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书銶
舒省抱着双臂,望着窗外,細雨蒙蒙中的城市,更像在一座雾山中。
他已经三天没上工了,自打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后,他还处在恐惧中。他分明记得,工头在他上脚手架之前还一再交代注意安全,本来不允许他上去,说他看上去就弱不禁风,可他老坚持,说在脚手架上做工,工钱会高点,多赚点给家里寄回去,工头才勉强答应。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两只脚踩得稳稳的,没想到,在运一篓砖时,朝下瞅了瞅,十几层楼的高顿时让他晕眩起来,他双脚开始剧烈抖动,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就笔直地栽了下去,工友们先是呆愣了一下,尔后尖叫着,声嘶力竭喊着他的名字,只听“轰隆”一声,他掉在了半空中的围网里,后来工友们把他捞上来时,说他真是命大,以前也有从脚手架上掉下去的,可多般掉不到围网,没回来过一个。说他是第一个这么准确地掉在围网里的,活生生捡了一条命。他被捞出来时,面目惨白,一身冷汗。
他的同村老乡鸣山,对他竖起拇指,说:“高,就是高。”说他命真硬,还套用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舒省咧开嘴,哭笑不得。
鸣山为庆祝他捡了一条命,也想为他压压惊,决定邀几个平时玩得好的泥瓦木工弟兄聚聚,舒省不肯,说这样浪费钱。鸣山不乐意,说钱是什么东西,命才最金贵,再说同一个村出来的,应该的。
鸣山来这个建筑队比舒省早,还带着家眷,自己就在附近租了一间瓦房。
舒省不好冷了鸣山的意思,一早就到鸣山租房里帮忙,看见一大包一大包的鱼泡(又叫鱼鳔),很奇怪,问鸣山老婆“嫂子,这么多鱼泡要多少钱啊?”鸣山老婆正往锅里打水,头也没回,“不要钱,这城里人也奇怪,不吃鱼泡的。我也是买鱼时发现的,问鱼老板,人家白给的。”
“哦,这在家里可是好东西。”
鸣山接了句“是啊,不是说城里人就娇贵嘛。”
舒省没接话,赶紧拿出鱼泡来洗。不一会,几个哥们三三两两地来了,进门就拍打着身上的雨水,水沫子到处飞,嘴里叨叨着,这南方的雨真多,真麻烦,又上不了工哦。租房本来小,舒省招呼着大伙,看着瓦片上流下来的雨水像一根根或粗或细的白线,仿佛整个城市就这样交织在这些白线间。
菜做好了,人多,只够两人用的小饭桌显然不够,一个木匠开口了:“鸣山兄,早知道桌子这么小,我给你整一个大的来。”木匠是东北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味。鸣山扭过头,直直地看着木匠,问道:“咋整?”鸣山老婆笑了:“还不要说,听你们东北人说话特带劲。”
鸣山冲木匠眨了眨眼,两个人似乎会意般地哈哈大笑起来,舒省愣了一下,脑袋猛一转,想起来他们曾经就一个“整”字开过玩笑的。
说的是夫妻两人在火车上对话,老公问老婆时间是几点整,老婆误以为是要整那个事,满脸绯红,羞答答说她老公不正经,老公急了,“我说10点整就是10点整。”老婆不好意思朝车上的人望望,嘟囔道,“这么多人咋整?你一天不整会死啊?”当时,正在吃中饭的大伙,听到鸣山学着木匠的口音调侃他时,“噗”的一声,嘴里的饭全喷了出来,几个泥匠一边用筷子指着鸣山,一边想要说什么,笑得满脸通红;几个学徒不好意思,憋着,捧起碗走到工棚角落,瞬间狂笑起来,一顿中饭,大伙的笑声就没消停过。
今天鸣山老婆偏说出特带劲来,几个人再也憋不住,想起那天的情景,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鸣山老婆不知怎么回事,见他们突然大笑不止,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鸣山,鸣山摇摇手,只顾笑。她估摸着这坏笑没什么好事,嗔了一句:“神经病。”干脆也跟着傻笑起来,这一来,大家更乐了。
大伙乐的时候,鸣山已把床铺卷了起来,把做好的菜直接摆到了床上,几个大汉围着一张床开始海喝起来,几杯白酒下肚,什么破事也放开了侃。鸣山举杯,感谢大家照顾和帮忙,说舒省是他村上不多的读书人,出山千里,为的是谋一份生计,没曾想到会发生这样命悬一线的事,好在老天垂怜,没伤着他,让大家虚惊一场了。还说舒省目前在工地上做事也是权宜之计。“我看好舒省,这小伙不错,懂理,孝顺,一定会前途无量。”说着,“咕咚”喝下去一杯。大伙纷纷举杯,表示庆祝,舒省紧紧握着酒杯,望着几双真诚的眼睛,泪在眼眶里使劲打转,他害怕自己失态,猛一仰脖子,白酒顺着他的喉咙,像一条火龙一样窜到胃里,他感到一股猛烈的刺激,眼睛里的东西瞬间夺眶而出,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委屈,愤怒,感慨,感激……
他想起了在井下挖煤的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满身乌黑,一脸疲惫地回到家,瘦弱的母亲张罗着烧水、做饭。就算这样老天也没有怜悯,一次透水事故,矿塌了,父亲被活活埋在地下,煤老板居然还找几个打手上门来,丢给母亲几千块钱,说是安葬费,母亲哭着喊不要,要去告他们。没想到,一个打手抬起一脚,踢在母亲腰上,母亲挣扎了几下,晕了过去。那时的舒省,握着小拳头要去拼命,被爷爷死死抱住了。
从此,失去父亲的舒省一边上学,一边忙着农活,照顾重病的母亲,还要照顾年迈的爷爷。鸣山和村里人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可得罪不起一方恶霸的煤老板,只好不时地接济他,鼓励他把书读下去。他咬着牙,坚持上完了高中,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他再也无力读下去了,母亲和爷爷送他出山时,特意给他系上了一块玉观音,玉观音上系着根红绳子,每次面临委屈时,他都会掏出玉观音来看,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的亲人。
他坐着破烂不堪的中巴,随着人流一路颠簸来到了南方,身上穿着原来学校里发的运动服。实际上,他也只有这身衣服了,他开始奔走在找工作的路上。
南方的气候比他想象的要热得多,穿着运动裤走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一下子就感觉汗滴滴的,很不舒服。他一个厂一个厂去问,去找,不是不招工,就是问你会不会白话,找个理由来婉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回到花几元钱合住的住处,看见几个一起出来找工作的已瘫软在地板上,互相打个招呼,就躺下了,迷迷糊糊到后半夜,他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像暴雨打来一般。旁边一个小伙反应快,一个鲤鱼打挺,喊道:“快逃,查暂住证了。”顿时大伙一咕噜全爬了起来,从窗户边跳了下去,沿着一条小路死命朝山上跑。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了,他由失望变得绝望,坐在一小块水泥板上,也就是晚上为了躲查暂住证的地方,身旁就是墓地,新草、旧草一股劲地往上长,有时还能看见几炷新烧的香,几沓幂钱。他随手折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望着天空发呆,一群蚊子“嗡嗡”地飞过,似乎是老朋友了。
就说东北的那个木匠吧,出来两年,在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家里的女人居然和村上另一个男人好上了,一回去,就闹离婚。那东北的汉子就一直酗酒,从北方酗到南方。在鸣山租房里就哭了不下七八次。工地考虑他喝酒太厉害,精神受刺激,一次性给他结清了。劝他在这里做点小买卖,毕竟在城市里出把力还能混口饭吃。于是,木匠改做起了小菜贩子。
起初,舒省还不知情,有一次,他打算去菜市场买点菜到鸣山那儿去,走到一个菜贩前,他见一个妇人,约莫40多岁,满脸堆笑地冲着他,他以为是熟人,走了过去,一个男人,背正好对着他,在称着菜。妇人只笑,用手比画着,好像意思是,“先生要买什么菜,这里什么都有”,舒省见这么多菜贩子,唯独拐了几个弯来到这里也是一种缘分,就随便拿了几种菜。谁知,男人一转身,发现是舒省,狂喊道:“小舒,是你啊?”喊声急促,把旁边几个摊贩吓了一跳,舒省有些日子没见过木匠了,偶尔听到些零碎消息也是从鸣山那儿得到的,他也兴奋地喊着,东北佬!舒省二话没说,让木匠把菜装好,他全要了。木匠不给,说送,舒省说不是他要,是厂里买,他说和管食堂的是好朋友,打个招呼就可以,而且以后要第一个照顾他的生意。木匠听后高兴得要跳起来,对着妇人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哥们,忘年交。妇人只顾笑着不语。舒省怪怪地看了看木匠。木匠长叹了一口气,说自打离婚后,在这里卖菜,经人介绍,遇到了这个女人,这女人心肠不错,就是脑子反应有点慢。舒省不好多问,上前要去和女人握手,女人只是拼命摇手,表示谢意,舒省才发现,女人是个哑巴。他心里只有暗暗祝福。接着他连拖带拽地将两人领到了鸣山那里,叫上原先的几个弟兄,几杯酒下去后,为了打破那种尴尬的气氛,鸣山再一次喊出:“咋整啊?”可这一次,没有哄堂大笑,反变得更加沉默。这一顿酒,是闷酒。大伙离开的时候,脚步都分外重。
所以,当鸣山说“你嫂子将留在家里带孩子”时,舒省做了一下深呼吸。
工程的结束由不得鸣山他们,舒省也打算买火车票先回家一趟。出来几年了,母亲和爷爷怎么样了,让他很是挂念。鸣山发了一支烟给舒省抽,说男人要学会抽烟,可以解闷,舒省接过烟,猛抽一口,呛得直喘气。鸣山老婆一旁数落着鸣山,就在鸣山老婆说个不停时,一辆小轿车停在瓦房不远处,从车里走下一个中年人,舒省一看,急忙掐掉烟头迎了上去,“老板,怎么是你?”“呵呵,来看看你,不欢迎吗?”“欢迎,当然欢迎。”舒省再仔细一看,后面还跟着鸣山的表外甥。
老板先是责怪了舒省一顿,说他不该不辞而别,然后让鸣山的表外甥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说里面是舒省的报酬。因为舒省的认真和细致,以往库房经常丢失贵重材料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一点报酬远远没有丢失的东西值钱。舒省推脱不要,老板说你一个月的工资也在里面,是你该得的。舒省這才打开牛皮纸袋,没想到,除了现金外,还有一封推荐信。舒省打开推荐信一看,原来老板要推荐他到一所大学去学习。老板淡淡地说,这是公司隔一两年要做的事,多培养一些高学历的人才势在必行,老板还强调,良禽择木而栖,学成后可以自己做主择业。可舒省知道,这是老板给他的特意照顾。鸣山的表外甥先是道了歉,因为自己的小肚鸡肠,差点害自己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几年后,舒省如愿从大学毕业,爷爷听说他读大学的消息后,溘然长逝。听村人说,老人家走得安详和平静,可以说是幸福地离开。这几年来,舒省的母亲一直在死去的丈夫像前诉说儿子的进步,她说自己就像一根蜡烛,蜡油也要快熬干了。终于等到儿子有出息的那一天了。
舒省执意要继续回到原来的公司,老板很感动,安排他做自己的副手。舒省紧接着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
舒省一直惦记着鸣山,有了手机后,他把鸣山的称呼叫着哥,把鸣山老婆的号码称作嫂。时不时地联系他们、问候他们。一天深夜,舒省接到一个电话,上面显示是“哥”,他赶紧按了接听,只听对方说:“你是他弟弟吗?你哥在某某派出所,赶紧过来。”舒省一听,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隔壁的母亲忙问怎么回事,“哥被抓了,我得去看看。”母亲简单问了问情况,给舒省披好衣服,舒省出门打了个的士,直奔某某派出所。
在派出所,鸣山耷拉着脑袋,见舒省来,抬头望了望,又低下头去,那样子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其实,舒省从警员那里得知情况后,急忙跑到取款机处将卡里仅剩下的几千块钱取了出来,交了罚款,他一句话也没说,来带鸣山走。他扯了扯鸣山的衣服,意思是走啊,鸣山惊讶地望着他,很疑惑地跟着走了出来。出了派出所,舒省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鸣山身上,嘶哑着喊了句,哥。鸣山一动不动,泪如雨下。舒省痛斥鸣山,问他知不知道家里有多苦,嫂子带着4个老人,两个小孩是怎么过的,春耕秋收,一个女人家有多累,问他当初的良心哪里去了?鸣山一言不发,随舒省说去。
把鸣山接到舒省的租房后,鸣山才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整个过程。起初,他和几个泥瓦匠喝酒,喝着喝着,聊起了木匠。大家觉得这样生活特没意思,对自己有点亏,说着说着要找点刺激去。由于换了一个工地,那边洗脚、按摩的店尤其多,每天上下工地都能看见那按摩店内透出暧昧的光,朦朦胧胧,令人遐想,里面女子穿得很少,打扮更是撩人心弦。大伙由当初抵触到后来慢慢接受,再发展到后来都想跃跃欲试。正好那天喝了点酒,趁着酒兴,他们几个找了个偏僻的按摩店,鼓起勇气,有几个先钻了进去。鸣山不敢,在不远处徘徊,摸着裤袋里的钱,浑身发烫,手心出汗。一个兄弟见他这样,折回来,拖着他,骂道,瞧你这熊样。
谁知进去后,女人不够。互相推让后,就剩下鸣山没有女人。他点了一支烟,和老板娘聊了起来,互相说说是哪里人,有什么爱好,就是不谈家里人。没天没地地胡吹了一会,鸣山看见一个男人一手提着皮带,一手搂着一个女子下楼来,两人浪笑着分手,女子还“老公,下次再来”地招着手。转过身来,冲鸣山一叫,“这位大哥,上还是不上啊?”鸣山突然觉得一阵倒胃口,想象着这个女子刚才还“老公、老公”地叫,这回又问他上不上,“他娘的,什么世道?不玩白不玩,不就是花钱吗?”鸣山骂了一句娘,狠狠地啐了一口。老板娘又添了一句,这是我们店最好的,可得抓紧哦。女子借机挽住他的胳膊要上楼,楼梯间刚好遇见刚完事的弟兄,他们一脸坏笑地叫道:“哥,慢慢整啊,我们在下面等你。”鸣山挥了挥手,喊道“去去去,死一边去。”
女子带他到一间房里,他能清清楚楚听见隔壁有床板的晃动声,还伴有一个女人不断发出的叫声,鸣山一时呆在那里,脑袋里突然出现老婆的眼睛,正狠狠地望着他,他赶紧闭上眼睛,深呼吸,尽量控制自己,忘记所有干扰。当女子第三次提醒要他脱衣服时,他才回过神来。他看清了眼前这个脱光的女子,皮肤被灯晃得更白,胸脯丰满。他一冲动,开始猛烈地扒自己的衣服,一把将女子按倒在床上。女人嘤咛了一声,顺势就躺在那里。可当他再看女子的脸时,发现如同一具死尸,竟然是毫无表情,似乎在玩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游戏,他立马觉得索然寡味,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踢门声,一队人马冲进了店里。他听见响声,第一反应,不对劲,想逃,可刚穿好衣服,就结结实实地被堵在了门口。他脑袋“嗡”地一下,叫了句,“完了。”他被带走了,叫他联系家人来,他马上想到了舒省,指了指手机上的号码,警员给他拨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空飘着点小雨,舒省就打电话给鸣山的老婆,先问老人们好,再问侄儿们好,最后问嫂子好,然后说他们这里都很好,母亲身体转好,自己也好,鸣山哥更好,在拼命赚钱养家,让嫂子不用担心。鸣山满眼通红,使劲憋住不哭出来,母亲扶着鸣山,轻轻拍打着,只见舒省挂完电话后,摘下那株玉菩萨挂在鸣山胸前,猛地抓起那张罚款收据,狠狠地撕碎,往窗外一扔,纸片飞扬,顺着窗外雨的弧线,慢慢飘落,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