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与琐屑

2019-03-12 08:58文/耿
文苑 2019年4期
关键词:坑塘嗓子蜻蜓

文/耿 立

张金凤/推荐02

耿立是一名颇具思想深度和硬度的散文作家,但是这组散文却给我们提供了崭新的呼吸和视觉感受。这组散文有诗一样的意境,所谓的诗意之美,未必是靠多么精彩的字词来构筑,最难得的是以最平凡的语句营造出特有的意蕴。水井、月亮、青蛙、池塘、晚霞、露珠、麻雀,这是乡间最常见的琐碎的事物,但是,也是最本真的生活。所以,它们是看似琐屑的珠玑。这组散文给我们提供的是创新的写作思路和阅读感觉。

|井里的月亮|

秋天的夜里,我跟着父亲到菜园去给白菜浇水。父亲在前面挑水,我在后面用罐子提水。我看到好多白色的蜻蜓和蝴蝶从父亲的水桶里飞起来。我的罐子里也有白色的蜻蜓和蝴蝶飞起来。

我疑惑了。四下一望,月亮出来了,那些月光就如长翅膀的蜻蜓和蝴蝶,栖落在村里的屋子上、菜园的树枝上。

在夜里,父亲不允许我走近井台。

当我们刚到菜园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井口黑乎乎的,像一个盲人无神的瞳仁。

月亮出来了,那井沿也亮了,明晃晃的,井沿上趴满了蝴蝶和蜻蜓。

在又一次提水时,我故意落在父亲的背后,等到走远了,我回到井边,就趴在井沿外,往井里看。

我吃惊了,那是一井的蝴蝶和蜻蜓。

我看到了井底里的我,那水里也有一个趴在井口的童年,我张嘴,他也张嘴。都笑。

那是一井的月亮,真亮啊,我想到了白糖和冰糖,是那种结晶的。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上学,地上有霜了,我猜是昨夜的月光结冰了。

|青蛙的坑塘|

那是:

一池的音乐家歌唱家在演奏在歌唱,幕布就是满坑塘的荷叶,掌声也来自那些荷叶的鼓掌。

早晨,往往是独奏或独唱,只是一只一只的青蛙,好像练习音准,好像在吊嗓子。

合唱合奏总是在夜晚,那时,整个村子静寂了,好像在等待,那些槐树榆树也伸着枝干,上面挂满期待,乡村多么寂寞。

应该发生一点什么。

应该有一点响声。

开始了。

一只青蛙起头了,接着像起了风,大群的青蛙,争先恐后地鼓着白腹,不是窃窃私语,而是大张旗鼓,整个坑塘,不,整个村子都被这蛙声攻陷了。

像进攻的勇士,像落下的急雨。像无数的锣啊鼓啊铙啊镲啊,没有曲谱,想怎么就怎么,真的是乱了阵脚。但感到的是力量。

这时,满坑塘的都是嗓子,都是嘴巴,都是肺部的共鸣。你想它们为什么叫?是饥饿?是劳累?

不。

它们只是嗓子痒。它们天生就是为了给这片大地带来自己的声音。它们只有叫,我们才知道它们。它们只有叫,才能区分它们与槐树榆树的区别。

那时的乡村一刹那,也受到了激励,好像也激动了,你看到那些房屋好像也踮起了脚,它们也想走到坑塘,加入青蛙的合唱。

半夜了,坑塘的音乐演唱还没结束。星星困了。

|告诉麻雀|

早晨很冷。告诉麻雀,冬天,天还很黑,为什么你要这么早早地在屋檐下叫?很多的小朋友脖子正缩在被窝里,牙关都闭得紧紧,怕寒气进来。云彩也很低,它们冻得没有力气再爬到高处。

天还没有亮。麻雀,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何苦那样早早地叫,不怕把嗓子叫哑了?真叫哑了,你吃什么牌子的嗓子药啊?我见老师嗓子哑了,就喝胖大海,老师没喝胖,嗓子却像大海一样凶。

麻雀,你一叫,奶奶就会喊我去上学,我要经过几个胡同,还要经过一座小桥。胡同里有狗,天还黑,那狗的眼睛却发光。我知道,你叫的时候,狗也会附和。冬天,太荒凉了,树上没了叶子,草也枯了,麻雀,你不寂寞吗?

在麻雀的叫声里,很多同学背着书包出来了,有的后面还跟着狗,有的把书包挂在狗的脖子上,等到学校,狗就蹲在教室外面。

教室的屋檐下也有麻雀,那狗就分不清了——这麻雀和村里的是否是一家?

|白马芦苇|

过一条叫沙河的荒河,才能走到村里。

沙河是看不见的,在秋天,都是满天满地的芦苇。密匝匝地遮住了那些水流。

那些白头的芦苇,如凝结了霜一样。也是一些白头的婆婆,或者是白头的公公。

有时候,黄昏夕照,真是有村子里白头的老农到芦苇的深处,割些草喂牛。走到深处,你就分辨不出,哪是老农的头颅,哪是芦苇的花儿,特别是晚霞如绽开的芍药,这时,整个沙河都是那种芍药的紫色,还镶嵌着金,真的是让人落泪鼓掌的美。

大了,才知白马入芦花的意境,那是白遇白,白与白,没有界限,浑然。

大了,才知道银碗盛雪,那更是一种无垠的美。

我曾多次到沙河,在秋夜,我觉得那是一河的碎银,是月亮出来,白天看不到的流水,这时可全身动了,它们反射着月光,到处,都是碎银。

芦花是有声音的,风来了,那些碎银不是丁当,而是噗啦噗啦。

我感到了这些碎银的温软。

我有时觉得,我们的村子太富有,我们用银碗来盛雪。

大地就是碗,那些芦花,就是雪,就是碎银。是的,是银子盛银子。

|烧霞的记忆|

那是才入五年级的秋天下午,天空是赭红的了。

是从玻璃开始的,玻璃的原质地看不到了,是烈火烹油样的熊熊,真像火一般的火苗开在玻璃上,又像是猪血那样泼在了上面。在年关,我看到过屠夫杀猪,那猪的血喷涌的力道使人震惊。而这次的烧霞,更使我震惊。

第一次是难以忘怀的。

那塞满天空的烧霞,如巨大的染坊,从天而垂,飞流直下。如可以丈量,绝对是三千丈不止,三千丈的烧霞,是竖着量,还有烧霞的厚,把村子和学校包裹,如婴儿的包袱。

这是我童年在村北头完小看到的烧霞,连我们学屋的山墙也是燃烧的,屋檐上的瓦松也是火苗一样,旗帜一样。

是这种火让我兴奋?而直到今天还是能跨过记忆的门槛,还能真切地回访童年的烧霞?不,是那种烧霞,使我们平常的村子有了另一种颜色。

这种烧霞,把我镇住了,使我不能狂叫,我感到了呼吸的艰难。世间自然有那么多的奇妙,我们不知,那天放学的孩子都看到了烧霞,都吓住了。

大家顶着一身的火苗走回家。

进门看到狗,狗也是烧霞色,那个奇思妙想的人,给猪插上了一根葱。那葱就如一根蜡烛。

我记住了童年的那次烧霞,漫天的红从天而落,整个村子都在火焰里。

只有这一次烧霞,烙在记忆里。

|露 珠 |

人说,这是夜哭人的泪。

晶莹的露水。在早晨的田埂上,我仔细迈着步子,怕踏着露水,或者步伐大了,下脚重了,怕惊吓到它们。

昨夜星光灿烂,也有人哭泣?那星空让人感到的是暖意啊。其实这只是我的认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何处没有夜行人?何处没有孤独者?

在夜里,我也曾听到露水从屋檐滴落的噗哒声。其实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是有哇哇的哭声在,那是猫在寻偶,但我们的耳膜外,是有苦难者的哭泣,是遥远为我们过滤。

因之此,我秋天的早晨,如果随父亲到菜园,看见那篱笆的触须上、花朵上的露珠,我真的是对着的晶莹的泪珠,于是,心里默祷。

“不要碰到它们,那也许是昨夜花的哭泣,也许是谁折断了它的枝条,摘取了它的果实。它们应该哭,有哭的权利。”

其实何止露珠。

在春末,有这样的鸟在空中飞过,不知是一再重复自己,还是提醒乡村:“活得好苦,活得好苦!”

也有人把这鸟语翻译成:光棍捉锄。

露珠是没有音带的,它喊不出。但我看到了,这是夜做的标记。就如人也有露珠,那是从皮肤渗出的,只是人们换个说法,叫汗珠。

我看到了父亲的汗珠滴落到菜园子的篱笆上,那是父亲挑水时候的,他碰落露珠,马上就又补充上汗珠,那汗珠是不是父亲赐予篱笆的?这汗珠如箴言,也是农人苦的启示。

露珠里有我的村子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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