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里没有鱼

一

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已经学会走路了，似乎比周围那些孩子要早些。可女儿说话，比同龄的孩子要迟了至少半载。快两周岁了，只能勉强喊出爸爸、妈妈等不多的简单音节，且不周正，像个大舌头，挺吃力似的。这就急坏了妻子，怀疑孩子有先天语言方面的障碍，甚至怀疑有智障。妻子开始对我埋怨起来，说什么猪年就不应该要孩子的。我想：生孩子与生肖属相没一毛钱关系啊，怎么可以扯到一起呢？何况，这一年全世界又有多少新生命诞生，成千上万计吧？妻子就说，肯定是你爱喝酒的缘故。看到妻子着急，我说，那到医院去问诊吧？妻子一听，就越加生气，是你有毛病吧？你去医院看神经科吧！我连忙安慰她：有的孩子说话是要迟些，就像我们的孩子走路比别人的早一样，并不影响健康，属正常现象。妻子听了更来火，就你的孩子不会说话，还正常？这时候，妻子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顺势拿身边的物什往地上扔，明显是给我脸色看。遇到这种情形，我还真不知所措。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我成为她的出气筒。只好带上孩子闪到一边去，不去招惹她。一来让耳根清静一下，二来躲开她阴云密布的脸。

二

从此以后，妻子渐渐与邻居们也生分起来。

如果孩子哭了，她也就跟着哭。那时候，我们俩带孩子都没有经验，双方父母都离我们这个农场远，都有各自的工作，打老远过来帮一把不现实，我们也就只好将就着带。妻子和女儿的哭泣声混杂着，最难受的人是我，围着房间直打转转，找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加之，妻子的产假到期，单位在催她上班了，无奈之下，只好请保姆。第一个是约50来岁的女人，熟人介绍过来的，说她人勤快、能干。这也是我们认可的主要原因。可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现孩子身上多处淤血，把我和妻子吓坏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居然说不知道，可能是摔倒了吧？妻子还跟我说家里接连丢东西，起先她并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记错地方，过些时候就会找出来的。我只好辞退了她，另外寻找一个新保姆。可第二个居然趁我们上班去时，在我家里打长途电话，每次都在半个小时以上，而这个月下来，电话费高达300多块，差不多是我妻子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不是我到邮局查单子，她还不承认。她说，她女儿在广东打工，一想女儿就忍不住要打电话。她以为我是机关干部，打电话是不要钱的。要知道的话，就不会打了。我平时，向家里打电话都言简意赅，尽量少说话，长途电话挺贵的。每月连座机费一共控制在50元内，这下超出了这么多，让人哭笑不得。

我的命为何这么苦？妻子在哭诉。而我更是心如乱麻，感觉窝囊透顶了。我只好向邻居求援，邻居先后来了几批，都被妻子堵回去了，有的甚至还碰了一鼻子灰。妻子说：我孩子好好的，谁说不好？你们只怕有毛病吧？看见请来安慰的邻里个个面色难堪，我只好又挨个上门赔礼道歉，以此来获得邻居们的谅解。

我由困惑变得浮躁、焦虑起来。整天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且多梦，常在睡梦中被惊醒。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干脆让妻子辞职，在家里带孩子。这一举动，在我们农场机关引起不小的震动。像我们这种情况的，在机关还有五六户，他们不约而同来到我家表示抗议，说我带了一个很差的头，害得他们的老婆都喊要辞职，甚至还在家里吵架。他们指责我：让老婆辞职，靠你一个人的工资又怎么能养家糊口？这的确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压根儿没有多想。无非是暂时困难点，待孩子长大些，再去找一份工作。妻子市技校毕业，在纺织厂工作，又苦又累，工资还低得可怜，她早就不想干了，只是没有勇气辞去而已，这下也算是“两全其美”。不过，妻子辞职以后，与我妻子同在纺织厂的几个女同事也先后辞职了，这几个人先前与我们几乎没有来往，之后就成了常客，说是我成全了她们。

三

以为从此可以睡安稳觉了。谁知，女儿白天睡觉，晚上吵闹，要人陪她玩。常常弄得我睡眠严重不足，上班的时候，像鬼打了，提不起精神，遭领导批评了多次，苦不堪言。一次在梦中，我看见许多鱼在飞，朝我家的那口小水池飞来。我家的水池是空的，什么时候池子里蓄满了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废弃了许久的水池，在院子里，我很少去留意它。偏偏梦反复暗示我：鱼。我醒来，去院子里看看那个小池子，还是空空的，除了幾片落叶，什么也没有。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妻子。她很惊讶、很激动地说：对呀！这是老天爷托的梦！我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给弄糊涂了。妻子就吩咐我把池子打扫干净，再去大湖里挑水，要挑得满满的。她还说，自来水里含有苏打是不行的。妻子说完就上街买活鱼去了，由不得我的追问。

哎哟，这是要养鱼了。

先前，挖这个池子也是她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刚结婚，她的这个建议得到了我的积极响应，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把鱼养在自家院子里，既可观赏，又随时可以水煮活鱼。鱼头是个好东西，补脑。那时候，工资收入是微薄的，不可以经常买鱼吃，主要是买不起，也是不划算。居家过日子，得紧巴一点。于是，一到周末，我就带着妻子到乡下的鱼塘去钓鱼，还能吃到可口的农家饭。每每回来，总能钓到或多或少的鲜鱼，吃剩下，再养到自家的水池里。无事的时候，就独自在池边转悠一下，逗鱼玩，悠然自得。这下，可把我的那帮狐朋狗友羡慕得要死，一个劲地夸我妻子不仅人漂亮，而且又聪明，很有想法。妻子经不住人家的表扬，就很客气地邀请我的朋友来家里吃饭。我们几个一连打了几天牌，她就每餐水煮活鱼，还有辣椒炒肉什么的，总要弄出几大碗，家里的陈酿吃完了，就上街打谷酒，乐得朋友们一个劲地夸她贤惠。

打那以后，我隔三差五地约牌局。有时也就跑到朋友家玩上几天，感觉那日子逍遥而惬意。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两年，妻子怀孕了，我自然出去少了，我还要弄饭菜给她吃，也是给我的孩子吃。尤其是那个水煮活鱼，天天煮，餐餐吃，我都吃得皱眉头了，还得每天照葫芦画瓢！直到孩子要生的前几天，妻子突然说我煮的鱼不好吃，让她受不了，以后再也不吃鱼了。我又何尝不知，她早就吃厌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强迫着自己霸蛮吃鱼。这下好了，以后可以不吃鱼了。至少，可以间歇地吃。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也就顶多一年吧，我感觉没有几天一样。妻子突然说好久没吃鱼了，差点把这个好东西给忘了，还幸亏老天托梦提醒。

我望着妻子买回的好些品种的鱼，哭笑不得。我的一句嘴漏，又要继续吃鱼了，看妻子这架势，她是要把吃鱼当一个大事来抓，像当一项政治运动来进行的。我心头紧缩，一种作孽的感觉上身了。是的，曾经天天吃鱼的生活记忆犹新。我知道并非鱼那么让她着迷，她是迷信鱼能让女儿早日开口说话，只是她不说而已。可我，又陷入了焦虑之中。我一看见餐桌上的鱼，就感觉满屋子都是鱼腥，所有东西都沾满了这种气息，呛得人直想吐，没有半点食欲。可我的女儿却不以为然，她出奇地喜欢吃鱼，你怎么弄，她都喜欢。看她那个馋猫样，我都怀疑她前世是饿猫变的。

吃鱼能否让女儿开口说话，从而变得聪明些，这是我很困惑的事。何况，也找不到丁点科学依据，我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我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天天吃鱼。所以，我就变着法儿到外面去蹭饭吃，以单位加班的由头，或其他理由。

女儿两周岁那天，忽然张口说话了，居然还成句成句地说，且吐词清楚，字正腔圆。妻子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立马出门告诉左邻右舍，生怕谁家的什么人不知道。接连几天，妻子牵着女儿走东家，串西家，把曾经消失了的笑声，加倍地播进街坊邻居的生活里。总算是雨过天晴。我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四

可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说起来挺恐怖。

一天深夜，妻子突然把我推醒说，半夜里老听到奇怪的声音，从厨房或厕所方向传来的，你去看看？我怀疑妻子疑神疑鬼，门都关好了，哪里来的什么声音？但妻子是那么恐慌，我就去看，还真的有一种古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我也觉得毛骨悚然，怀疑这房子曾经死过人，难道有鬼魂出没？可我寻遍了，什么也找不到啊。第二天，我问过先前的几任房主，都表示没有死过人。白天，我买来硫磺和艾叶，又是洒，又是熏的，晚上可以安稳地睡觉了。谁知这天深夜，我还是听见了这种声音，妻子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扯住我衣服不放。我做好了打鬼的准备，手握一根桃木长棍，曾听长辈说，这是驱逐鬼怪的利器。我手握桃木棒，在厨房和厕所之间敲打，居然就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可我刚停下来不久，这声音又来了。怎么赶不走呢？邻居老李听见我深更半夜在家里不停地敲打，就来敲门，以为我们夫妻在吵架。我让老李听听那是什么声音，老李胆大心细，他说，可能是鱼啊，在厕所下面的阴沟里。我这才感觉这声音来自阴沟，而阴沟就连通邻居西边三米处的沟壑水渠，水渠直通机关前面的养鱼塘，距离大概两百多米远。渠沟的水不多，多为生活用水，难道鱼塘的鱼翻上来了？前些天，我还看见有人在这里提了几条小鲶鱼，只是我没在意罢了。妻子说她这两年买得最多的就是鲶鱼，可就是这种鱼不好剖，滑溜的，让鱼跑了几条。平时她爱在厕所里剖鱼，一是这里有个大笼头，方便冲洗;二是杂物方便处理。从这里跑鱼也就不足为奇了，却着实把我们吓得不行。

五

不久，我们一家进城，开始了全新生活。

女儿在幼儿园识字很快，短短的几个月下来，能认出几百个单字。记不得是哪天了，女儿又喊要我买鱼吃，她说好久没吃鱼了，并要求我带她一道去鱼市场，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应允了。是呀，自从女儿开口说话以来，我家的餐桌上就几乎看不见水煮活鱼这道菜了。不止我不吃鱼了，妻子比我更甚。妻子怀孕期间，我还以为她是“一拖二”，既满足了自己的食好，又能让女儿天天吃上鱼，以至我为这件事内疚了好久。

带女儿上南岳坡的鱼市场。一路上，她又是蹦，又是跳，口里还哼歌儿。街道上的店招也好，广告牌子也好，她总是抱着十二分的热情去关注，把认得的字大声朗读出来，生怕路人听不见。那识不了的字就故意停顿下来。遇到这种情形，我总是立马帮她认出来，女儿就心领神会了，跟我贴得更近，更欢快了。

刚进鱼市场，跑在前面的女儿就叫开了：“爸爸，这里有好多‘鱼羊鱼，快来看呀！”这个鱼市场又叫鱼巷子，明清时就已经有了，且远近闻名。因紧挨洞庭湖码头，由几条小巷子组成，主要经营鱼类产品，兼营其他杂类，名鱼巷子，是附近鱼产品最大的批发中心，也兼营零售。我并不知道批发的行情，但零售比市区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便宜一些，且新鮮，都是湖里野生的。这里每个摊位前竖一块招牌，大多写着“鲜鱼”多少钱一斤之类的字样，女儿认不出这个“鲜”字，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生字拆开念了。还一个劲地问我：“鱼羊鱼”是什么鱼？惹得那些正在剖鱼的小贩放下手中的活儿大笑。女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读错了字，羞涩地躲闪在我的身后，黑眼珠翻成鱼样的白眼珠，嘟长着嘴巴，抓紧我的衣袖，羞答答地不肯出声了。我告诉她不要紧，你还冇上学就认得这么多字，他们小时候说不定比你认得的字少多了，何况今天你又多认得了一个“鲜”字了，已经很不错了！女儿经我一夸，跑到我前面，开始有意无意地去招惹他们。鱼贩们就逗她玩，小朋友，木盆里盛的都是什么鱼？女儿嘟着小嘴巴，一字一顿说，会游泳的鱼都是鲜鱼──那“鲜”字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响亮。一个鱼贩举起刚从砧板上剁下的鱼头，摇晃着说：这是不是鲜鱼呢？望着砧板上一截截切头断尾的鱼，再看着鱼贩手里血迹斑斑的鱼头，女儿说，被你们杀死的都是鱼羊鱼！

我看见，那只举鱼头的手凝固在空中，那笑声也戛然而止。这个出人意料的应答让大家愣住了，也让我为之一怔。女儿看见大人们的神色，又指着一条大草鱼问另一个人，“这个鲜鱼能飞吗？”那个人把沾满血迹与鱼腥的手在水桶里洗了一把，双手从盛鱼的桶里掐住一条青鱼，大喊：“你看，还有翅膀呢，能飞哩！”说完，他捧着大鱼原地转了一圈。女儿把小脑袋一甩：“哼，骗人的！”望着任性而难缠的顽皮女儿，我上前牵着她就走。小贩们似乎意犹未尽，冲着女儿还在嚷嚷，真的能飞哩！女儿一步一回头，大喊：飞呀！快飞到大湖里去呀，你们就杀不到了！三岁的女儿把大家再一次逗乐了。我却哑然。纵然鱼儿能如女儿美好的心愿飞了起来，飞进身后的洞庭湖里去，难保下一次不被捕捞上来。现在的秋宰湖，电打鱼，已经触目惊心，似乎这已经成了鱼的宿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偌大的洞庭湖将无鱼可捕。这些女儿还不懂。这次，是女儿拉着我要回家。她说，再也不想吃鱼了。

六

一晃，女儿都上小学五年级了，再没吃过一次鱼，她真是一诺千金啊。不经意的一次上街，竟然改變了她对事物的看法，并深刻影响她的生活。那些年，我们家都快办成养鱼专业户了，大缸小缸置办了不少，鱼成了她养的宠物。记得我在王家河边的小区房装修时，她居然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在客厅里装配一个玻璃缸，让她饲养观赏鱼。当时我没有答应，虽然想法并无不可，甚至连装修公司的设计师也有这个建议，但我考虑空间小，设计上难以协调我的整体布局，也就省略了。可女儿跟我杠上了，怎么向她解释都无济于事。最终，我妥协了，就在餐厅的墙上抠了一个大洞，装了一个宽约米余，高约0.8米的玻璃鱼缸。当然，这主意也是她出的，是她在装修设计上的第一件作品，曾让她得意了好久。出人意料的事在几年后发生了，她大学竟然选的是平面设计专业，这不是我为她设想的专业，但我还是尊重她的选择，这也是让我感到无可奈何的事。

七

要放暑假了，女儿要回来，妻子急忙上菜市场买女儿爱吃的菜，我就在家里扫尘埃，擦窗户，整理房间，迎接她的到来。无意间看到了她初一时的日记本，忍不住随手翻了几页，被一篇日记题目吸引：《给一尾鱼的秘密葬礼》。开篇并没有直接入题，而是一断抒情文字：白云是天空的女儿，飞鸟是森林的女儿，鱼儿是河水的女儿。白云走失了，天空就要下雨。雨是天空的眼泪。飞鸟迷路了，森林就寂寞。寂寞就生出牵挂。要是我养的鱼儿死了，伤心的不止河水，还有我会更伤心……我不敢细看女儿的日记，何况这还是多年前写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不准偷看她的日记，还说我若是明知故犯，她会用法律来保护她的隐私。女儿快回了，我只好匆匆地过一遍，大意是她分析了这条鱼的死因，责备了自己的粗心大意，重点写了她悄悄地为死难的鱼儿举行秘密葬礼的过程，还有一些天真幼稚的感慨，连我和她妈都被数落了一番。居然还有这件事，我和妻子一直都蒙在鼓里。

妻子从菜市场回来，我把这个秘密偷偷告诉她。妻子说：当年女儿还小，就有了小小的秘密。而今女儿长大了，一天一个样，还会有更多的秘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我“喔”了一声。

八

我琢磨着，女儿曾反复问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十二生肖里没有鱼呢？我告诉她：生肖是一种传统文化，起源于民间故事。全世界有许多国家都信奉这种文化，但各国的文化、风俗习惯、思维模式、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不同，生肖里的动物以及传说故事也不尽相同。我们没有的，说不准，在其他什么国就有呢？女儿对我似是而非的解读半信半疑，妻子抢着说，哪有这么复杂，鱼是被猫吃了啊。女儿就不高兴，说她妈这是胡说八道。我知道妻子是开玩笑的，但她还是没读懂女儿的心事。我猜女儿不喜欢猪这个属相，若是可以自由调换的话，她一定会换成鱼。我和妻子从来没有研究过生肖属相，便无法很好地回答女儿这种神提问。我属马，妻子属狗，女儿属猪。这三者之间组成了一个小家庭，有欢乐、喜悦，也有忧伤。

或许，这也就是千万平凡人家生活的一种。今天，我把这些往事拎出来，既是给读者分享，也是给自己备忘。

（张灵均，湖南人。先后在文学期刊发表诗歌散文100多万字，入各种年选及排行榜20多个，有多篇散文收入大学和中学语文教材以及30多个教辅教材，多篇用于高中试卷题以及高考模拟题，作品获2009年度中国报纸副刊年赛一等奖。）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