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坡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韩愈贬官潮州,对岭南怪异之物,曾有“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蠔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等诗句记之[1]1132。唐昭宗时期的刘恂“出为广州司马”,官满后因上京扰攘“遂居南海”,著《岭表录异》,其中亦多记南方之物:“(海镜)腹中有小蟹子,其小如黄豆,而螯足具备。海镜饥,则蟹出拾食,蟹饱归腹,海镜亦饱。”[2]21这看似怪异的记录实则为种间的“互利共生”现象。“互利共生”是种间关系之一①,一般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这种现象在自然界中并不少见,却很少引起人文学者的注意。桐城派诗人与韩愈的关系颇似这种种间的“互利共生”,但并不存在真正的“共栖”关系,毕竟韩诗在唐代即被推尚,桐城派诗人也不一定要依附韩愈讨生计。桐城派诗人对于韩愈诗歌的评论,既是韩诗经典化历程的重要环节(建构),也是桐城诗派崛起的重要路径(借径)。这种关系可比照上面的“互利共生”而称之为“互利共成”,既相互助益又共同成就。
钱钟书在指出“桐城亦有诗派”后,紧接着又说:“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3]370姚南菁即姚范,姚鼐伯父,姚鼐尝从其学经学。桐城派诗论家方东树道:“近代真知诗文,无如乡先辈刘海峰、姚薑坞、惜抱三先生者。”[4]46尽管姚范的诗歌创作成就不高,但姚范“谈艺精深,多前人所未发”,深刻影响了姚鼐以及后来的桐城派诗人,从这一角度而言,姚范确为桐城诗派的先导[5]。姚范著有《援鹑堂笔记》一书,于经、史、子、集无所不揽,其中不乏对诗歌的精切认识,如对韩愈《南山》诗的评价:
《南山诗》注:“此诗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可到也。”余谓才力小者固不能,然如东野诗仅十句,却奇出意表耳。《潜溪诗眼》云:“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余谓宋人评论,特就事义大小言之耳。”愚谓:但就词气论,《北征》之沉壮郁勃,精采旁魄,盖有百番诵之而味不穷者,非《南山》所并;《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6]卷四十一。
韩愈《南山诗》为力大才雄之作,历来诗家褒贬不一。如姚范此处转引的范温《潜溪诗眼》中的一段争论即颇有代表性:孙觉认为杜甫的《北征》超过韩愈的《南山》诗,王安国则认为《南山》诗超过《北征》,两人争论不休。黄庭坚则认为,以艺术工巧而言,《南山》诗为上,以思想价值而论,《北征》为高。黄庭坚看出双方问题之所在,即以不同的标准来品评两诗,各是其是,自然不能形成共识。姚范接过黄庭坚、范温的评论,不仅认为《南山》诗在思想价值上不能比肩《北征》,就是在艺术表现方面也逊色一筹,甚至认为:“杜公诗诵之古气如在喉间,《南山》前作冒子,不好。”[6]卷四十一姚范除了对《南山》诗进行总体评价外,尚就诗中五十余“或”字给出解释:“《华严·法界品》言三昧光明,多用‘或’字文法。然公自本《小雅》,兼用《说卦》传耳。陆鲁望和皮袭美《千言诗》,多用‘谁’字,文法同此。”[6]卷四十一在姚范看来,韩愈以“或”字结撰文章,描写南山形势,或受到《华严经》的影响,而源头还是《诗·小雅》等儒家经典。需要说明的是,姚范虽然对《南山》诗尚有不满之言,但将《南山》诗与《北征》这样在杜集中一流的诗歌做对比,本身就可以看出姚范对韩愈诗歌的肯定和认同,而在具体评价《南山》诗时,更多地从艺术表现上评价而非仅从思想内容方面裁决,也突破藩篱,别具只眼。
郭麐接着上面的话题则给出如下评论:
余最厌宋人妄议昔贤优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轩轾李、杜,退之“蚍蜉撼树”之论未必不为此而发。山谷以杜《北征》为有关系之作,昌黎《南山》虽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为胜于《南山》。诗宁可如此说耶?余少时有《论诗绝句》数首,其一云:“一首《南山》敌《北征》,昔人意到句随成。江湖万古流天地,不信涪翁论重轻。”[7]3375
郭麐为姚鼐弟子,《桐城文学渊源考》称其“师事姚鼐,工诗、古文词。其诗文皆极幽秀生峭之致,词尤隽永”[8]162。郭麐显然是看到了范温《潜溪诗眼》中孙觉、王安国、黄庭坚等关于《北征》与《南山》诗争论的记载,并对宋人妄议昔贤优劣表示极大愤慨。针对黄庭坚“《北征》为有关系之作,昌黎《南山》虽不作亦可”,并以此认定《北征》胜于《南山》诗,郭氏更是表示“不信”。韩愈《南山》诗是一首游记诗,其思想价值不可、也不应该与杜甫《北征》相类比。《南山》诗的价值在于,韩愈把自己的艺术追求发挥到了极致,在布局结构、描写铺陈、语言运用、韵律选择等方面,都突出表现了韩愈诗歌求新尚奇、不避夸饰的特色。《南山》诗充分显示韩诗气势之宏大、铺排之繁富、状景之生动、词韵之奇险,这种才力和技巧是别人难以企及的,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郭麐对诗歌内容与形式的批判区别对待,并不扬此抑彼,肯定了韩愈在诗歌艺术创新方面的积极贡献。
同为姚鼐弟子的方东树对《南山》诗亦有评价:
虽杜、韩犹是先学人而后自成家。如杜《同谷七歌》从《胡笳十八拍》来,韩《南山》诗从《京都赋》来[4]35。
《北征》《南山》,体格不侔。昔人评论,以为《南山》可不作者,滞论也。论诗文政不当如此比较。《南山》盖以《京都赋》体而移之于诗也。《北征》是《小雅》《九章》之比[4]40。
读《北征》《南山》,可得满象,并可悟元气[4]41。
方东树为“姚门四杰”之一,被认为是桐城派诗学的总结者。在方东树看来,《北征》与《南山》“体格不侔”,即非一类型,所以不必分高下,以为“《南山》可不作”的观点显然是不正确的。在此问题上,方东树与郭麐是较为一致的。方东树在《南山》诗何所取法的问题上,与姚范有不同见解:与姚范的出之《小雅》不同,方东树认为《南山》诗应从《京都赋》来。姚范是从《南山》诗句子用字特征入手,方东树是从诗歌整体架构着眼,两者都有一定道理,方东树如此评析韩诗,显示出“以桐城文派的眼光来评诗”的特征。方东树关于韩愈诗歌的评论既多又有特色,后面再述。
曾国藩亦喜谈论诗文,其于《读书录》中对《南山》诗有如下点评:
“西南”十句,赋太白山。“昆明”八句,赋昆明池。清沤为微澜所破碎,故猱狖躁而惊呼呀而不仆,此述昆明池所见。“前寻”下二十二句,言从杜陵入山,因群峰之拥塞,不得登绝顶而穷览也。恶群峰之拥塞,思得如巨灵、夸娥者,擘开而析裂之,以雷电不为先驱,终不能擘,遂有攀缘蹭蹬之困。“因缘”以下十二句,因观龙湫而书所见。“前年”以下十二句,谓谪阳山时曾经此山,不暇穷探极览也。“昨来”以下至“蠢蠢骇不懋”,谓此次始得穷观变态。前此游太白,游昆明池,游杜陵,游龙湫,本非一次,即贬谪时亦尝经过南山,俱不如此次之畅心悦目耳[9]第15册,305。
曾国藩诗文创作与批评受姚鼐影响很大,桐城派也因着曾氏的文治武功再呈中兴之势。曾国藩《十八家诗抄》包括上自曹植下至元好问的十八位诗人,唐代则包括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杜牧八家。因是读书录,曾国藩关于《南山》诗的点评更多是一种诗意概括或简单串讲,这种串讲又颇似古文的讲解,四平八稳,可与《唐宋诗醇》关于此诗的讲解对读。这种诗意的串讲是曾国藩读书所得,曾氏又欲将所得授之他人,曾氏虽未充教职,却总是循循善诱,将道理讲得明白,这或许正是其与桐城派多以教职谋生者相契合的地方。
通过对于《南山》诗评点的梳理,大致可以看出桐城派诗人对于韩诗的青睐,甚至推崇。这种梳理简单、清晰,易于表述,而历史的真实则较为丰富、复杂,故再做以下两点补充:
第一,对桐城派诗论家谱系的勾勒。除上列姚范、郭麐、方东树、曾国藩外,对韩愈诗歌给予较高评价的还有刘大櫆、姚鼐、姚莹、姚濬昌、吴汝纶、姚永朴、吴闿生等。如姚鼐在《荷塘诗集序》中言:“古之善为诗者,不自命为诗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而偶发之于诗,则诗与之为高广且远焉,故曰善为诗也。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苏子瞻、黄鲁直之伦,忠义之气,高亮之节,道德之养,经济天下之才,舍而仅谓之一诗人耳,此数君子所甘哉?”[10]50这是从“道与艺合”的角度高度评价了韩愈等“善为诗”者。姚鼐曾选《今体诗钞》以接续王士禛《古诗选》“存古人之正轨,以正雅祛邪”[11]序,1。韩愈诗歌的开创性主要在古体诗,《今体诗钞》重在选律诗,韩诗自然入选不多。但正是王士禛《古诗选》、姚鼐《今体诗钞》等诗选,催生了《昭昧詹言》一书,方东树根据这两部诗选系统评述汉、魏、唐、宋、元等朝代诗人的诗作,并专论五古、七古、七律三种诗体。姚范博学精思,但生前著作并未刊刻,姚鼐一直引以为憾,直到姚莹成进士为官广东,始将《援鹑堂笔记》刊刻之事托之。《援鹑堂笔记》整理难度较大,“非数年之功不能”,忙于政务的姚莹又请方东树代劳,方东树因此有了系统学习姚范遗作的机会。姚范的诗学思想就这样被方东树接纳、吸收、转化,从姚范到姚鼐再到姚莹、方东树,桐城派诗学思想一脉相承②。
第二,桐城派诗人对韩愈诗歌的接受过程。从上面关于《南山》诗的评论可以看出,桐城派诗人对于韩愈的接纳、赞赏有一个过程。如姚范更欣赏杜甫、黄庭坚的诗作,而对韩愈诗歌的用韵尚有不满:“韩退之学杜,音韵全不谐和,徒见其佶倔。如杜公,但于平中略作拗体,非以音节聱牙不和为能也。”[6]卷四十四姚鼐对韩愈诗歌的评价基本沿袭了姚范的观点,推尚多议论少,而其弟子方东树则时时以“杜、韩”并称,至论七古时提出了“一佛、二祖、五宗”论:“杜公如佛,韩、苏是祖,欧、黄诸家五宗也。此一灯相传。”[4]237方东树之后,桐城派诗人对韩愈诗歌的评价又稍有回落,如林纾对《元和圣德诗》中描写斩杀刘辟等叛逆者的血腥场面评道:“鄙意终以昌黎之言为失体。盖昌黎蕴忠愤之气,心怒贼臣,目睹俘囚伏辜,振笔直书,不期伤雅,非复有意为之。”[12]第7册,6341虽然仍有回护之词,但批评之意稍有流露。总之,作为异代知音,桐城派诗人对于韩愈诗歌较为推崇,常常“杜、韩”并称,桐城派的这种“追封”始于姚范、终由方东树完成。
“以文为诗”作为文学批评话语,最初是针对韩诗而言的。如陈师道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3]309“以文为诗”由最初专论韩诗泛化为对宋诗特征的概括,显示出宋人对于韩诗的接受。韩诗与韩文虽同出一手,但其遭遇又有所不同:对于韩文,后世几无异词;对于韩诗,则毁誉参半。魏泰所记有关韩诗的争论就最具代表性:“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下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尔,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父曰:‘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父,四人交相诘难,久而不决。”[14]323从上可以看出,沈括、王存认为韩诗只是押韵之文,不甚推举,甚至有贬低之意;吕惠卿、李常则看到了韩诗的新变和价值,甚为赞赏。宋代以降,韩诗虽经叶燮大加褒扬,但诗家仍有间言。方东树等桐城派诗人独对韩愈“以文为诗”倍加推崇③,时时以之评诗论诗,现摘抄几处,以窥豹一斑:
《桃源图》:自李、杜外,自成一大宗,后来人无不被其凌罩。此其所独开格,意句创造己出,安可不知?欧、王章法本此,山谷句法本此。此与鲁公书法,同为空前绝后,后来岂容易忽?先叙画作案,次叙本事,中夹写一二,收入议,作归宿,抵一篇游记[4]270-271。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赦公,故俟命柳州。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间以正意苦语重语作宾,避实法也。一线言中秋,中间以实为虚,亦一法也。收应起,笔力转换[4]271。
《石鼓歌》: 一段来历,一段文字,一段叙初年己事,抵一篇传记。夹叙夹议,容易解,但其字句老炼,不易及耳[4]272。
从对上面几首韩诗的评价可以看出,方东树肯定韩愈的“所独开格”,可以比肩李、杜,可供欧、王、黄等师法,实际就是“以文为诗”。具体到诗歌分析,方东树将《桃源图》当作一篇游记,视《石鼓歌》为一篇传记,其中的叙事、议论,夹叙夹议,“避实法”“以实为虚”,都可以看出方东树是按照“以文为诗”之法解读韩诗的。正如方氏所言:“文法不过虚实顺逆,离合伸缩,而以奇正用之入神,至使鬼神莫测。在诗,惟汉、魏、阮公、杜、韩有之;而韩于文神化,诗犹不及杜。”[4]214方氏对李商隐《韩碑》的评价不高,也是因为李氏不知古文:“此诗(《韩碑》)但句法可取而已,无复章法浮切气脉之妙,由不知古文也。”[4]275
与“以文为诗”相关联的是“以文论诗”,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从创作的角度入手,一从批评的视角着眼。如果说这种“以文论诗”或“以文解诗”在姚范、姚鼐那里还只是偶一为之,是一种零星议论,到了方东树那里则是“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论诗一家。方东树的“以文论诗”,一方面继承和总结桐城派的诗学经验,一方面又在新的理论视野下做了沟通诗学和文章学的尝试。学界关于方东树“以文论诗”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④,但大都忽视了方东树“以文论诗”的理论来源和批评依据,这种源头和依据主要还是韩愈及其诗文作品。桐城派诗人对韩愈的接受不仅表现在对韩愈诗作的赞赏,对韩愈“以文为诗”的认同,还在于主动将韩愈古文理论运用到诗学批评之中,成为构建桐城派诗学批评理论的语料和基石。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一“通论五古”时言:“李习之云:‘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于后代。’习之学于韩公,故其言精审如此,乃法言也,微言也。”[4]7关于文、理、义,方东树进一步解释道:“文者,辞也。其法万变,而大要在必去陈言。理者,所陈事理、物理、义理也。见理未周,不赅不备,体物未亮,状之不工,道思不深,性识不超,则终于粗浅凡近而已。义者,法也。古人不可及,只是文法高妙,无定而有定,不可执著,不可告语,妙运从心,随手多变,有法则体成,无法则伧荒。率尔操觚,纵有佳意佳语,而安置布放不得其所,退之所以讥六朝人为乱杂无章也。”[4]8可以看出,方东树将五古诗作分为思想内容(理)、文法结构(义)、语言表达(辞),在语言表达上要去陈言,在文法结构上要得其所、成其体,在思想内容上要理周、赅备、物亮、状工、思深、识超。方东树尽管改造了韩愈弟子李翱关于“文、理、义”的理解,但在文、道关系上,方东树对于韩愈思想的继承是显而易见的。
韩愈首倡“陈言务去”,文界以为法则,方东树又将其引入到诗歌创作和批评一途。方东树指出,诗作中那些“万手雷同,为伧俗可鄙,为浮浅无物,为粗犷可贱,为纤巧可憎,为凡近无奇,为滑易不留,为平顺寡要,为遣词散漫无警,为用意肤泛无当”,“凡此皆不知去陈言之病也”[4]16。方氏甚至进一步认为:“去陈言,非止字句,先在去熟意:凡前人所已道过之意与词,力禁不得袭用;于用意戒之,于取境戒之,于使势戒之,于发调戒之,于选字戒之,于隶事戒之;凡经前人习熟,一概力禁之,所以苦也。”[4]218这种由“字句”上升到“用意”层面,实际是从“去陈言”提炼上升到去陈腐、去陈旧,即一切“前人习熟”,要“一概力禁之”,这在本质上是一种创新,是文学创作求新求异的一种必然追求。
方东树认为,“知韩公‘排奡’而必曰‘妥贴’,方为无病”[4]215,诗文创作既要刚劲豪宕,又要“文从字顺”。针对那些浮浅俗士,“未尝深究古人文律,贯序无统,僻晦翳昧,颠倒脱节,寻其意绪,不得明了。或轻重失类,或急突无序,或比拟不伦,或疏密离合,浮切不分,调乖声哑,或思不周到,或事义多漏,或赘疣否隔,为骈拇枝指,或下字懦,又不切、不确、不典”,这都是“不知文从字顺各识其职之病”[4]16。方东树是将韩愈对古文的要求细化、精化,施诸诗歌这种比古文更讲求声韵和谐的文体,这既是对诗歌音韵美的自觉体认,也是对一味追求“陈言务去”、文字新奇的一种理性回归。
章学诚言:“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可谓愈推而愈精矣。”[15]259韩愈“气盛言宜”的提出,虽重点强调道德修养对于言辞的影响,但在客观上有利于对文章气势的探求,注意将胸中之文经喉间之文向纸上之文的转化,从而形成满纸生气。姚鼐也充分注意到“生气”之于诗文的积极意义:“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10]84姚鼐的观点则被方东树所继承:“观于人身及万物动植,皆全是气所鼓荡。气才绝,即腐败臭恶不可近。诗文亦然。”[4]25“诗文者,生气也。若满纸如剪彩雕刻无生气,乃应试馆阁体耳,于作家无分。”[4]25“气之精者为神。必至能神,方能不朽,而衣被后世。彼伪者,非气骨轻浮,即腐败臭秽而无灵气者也。”[4]25除了要追求这种生气,方东树还注意到诗文中“气”的流动情况,比如,对于朱熹所谓“行文要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方氏有不同看法:太过流易造成的“气”少了些厚重,往往是太快、太尽,一往无余,所以要“济之以顿挫之法”,如水行地上,非石激荡,不成回旋之势。以此而论,方氏认为“才思横溢,触处生春”的苏诗就不如“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韩愈《雉带箭》)的杜、韩之诗。
韩愈被后人尊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有着“百代文宗”的美誉,除了其倡导古文运动,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古文创作成就,还在于由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陈言务去”“文从字顺”等散文写作理论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方东树等将韩愈所倡导的散文创作理论转化为诗歌批评理论,这是一种打破文体的实验,是在文学批评层面上对“诗文一道”的沟通与尝试。
古人论诗,一般不先言技法等问题,而是谈论“诗言志”等话题,因为这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逻辑起点,这也是杜诗等被奉为经典的原因之一。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开篇“通论五古”时言:“诗以言志。如无志可言,强学他人说话,开口即脱节。此谓言之无物,不立诚。若又不解文法变化精神措注之妙,非不达意,即成语录腐谈。是谓言之无文无序。”[4]2-3在方氏看来,先要立志,才能言志,言志才能有物,才能立诚,再加之有文有序,才能成为经典。以此标准,方东树很快就将目光投向杜诗:“其后惟杜公,本《小雅》、屈子之志,集古今之大成,而全浑其迹。”紧接着这段话,方氏又言:“韩公后出,原本《六经》,根本盛大,包孕众多,巍然自开一世界。”[4]5可以看到,桐城派诗论家方东树是以言志、有物、立诚、有序的标准,也即“道”与“文”相统一的标准肯定了杜诗、韩诗。一般以杜诗与韩文并举,方东树将韩诗抬到与杜诗并列的地步,这显然是从“诗文一途”“文道一统”的角度着眼的。
韩愈《答殷侍御书》自称其“粗为知读经书者”,余恕诚先生认为:“韩愈在进士出身文士中,可算属于儒学政教类型。此型人物,思想行为上的突出特点,一是尊奉儒学,排斥被其视为异端的佛道诸教;二是强调君权,干预政治的愿望强烈;三是思想作风严肃。”[16]66这些特点会对韩愈的生平行为产生影响,并进一步影响韩愈的诗歌创作。张戒称韩愈诗歌有“廊庙气”[17]459,钱谦益则指出韩诗为“儒者之诗”[18]823。对韩愈诗歌与“道”的关系阐释较多的则是方东树,如其言:“杜、韩尽读万卷书,其志气以稷、契、周、孔为心,又于古人诗文变态万方,无不融会于胸中,而以其不世出之笔力,变化出之,此岂寻常龌龊之士所能辨哉!”[4]212甚至认为“杜集、韩集皆可当一部经书读”[4]216。将“集”上升到“经”的地步,这是至高的评价,而其潜在的台词又非仅就内容而言,因为“经”一般被奉为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
桐城派诗人对于韩愈诗歌的欣赏还表现在对于韩诗雄桀瑰伟风格的推崇。中国古代诗歌多崇尚温柔敦厚,要“哀而不伤”“乐而不淫”,韩愈诗歌走的是奇险一途,在结构、意象、语言、声韵等方面,与传统诗美都有区别。韩诗也因此被视为“变调”,历来毁誉参半。姚范曾言“文法要莽苍硬札高古”,又曾评韩愈《纪梦》诗“以崚嶒健倔之笔,叙状情事,亦诗家所未有”[4]29,初步显示出对韩愈“崚嶒健倔”诗风的欣赏。姚鼐对于文学风格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认为:“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10]48得阳刚之美者,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雄浑、阔大、峭拔、放旷、刚劲的豪放美;得阴柔之美者,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平静、高远、舒缓、轻盈、温润的婉约美。从上面的描述中,姚鼐似乎对阳刚美与阴柔美无轩轾之分,实际上姚鼐更欣赏阳刚之美。姚鼐在《海愚诗钞序》中言:“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10]48。 姚鼐《东浦方伯邀与同游西山遍览诸胜归以二诗呈之》之二写道:“海内诗才各长雄,几人真嗣浣花翁?草堂鹅鸭聊宜我,碧海鲸鱼却付公。松石相看怀旧日,烟云同泛又秋风。”[10]614姚鼐希望朋友能创作出“掣鲸鱼于碧海”具有阳刚之美的诗文,而把自己的作品归为“戏翡翠于兰苕”优美一类。方东树沿袭了姚范、姚鼐等人对于风格的认识,并具体表现在对韩愈诗歌的评价上:“韩公诗,文体多,而造境造言,精神兀傲,气韵沉酣,笔势驰骤,波澜老成,意象旷达,句字奇警,独步千古,与元气侔。”[4]219“韩公笔力强,造语奇,取境阔,蓄势远,用法变化而深严,横跨古今,奄有百家。”[4]219赞赏之意,溢于言表。方东树对韩诗雄桀瑰伟风格的推尚还表现在与其他诗人诗作的对比中:
诗以豪宕奇恣为贵,此惟李、杜、韩、苏四公有之[4]28。
山谷所得于杜,专取其苦涩惨淡、律脉严峭一种,以易夫向来一切意浮功浅、皮传无真意者耳;其于巨刃摩天、乾坤摆荡者,实未能也。然此种自是不容轻学[4]210-211。
韩公家法亦同此,而文体为多,气格段落章法,较杜为露圭角;然造语去陈言,独立千古。至于苏公,全以豪宕疏古之气,骋其笔势,一片滚去,无复古人矜慎凝重,此亦是一大变,亦为古今无二之境,但末流易开俗人滑易甘多苦少之病。今欲矫世人学苏之失,当反之于杜、韩[4]211。
微之曰:“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此语最好。然余谓此三言,苏公亦能之。退之云:“巨刃摩天扬,崖垠划崩豁,乾坤摆雷硠”“光焰万丈”“百怪入肠”,此惟李、杜、韩、苏四公独有千古,而李差不如杜,亦诚如微之所云也[4]212。
方东树所列李、杜、韩、苏、黄,皆是第一流诗人,其中李、杜、韩、苏之诗可谓是“豪宕奇恣”的代表。黄庭坚学杜,取其“苦涩惨淡、律脉严峭”一途,而对韩愈“巨刃摩天、乾坤摆荡者”则不能学;苏轼以“豪宕疏古之气,骋其笔势”,自是一大变,但易开后世“滑易甘多苦少之病”,而矫此之弊,又要习杜、韩。可见,由韩愈所创的“豪宕奇恣”“百怪入肠”之境,不仅别具美感,同时还是治疗俗软诗的针石。方东树的深刻之处在于,其在推扬韩愈奇险诗风的同时,还注意诗作的“和谐”:“韩公当知其‘如潮’处:非但义理层见叠出,其笔势涌出,读之拦不住,望之不可及,测之来去无端涯,不可穷,不可竭。当思其肠胃绕万象,精神驱五岳,奇崛战斗鬼神,而又无不文从字顺,各识其职,所谓‘妥贴力排奡’也。”[4]218这也就是说,诗歌虽然以豪宕奇伟为上,但也要防止“粗犷猛厉,骨节粗硬”;诗歌虽贵有雄直之气,但又不能太放,要以“倒折逆挽,截止横空,断续离合诸势”的文法济之。
桐城派诗人对韩愈的一些诗作常常有着精彩的解读。除第一部分列举的《南山》诗,再举《山石》证之。在自宋至近代的此诗评论中,尽管不乏元好问、瞿佑、查慎行、何焯、沈德潜、翁方纲、顾嗣立、郭麐、刘熙载、程学恂等名家,但以方东树的评论最丰富、也最精彩:
《山石》不事雕琢,自见精彩,真大家手笔。许多层事,只起四语了之,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画图,触目通层在眼,何等笔力!五句六句又一画。十句又一画。“天明”六句,共一幅早行图画。收入议。从昨日追叙,夹叙夹写,情景如见,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他人数语方能明者,此须一句,即全现出,而句法复如有余地,此为笔力[4]6。
方东树在“总论七古”及其他诗作的评论中还有涉及《山石》的精彩评价,并有《游六榕寺拟韩退之山石》之作,可见确实对《山石》深有体会,又情有独钟。方东树对不少韩诗都有所发挥,如将几首《桃源图》对比解读、以《秋怀诗》比作《进学解》,都对解读韩诗有所帮助。可见,桐城派诗人言志、有物、立诚、有序的论诗标准是对韩愈“文道”关系论的呼应,而对韩诗雄桀瑰伟风格的推崇、对韩愈诗作的精彩解读,这都成为韩愈诗歌经典化历程的重要一环。
一个诗派的崛起,往往需要建立在继承与批判的基础之上。康、乾时期诗坛名家辈出,各种诗论观点层出不穷,姚范在对钱谦益及虞山后学冯氏兄弟、吴乔、贺赏、赵执信及沈德潜、袁枚等人批评的基础上,以杜甫、黄庭坚为师法对象,追求“往复顿挫”之境,成为桐城诗派的先导[5]。姚鼐诗从“明七子”入手,强调“道与艺合,天与人一”[10]49,主张熔铸唐宋,“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10]114,其七言律诗甚至被张裕钊等推为一代之冠⑤。方东树承姚范余绪,亲从姚鼐问学,与姚莹等交往密切,借整理《援鹑堂笔记》之机对桐城派诗学思想进行理论总结。方东树在《昭昧詹言》等著作中对前人的一些诗学观点进行了批判,如对钟惺、谭元春的“纤佻”表示不满,对王士禛批评道:“若王阮亭论诗,止于掇章称咏而已,徒赏其一二佳篇佳句,不论其人为何如,又安问其志为何如也?此何与于诗教也?”[4]6又对袁枚批判道:“如近人某某,随口率意,荡灭典则,风行流传,使风雅之道,几于断绝。”[4]17“近世有一二庸妄钜子,未尝至合,而辄矜求变。其所以为变,但糅以市井谐诨,优伶科白,童孺妇媪浅鄙凡近恶劣之言,而济之以杂博,饾饤故事,荡灭典则,欺诬后生,遂令古法全亡,大雅殄绝。”[4]33这段批评的言论前,方东树这样说道:“姚姬传先生尝教树曰:‘大凡初学诗文,必先知古人迷闷难似。否则,其人必终于此事无望矣。’先生之教,但言求合之难如此,矧其变也。”[4]33显然,方东树等对于袁枚的“求变”以及语言上的“求俗”是不满的,其所信奉的还是姚鼐“由摹拟以成真诣”的诗学观点。袁枚的诗作及作风,颇似中唐元、白一途,属于俊才达士,通脱自在;姚范、姚鼐则属于儒学政教型,思想作风严谨。袁枚与姚氏的不同,可比照中唐白居易与韩愈的差异。桐城派诗人不满袁枚等人诗歌创作时,需要推出一个师法的对象,方东树即选择了韩愈。可以说,韩愈成为桐城派诗人的师法对象之一,既有文学求新求变的因素,也有气质秉性乃至政治教化的原因。姚范、姚鼐那种不苟同的批判精神被姚莹、方东树等桐城派后学发扬光大,他们在驳斥他人诗学观点时又有所创建,自谓握灵蛇之珠,故树旗呐喊道:“海内诸贤谓古文之道在桐城,岂知诗亦有然哉!”[19]卷一
方东树之所以在桐城派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在于他继承了前人的诗学思想,使得桐城派的诗学思想既富有特色,又成系统,而这又与他以韩愈为师法对象是分不开的。蒋寅从诗学原理、诗学话语、写作理论、批评理论和取法路径五个方面论述方东树诗学的理论倾向和历史意义,指出《昭昧詹言》“于作诗、读诗、选诗、解诗、评诗都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学说”[20],这是按照现代的文学原理总结的桐城派诗学理论。汪绍楹在《昭昧詹言·校点后记》中对方氏诗学思想总结道:
于题则有“序题”“点题”“还题面”“收足题面”“顾题”“古人不略题字,不出题外”“题后绕补”“入题交代”……于“章法”则有“以断为贵”“语不接而意接”“为前后过节”“得斩截处即斩截”“章法伸缩之妙”“遥接”“倒接”“草蛇灰线过脉”“向空中接”……于字法则有“选字”“拆洗翻用”“设色攒字”“反用翻用”等[4]540-541。
汪氏从“题”“章法”“字法”等层面,以列举方式来总结《昭昧詹言》的诗学思想,显示出传统研究的特点。这些评说有些是将评制艺、试帖诗的术语移植而来的,但更应该与桐城文派的“讲炼字”“重声调”“布章法”暗通消息,与韩愈的“陈言务去”“文从字顺”等观点遥相呼应。可以说无论是写作理论,还是批评理论,方东树等都自觉不自觉地揣摩韩愈诗文,时时加以阐释和发挥。
在桐城派诗人的批评话语中,韩愈又一次获得与杜甫并称的机会,其“以文为诗”的诗学主张,也由宋诗话的贬抑性评价转为正面肯定和师法准则。可以说,韩愈“以文为诗”的诗学观点被充分肯定是在方东树对桐城派诗学的文法化改造中完成的,“以文为诗”又成为构建桐城派诗学的核心命题与理论基石。
注释:
①除了“互利共生”,尚有“偏利共生”“偏害共生”等,相关解释可参看《辞海》等工具书。
②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第十九首言:“文体能兴八代衰,韵言犹自辟藩篱。主持雅正惟公在,底事卢樊别赏奇。”此论肯定了韩愈诗歌的开创性。姚莹之子姚濬昌、之孙永朴和永概及吴汝纶、吴闿生父子在诗学观念上亦有相通之处,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③桐城派诗人的诗歌创作也受到韩愈的影响,如姚鼐即有模仿韩愈之作,其《孔撝约集石鼓残文成诗》显然是受到韩愈《石鼓歌》的影响,其中又加入考据的功夫。姚鼐最受人称赞的是七律一体,这又与姚鼐兼习古文、注重起承转合有关,这种“以文法通之于诗”很难说不受韩愈“以文为诗”的影响。桐城派诗人在创作上受韩愈诗歌的影响笔者将另文阐说。
④如:梅运生《古文和诗歌的会通与分野——桐城派谭艺经验之新检讨》,《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8—18页;吕美生《方东树〈昭昧詹言〉的价值取向》,《学术月刊》2000年第10期,第89—93页;王友胜《方东树论苏诗对桐城家法的承继与突破》,《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第54—58页;徐希平《方东树〈昭昧詹言〉论杜甫述略》,《杜甫研究学刊》2005年第4期,第52—58页;史哲文《文法融于诗论——论方东树的唐诗体格论》,《名作欣赏》2014年第1期,第151—154页;张弘韬《以文论韩诗——方东树研究韩愈诗歌新贡献》,《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62—68页;吴晟《试论方东树对江西诗学的评价》,《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1期,第116—123页。
⑤姚永朴在《惜抱轩诗集训纂·序》中言:“近时武昌张廉卿,则以先生七律与施愚山五古、郑子尹七古并推为一代之冠。”参见姚鼐撰、姚永朴训纂《惜抱轩诗集训纂》,黄山书社2001年出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