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给出上联“二月河开凌解放”后,一直没等到有人对出满意下联的作家二月河,在2018年12月15日凌晨,病逝于北京。
被称为二月河首部人生笔记的作品《人间世》2014年出版时,封面上倒是写了几个字概括他的过往人生:提笔成帝王,放笔即臣民。
多年来二月河的名字早已被附加上了“皇帝作家”的前缀,《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此三部共计多达500万字的“帝王系列”让他被中文世界的读者熟知,而因此改编的电视剧更是把二月河的名字推向了更为广阔的领域。
当年《雍正王朝》在央视热播时,媒体让二月河给这部电视剧打个分,二月河只打出了59.5分,以至于后来剧中扮演雍正皇帝的唐国强还来问过二月河:“听说您对这部电视剧颇有微词?”
二月河解释说:“那不是指(演员)表演艺术,是谈剧本。”
2017年央视一档节目上,又有观众让二月河给电视剧打分。这一次,二月河没那么苛刻了,“七八十分,八九十分吧”。最后还是主持人撒贝宁帮着给了答案:80分。
二月河作品的争议也恰在于此。《雍正王朝》在上世纪90年代末播出时,从江湖到庙堂,都反响热烈。也正因为该剧对雍正“反腐倡廉”情节做了浓墨重彩的展示,引发了社会共鸣,尤其是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此后二月河的名字便与“反腐”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二月河纵论反腐的访谈在中纪委监察部网站推出后,评论如潮。
但另一方面,对雍正等帝王形象过于正面拔高的塑造也备受质疑,甚至作家本人也被视作“国家主义者”。
应该说,由二月河作品改编的影视剧之所以受到如此大的关注,除了题材、故事等因素,离不开当下时代大背景。书中对帝王“改革者”形象的雕琢,被评论者认为有迎合之嫌,而作家本人,也因此无可避免地成为时代的文化符号。
前些年,《雍正王朝》播出时,一位边远省份出版社的编辑特意跑到河南南阳来见二月河:“我们总编来电话,先生的小说、文章,我们包揽出版。不要您的书号费,一切费用全免,稿酬按规定最高的付给。”
很遗憾,这位编辑来晚了——彼时已有数家出版社陷入二月河书稿争夺战,就算开出再优惠条件也未必能如愿。
2006年推出的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上,二月河以1200万元的版税收入位列第二,超过韩寒,仅次于余秋雨。那年,二月河61岁。
二月河37岁才开始写《康熙大帝》,他形容自己这样的人生是“硬着陆”,而真正让他柳暗花明,走上文学创作康庄大道的是红学会。
高中毕业后参军的二月河,一度意识到自己没有大学文凭,如果想闯出一条路,就得有个特长。当时部队在深山沟里,被铁丝网圈套住的青年只能靠读历史消遣。他把目光放在了魏晋南北朝,因为他觉得那段历史比较复杂,别人不愿意研究,自己没准儿就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
与此同时,二月河还对《红楼梦》感兴趣。有一天,红学家冯其庸收到一封信,对方写道:“我花了许多时间,费了很大气力,才写出这篇稿子,寄走之后至今没有消息。‘红学是人民的,不是‘红学家的。如果冯老看过这篇文章,认为我不是‘红学研究的料,就请回信,我就不再搞这方面的研究了。”
随信寄了一篇题为《史湘云是“禄蠹”吗》的红学评论,文章署名“凌解放”。
凌解放便是后来名动天下的二月河。
二月河出生于1945年,当时国民党战败、日本投降,凌氏老家山西(二月河后来长居河南南阳)得到解放,军人出身的父母于是就给他起了凌解放这个名字。
只是后来写作《康熙大帝》时,凌解放觉得这个名字太现代,和历史小说不搭,想到自己在黄河边长大,冰凌开春解冻,正是二月景象,由此取笔名作“二月河”。
那封寄给冯其庸的言辞恳切的信着实起到了作用。受冯其庸先生力荐,二月河被吸收为中国红学会会员,由此进了红学界。
1982年,中国红学会第三次《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一些专家、学者在谈到康熙时感叹,至今尚未有一部描写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的文学作品,实在遗憾。只听坐在一边的二月河,如將士领命一般,铿锵有力回应了一句:“我来写!”
那时,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二月河,正在南阳市委宣传部做干事,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因为工资低,买不起稿纸,二月河就用公家稿纸写,后来还因此被领导如是批评道:“有的同志上班带孩子,还用公家稿纸写自己的稿子。”不过,后来这位领导却因贪污罪被判刑12年。
“他判刑,并不证明我正确。他的批评是对的,我的确是出于无奈才占这点便宜。”二月河后来接受采访时直言。
当时黄河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听说有人在写大部头的康熙,于是将信将疑地找上门来了解情况。二月河对此曾感慨万千。他说,当时自己被测试了两天,半天看稿子,一天半时间回答历史知识。“顺治、康熙、乾隆……从穿衣吃饭、出行车马、皇祖关系、满汉矛盾,到生活习俗、人情世故……全问到了,我对答如流。”
二月河古文底子好,他称这是从碑帖、古庙里读生古文读出来的。“读明清人笔记,可以像读报纸一样读下来。后来读康熙、乾隆的资料,就非常容易,可以以一年一卷30万字的速度投入创作。”
写《康熙大帝》时,二月河还在宣传部工作,等到第二部作品快结束时,南阳市委就让二月河专职写作,甚至专门为他成立了市文联,二月河本人担任文联主席。
1993年,导演林鸿将《康熙大帝》第一卷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并在央视播出。此后,陈道明版的《康熙王朝》又被搬上荧屏。
《雍正王朝》的影视化则是二月河帝王IP被成功塑造的转折点。这部剧不仅创下了收视高峰,斩獲了各大奖项,还与大时代建立起了联系。
电视剧《雍正王朝》在编剧一栏里写着两个名字:二月河、刘和平。谈及最初给电视剧打不及格时,二月河认为是剧本创作人刘和平对雍正的宏观把握有点问题。“一本白话文小说,怎么会改编得变调?这事我仔细想过,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刘和平)太爱雍正了,不愿意谈他的毛病和惹人烦的缺憾;二是他太了解观众的需要了。”
据央视原台长杨伟光回忆,买下《雍正王朝》其实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当时导演胡玫开价3200万,转了一圈,因为太贵,电视台没人敢买;另一方面,涉及敏感问题,政治导向难把握——《雍正王朝》的大背景是“反腐反贪、抗击洪水”,这与当时1998年的现实惊人地相似。
杨伟光虽然花了2600万买下这部剧,但能不能播出,他心里没底。为保险起见,他决定先送中央领导审看,没想到先是李鹏说这部剧是历史剧中的精品,吴邦国等也给予了肯定。
杨伟光将电视剧安排在1999年元旦正式播出,而且一集未删,后来仅是首轮广告收益就超过了6000多万。
二月河火了。电视剧播出之后一个月,他在家里先后接待了四百多家媒体。当时他因为中风还在打点滴,《乾隆大帝》第六卷也还没写完,但这些都没能影响二月河本人连同他的帝国大剧一起被推向高潮。
虽然二月河认为刘和平太爱雍正,但他本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落霞三部曲”中,他运用文学想象,重构了帝王形象,康熙、雍正、乾隆变成了拥有雄才大略、英雄气概、勤政爱民的英明皇帝。
对于外界的“给雍正翻案”、“歌颂流氓”等批评,二月河本人也回应过:“我不听,也不受。”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三部曲坚持了历史的真实,“只要在历史上曾经对改善当时人民生活,对推动当时生产力的发展,对巩固当时国家和平统一、文学艺术昌明,对当时民族团结,曾经做出过积极努力和贡献的人,就是要歌颂,管你说什么!”
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称二月河创作的《康熙大帝》等小说在艺术上树立了历史题材写作的时代标杆;但青年学者、专栏作家宋石男则认为,二月河虽有讲故事的能力,但实属通俗的那种,不高级。
著名学者朱大可评价二月河是上世纪90年代诞生的最重要的国家主义作家,“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透彻了解知识分子以及民众的‘话语需求。”在朱大可看来,二月河在对历史的改写中,刻画了汉族文人和满清王朝的亲昵关系,影射的是知识分子与政府体制的理想格局。
宋石男直言二月河最大的问题是在历史观上,“三部大帝系列创造出了一个康雍乾盛世以及盛世下知识分子的春天,但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从古到今,帝王与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春天。”
成名多年来,二月河一直不愿离开南阳,当地政府甚至想为他树立一座“二月河雕像”,但被他本人拒绝。可毋庸置疑,二月河早已是当地的一张文化名片。数年间以全国人大代表身份积极入世、建言献策的二月河,曾这样评价自己:“做事上遗憾不大,做人也不失败。”
2018年12月15日,二月河的遗体送抵南阳。当晚,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亲笔撰写悼文,“以此送先生远行”。文中莫言对出了二月河早年那副上联:二月河开凌解放,一剪梅落玉簟秋。
(与非荐自《中国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