍晚,我一进门,老姨看着我笑,我和你妈在你们单位卖出去三十多套。我愣了一下,你们真去我单位了?那可是政府大院啊。门卫让你们进了?老姨“嗯”了一声,还反问我,咋的?我就到你们收发室卖的。我也笑了,学她说家乡话,不咋的,只可惜,我一早就下去检查了,要不非得带你俩到食堂吃饭。我们中午可是四菜一汤。我俩对视一眼,哈哈地笑起来。五毛,跟你说件事儿,我想生儿子。从这儿回去,就打算要孩子了。我看着老姨,说你可真是生孩子有瘾啊,有吴丹吴彤还不够啊,要是再生个丫头,就得叫吴丹彤。再说,你家吴彤都五六岁才落上户,还花了一大笔人情费,还落到乡下。如今,吴丹都十二岁了,俩孩子都离手了,操那个心干啥啊?再说,我老姨父都喝成大酒包了,还撒酒疯,你还有心跟他生孩子。以后你咋整啊……我说得唾沫飞溅,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没说动老姨生三胎的决心。我说那你就生吧,你还嫌自己遭的罪少……老姨笑得有点不自在,她说还是有儿子好。要不是托人给吴彤整个先天心脏病的诊断,根本弄不到指标。也只有乡下人,老大是女儿才能要二胎。吴彤要是没有诊断,我就没有儿子的命了。就算再生个丫头,仨女儿也挺好的。你姥和你姥爷有咱们四个女儿,不也挺好的。还没等我反驳,老姨又问,你还记得满桌子不?她家就有四个丫头,要不她能叫满桌子吗。再说,我万一要是生个小子呢,心愿也就了了……我气得直咽唾沫。
老姨生三胞胎时,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我一进门,魏旅嬉皮笑脸地说,你老姨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冷笑了一声,她好日子也过到头了。魏旅在我胸前抓一把,老姨真有能耐,老姨父也有本事。嘻嘻,你要学老姨,我也要向老姨父学习。 我呵斥他把手拿一边去,魏旅不怀好意地涎着脸欺上来。你要是敢掐断我造孩子的想法,我就掐断你喉咙。魏旅双手箍成一个圆圈,在我脖子上比划。我翻着白眼儿冷冷地盯着他。魏旅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不过老姨倒是挺有创意的,吴石吴磊吴丹彤,名字取得很格路吗。
我零星地从表哥表弟的嘴里听到老姨家的事儿。吴宗瑛撒酒疯已经成家常便饭,还经常对我老姨动手。虽然吴宗瑛看上去瘦得直打晃,但打起人来下手狠。毕竟,他一直都干着建筑工的活儿。有一次二胖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他说他差点对老姨父动手,吴宗瑛把老姨脑袋打两个鸡蛋大的包。老姨咳嗽出的痰里还有血丝,前天就住院了。二胖说,但愿血丝只是支气管有炎症,要是肺有病,我就把老姨父腿打折——愤怒像一团火焰烧烤我的喉咙,嗓子眼儿干涩疼痛。我恨不能一步回到老家,扯过吴宗瑛衣领子,问他有啥资格打人。下班回家,我气还没消。魏旅笑话我,说我没出息,自己一天不是腰疼就是肚子疼,还老为别人操心。魏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冷静下来一想,我的气也就消了。我觉得老姨有今天都是活该,怀吴丹是意外,吴彤就应该想措施,让两个孩子捆住手脚已经很无奈了,还生了三胞胎,真是想不开。关于老姨和老姨父的日子,我彻底无语了。再后来,我也懒得管她家的破事儿。
我第二次回到故乡时,三胞胎已经一周岁了。我大姨父看见我,说你老姨真厉害,一夜之间就超过咱家。
三个孩子一落地,李桂纷的日子也一落千丈。她整日泡在泪水中。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闹个毛病,李桂纷的泪珠像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最令老姨难过的是吴丹彤,她因为是三胞胎最小的妹妹,尽管与老大吴石差五分钟,与老二吴磊差三分钟,她却因为缺氧造成脑瘫。老姨觉得愧疚,她认为吴石吴磊是吴丹彤带来的,两个哥哥没有资格吃母乳。吴丹彤独享老姨的奶水,老姨说,吴丹彤吃得很少,奶水又多,有时候她很想给两个儿子喂点奶水。可吴丹彤才两个月大时,只要看见她怀里有哥哥,就大哭不止。有一次差点哭背过气去。
老姨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些许的无奈。
三胞胎仿佛有着某种契约,一个扁桃体化脓高烧,另外两个就紧随其后。吴丹彤总是最重的一个。三个孩子高烧时大多是夜晚,灌下的退烧药就能退一会儿,李桂纷抱起这个,那个又哭了。哭声像咆哮的河水把李桂纷淹没了。天还没亮,李桂纷把蒙头盖脸睡觉的吴丹和吴彤从被窝里叫起来,娘儿仨抱着三胞胎去医院。吴丹和吴彤正是贪睡的年纪,都走在外面了还没睁开眼,还在想念温暖的被窝。深秋的凌晨,凉风像流浪的小猫,一股股地往身上钻。困意被凉风赶走了,吴丹和吴彤哭唧唧地叫了一声妈,咱们走着去医院?抱着吴丹彤走在前头的李桂纷回头瞪了一眼吴丹和吴彤,还想坐飞机吗——姐妹俩垂下脑袋,吴丹朝吴石的脸上唾口唾沫,吴彤用下巴颏使劲地顶了一下吴磊的“忽搭门儿”。吴石和吴磊烧得昏头涨脑,再说,他们还小得无法反抗姐姐们的报复。只是一个劲地呼呼喘。
越走越累,垂头丧气的娘儿仨像走在枯竭草原上离群的袋鼠,看上去颓丧而又落魄。
李桂纷说自从有了吴石吴磊和吴丹彤,吴丹和吴彤就长大了。而吴宗瑛却越活越回楦了。下班一进家门就开喝,喝得五迷三道。医生说,吴丹彤需要做三次手术。第一次手术,老姨手里只有二百块钱,她跑大姨家借五百,二姨家借五百。二姨十分过意不去,说等丹彤手术时给她炖鸡汤。二姨养了三只老母鸡,两只大公鸡。老姨一走出二姨家,眼泪就飞溅。秋风把杨树叶子弄得飒飒作响,老姨踩到一块石子上,身子趔趄地侧歪了一下。脚底板当时就淤青了,她不舍得花一块钱坐车,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恨不能一分钱当一百块钱使。一千二百块钱根本就不够吴丹彤的手术费用,老姨伤心,她觉得二姨给她拿五百块情有可原,二姨和二姨夫靠两个儿子活着。大姨就说不过去了,她太抠门了。大姨和大姨父都有工资,虽然养着儿子的孩子,但儿子给生活费。大姨看见老姨,还没等她张嘴就哭穷,是大姨父昨天查出了血糖高,以后不能吃米饭,不能吃水果。看着好像省钱了,打胰岛素一个月就得一千多……老姨说,她累得全身拿不成个儿,但也抵不过心底的忧伤。她是我亲姐啊——老姨觉得天都塌了,吴丹彤要是错过这次手术,第二次手术就更没有把握了。老姨不敢奢望吴丹彤会走会跑,只要她能自理就行。
老姨为吴丹彤的手术费急得满嘴起泡,吴宗瑛还天天撒酒疯。老姨说,她都有抱着吴丹彤死的心。幸好,老姨父所在的建筑公司给他们送来一笔救济款。老姨拿着一沓钱喜极而泣。那以后,吴宗瑛就成了建筑公司的帮扶对象。二胖说咱老姨生的这仨孩子,就是给建筑公司养了三个祖宗。年节,建筑公司工会派人送来慰问金慰问品。吴丹彤的三次手术,建筑公司都为吴丹彤捐了款。老姨说,要不是单位捐款,吴丹彤哪有今天啊,起码她扶着东西能走道了。
老姨家的墙果然有一圈黑,我猜想是吴丹彤无数次行走时摸黑的。
要不是你老姨父作,慰问金还会源源不断地进来。我疑惑地看着老姨,她说年前工会主席带着干事来家里慰问,他热情地跟老姨握手,说想不到吴宗瑛的家属这么清秀,他还连声称赞老姨是坚强的女性,带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病孩子,还把家收拾得利利亮亮。老姨父的五官又揪到一起,他嗅了两下鼻子,伸手打翻老姨刚倒的一杯热水。他指着老姨,你他妈的跟他啥关系?他干啥年年给你送钱……那以后,慰问金就没了。
我老姨的生活鸡飞狗跳。
下 篇
1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故乡时,已是傍晚时分。我随着人流徐徐地走出高铁站口,站在人行道边上拦车。出租车瞪着一双大眼睛,却像看不见似的从我身边滑过去。我无奈地望着晚高峰的车流,再次辨别了一下方向。老姨家住的地儿离车站不远也不近。在高铁上坐了一小天,走路抻抻僵硬的胳膊腿,总比窝在出租车狭小的空间里强。夜色如水似的漫过来,人流像爬出蚁穴的蚂蚁。我也像一只背着蛋的蚂蚁,融进人流中。故乡的街道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拥挤了。马路上灯光闪烁,爬行的车辆宛若海岸上的乌龟,急促的鸣笛声暴露了人们内心的焦躁和不耐烦。我快步地从车辆的缝隙中穿过去,一辆私家车因为我耽误他起步,拼命地按喇叭。我瞄了他一眼,幽暗闪烁的灯光下,他恶狠狠地拍着方向盘。我突兀地笑了,怎么都这么急?急什么呢?
老姨家的屋门大敞四开。看见我独自来的,大姨问我妈怎没来?我说天太冷,路又哧溜滑,我妈不扛磕打了。这几年,一入冬就咳嗽。二姨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们姊妹四个,要是你妈不去边外就好了。大姨扯了一把二姨,说别添乱了。老三在外边也挺好,五個女儿都有能耐,听说锁头老婆又怀二胎了。大姨的口气有点酸,也难怪,大姨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除了大表姐没离婚,二表姐和三表姐都离婚,独自带着孩子。大表哥离三次婚,大姨和大姨父帮忙带表哥的两个孩子。大姨每次给母亲打电话,都抱怨两个孙子不听话,说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前一窝后一块的就是整不到一起。
侧歪在沙发上的吴丹彤,眼圈红红地叫了一声五姐,她说我妈和我姐我哥他们去殡仪馆给我爸烧纸去了。吴丹彤小脸蜡黄,两滴晶莹的眼泪像珠子似的滚落下来。我拍拍她肩膀,吴丹彤两条腿萎缩得还没有胳膊粗。我刚洗了一把脸,去殡仪馆烧纸的人踢了踏拉地回来了。老姨看见我眼圈一红,五毛来了。你妈怎没来?老姨问我妈时,嘴还瘪了一下。我怕她哭出来,就拉住她手使劲地捏了捏。老姨暗黄的脸上满是细密的皱纹,干枯的头发,黄焦焦的像是被火燎了。我有些心疼,鼻子也有点酸。我急忙和刚进门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依次打了招呼。很多年没见,难免有些生疏。一个拎黑色人造革皮包的男人急匆匆地进来,几个年事较高的亲戚忙着打招呼。大表哥把吴丹彤抱进里屋。拎黑色皮包的男人是老姨请来的。二胖说,他是专门张罗白事儿的。大姨父二姨父跟张罗白事儿的男人讨论老姨父明天出殡的具体细节。说是讨论,其实是抻着脖子听他安排。“白事先生”底气十足,说得两嘴丫都是白沫儿。他用手抹了一把,挥手让这个表弟负责撒纸钱,那个表弟负责抱相片……死人出殡的事儿他见多了,家属都蒙头转向地听凭他摆布。越说得神乎其神,家属越是怀着敬畏的心态听话。不管有没有钱,他让花多少钱都得咬牙挺着。表哥表弟们像听老师的训示,不停地点头。他看到我是这个家里的新面孔,瞥了我一眼。他招呼吴石吴磊,说你们是儿子,披麻戴孝是儿子的本分,孝带子怎么也得明天下完葬再摘下去啊。吴石和吴磊赶紧把沙发上的孝带子抓过来,胡乱地系到腰上。白事儿先生好像没什么事儿可说了,他又扫一圈屋里的人,才站起来,那我就回去了,你们也都早点歇吧。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谁属狗。我犹疑地问,属狗怎么了?他白了我一眼,属狗的人不能送葬,跟逝者犯冲。他又翻了一个白眼儿,去也行,活人三年不顺。刚要下楼,他又返回来,再一次叮嘱起灵的时间,才咚咚地下楼了。听见单元门的咣当声,大姨和大姨父、二姨和二姨父也站起来,说明早早点儿过来。老姨说回去吧,这两天都累坏了。有五毛陪我就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都纷纷告辞,说明早一定不会耽误事儿。二胖要留下,说好几年没见到五姐了。老姨让他回去,让他等办完事再陪我。
吴丹和吴彤忙着收拾屋里屋外,拖鞋到处都是。外人一走,吴石吴磊东倒西斜地歪在沙发上。老姨让吴丹吴彤也早点睡觉,说等完了事儿再收拾。她俩说不累,今晚还得多叠些金银锞子。吴丹彤说我也不睡,跟大姐和二姐给我爸叠金银锞子。
老姨拉我进里屋,说坐一天车赶紧歇歇。我猜老姨是要跟我说话。果然,老姨关上门就哭了。她说你妈不在我跟前,我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你大姨没有一点姐样儿,你二姨像个面瓜还装老好人……老姨嘤嘤的哭声像蚊子叫,我知道她是怕孩子们听见。前天早上,你大姨和你大姨父去医院看你老姨父,你大姨父在门口来回转悠,连病房都不进。你大姨让他进屋看看你老姨父,你大姨父说,他还明白呢——我当时气坏了,说你来早了呗。我忍住笑问,我大姨父没话说了吧?老姨扬了一下嘴角,他敢,他要是敢回嘴,我就骂死他……我到底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不好意思地瞥一眼老姨,我说,你撒起泼来他们都害怕。老姨憔悴的脸上划过一丝得意。
我和老姨一颠一倒地躺在吴丹彤的小床上。老姨沉重的喘息声令我难过。下半夜屋子有点凉了,老姨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零碎的话大多与老姨父有关。我不忍心截断她,任由她说下去。说累了,老姨呜咽一声睡了。外屋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吴丹和吴彤带着吴丹彤还在叠金银锞子。我对叠金银锞子的纸过敏,不敢靠前。昨天晚上,我被魏旅气得一宿没睡。幸亏白天在车上眯了一觉。我还有越累越睡不着的毛病,老姨呼哧呼哧的声音弄得我心烦。我使劲地揉着鼻子,趴在枕头上。外屋偶尔也会有几句低语,我猜姐几个是在说吴宗瑛吧。
我不敢来回翻身,怕把老姨吵醒。
这些年,我跟李桂纷的关系就像伏天的雨,时疏时密。虽然我时常借工作的缘由回老家,但我很少住她家。我实在不想看他那张脸。那次我到故乡出差,在印刷厂办完事儿,打算到老姨家看看。我一进门心就堵得没缝儿,三十多平米的屋檐下,住着七口人、三条狗和一只猫。屋子里虽然收拾得一尘不染,可越来越老的吴宗瑛像一块用久的抹布,灰突得令人灰心。他那一口像老鼠屎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两腮塌陷出一堆皱褶,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他依然三杯五杯地喝着兑水的白酒,喝完就折腾老姨干那事儿。老姨说,他还恬不知耻地到楼下药店买壮阳药。老姨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她说咳嗽病都是晚上睡不好觉的缘故。等明个儿给吴石吴磊供出去,我就带着吴丹彤去你那儿住,离开这个窝心的家。我问她,吴丹吴彤不能帮一把吗?老姨气夯夯地哼了一声,那两个白眼儿狼,可下飞出这个填不满的穷窝,都不愿回来。我瞥一眼拎着酒瓶吱吱喝啤酒的吴宗瑛,一股怒气直冲脑瓜顶。
老姨父,喝酒的人都在外头喝酒,你为啥在家喝还能喝醉呢?吴宗瑛眨巴着眼白占一大半的小眼睛,无辜地看着我,说单位那些人喝酒不带我,我也不爱跟他们喝,他们说的话我不爱听。再说,他们喝酒也太磨叽。一缸子酒,半天也下不去。我在家喝多好,你看看,这一会儿我都喝两缸了。我说外人都不带你喝酒哈?你在家喝也行,可你为啥喝完撒酒疯?我老姨配不上你?还是给你撒米撇面了?她为你生了一大帮孩子,差点命都没了……吴宗瑛的脸倏地被一块乌云遮住了。他瞥了我一眼,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拎起一个塑料桶又倒了一杯。塑料桶的桶嘴小,酒往出倒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老姨并没因为吴宗瑛喝第四杯酒而生气,相反,她把我拉到厨房,得意地附在我耳畔说,我打五斤酒,又加了五斤凉水。省钱不说,酒的度数降下来了,他喝三五杯不会醉。我愕然地看着老姨,喃喃地说,听说酒兑生水,挺伤身的。老姨撇了一下嘴,那都是瞎说,我还打听了一个偏方,抓一只活老鼠泡酒,七天后,把老鼠捞出来,连喝三天就能彻底地戒酒。我还犹豫呢,拿不定主意给不给你老姨父整呢。
老姨父你不该在家里喝,坐到马路牙子上喝正好,說不定还能挣几个钢。我咣当地关上门,我再也不想进这个令人灰心的门。
后来,我听说老姨还是用了偏方。可吴宗瑛把泡过老鼠的酒都喝了,也没戒掉。他问老姨,你这次打的酒咋不好喝,有一股怪味。
2
老姨的婚姻让我忌惮,我跟魏旅登记的前一天跟他说,咱俩要是把日子过成老姨那样,这辈子就惨了。魏旅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们都处八年了,要是我们一认识就结婚,都过七年之痒了。我看着他,说我可是打算从一而终的,我可不想把你变成前夫。魏旅伸出手,三两下就把我按倒床上。我做好了迎接一场强风暴雨的准备,没成想魏旅突然松开胳膊,快起来,领证去。我虽然有些失落,但持证跟男人住在一起是大事儿。我和魏旅没办婚礼,领证时原本打算吃顿饭庆祝一下,一只脚刚迈进饭馆,魏旅就接到朋友的电话,匆匆地走了。我不想一个人回家,就去逛商场。魏旅让我喜欢啥就买啥,钱不能留给以后的小孩子乱花。一想到以后,还要跟魏旅有孩子,我落寞的情绪振奋了一下。逛了几家母婴童装店才发现,小孩子的衣物和用品贵得令人咋舌。但我还是买条淡粉花的小裙子,纪念我单身生涯结束,也祝愿我日后能有个女儿。结婚第五个年头,我的肚子仍不见动静。我跟魏旅说,咱们去北京检查一下吧。我已经很努力了,怎么就怀不上呢。魏旅懒洋洋地乜斜我一眼,看什么看,现在人怀孕难着呢。我们科里有好几个要孩子都要不上。刘兆乾结婚十多年了,这看那看,都快把药厂吃黄了。抗战才用八年,他要个孩子竟然用了十几年。两口子都放弃了,去年啥药都没吃,他老婆就怀孕了。正好结婚十五年。眼看要生了,四维检查是男孩。魏旅咳出一口痰,他从纸抽里抽出一张纸,把吐了痰的纸团巴团巴扔进纸篓。魏旅嘻嘻地笑,科里人都说刘兆乾宝刀不老,牙都掉四颗了还下个金蛋。魏旅淫邪地笑,还伸手揉捏我的胸部,好好保养你这地儿,别等我儿子来了没饭吃。我啪地打掉他手,一边去,大白天的。魏旅一个打挺,起来走了。
那年冬天,李桂纷突然来了。我把她接到我家,还把母亲从三姐家接过来。我说魏旅出差学习去了,你俩就住我家得了。我也休有薪假,还能给你俩做点好吃的。李桂纷瘦了,也老了不少,脸色差人就憔悴。我问她咋把自己祸害成这样?她扭捏着把脸转过去,眼眶里就有了泪花。我没再追问下去,转身进了厨房,焖米饭,荤素搭配地炒了六个菜,还炖了一锅五花肉酸菜汤。我以前问过老姨爱吃啥?她说爱吃大菜。我问啥是大菜?她说就是豆角炖肉,土豆炖茄子,白菜炖粉条,酸菜炖猪骨头,要是有血肠就更好了。我说那好说,等你上我家,我让魏旅给你做。只可惜,她来了,魏旅出差不在家。想到这儿,我突然恍了一下神儿。从跟魏旅同居开始,都是他做饭,我几乎不进厨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锅铲就转到我手里了。
银白色的水宛若一条蛇似的从水龙头蹿出来,我手被冰疼了,才激灵地回过神儿。
明天去买笨猪血肠啊。今天先喝点五花肉酸菜汤,凑合一顿。老姨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说不用费事儿,有啥吃啥。我白了她一眼,说就烦她老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儿,外甥女家跟自己家一样。老姨笑了,说行行,我回自己家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可没地儿给你买“驴三件”哦,还是让我老姨父给你买吧。老姨嘴瘪了一下,说他早就不给我买了,他说外头的男人早就把我供够了。我和母亲对视一眼,我说你既然出来了,就安心地该吃吃该喝喝,不用惦记你那个家。不信,你在我家住一个月,你家人一个也不会少,没准人家都吃得白白胖胖的呢。李桂纷眼里盈动的泪珠,终于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没准还能多出一口呢。我下意识地看她肚子,她又扭捏地晃了一下身子,我都绝经了,怀不上了。我喝一口酸菜汤,呵呵地笑了,你家那三胞胎早恋了吧?平白无故咋多人口呢?李桂纷又苦笑地咧了一下嘴,说要是他们仨有那能耐就好了。脚丫大岁数,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发育不好,还不懂找对象呢。李桂纷沉吟了一下,那俩兴许还能找着,吴丹彤谁要啊?她就是我的累赘,将来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老姨忧伤地抿了一下嘴。
是你老姨父有人了,他初中同学。那个大娘儿们,叫姜淑莲。以前我们还经常来往,她男人死好几年了,后来她突然就不来我家了……我把眼珠瞪成铃铛大,就我老姨父那样儿,还有人了?他那个女同学几辈子缺男人了——母亲急忙摆手,说吃完饭再说,我看着老姨点头。老姨一口气喝三碗酸菜汤,我说你别咕嘟咕嘟地喝汤啊,多吃点肉。
收拾好碗筷,我端一盘苹果一盘砂糖橘,老姨又瘪了一下嘴,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也叽里咕噜地滚下来。她泪眼楚楚地看着我,这辈子算是瞎了眼了,遇到你老姨父这个不是人的东西。要是有下辈子,一定得好好找个干净的,不喝酒梳背头的,穿白色西服打蓝色领带,白白净净的男人。我扑哧笑出声,你还少说两样,这个男人还得骑一匹白马,吹着一管箫。母亲和老姨都被我的话逗乐了。我说,我实在不相信,吴宗瑛能出去偷人,他倒是想偷,关键是没人让他偷。他兜里瘪得摸不出五十块钱,要模样儿没模样儿,一口牙像耗子屎,喘气都有一股刺鼻子的酒臭味。你当年能接纳他,还不是因为你是乡下的户口,又未婚先孕,那年头这可是个大事儿。否则,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净了,接纳我老姨父除了傻子就是疯子。你现在老是神经兮兮的,就是典型的更年期……
我嘴角都歪到一边了。老姨的眼泪又一次刷刷地流下来,她说五毛你可别不信,姜淑莲长得贼难看,就是一个大老娘儿们。她会贱啊,她男人一死,她就守不住了。再说我有证据啊,我从你老姨父衣兜里翻出一双女人的袜子,我问你老姨父给谁买的?他支吾着说不出来。那双袜子是桃红色的,脚踝处还有干枝梅,可扎眼了……老姨抽噎着,说我都看价签了,五块钱一双。我都没穿过那么贵的袜子,你说他是不是傻逼……老姨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但我还是不相信老姨父能出轨。即便是同学,他也出不了。找就找吧,你不是烦他吗?他找别人你省心又省事儿,省得他缠着你。
母亲嗔怪我说话没大没小。老姨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在我家住一个月,还说老姨父要是死了,她连一个眼泪疙瘩都不掉。我和母亲都没说话。我怕她上火,天天给她做“大菜”,没事儿还领她按脚,洗桑拿。我给老姨买了一套雪花秀化妆品,明个回去,去那个老女人家。只要往她家门口一站,别说穿上漂亮衣裳,一张脸就够了。再说,不用说话,你正牌的气势就把她打败了。说完,我自己都泄气了,为老姨父还用动这么大干戈吗?我私下和母亲说,我老姨就是更年期,多疑多虑。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老姨只要一说起老姨父恨得咬牙切齿,而且她十分讨厌跟老姨父同床共枕,可是她为啥那么在意老姨父外面有人呢。
你老姨呀,就是个老小孩儿。母亲一副不屑的样子。
魏旅回来时,老姨已经回老家了,魏旅听了老姨的事儿,他哈哈地笑,他说女人奇怪,老女人更奇怪,就你老姨父一碰都要掉渣儿,还有在女人身上撒野的心思?真是瞎扯。再说,就算是你老姨父出去撒野了,你老姨不让他碰,不能满足他的需求,还不让他自寻出路?魏旅说完,不怀好意地我一眼。我无心跟他斗嘴。忧伤地叹口气说,别看咱妈当面不说啥,她心里可惦记老姨了。老姨这次走,咱妈给拿一千块钱,还让我们每人给五百。魏旅说拿就拿吧,你老姨腰包鼓了,回家跟老姨父干仗也有底气。那个大娘儿们还不望风而逃啊。嘻嘻,那个娘儿们要是有种,就该跟你老姨干一架。只可惜,我没有时间,要不非得回去看看热闹。我就爱看俩女人为争一个男人打架,女人不都希望两个男人为她决斗吗?要是有两个女人为我打架,死也值了。
想得美,要是有女人喜欢你,我就告诉她,领走吧。过不下去再送回来,我就当收养一条流浪狗了。说完,我挑衅地看着魏旅。
魏旅扑上来,轻松地把我按在沙发上。
老姨只要给我打电话,多半都还没张嘴说话,就先听到哭声。开始,我还跟她着急上火,还为她焦虑。时间长了,我就习惯了。除夕夜,老姨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大三十的,你老姨父白天就走了,肯定是带姜淑莲回他妈家过年了。我们都一天没吃上饭了。我咳嗽得胳膊抬不起来,不敢拿菜刀,没法给他们做饭……无论我如何开解,老姨都不相信老姨父是自己回他妈家过年的。我只好解决他们吃饭的问题。我问她家里都有啥菜?老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只有白菜和土豆,馒头也冻得钢钢硬。我说那好,你让吴石接电话。吴石知了似的叫了一声五姐,我说你把冰箱里的大骨头拿出来,放到锅里焯水,焯出血沫后捞出来洗净,再放回锅里煮,煮到骨肉分离再下白菜。不會切白菜,就撕,大点汤,把骨头肉炖烂锅里,连肉带菜就馒头吃,可香了。咋也不能傻坐着挨饿呀,你和吴磊也老大不小了,吴丹彤不能干,你俩得学呀。吴石嗯嗯地答应,五姐,你跟我妈说吧。他匆忙地把电话转到老姨手里,我只好又劝老姨一番。
我被老姨的家事儿弄得心烦意乱,年夜饭都没吃好。老姨究竟按没按我说的做,后来我也没问。我对母亲说,我老姨可真是,五十岁的人了,老是矫情得像个小女孩。母亲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我早就说,你老姨自来娇,都是你姥爷惯的。
春节过后,我老姨家“战事”升级,老姨父把我老姨的脑袋打个口子。二胖把老姨送到医院缝了五针,二胖在电话里学当时的场景,他指着我老姨父,说你以后再敢打我老姨一指头,我就让你跪地求饶。我老姨父冲表弟翻个白眼儿,推门扬长而去。我知道,二胖做得出来。老姨父三天没回家,第四天晚上,老姨给二胖打电话,让他把老姨父找回来。老姨说,你不去找他,他指定不敢回来。二胖的语气很无奈,我知道他是觉得老姨没骨气。五姐,要是不给老姨父点颜色看看,他下次还拿酒盖脸,这次把老姨脑袋打坏了,下次说不上又把别地儿打坏了。不能让老姨父欺负咱家没人……我不好多说什么,二胖血气正盛。二胖话锋突然一转,五姐,不是我说老姨,她有时候挺过分,老姨父这人除了喝酒撒酒疯,对咱们家人都挺好。再说,以前他也不撒酒疯啊,还不是这些年他们把日子过散了?无论大人孩子,只要去他家,老姨父都想方设法从老姨手里抠钱,买酒买菜。老姨一边吃一边骂他祸害钱,他都不吭气。再说,老姨父又不傻,他能看不出来老姨烦他吗?人只要一分心,见啥都生疑。老姨父虽然没老爷们儿样儿,也没能水儿,但他长着老爷们儿的物件……我从二胖的语气里听出来,老姨父怀疑老姨外面有人了。
老姨到底有没有人呢?
晚上,我到三姐家吃饭,我告诉母亲二胖给我打电话了,我老姨和老姨父又闹上了。我老姨父好像怀疑我老姨外面有人。听二胖那话,我老姨跟人说话他都骂。母亲咳嗽起来,这几年,母亲一到冬天就犯咳,检查了几次都是支气管的毛病。今年冬天又出奇的冷,三天两头儿不是西伯利亚的寒流,就是西伯利亚的冷风。母亲的咳嗽像屋檐滴答下来的雨,稠密而又绵长。三姐给母亲端水拿药,母亲把药片儿扔进嘴里,一口水在嗓葫芦处咕噜一会儿,才咽下去。母亲把水杯放下,唉,你老姨啊,她要是当年不贪婪那二十几块钱,来咱们家,她能受这个苦?那年,你爸把活儿都给她找好了,让她到骨胶厂做肥皂。可她害怕,说肥皂都是死人骨头做的。她那时候就是恋着你老姨父,还老埋怨你大姨,路都是自己选的。你爸呀,为了你姥家尽心尽力,对你老姨就当自己家孩子……我疑惑地看着母亲,我咋不知道我爸给老姨找骨胶厂活儿的事儿呢?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我刚要反驳,母亲咳得脸色紫红。我发现,母亲只要一提起程向河,从来不忘美化他几句。
又过了十来天,老姨给我打电话,她说老姨父现在可邪性了,只要她跟人说话,哪怕一走一过打个招呼,老姨父都说她跟那人有一腿。他这是在作死啊——要死就快点,他死我不掉一个眼泪疙瘩。看来,二胖说得没错。
3
今年夏天,母亲发现我和魏旅不睡在一个床上,她紧张兮兮地把我拉到厨房。你这是作啥妖啊?你是要步你老姨后尘啊?好好的日子,非得弄得破头齿烂。再说,你还没孩子。你老姨离婚有指性,两个大的不行还有吴石吴磊。吴丹彤不能干啥,可你老姨出来进去有个说话的呀。你呢,老大不小了,到现在连个毛都没有。再过几年,想生都生不出来了……我轻描淡写地说母亲大惊小怪。我说我跟魏旅好着呢,分开睡就是为了要孩子。我最近神经衰弱,有点动静就醒。魏旅睡觉毛病太多,打呼咬牙还放屁。我得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要孩子。再说,不在一个床上睡觉,也不耽误要孩子啊。我都多大了,这事儿你还管我——母亲打断我,行了,你可别挑好听的说了。当我是傻子啊,魏旅对我都不像从前了。再说,他睡觉的毛病,你今天才知道吗?你早早地跟他睡到一个床上,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后路。我看了母亲一眼,心说跟他睡觉就没路了?母亲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她不依不饶,行了,你可别到最后弄个鸡飞蛋打,孩子没一个,男人再跑了。男人可不禁考验,他们都没耐性。当年我要不是带着你们千里迢迢投奔到这儿,你能有个弟弟吗?你爸说不定去跟那个姓金的女徒弟生儿育女了呢。
我脑袋嗡的一声,我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事实上,我和魏旅之间确实出了问题,具体出了啥问题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以前,魏旅除了上厕所不跟我说一声,其他都是事无巨细地汇报。最近这半年,有时候他临时出差,也只是告诉我说出门,连具体去什么地方都懒得说一声。开始我赌气不问,后来干脆就懒得问。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关心我了,吃饭穿衣睡觉一应随我便。有一次,魏旅看我盛一口饭,就数落我说,多吃一口能咋的?真不想管你,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当时心里还暖乎乎的。可那以后,魏旅明显不那么管我了。我还自责了一段时日,我是成年人了,不该让他为这些小事儿操心。我主动跟魏旅示好,比如给他熬八宝粥,还参照食谱给他做可乐鸡翅。魏旅吃得没精打采,我就抚摸着他的额头问,是不是工作累呀,还是你们科里谁气你了。为了工作咱悠着点啊。除了我和你未来的孩子,其他都不用太上心。魏旅不耐烦地甩开我,说我就爱瞎寻思。我脸腾地红了,我悻悻地把碗筷放到水槽子里,哗哗的放水声让我心里烦乱不堪。
这一年,我整日患得患失,还开始失眠。我越来越感到我和魏旅之间有问题,我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夹着其他什么人,比如他们科里的王丽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她,是魏旅回家多说了她几次?还是我忌惮她的美貌?亦或是心灵感应?有时候,我在单位正跟同事有说有笑,突然间心就揪了一把似的疼。李文迪说我瘦了,还心事重重。我摇头说哪来的事儿,要是看出脸瘦,只能说老了,斤数可一点没少。李文迪不甘心,她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没孩子。我本来是想笑她比我还多疑,眼泪却先于笑容跑出来。李文迪吓坏了,她第一次见我哭。她快速地逡巡一圈,麻利地给我抽出一张纸巾,快擦擦,有一个人看见,流言就出来了。李文迪凝重地看着我,一定是你和魏旅之间出了问题,需要我就吱声,我比你有经验。别以为你好,男人就喜欢你。男人喜欢新鲜,男人还她妈的喜欢花样儿繁多的新鲜——
我呜呜地哭了。李文迪把我拽到里间,还顺手关上门。里间是一个放资料和宣传板的库房,刺鼻的气味呛得我一个劲儿地打喷嚏。索性,我肆无忌惮哭了一回。李文迪陪著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去年离的婚,她前夫找了一个大八岁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市政府的收发员。李文迪知道后,气得直跳脚。我差啥啊,我堂堂宣传科科长,竟然被你这个小职员出轨了。你要是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我也就认了。可你找个老妈子,这不是扇我的脸吗。你可以不要脸,我和球球的脸往哪搁啊。李文迪前夫垂着脑袋,半天才咕哝出一句,你们的脸就搁你们脸上呗。李文迪前夫谨小慎微地站起来,轻轻地关上门走了。李文迪像一只发情的公鸡,脑袋顶上的头发都立了起来。
李文迪想大打一架,可她前夫像一朵刚采摘下来的棉花,随风飘走了,而且飘得干净利索。那阵子,李文迪气夯夯地看谁都不顺眼,她想去收发室找那个老妈子干一架,又放不下身段。李文迪找我喝酒,她白眼珠上的红血丝像地图上的山脉。她笃定地跟我说,球球他爸和那个女人过不长,不出半年就得回来给她下跪。你想啊,他俩不在一个层次上,根本就无法交流啊。球球他爸好歹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他的阅读量比我大多了……我呵呵地笑了,说你终于承认球球他爸还有比你强的地方。李文迪怔了一下,我这人很公正。他阅读量比我大,他还比我有忍耐性。他这么多年没提起来,比他后来大院儿的都提了,但他仍然不温不火,而且还一点情绪都没有……李文迪工作没的说,经常熬夜写材料。毕业第三年就提副科,副科两年后,又破格提正科,还享受副处待遇。李文迪的生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厨艺更是了得。她经常请科里的同事来家里吃饭,我虽然在教育科,但我俩同一年来大院儿,经常跟他们科里的人一起去她家吃饭。凡是去过李文迪家的人,都咂咂地感叹,科长,你工作这么忙,还啥也没耽误。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球球也教育得有礼貌,学习还是年组的前三名。姐夫也管得好。就说姐夫的穿戴,在咱们大院儿可是数一数二的。不知道的,一定以为姐夫是咱们院儿里老大或老二呢。 我们平时都称呼市政府为“大院儿”。
离婚还不到半个月,李文迪家像遭遇了盗贼。门口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一双高跟皮鞋一只倒在地垫上,另一只躺在角落里,像哀伤的玩偶。沙发上堆着衣物,餐桌上的碗盘看来已经几天没动了,盘子里的排骨豆角早已干巴得像黑煤块,水果盘里的葡萄也长了白醭,一群小咬乱舞着。李文迪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球球在我妈家。我最近全身酸疼,也懒得收拾。我表示理解地点头,换上拖鞋就进了厨房。平时都是你伺候我,今天让我好好为你效劳一回。温热的水流徐徐地舔我的双手,我十分难过,看来多要强的女人都能被男人打倒。重情的女人,更是不堪一击。
半年后,李文迪到办公室找我,说跟你家魏旅说一声,借你一晚上。我给魏旅打了电话,说不回去了,陪李文迪。魏旅慵懒地“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我一进李文迪的家,心还是颤动地疼一下。这晚,我和李文迪没出去吃饭,在家里简单地拌个凉菜,炒个西红柿鸡蛋,一盘花生米,一盘酱猪尾巴。李文迪喝醉了,她呜呜地哭。她说,五毛你可千万别相信男人,你也别高估自己,别以为你有漂亮脸蛋,你有能力,有地位,你能干,你给他打扮得有模有样,你给他生孩子,就能笼络住他心。屁——你得陪他乐呵。你说你累得身心都拿不成个儿了,这都不是理由。男人只要吃不到腥就跑,男人都是猫。他一门心思地就吃腥偷腥……李文迪握着我的手,五毛,告诉你吧,球球他爸回不来了。那个女人提前内退,球球他爸辞职了,带着那个女人到南方教书去了。李文迪的眼泪像珠子似的,一对一双地掉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伤心。
我心陡地一疼,我也哭了。
4
我怎么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婚姻和李文迪的婚姻相提并论,毕竟我和魏旅从大学就在一起。虽然早已没什么神秘感,更别说激情,但我从没想过离开他。从跟魏旅认识那天起,哪怕有一点小事儿都想跟他说,每晚都得听他说“睡吧”,我才能安然地睡觉。但最近这大半年,我看出他的漠然。开始,我还半哀求半撒娇地跟他说些闲话,以博得他像以前那样。再后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了,他冷漠的脸让我胆怯,也让我心凉。我几乎夜夜失眠,就为等魏旅说:睡吧。但我再也不想祈求他了。我瘦成麻秆儿,我开始吃中药。我跟魏旅说,我去北屋睡吧。魏旅的脸上划过一丝愕然,但很快就平静了。去吧,好好睡。养得白白胖胖。说完,魏旅还“哧”的笑一声,他的笑声格外刺耳。这么多年,除了他出差,夜晚我们从来没分开过。第一次独居,我一点困意都没有。煎熬了半个多月,我才适应床上没有魏旅的夜。偶尔,魏旅也会扒门看我一眼,怪声怪气地问,可不可以进女生宿舍啊?我使劲地白了他一眼,他倏地回他屋了,还砰地关上门。我发现,他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我白他那一眼正合他心思。那以后我也学奸了。有一晚,魏旅又在门口笑嘻嘻地问,我的女生,可不可以骚扰一下啊?我脸色像一块软蛋糕,恬恬地笑着说,正有此意呢。说完,我调情地伸了一下舌头,还把夏凉被掀开。魏旅愣怔了一下,他尴尬地走进来时,我发现他小腿都僵了。我调整情绪,热烈地迎接他。魏旅很快地败下阵来,他说这几天工作太累。
十一长假,我决意去满洲里。与其说我是借着假期去看大姐,不如说我想出去散散心。以前,还没等到假期,我和魏旅就热烈地讨论去哪儿玩。有时候为出游地争得不可开交。去年,他要去湘西,他说湘西充满神秘感。我非得要去韶山,说去革命圣地接受灵魂的洗礼,更有利于身心健康。魏旅嘻嘻笑,說程五毛啊,你都会撒谎了,打着接受灵魂洗礼的旗号,掩盖你内心对美食的贪婪,你不就是想去湖南吃炸臭豆腐,吃辣子吗?魏旅把手伸过来胳肢我,我把身子拧成蛇状,咯咯地笑。最终,魏旅陪我去湖南吃了炸臭豆腐,吃了能让心肺通透的辣子。这个长假,魏旅说他累了,想恶狠狠地在家睡几天大觉。我心里早有准备,所以,我恬淡地一笑,转身回屋订了一张第二天晚上的车票。付款那一刻,我心里还是有一点感伤。
自从和魏旅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出门。有两次单位出差,魏旅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他非要跟着。我说,单位只报销一个人的差旅费,花那份钱干啥。魏旅说你连点方向感都没有,从这个门进去不知道从哪个门出来,晕头转向地再让人贩子给你拐到深山里。我主要是对咱妈负责,万一你让人贩子拐走了,咱妈就活不成了。我嘻嘻地笑,说山里人好啊,山里人淳朴还有力气。再说,吃的也是有机饭菜啊,我求之不得被拐走。魏旅眼珠都瞪成斗鸡眼了,他气愤地把一件衣服撇过来打我,好你个程五毛啊,你都堕落得要找山里的男人了……我抱着脑袋蜷缩到床脚。
那时候,我跟魏旅多好啊,好得没有一丝芥蒂。而现在,我们彼此都在逃避。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脏咚咚地跳,虚汗令腋窝也湿溻溻的。自从魏旅不再告诉我“睡吧”,我一躺到床上心就咚咚地跳,吃中药好一段时间,停药又不行了。我到医院做过检查,除了心率有些快,脾胃虚,没大毛病。我骂自己没出息,没男人安慰就不能活了。可是骂归骂,白天大义凛然,一躺到床上就脸热心慌。我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了。否则,我为什么用一颗火热的心等待“睡吧”。
第二天我走时,魏旅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我本想给他留个字条,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火车提速真好,本来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了好几个小时。见到我,程大毛眼眶湿了,她张开双臂把我抱住,真想你们啊,咱妈还咳嗽吗?我微笑地看着大姐,说咱妈秋天跟好人似的,到冬天才咳嗽。大姐垂下头,你三姐受累了,你们仨也受累了。咱爸走得早,咱妈是咱家的功臣。除了我生孩子早,你二姐三姐四姐的孩子都晚,你至今还没孩子。这几个孩子都是咱妈带大的,带你四姐的孩子时,咱妈都六十多了。唉。要不是大刚和二刚非要去国外读书,咱妈都四世同堂了。这些年,大姐夫都是满世界地飞。我说他像一只鸟,哪有树林子往哪里钻。大姐夫嘻嘻地笑,说我这只鸟飞到哪片林子里,都记着回家的路。不信,问你大姐。大姐撇着嘴,说你要是敢不记回家的路,我的两个保护神不会饶你。大姐夫摸着脑瓜顶,你的保护神不是有仨吗,我自己也不会饶自己。大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问大姐,大姐夫又去哪了,大姐扬了一下下巴颏,还不是过那头儿了,谈什么合同。懒得问他的事儿,他说我也听不明白。
大姐夫不在家,程大毛懒得给我做饭,她带我出去吃西餐。
满洲里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小城,清新得宛若沐浴后的少女。大姐选了一家幽静的西餐馆,白色桌子,红色椅子,白色窗纱,舒缓的背景音乐像水流一样流淌。秋风把窗纱吹拂起来,舒服极了。我点了红菜汤,酸黄瓜,猪肉大串,奶油蒜蓉大虾,香槟酒。我说大姐夫挣得多,我得大吃一顿。大姐点头,说你只要肚皮能装得下,就敞开吃吧。红菜汤上来,我用勺子搅和两下,就迫不及待地喝两口。我咂着嘴说,吃来吃去,还是老毛子的西餐好,两片西红柿,几片大头菜,看似下脚料的东西,就能做出好喝的红菜汤。程大毛一撇嘴,说拉倒吧,老毛子的菜口味重,无酸辣不欢。老毛子人也不招人喜欢,又懒,说话还不算数,连做菜都不肯花时间。我拿起一只奶油蒜蓉虾去壳后,递给大姐。我吱吱地吮吸着手指,说姐你可真矫情,都是姐夫把你惯的。跟大姐夫天南海北地见了世面,就扬巴儿起来了。大姐抿嘴乐了,唉,对了,你大姐夫还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干脆咱俩明天回老家,上老姨家住几天。我说不去,假期到处是人,再说也买不到票。程大毛看着我,说你想不想去吧?我有门路买到票。我又拿起一只奶油蒜蓉虾,瞥了一眼程大毛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大姐打了一个电话,就弄到两张票。程大毛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你姐还行吧。我说你可真是自讨苦吃啊,老姨和老姨父闹得不可开交,老姨说老姨父跟他同学有一腿,老姨父骂老姨像条母狗,见到男人就汪汪叫。老家人躲都来不及,就连二胖那么热心的人都伤心了,咱还往前凑合?程大毛嘻嘻地笑,说玩呗。咱们在她家附近找个酒店,白天带老姨逛逛商场,累了就找地儿大吃一顿。程大毛突然想起什么,她瞪着眼珠问我,唉,你咋自己出来的,魏旅放心吗?我的心像坐过山车,忽悠了一下。我低头掩饰地喝口热汤说,他腰疼大半年了,这不是一直都想要孩子吗,他说在家好好养养身子骨,争取在五十岁前生个一儿半女……瞎话一溜编下去,我把自己的心都说暖了。仿佛我和魏旅又回到了从前。程大毛凝重的脸色舒缓下来,她“哦”了一声,拿起一个猪肉大串。咱家这几个姑爷子都贼好,是咱妈前世修来的。
我不想看大姐脸上的得意,一口气吃了两个猪肉大串,还把剩下的大虾也吃了。咦,你不是怀孕了吧,咋这么能吃?饿。我又端起大姐那碗红菜汤。
我和程大毛的脚刚迈进门,老姨就哭了。她说老姨父可不知道碜了,吃性药,还去找小姐。程大毛笑得直咳嗽,说老姨父都那样了,还能找小姐?他那个叫姜淑莲的女同学呢?我老姨“哼”了一声,说一个不够呗。我和程大毛都被老姨的话气得哭笑不得。老姨父多大能耐呀?别说他没钱,就是有钱,小姐也不卖他。老姨一本正经地看着程大毛,说大毛,你可真是不懂行情,楼下裙房有一排歌舞厅,那里的小姐给十块钱就行。
拉倒吧,老姨你可别瞎说了。哪来那么多小姐?就是有小姐,她们宁可空房也不会找老姨父。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咳成猪肝色。我老姨臉腾的红了,你俩不信拉倒。你老姨父现在可不是过去那个人了,不信一会儿他下班回来,你们看他那张脸,拉拉的比驴还长。果然,老姨父下班,进门看见我和程大毛,用鼻子“哼”了一声,就躺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大姐倏地站起来,老姨换件衣服,我领你下馆子去。我扯了一下程大毛的衣襟,她使劲地一耸肩,老姨快点——出门,我埋怨程大毛,咱们才能在这儿待几天啊,咱们走了他要是打老姨,你能来帮忙啊?再说,老姨父的脸色也不是今天才难看的。我上次来呛了他,说他像要饭的,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正好。他记恨我呢。程大毛一脸不屑地撇嘴,有能耐他打啊?看我怎么修理他。我老姨咯咯地笑,说有我外甥女在,我才不怕他呢。吃饭时,我看老姨有些心不在焉。我说老姨刚出来就惦记家了。程大毛呸了一口唾沫,说老姨是惦记她的三胞胎了,她怕老姨父不给他们做饭吃。大姐耿直还任性,老认为自己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我不想跟她顶撞,只是心疼地看着老姨。
那晚,我和程大毛把我老姨送到楼下,上楼前,我们说好了,要是我老姨父找茬儿,老姨就用电话晃我一下,要是他睡着了,就晃三下。我们俩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直到我老姨晃了我三下,我们才离开。我和程大毛再也没去老姨家,我老姨天天来酒店陪我俩。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宗瑛。我们逛街,洗浴,下馆子,程大毛给我老姨买了三套裙子,两双皮鞋,两条裤子,两个包。程大毛说,你回家把这些东西在老吴头面前显摆,你就说是男人送的。我唉了一声,说大姐你可真不嫌事儿大。程大毛嘻嘻地笑,他要敢打你,我就扇他,然后带你走。想去满洲里,想去我妈家都行……我老姨说你老姨父一寻思,就是你俩给我买的。老姨忧戚地叹了口气,唉,我往哪儿走啊,吴丹彤像是吃奶孩子,撒不开手。我要是出去,都得跟她请假。
回到酒店,我和大姐坐在床上说话。我说老姨家的事儿也不能全怪吴宗瑛吧,要是他一无是处,老家这么多外甥外女,谁能看着他打老姨呢。这里一定有原因,咱们离这么远,还能显着咱们。大姐沉吟着点了一下头,我看她是被我说动了,后来几天,程大毛明显收敛了不少。
我们走时,老姨眼泪汪汪,说你们下次不知道啥时候能来,好不容易来一趟,都没在家里吃顿饭。该死的吴宗瑛,他现在还学会撂脸了——老姨咬着嘴唇。程大毛搂着我老姨的肩膀,说我俩也是闲的,看到你就行了,没有你他是谁啊?走马路上迎面撞上都不会跟他说话。再说,我们在外面吃惯了,自从我两个儿子去了国外,你外甥女婿在家还能做两回饭。他不在家,我自己才懒得做饭呢。老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看她心里有点难过。
程大毛没给我机会,我只好把一沓钱塞进老姨包里。
从老家回来,我又出去学习了一个月。学习回来时,迎接我的是一场大雪。雪后的天冷得伸不出手,我和魏旅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分别而有所改变。
冬天的夜晚格外长,我又怕半夜醒就不能入睡了。所以,每晚都看些闲书。十一二点时困意袭来,我才撂下书。这时睡眠的质量高,能睡到早上四点钟就够一天用的了。自从入冬,我和李文迪就为一种叫多肉的植物发烧。李文迪还给我买一个摆放多肉的木架,四层木架摆得满满的。后来,李文迪又送给我一盆叫“法师”的多肉。我端着法师啧啧地感叹,我说咋还有像莲花的多肉呢?真想跪下去磕头。李文迪笑,说你上次买的“沙漠玫瑰”都开花了,果然是三种颜色的花。李文迪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回家把“法师”放到客厅的窗台上,又把我房间里的“沙漠玫瑰”搬到魏旅的房间。我这盆“沙漠玫瑰”和李文迪的那盆是双胞胎,不但形状高矮一样,还是一天搬回来的。之所以没开花,我想可能是缺少阳光。阳光吝啬,转到北面时就没有热度了。特别是冬天,我住的房间是见不到阳光的。
魏旅没回来吃晚饭,我对多肉植物极尽温情地爱抚了一番才上床。十一点多,我刚睡着,床头的电话叫起来。是我老姨,大半夜我老姨给我打电话,准是有急事儿。我眯缝着惺忪的眼睛,从枕头边抓起电话。显然,我老姨很兴奋,她说姜淑莲死了,听说是脑出血。我“嗯”了一声,喃喃地说这下好了,情敌死了,你心就放回肚子里吧。我老姨咯咯地笑了,说我才不在乎呢。你老姨父愿意跟谁就跟谁——我突然就清醒了,激灵地坐起来,老姨你说啥?那女人死了,你还不在乎了。我老姨嗔怪地埋怨,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呀?我说我刚睡着就让你吵醒了,刚才还迷瞪着呢。
我老姨心情好,兴致勃勃地问我有没有呢,不行去北京看看。我听说北京能做双胞胎,一下子能生俩多好啊,省得遭二遍罪。我笑了,说你也没用去北京,不也一胎生仨吗?我老姨干涩地“嗯”了一声,说要不是他们仨,我也不能跟你老姨父过这么多年——那晚,我再也没睡着,心里乱糟糟的。
我和魏旅像一锅煮夹生的饭,无法下咽还弃之可惜。我不爱回家,时不常地去李文迪家过夜。我看出魏旅也不爱回家,不是在单位加班,就是出去喝酒。开始,我到家还给他打电话,问他啥时候回来,想吃点啥。他都是支支吾吾的。时间一长,他回不回家,他几点回来,我也不想过问了。但我还是放不下。我人躺在床上,耳朵却听房门的动静。只有听到房门响,我才长吁一口气,心踏实下来。就像以前听他说:睡吧。
程五毛啊,程五毛,你可真是贱,贱得一文钱不值。泪珠凉森森地划过脸颊,啪嗒啪嗒地落到枕头上。
5
吴宗瑛死了,我第五次见到他,竟然是一具凉冰冰的尸体。他的死一点都不意外,劣质白酒就像窑子里的女人,早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人啊,经不起死亡。我看着老姨瘦骨嶙峋的睡相发呆,以后,虽然吴丹彤会陪着她,但她也会为女儿的命运悲哀的。她们俩究竟谁会怜惜谁呢?我突然意识到,儿女也是缘分。或许吴丹彤就是为老姨来的,老姨也是为她才活着。
啊呀,五毛我怎睡着了。唉——老姨的叹气声粗糙得带着毛边,刮得我一哆嗦。她坐起来,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才三点啊。老姨看了一眼门外,她们姐儿仨也睡了?我说她们刚躺下。黑暗中,老姨看着我,五毛,咱俩再说会儿话吧,也快到点儿了。一会儿人就都上来了。我坐起来,说这一宿困得心直发慌,就是睡不着。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怕,你老姨父又没死家里。我摇头说不害怕,就是心里乱糟糟的。我老姨又带着哭腔儿,要是那年听程向河的话,跟你们去边外,也不至于跟你老姨父遭这么多年的罪,还成了寡妇。我说你就别后悔了,你比我妈强,我妈刚四十出头就守寡。第二年夏天,一场大雨,房子又倒了……我老姨拉着我的手,说那不一样,你媽有你们姊妹五个呀,你们五个姐姐又把锁头照顾得好。我不行啊,吴丹和吴彤平时很少回家,生怕这个穷坑刮扯她们。这三个小的又是用钱的节儿,我以后咋办啊……老姨鼻涕都淌出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劝解她,也可能是没睡觉的缘故,心里有点烦。我从枕头下摸出发箍,把散乱的头发扎一个马尾。老姨呆呆地看着我,五毛,你都四十多了,想要孩子也挺难的哈。你爸最稀罕你,他要是活着,非得为你难过不可。老姨蜷着的腿伸开,魏旅没因为孩子的事儿,跟你哜咯吧。我摇了摇头,我怕老姨听见我的叹气声,抻着懒腰打个哈欠。要不,你闭会儿眼睛,养养神吧。我闭着眼睛点头。
我和老姨坐到四点半从床上下来。我发现窗外一片通明,撩开窗帘的一角,是大雪点亮了夜色。雪花肆无忌惮地从天上飞下来,街道和房屋都披上了孝布。老姨,雪给老姨父送葬来了。老姨看了一眼窗外,哀叹了一声。老姨把吴丹吴彤吴石吴磊叫起来,说用开水冒一碗稀饭,都喝一口,火葬场那地儿出奇的冷,肚子里没食儿一会儿就冻透了。吴丹彤从沙发上爬起来,她惺忪地问几点了?老姨看了一眼吴丹彤苍白的脸,说一会儿你跟五姐看家。我摇头说,我才不信犯冲犯的说法呢。我大老远来就为送老姨父。老姨点了一下头,去吧,你老姨父知道我稀罕你。
雪花像肃穆的挽幛,簌簌地从天上落下来。吴石把一只灰色泥瓦盆摔得粉身碎骨。“起灵——”在哀乐声中,载着老姨父遗体的灵车缓缓地启动了。“咣、咣——”电子礼炮在微醺的黎明,沉闷地炸响……从灵堂到吊唁大厅,不过几百米的路。老姨父走得缓慢而又从容。我想,这是他生前和死后最辉煌的时刻,辉煌也将随着火光化为灰烬。
你太可怜了,你太可怜了,早知道今天,你少喝点多好……老姨语不成声。老姨父被推进火化炉时,老姨哭抽了。两个表弟一边一个地架着她。我不放心地紧随着老姨身后。吴石和吴磊冻得直打颤,老姨把身上一件藏青色棉服脱下来披在吴磊身上,她还想把一件毛衣开衫脱下来给吴石穿上,被我拦住了。表哥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给老姨穿上,二胖把大衣脱下来给吴石。老姨问你俩怎办啊?表哥说,你不用管,我们不行就上车坐一会儿。
安置完老姨父的骨灰都快十点了。我和老姨没去饭店,直接回家。吴丹彤刚哭过,她看见我们进屋,眼泪又下来了。我坐在沙发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老姨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下午,我躲进里屋眯了一觉,昏沉的脑袋才清醒一点。老姨把老姨父的东西都找出来,她选了几样让吴丹和吴彤挑,你俩成家了,拿一样你爸的东西留个念想吧。她又瞥了一眼吴石和吴磊,你们还小,东西我来保管,等你们长大了再给你们。我对老姨的做法很不以为然。我还看见吴彤脸上划过一丝无奈,吴彤婚后跟婆婆一起过。听说寡居的婆婆很格路,但跟吴彤处得像娘儿俩。老姨跟我抱怨过,说吴彤和婆婆比和她亲。
家人陆续地从饭店回来,二胖还给我和老姨带回一份干炸肉段,一份家常凉菜。二胖劝老姨吃一口,我五姐大老远来了,昨晚又没睡觉,你要是不吃,她也不能吃。老姨点头,她让吴丹彤也吃,说你爸这些年就作死,别再把你们都折腾倒下。下午,家人又都陆续地走了。二姨临走时,还让我去她家歇歇。你老姨家闹吵吵的,睡不好,她也没心给你做饭。二胖期待地看着我。我说不了,我要陪老姨,帮她干点零杂活儿。大姨二姨她们陆续地走了,老姨让吴丹和吴彤也回家睡一觉,说有你五姐陪我就行。你们明天来时,顺便捎点青菜,你五姐爱吃青菜。
我蜷缩在沙发上,老姨头发蓬乱,眼眶里闪着泪花。她细心地整理老姨父的衣物,这一摞他穿过的衣裳,三天圆坟时,烧给他。你老姨父闻到自己的味就能跑出来,烧时打个包,省得被游荡的孤魂野鬼抢去。我盯着地上的衣裳,说还是别打包了,万一我老姨父腿脚慢,被别人抢去了咋办?要是一件一件烧,他或许还能抢到几件。老姨咧嘴,你老姨父啊,真是自己作啊。没看谁整天拿酒当饭,啥好身板都让酒烧坏了。我坐直了身子,老姨,他整日喝兑水的酒,喝完还撒酒疯。还喝过泡耗子的偏方酒,他也没戒。在外人面前侮辱你,还打你。他不是成心的吗?你不恨他?
我老姨眼里又闪出泪花,说实在的,他喝完酒打我倒不怕,我又不是死人,不能傻站着等他打我。就怕他折磨我。老姨看了我一眼,他喝完酒不让我睡觉,没完没了地要干那事儿,有一次把吴丹彤都揍了,因为她赖在我被窝里。五毛你说他多不是人,孩子连路都走不稳,他就能下得去手……我蓦然地看着老姨,不知道说啥好了。
我一直陪着老姨,直到吴宗瑛烧三七。老姨的觉被老姨父带走了,她几乎彻夜都跟我讲述她和我老姨父的陈年往事——吴宗瑛咽气那晚的事儿,她跟我讲了无数遍。老姨说,吴宗瑛咽气那晚,突然下起了雨夹雪。下半晌,老姨父还吃了六个韭菜猪肉虾仁馅饺子。他一边吃一边说,韭菜虾仁馅可真鲜亮,阳间的饭好吃啊,只可惜吃到头了。要是再有盘花生米,二两烧酒就好了。他突然抿起嘴唇,老纷子,你能不能让我喝一壶不兑水的酒?老姨父说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要说嘛,这些年你虽然烦我喝酒,但你从没断了我这口。虽然兑水的酒寡淡,但也能拉拉嗓子……老姨说他说完这些话,眼波就散淡了。她被吴宗瑛看得心里直发毛。吴宗瑛的脸就开始由黄变青,但嘴角还带着笑意。老姨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后背嗖嗖地冒凉风。她听见身后的房门“吱扭”一声,老姨父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来了——老姨毛骨耸然地扭头看门口,她清楚地看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显然是死鬼姜淑莲。合上的门又“吱扭”一声开了,姜淑莲倚着门框,冲我老姨得意地笑一声,悠然地走了。我老姨惊愕地看着颤动的房门,转身发现吴宗瑛咽气了。老姨跟我赌咒发誓地说,那天指定风丝都没有,再说大冬天的,关门关窗哪来的风。
我老姨每次说到这儿,都止不住呜咽两声。她说,姜淑莲来接他也挺好,怎么说他们也是个伴儿呀,有个头疼脑热的互相有个照应。他俩的事儿我早就原谅他们了——你老姨父太自私,这些年把我折磨得呀——以前我真恨他死,可他活得可有劲儿。我岁数大了,他倒是死得干净。要是年輕,我可能还会找个依靠,都这个岁数了,谁还能要我?
老姨,你除了我老姨父,没有过别人吗?我老姨父不会平白无故地怀疑你那么多年吧?老姨愣怔了一下,满脸泪痕地咧了一下嘴,她羞涩地摇头又含糊地点了下头。
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那晚,我收到魏旅的微信,啥时候回来?我盯着屏幕,心怦怦地跳,像第一次收到魏旅的情书。这几个不带任何色彩的字,在我眼前不断地放大,放大,还闪出一道亮白的光。我当下订了第二天的动车票,我都出来二十多天了,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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