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坤迪
熟悉又陌生的路,挺长的,好像走不到头一样。
我扶着外公,他攀着我的肩膀,亦步亦趋地挪着。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了满路,温柔的要命。他突然停下来,我随即停了脚步,柔和了嗓音问他:“走不动了?”他有些木然,愣了一下,仿佛突然发现我提了个问题似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没办法,我和他的关系一直这么尴尬。从小到大,彼此之间大概都只是对方生命路上的一个符号,我知道我有个外公,他知道他有个外孙女,然后逢年过节见上一面,仅此而已。没想到他突如其来的一场中风,又在机缘巧合下,全家只有我得了空能照料些许,本来注定了是熟悉的陌生的两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推上了同一条路,然后在午后的暖阳里,同行一程。
他站定了不动,我也只好僵立着陪他,任由他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沉甸甸地好像背负着全世界。他看着远处,我看着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也看到过他的照片,春风得意英姿勃发,人生路起伏波折,一路走来,时光不复,我在长大他在老,我抽了条发了芽,他被如刀的光阴里里外外磨平了棱角。
他突然转向我,嘴角费力地蠕动,我辨认了半天,两个字“吃吗?”顺着他刚刚看的方向看过去,一棵无花果,正到了结果的季节,沉甸甸挂了满枝。这树有些年岁了,他种的,可惜他记错了,从小到大,喜欢吃无花果的从来不是我,是表妹,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记得过。
比起我,他更喜欢跟他姓的表妹。小時候懵懂,以为他叫我全名是对我的尊重,长大些才开始羡慕,才知道原来他总叫表妹小名是一种亲昵。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小孩子的敏感多疑和趋利避害让我和他一路走来,越离越远,疏离而又陌生。
我摇摇头示意不吃,他没什么反应,又接着开始走。再长的路也有个尽头,终于到了单元的楼梯口,石阶在面前一级级地延展开来。老小区,没有电梯,我微微落后半步,半搀半架地支撑着他前行。恍惚想起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带着我和表妹一起去看他养在顶楼的鸽群,记忆中的石阶和眼前的路重合,也是半步的距离,当时他仍健步如飞,一手牵着一个,口袋里都塞了满满的糖,留下一路的欢歌笑语。
终于到了门口,我开了门。他没说话,指指屋里示意我扶他上床,我又搀着他一路走进屋。他应该很累了,刚躺在床上就没了动静。我弯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出了屋,坐在沙发上。
屋里传来他时断时续地鼾声,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这可真神奇,我想。这一路居然就这么走下来了。风风雨雨里,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他也曾经蹬着自行车去给我送新下的鸽子蛋,爸妈也曾因他对我的不公待遇吵过架。屋里正睡着的那个男人,那个老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抵触他疏远他,甚至,恨他的,而他,怕也是一直不怎么待见我,觉得我可有可无的。然而血缘真的是人骨子里最深的羁绊,曾以为不过此生陌路,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哪怕再相看两厌的人,也离不了这层束缚,脱不开千丝万缕的联系。
等到他打鼾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我开了门,径直走出去。楼外的暖阳如刚刚一样洒满了回家的路。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