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润海
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期间,很愿意给郭老拜年或节日慰问,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每次去都能听他说一阵子话,他说的都是学术上的话,使我增长好多知识,听到好多在外面听不到的真知灼见,却没有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小道消息,我像崇敬张庚先生一样崇敬郭老。
在一次参加欧阳山尊先生的座谈会上,我说欧阳老“山高不显”。在平地上看一座不很高的山,会觉得很高,而在高原看一座高山,却反而觉得不高。我觉得郭老也是“山高不显”。为什么山高不显?根基深厚之故。读《郭汉城文集》,更觉得这座山仰之弥高,感触不少。
1997 年,我将几个没有演出过的剧本和几个演出过的不同版本剧本凑在一起,起名《旅燕戏稿》,准备出版。我请郭老给作个序,郭老欣然答应。我没有像有的人自己写好了文字,请名家签个名就算名家作了序。我把全部稿子送给郭老,并且附带了几篇我的关于戏曲工作的文章,作为了解我和我的写作意图的资料。过了个把月,郭老把写好的序转给了我。序中主要谈了他对《富贵图》《蝴蝶杯》改编的肯定,对我进行了热情的鼓励。特别是讲了他对传统戏改编的一些重要的意见,远远超出了具体的一本书、几个剧本。郭老说:传统剧目的改编,芟其糟粕、除其芜杂是必须的,但由芟除出现的空白,又必须予以充实。这种充实一不是“乱打补丁”,二不是“新起炉灶”,而是因势利导,别出心裁,才能浑然一体,了无斧凿之痕而又新意盎然,如出天成。这说明了,传统剧目的改编也是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精神活动。改编者需要有胆有识,非侥幸得就。郭老说,我国戏曲遗产极其丰富,对遗产进行批判继承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针对时至今日出现的“老戏老演,老演老戏,越演越小,越演越少,越演越劣”的局面,和民间职业剧团演出的大多是传统剧目的现象,明确地指出,改编工作不及时赶上,就会发生种种消极现象,是一个决不可轻视、忽视的问题。郭老还由戏曲剧本的改编说到戏曲表演艺术的继承和创新。他说,传统剧目虽有其芜杂的一面,但其中确乎也存在大量值得我们十分珍视的精华,包括演员表演的精华。戏存艺存,戏失艺不传,对戏曲艺术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必须通过对传统剧目的改编,保存精华,并发扬光大。他热切地语重心长地说,演员必须有思想上、艺术上、观赏上都过硬的剧目,才能不断提高、发展自己的艺术,维持观众对自己的热情。
读郭老的这篇序,实在获益匪浅。
其实郭老写的许多序文和评论文章中,都贯彻着他关于戏曲艺术的思想。不用全看,只看他关于山西戏曲的文章,就会强烈地产生这种感受。郭老对山西戏曲情有独钟。他从20 世纪50 年代起,多次到山西看戏,调查研究,对山西的剧种、演员、创作人员等都十分熟悉。山西成了他重要的艺术根据地,写起文章来,自然得心应手。《郭汉城文集》中,就有给王易风、牛桂英、郭凤英、高翠英、任跟心、郭泽民、景雪变、张林雨、《山西戏曲折子戏荟萃》作的序,以及关于蒲剧《薛刚反朝》《麟骨床》、晋剧《杀宫》的文章。至于在其他大文章中论述到的山西的剧目和艺术家,数量就更多了。在文集第二卷剧评部分,开宗明义第一篇就是评蒲剧《薛刚反朝》,而且长达21 页。他给山西的老中青三代戏曲艺术家都有序或文章。老一代艺术家与郭老是同时代人,他们有共同的经历,有的还曾经是合作者(如寒声),因此给他们写的文章,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给中年艺术家的文章,则从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战略角度多有嘱托。对青年艺术家,则寄予更大的希望。无论哪类文章,都从不同角度闪现着他艺术思想的光芒。比如他给《牛桂英舞台生活回忆》写的序中,不仅评价了牛桂英的艺术个性,更重要的是讲了牛桂英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创造。在《〈晋剧名生郭凤英〉序》中,则高度赞扬了郭凤英培养了许多徒弟,把自己一生在艺术实践中取得的心得、经验、技巧,无私地传授给青年,使后辈得以顺利地成长,准确地评价了郭凤英了不起的贡献。他给王易风先生《山右戏曲杂记》的序中讲了艺术研究工作中调查研究、稽古钩沉的重要:“不经过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掌握大量信实可靠史料,要想把戏曲史建立在事实和科学的基础上是不可能的。”在《评〈山西戏剧图史〉序》引述了张林雨“三勤”“三老”“三亲”的调查研究、搜集资料的办法。“三勤”即嘴勤、腿勤、脑勤,向“三老”(老班主、老艺人、老票友)访问他们的亲历、亲见、亲闻,而这“三字诀”,正是王易风总结出来的。
读郭老的这些文章,既领受了他的深情,又知道了做学问的原则和方法。
如同张庚先生的《话剧民族化与旧剧现代化》是一篇纲领性的著作一样,郭老的《现代化与戏曲化》也堪称是一篇纲领性著作。张庚先生讲“两化”一直讲到跨世纪。郭老讲“两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
郭老讲:“戏曲现代化的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环,是要使戏曲这种古老艺术能够表现现代生活。只有做好这一环,它的生存发展问题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戏曲现代化、戏曲改革的根本目的是为人民的需要。戏曲化,是群众审美需求和戏曲本身发展的规律问题。搞戏曲现代化,决不是要消灭戏曲的特点,而是要发展它,要使它比传统更好。继承和发扬戏曲艺术的特点,可以充分发挥戏曲的优势,有利于现代戏的戏曲化。要真正搞好“两化”,郭老提了三句话:一是从实际出发,不可搞一刀切;二是综合艺术要全面地搞,文学、音乐、表导演、舞美要统一步调;三是要坚持“三并举”的剧目方针。
郭老不仅倡导“两化”,而且身体力行,首先贯彻在自己的创作中。由于生活经历的决定,郭老没有写现代戏,而主要是改编传统戏,这也符合“三并举”的剧目方针。就是说,“三并举”中改编得好的剧目,也属于新戏的范畴,属于社会主义戏剧艺术的范畴。这在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政府最高奖“文华奖”,得到了验证。在这里,关键的问题是传统戏的改编,离不开现代人的审美需求,要用新的历史观看待历史题材。郭老的几个剧本就是这样把握的,因此给人新鲜感,能够得到现代人的认可和欢迎。
和张庚先生一样,郭老在论述现代戏时,都讲的是“表现”而不是一般的“反映”。而在表现时,又特别注意做到喜闻乐见,特别注意植根于民间的喜剧情节和细节。郭老反复讲,中国戏曲往往悲剧中有喜剧成分,往往悲喜交集。要达到喜闻乐见,要十分注意观赏性,要重视表演技艺。郭老参加演出剧目的座谈发言当中,总是提醒剧团和创作演出人员,对那些受观众欢迎的地方,要尽量保留,不要听到一些不同意见就匆忙改动,以致改得没有戏了。郭老自己改编的《海陆缘》《合银牌》等,都体现了郭老的这种艺术追求。
看郭老的文章和剧本,使我们深信他的“两化”理论是确论。
郭老是集理论研究、艺术教育、戏剧创作、诗歌创作于一身的艺术大家。就古体诗歌而论,当今似乎还有一些,而就戏剧诗人来说,就很少了,在京城,除了马老,恐怕再数不出几位了。十分有趣的是,他们的诗和他们的书法是紧密相连的。当然,他们又各有自己的特点。如果说,马老的诗犀利、豪放,那么郭老的诗醇厚、隽永。在唱和的对象方面,郭老唱和最多的是昆曲演员,正如他说的:“平生爱听还魂曲”。因为昆曲是一门文雅艺术,昆曲的演员文化修养比较高,文人相亲,是很自然的。在形式上,郭老的诗既有律诗,又有词,也有古风。而他的词作中,又有一些北方人不会读、读不出韵味的要押入声韵的词,如“满江红”“念奴娇”。很有意思的是,郭老的诗风也可从他的剧本中体会到,如《青萍剑》中,百花赠剑时的两段对唱:
百 花 (唱)提起此剑有来历, 不是庸金与凡铁。 曾随世祖把金宋灭, 沙场百战建功业。 大漠茫茫多风雪, 冻马长嘶边地月。 刃上豪气犹未歇, 闪闪都是英雄血。 海俊啊,你将它接, 济苍生,振社稷, 权当双双同心结, 长记故人莫轻撇。
海 俊 (唱)接过宝剑心感激, 轻轻抚来情转热。 大元豪气应未绝, 万里江山待收拾。 一腔热血洒来易, 人生知己最难得。 今夜相逢心相叠, 同心共愿生死结。 何惧那,关山阻,真如铁, 风浪险,也可越, 我与你双双拜星月。
这两段唱词,用词韵来看,正好都是入声。而用规范的现代汉语来看,则基本上用的是“ie”韵。这种功夫我们实在难步后尘,而在郭老来说,也许根本没有过多的琢磨,是随手拈来的。
在郭老的剧本中,有整齐的十字句、七字句,也有长短句。长短句也很像词,如《海陆缘》第一场开头:
张 羽 (唱)京师落第, 羞归故里, 舒闷气, 长作遨游计。 到此海边良夜, 好一派新凉天气! 天边澄碧天水色, 一片银辉冰蟾戏。 待入海揽取, 无舟可济, 早天下惊秋一叶飞。 且借这海天月色, 舒一回豪然之气。
郭老这样写唱词,既是他深厚的古典诗词功底,也展示了他昆曲的修养,实在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