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丽
摘 要:曹雪芹一部《红楼梦》极尽其所能地写尽了百余人的多面人生与性格,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更通过一件件日常生活的小事塑造出来,千丝万缕的人物联系,盘枝错节的小事却都是整部书的精彩之处。论文试图以抄检大观园一章为例,浅谈《红楼梦》中的人物百态以及曹雪芹创作高超的艺术技巧。
关键词:红楼梦;人情百态;大观园
一、抄检大观园缘起
《红楼梦》七十回到八十回是曹雪芹所写的后十回,这十回大观园中的女儿们的命运开始遭遇劫难,这应该也是高鹗在续写后四十回悲剧的依据。从七十一回开始荣国府和宁国府两府之间的矛盾开始显现,主子的腐败,下人的谋私与争斗使得大家族的衰败崭露头角。
无论是从矛盾的激化还是故事的走向来说,抄检大观园一章在《红楼梦》整部书中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抄检大观园一事的导火索是“绣春囊”事件,起因线索在七十一回的结尾处埋下,这一回中,贾母大丫鬟鸳鸯在园中意外闯见趁着夜色私会的司棋与其表哥潘又安,这一情节安排十分有趣,鸳鸯刚拒绝被许配给贾赦的命运,并发誓一辈子服侍贾母,几乎是断绝情丝的誓言,而这一私会场面被此刻已对情事“心如磐石”的鸳鸯闯见,善良的鸳鸯选择为好朋友隐藏这一“丑事”,在潘又安逃跑后又去看望司棋,“無情”与“有情”之中可见鸳鸯的善良与可爱。七十四回又重拾这一线索,写傻大姐在园中捡到绣香囊,被宁府的邢夫人看到交给王夫人,这样就串起了荣宁二府。这一章中贾府上层、下层以及上下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写得十分明显了。先看抄检大观园的队伍:王熙凤、荣国府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五家陪房,加上宁府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荣宁两府的太太陪房都在了,而大观园中所住的小姐和丫鬟更是与两府的老一辈奴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次的搜检以及七十一回中的矛盾冲突就将两府下人的关系利益网交代了一番。
荣宁二府的矛盾源于贾母对荣国府的偏爱,在故事情节的逐渐推进中逐步深化。七十一回中因为荣国府两个婆子争苹果而怠慢宁府的尤氏,这件小事被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所利用,从而掀起一场风波。周瑞家的与荣府争苹果那几个婆子素来不睦,仗着自己是王夫人的陪房,专在各处讨好献殷,讨得各处主子都喜欢她,所以利用这次两个婆子失职的事情在各处煽风点火,试图报复二人,奈何一个婆子又是邢夫人陪房费婆子的亲家,所以在邢夫人面前求情,这丝丝缕缕的关联足以反映贾府内部下人之间关系之复杂,利益牵扯之多。而邢夫人因鸳鸯之事在贾母面前愈发没有地位,又向来不喜欢王熙凤,所以特意选在两府众人都在的情境下向王熙凤求情,家族内部的不安定犯了贾母的大忌,而王熙凤因公婆在贾母面前并不得势,所以对夫家府中也是颇为不屑的,从日常的言语中就可以发现,“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那府里”这个对宁府的称呼足以见得。
抄检大观园一章中,因为王善保家的谗言,晴雯遭到无妄之灾,抄检大观园的主意也是这位邢夫人的陪房提出的,书中写道“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由此可见荣宁两府的矛盾激化于此人有很大的关系,人们常说一间大厦的坍塌,常源于其中的蛀虫,贾府的没落和这样的下人在其中祸乱也是不无关系的。王保善家的提议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凤姐是“只得答应道‘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对比可以发现,王熙凤对抄检大观园其实并不抱赞成态度,更显示出王善保家的爱挑唆的丑陋。
二、抄检下的众人
而在抄检大观园的路线中,第一站就来到了宝玉所居住的怡红院,书中这样写:“于是就先到怡红院中”,“于是”一词的使用用意颇深,《红楼梦》中一字一词的使用都体现着作者的态度,王夫人拿到绣春囊首先来到了王熙凤处,因为她与贾琏是荣府中唯一一对年轻夫妇,排除了这对夫妇的嫌疑后,王夫人最大的担心当然就是宝玉了,因宝玉向来爱与女孩亲近,本来就有疑心,所以一经王善保家的挑唆,王夫人心中就更加担心了,才有了怒审晴雯一事。搜检过晴雯而没有发现的时候,王熙凤又说“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由此可见抄检的最大症结在宝玉,王夫人害怕她唯一的儿子宝玉被这群“狐媚子”带坏,所以上演了这出抄检大戏。
然而王善保家的则是出于煽风点火,爱挑唆事,绣香囊本是她送来的,此时出现在这里,不排除来荣府挑拨离间的嫌疑,所以当王夫人委托她照管照管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另外,搜过怡红院凤姐说只搜检自己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然而“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仔细思量,黛玉与宝钗与贾府的关系其实都是亲戚,那为何凤姐一头说着不能抄检亲戚,一头有走向了潇湘馆呢?一层思考是宝钗与凤姐的关系其实更进一层,而且宝钗的家世显赫,而黛玉却是孤苦伶仃一人,背后并没有依靠,一向个人利益为先的凤姐选择不冒犯宝钗是存有私心的。另一层思考是,宝玉与黛玉的关系在凤姐的眼中早已是发展为一家人的关系,凤姐也常常拿二人打趣,而宝钗则是要进宫选秀的。但依照凤姐的行事风格,我更加倾向于前者。由此也可以窥见贾府中趋炎附势的恶习是上下一致的。
此章中更引人注目的是抄检探春的院子,探春的反应之激烈就连泼辣的凤姐也膛目结舌。庶出的三小姐探春性格刚烈,就连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在这个时候也礼让三分,王善保家的却看探春是庶出的,仗势欺人,“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由此可见此人嘴脸之丑陋。探春这一角色令无数读者为之唏嘘,庶出女儿,却有着男子的才华和治家的谋略。所以作者安排抄检大观园的用意借探春之口说出在合适不过“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贾府一步步走向覆灭也从家族内部的腐败开始,探春是其中少有的明白人,抄检大观园后贾府开始走向没落,这一结果正是由这些爱挑事,营私的下人,以及中饱私囊相互之间明争暗斗的主子联手造就的。探春的一席愤怒之言最后发展为现实,后来的研究者将抄检大观园一章作为《红楼梦》整部书的关键也正是源于此。
抄检惜春院子时在其丫鬟入画箱中搜到金银锞子,惜春表现出少女罕见的无情与冷漠,事后更对尤氏说“你们管教不严, 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打小陪伴惜春的入画犯下这样的小错,就连凤姐也说“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 只这一次。”惜春却对尤氏说“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小小年纪却如此自私是在令人心寒。惜春在书中是要“了悟”的人,一心追求自身的高洁,而无视身边人的生死安危,最后皈依佛门,这样的无情能否归入佛家的了悟,宝玉之“情不情”最后亦遁入空门,对比可见作者的春秋笔法。另外惜春所说“或打,或杀,或卖”三种对入画的惩罚,顺序颇耐人寻味。正如刘心武在解读《红楼梦》中的分析,清朝的奴隶制度残忍程度,以及奴隶“狗蓄之”的悲惨遭遇。被杀可能还是非奴隶的罪人的待遇,而被卖就意味着遭遇非人的待遇,是惨痛无比的。正如四十五回中赖嬷嬷所说“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曹雪芹的父辈曹寅在晚年也是家族败落,遭受了极大的苦难的,惜春所说的这三种惩罚的顺序绝不是曹雪芹随意书写,而是凝聚着血泪的。
作者把绣春囊真正的主人安排在最后出现,让我们通过抄检看尽大观园中众生百态。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所以王熙凤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王善保家的先从别人的箱子搜检”,搜到司棋的箱子说并没有什么,要盖箱时,一旁的周瑞家的却搜检出了司棋与其表哥的信物,坐实了二人的私情。这着实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自己也觉得“又气又臊”,“只恨没地缝钻进去”。众人“又俱笑不止,又半劝半讽的“。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一事前后一系列挑唆以及谄媚行为固然招惹众人讨厌,但窥一斑见全豹,通过王熙凤以及周瑞家的态度也足以见得王善保家的所代表的宁国府与王熙凤等人所代表的荣国府之间的矛盾不和存在已久。而王夫人与家政夫妇平日里得贾母的偏爱,纵然“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等原无二意”。但贾赦因其猥琐的作风素来不招贾母喜欢,邢夫人又极为顺从丈夫,耳根子软,心中难免嫉妒,再加上身边有陪房王善保家的这类人的挑拨,难免心生不平。
而绣春囊的主人司棋却“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这与被鸳鸯发现两人的私情后爱人出逃后病倒的司棋判若两人。六十一回中因为没有迟到煎鸡蛋而大闹小廚房的跋扈的一面留给读者深刻的印象,这里展现的却又是追求爱情自由坚定的一面。曹雪芹将一个多面的活生生的司棋展现给我们,这一点尤其珍贵。《红楼梦》写得真实精彩的人物从来都是性格多面的,作者将其置于复杂的人物关系网中,通过一件小事,几句话使得人物十分鲜活。
三、草蛇灰线,独具匠心
除此之外,抄检大观园这一章的伏笔可以追溯到二十七回,二十七回中抄检大观园导火索绣春囊的主人司棋出现过一瞬,这一章中对司棋的描写只有简单的一句“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但也就是极短极简单的一句放在二十七回并不能引起读者的思考,作者的关子一直卖到了七十一回鸳鸯闯见司棋和潘又安在园中私会。看到两人偷情的情节再联想前面司棋从洞中出来,又系裙子才理解作者深刻用意。另外,七十一回中因为两个婆子争一个苹果而引起的邢夫人与王熙凤的嫌隙,以及荣国府与宁国府下人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时终于爆发。一个个细节都是串联起来的线索,可谓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足见曹雪芹的匠心。
读《红楼梦》,看尽人物百态,欣赏人物的多面性与丰富性,体味人生的无限中可能性,每一次的阅读都会有新的收获,《红楼梦》是值得我们一读再读,一品再品的经典。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2]王蒙.《红楼启示录》[M].北京.三联书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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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蒙.《双飞翼》[M].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