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奔流》《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延河》《散文诗》《读者》《雨花》《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六百余篇。
当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雨和庄稼便开始说话了。碧绿鲜嫩的话题,从夜半一直拉到天亮。
最先听到这声音的,是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他安然地放平了身子,伸展开四肢,一边咳嗽着,一边把没有干完的农活交给了这远道而来的雨。
雨懂父亲,也懂父亲刚放下的农活。它会沿着父亲汗水的走向,从庄稼秸秆与泥土接触的裂缝中,慢慢地洇进根里去,为叶儿、花儿、果儿输送去新的营养。不看父亲也知道,南湖的玉米一定喝饱了雨水,连夜舒展开了黄绿的长叶,向上拔出了一节嫩杆;北坝下面的大豆也一定会在雨的爱抚下,悄悄地爆出一粒粒花蕾,怀着一腔柔情,开始准备做母亲了;还有那一垄垄甘薯,紫红的藤蔓也一定会带着心形的叶片,追着雨的脚步,蹿墒过垄,爬满了地皮儿了吧……
父亲在雨声中睡了,睡得像狗尾巴草中间的香瓜一样甜。外面的屋里,犁铧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亮光,犁刃上泥土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出屋外,便被雨带过来的泥腥撵进了屋里。此时,父亲不偏不正地睡在这种气味的中央,坦然安详,一切仿佛都装进了他的梦里。
天亮了,父亲酣睡时漏听到的话儿,全变成了一条条欢快的小溪,从绿叶下面摇着白色的尾巴,偷偷蹓出来了。它们漫过父亲青筋暴突的脚面,一个个认得路似的,玩着笑着,一直流进远处的稻田里去了。稻田里,蛙声吵成一片。父亲伸出手指,往地里插了插,再掐下一片大豆的叶子,仔细端详了一下盈满绿汁的叶脉,他笑了。天上,雨已经乘着祥云走了,只留下了一片无边无际高低错落的新绿,在父亲的目光中生动地起伏着波浪。
父亲太辛劳了,这一点雨早就知道了。它总是在父亲最累的时候,从天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先一层一层润湿透父亲锄松了的泥土,再一点点深入庄稼的根部,“滋滋滋”地变成深深浅浅的绿,变成五颜六色的花,变成一枚枚毛茸茸的嫩果。雨水上涨一寸,庄稼就跟着上长一寸,漂亮了一寸。雨水不多也不少,正好符合父亲的心愿。雨和庄稼都不会唱歌,会唱歌的是风,它把庄稼和雨当成一波一波的旋律,唱得绿浪滚滚,音波荡漾。只是夜晚,父亲看不到漂亮的风,他只能听到庄稼和雨的低语,听到从田野传过来的绿色和声,父亲、雨、庄稼,早已融为一体。我虽然能涂抹出点文字,也常幻想着自己的文字能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但和父亲、雨、庄稼三者所形成的氛围相比,我文字的境界还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父亲不会写文章,他只会看,只会听。在他内心深处,那一道道雨水就是他的情感在流动,那碧绿的庄稼就是他养育出的永远也看不厌的文字啊。
乡下的雨,既不同山里,也不同城市。山里的雨先是被树和山峰截留了一会儿,这才会落到地上,“沙沙沙”的脚步中,融进了过多流水的哗哗声。城里的雨还未落到地上,就被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切得零零碎碎的,好像是白日里喧嚣的街市,已全然听不清一句完整的雨声了。乡下的雨是无遮无挡的,它们从天上是一直落到庄稼地里的。叶儿大的庄稼,雨声就响一些,叶儿小的庄稼,雨声就小一点。等到雨点落到麦子的叶子上时,先是发出轻微的“啪嗒”响,随之便“唰”的一声,像流星一样拖滑下来,转眼间便被泥土喝进嘴里了。没有叶子的,是像父亲一样的农民,他们睡在床上,雨虽然落不到他们身上,却能像音符一样直接落到他们的心里。这种音符一旦融入了他们的肉体之中,便立马会变成世上最动听的音乐。那是随锨扬起的豆子落地的声音,那是解开绳头的口袋向外“哗哗”倒出大米的声音,那是秋天里吹亮天空的喜庆的唢呐声,那是孙子落地时“哇哇哇哇哇”的哭声。
父亲不仅听得懂雨的话,而且还能预测到雨啥时候到来,他有特殊的预报方法。“早宿鸡,天必晴;晚宿鸡,天必雨。猫洗脸,狗吃草,不三天,雨就到。”对这些现象,父亲虽然早已烂熟于心,但生活中他又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处处留心、注意观察。因为,这些散发着水腥气味的谚语,早已化成了一股冷冷的酸痛,浓缩进了父亲那条患关节炎的左腿中,成為活生生的天气预报了。
在我的记忆里,冬天的父亲好像始终在挖塘泥。别人都是穿着棉袄棉裤,站在塘沿挖泥,而父亲却是单裤单褂地站在塘中心,一把铁掀像是长在他手臂上似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沤得乌黑的塘泥顺着父亲的手势,优美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叭”的飞落到岸边。污泥越堆越高,可是父亲却渐渐向塘底矮了下去。只有会飞的泥块告诉我,浑身冒着热气的父亲还在干涸的水塘下面。
小园地变肥了,麦子长胖了,父亲的腿却钻心地疼了起来。那些淤积在父亲腿中的寒气慢慢聚集到一起,突然开始发作,疼得父亲双手抱腿在床上打着滚,亲娘妈妈地叫唤。村里的老中医给出了个偏方,用醋煮黑鱼来治疗。父亲吃掉七八条大黑鱼,疼痛虽然被哄走了,可关节炎病症却留了下来。只要天气一转阴,父亲的左腿里就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搬家,痛得他皱着眉头,不停地捶敲。
自从父亲发现了自己的腿和天气成为了一对有心灵感应的兄弟后,他不仅不像其他患者那样怨声载道,而且还暗自庆幸,逢人便得意地说:“我终于抓住了老天爷的尾巴了!”麦收季节,天气变化极快,但只要父亲一捶左腿,叫喊着要买虎骨追风膏时,我家就会及时地对农事做出调整。该收割的就连天加夜地收割,该脱粒的就连天加夜地脱粒。凭着父亲的这条病腿,我家始终走在好多雨季的前面。更为神奇的是一年麦收后栽秧,邻人们皆忙着戽水灌地,只有父亲懒懒地躲在家里歇息。眼见着沟里的水被戽完了,可我家的水田还干得冒烟。母亲急了,撵着父亲赶快下田。可父亲却信心十足地说:“三天后雨到!”果真,两天后大雨倾盆,漫塘漫坝。
雨后天晴,这下该起秧栽秧了吧,可父亲依然端坐在家中,边轻捶着左腿,边神秘地说:“再等两天!”母亲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天真的连阴了下来。父亲忙带领着我们起早贪黑地忙了三天,快速地栽插上了稻秧。那些在烈阳下栽插的稻秧,由于根系供水不足,而叶面蒸腾作用又过于旺盛,所以,一棵棵就像是没有睡醒就被妈妈喊起来的孩子,纷纷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也没有。而我家的秧苗儿呢,一沾地就喜逢阴天,连个盹儿也未打,就精神十足地挺直了身子,在风中摇起了绿旗。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之后,父亲更是得意,左邻右舍也将父亲的腿视为宝物。家里每逢大事,便前来询问父亲:“老神仙,明天可有雨?”而父亲却并不回答,只是麻利地向问者捋出左腿。邻居们见父亲腿上并未张贴追风膏,便笑眯眯地走了。
麦收时节,由于天气变化较快,父亲的天气预报也不灵验了。有时候白天拉了一天的麦棵堆在场上,第二天准备打场脱粒,可老天爷却在半夜发起雷脾气。六大架子车的麦棵,六座金黄的小山,要赶在老天爷的雨点未落之前堆成垛,其难度可想而知!于是乎,我和父亲一人一把铁叉,父亲负责打摞子(把大堆的麦子叉分成小堆),我负责挑摞子、堆麦垛。麦垛堆至半人高,我一会儿爬上麦垛整理,一会儿滑下麦垛挑摞子。父亲见我爬上滑下费事,便将摞子打得较大,我虽然憋住气能挑起来,但往麦垛边走的时候,手臂就有些抖,脚也走不出直线。尽管我手举铁叉,顶着摞子,像大蘑菇一样歪歪倒倒,来往穿梭,可老天爷一点也不可怜我。它一会儿“咔嚓”来个响雷,一会儿“唰啦”来道闪电,催得你手忙脚乱,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可等到我和父亲堆好麦垛,盖好雨布,老天爷却悄悄撤走漫天乌云,一脸诡笑地说“逗你玩呢!”第二天打场,堆好的麦垛又要扒掉散开。当我用抓钩刨进麦垛,拉下一大堆麦子往场中央拖时,感觉不是我在拖麦子,而是麦子在拖我。有人戏谑父亲说:“神仙,你到底不是老天爷呀!”对此,父亲解释说:“马不停蹄地收了五天麦子,腿一直都在疼,谁能知道到底是累的,还是雨在作祟?!”
2006年11月19日,我亲爱的父亲突然离我而去。老天爷仿佛像是报复父亲似的,不睁眼地下了五天五夜雨,道路泥泞得根本无法送葬。村里人说,老李真可怜,他为我们预报了一辈子天气,临走了却没有给自己预报一个好天气。送父亲下地那天,我往棺材里一块一块地摆放着他的骨骸。当我摆放到他左腿骨时,我不由仔细观察起这些神秘的骨头来。我发现,父亲那些附丽着好多谚语的骨头和他身体其他部位的骨头已经没有什么两样,都像是刚出窑的石灰,一片干白。我知道,那些融在父亲腿里的能预报天气的寒气,早已经随着父亲的血肉一起升到苍茫的天空中了。
今天晚上,父亲虽然已躺在庄稼的根部下面了,可我依旧梦见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安然地放平了身子,伸展开四肢,一边咳嗽着,一边带着他可爱的庄稼,把满屋顶的雨声当成世上最美的乐音,美滋滋地倾听着……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