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金凤
本期客座主编:
张金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民进青岛市委会新闻出版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青岛文化之星,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 《解放军文艺》《诗刊》《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作品曾获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孙犁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二十多项全国征文大奖。出版散文集《空碗朝天》等三部。
瓦是越过龙门的鲤鱼,是涅槃重生的凤凰。
瓦的故乡在大地,一抔黄土剜离地母的怀抱,淋水成亲,压模成坯,做成齿痕交错首尾游荡的游子,在一场烈火的焚烧锻造中坚挺腰身,生出骨骼,铸出灵魂。瓦,是坚硬的化身,是卫士的代名词。
瓦是有黏度的黄泥土与清澈江河水结合的一场热闹亲事。那个叫做泥坯的孩子,被搅拌的汗珠唤醒了责任,被揉捏的粗手叮咛嘱咐,被脱坯的模子严格训导,被风的手指拂去青涩,最后,交给火,那个熔铁烁金的火炉,烧去浮躁,炼出耐力。瓦在火的学堂里出师,带着火的坚硬和温暖,奔赴一家家屋顶,固守着千家人的尊严,呵护着一个个安宁温暖的日子。
护佑屋顶是瓦的神圣使命。一座土房子,人用来遮避风的袭扰、雨的淋漓,用来遮挡过盛的日晒和野兽侵犯。瓦是屋的金冠,是屋顶的头盔,是屋子的厚蓑衣、大草帽。盛夏,瓦在烈日下滚烫,滚烫的瓦下,是清凉的宅;风是呼啸的吸血蝙蝠,倏忽而来,狂卷着沙砾和浮土,撕咬着瓦,瓦的腰身是坚硬的,有过冰与火的洗礼,瓦与瓦首尾咬紧,训练有素,不给风一丝破绽。风的撩拨,风的挑衅,风的淫威都用过了,瓦依旧心如止水、铁面无私、纹丝不动。瓦底下,女人颤颤地说:“听,风那么大,好像要把屋顶卷走呢。”男人说:“放心吧,有瓦在,风撕不碎瓦,屋就破不了。”风的手指都鲜血淋漓了,还是没有办法撼动瓦一丝一毫。
瓦也有情,它安抚着雨水。它将那三月细雨的缠绵,六月骤雨的狂暴,九月寒雨的惆怅,冬月凄雨的委屈都收在宽大的怀抱里。瓦的怀抱是冰凉的,不能给它们温暖,却可以给它们一条归宁的栈道,瓦间的凹槽汇集着天堂的访客,推心置腹地劝说,那些雨水,就认了从天堂跌落的命运,绽开笑脸,奔向大地,认领了滋养的使命。
瓦是雨水的驿站,也是雨水的初恋。无声的细雨,抚摸着瓦的鳞片,浅语盈盈,节制地表达,沉默中透着柔情。那雨若雾若烟,朦胧的天地间,无法捕捉它缥缈的身影,瓦的脸却鲜润了。心思缜密的人,看一眼对面屋上明晃晃的瓦面,陡然地怀想起陈年往事,瓦片上,是明晃晃的乡愁啊。
瓦的壮志夏雨最懂,一番锣鼓喧天的击打后,一阕《得胜归》奏得意气风发,一曲《将军令》演得狂飙铿锵。《十面埋伏》的明枪冷箭,嗖嗖寒气,时急时缓,雨的手指在瓦瓣上弹奏着马蹄踏碎疆土、烈焰款摆长风的雄健。最后是一曲《霸王卸甲》的舒展,天下大定,乌云过境,白雨滚珠激情过后,云开天朗,烈日映照,霓虹乍现,瓦的舞台演艺的剧,开场是大战洪州,落幕是花好月圆;瓦的柔情秋雨最懂,一唱三叹,欲说还休。三更雨,滴滴答答,不落梧桐,不打秋窗,淡淡的缠绵,如琴弦上流淌的小调旋律,如款款旋转的舞裙,那排屋檐,滴落了多少珍珠,送别了多少缠绵的故事。
屋檐,瓦的兄弟连,家的诗性别名,一件温暖的披风。屋檐挑起一勾弯月的冷寂,最能触发人的遐思,开启乡愁。屋檐下,那些黄土墙的胸膛,常开着鲜艳的花朵:辣椒串、高粱穗子、斗笠、草帽。屋檐是鸟雀的家,燕子在檐下筑窝,麻雀在瓦缝间藏身。农闲时,农具在屋檐下是歇脚,果实在屋檐下休整,瓦看着一院子的丰收,笑得抖落下一只报喜的蜘蛛。
瓦的脊背,鸟儿来歇脚,猫儿在逡巡,一粒种子从风的指间漏下来,在瓦的齿间小心翼翼地安家。瓦是月光的舞台,星星的书卷,那一个个长夜,瓦坦荡荡展开,迎接月光的舞蹈,铺开一张张硕大的宣纸,任月光挥洒诗行;瓦的脸颊里藏着人间故事,岁月遗篇。风轻轻地掀动,那卷比竹木简还要古老的沧桑,展开一卷《史记》或《春秋》,给飞过的萤火虫阅读,给仰勺的北斗星阅读,给一缕弥漫的雾气阅读。
当初从母亲怀抱中出走,瓦半喜半忧,脚跟一离开大地,眼泪就流下来。那里肮脏寂寞,牛羊的粪便覆盖过,枯草败叶覆盖过,抬眼是蒿草,闭眼是庄稼,出走再疼,瓦也愿意。听说,瓦的江湖水深浪急,那抔土还是背井离乡,接受血与火的挑战。那行热泪是为哺育过的土地流的,瓦土不愿意就这样衰老下去,跟自己老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矮的母亲一样。
如今,瓦在高处俯瞰着母亲,满脑子是田野的风声和虫唱。瓦知道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离开了大地的土,经历过火塑造的土,就不再是土,从此与生长和孕育挥别,再也做不得一片庄稼的母亲,做不得一树桃花的娘家。泥土出身的瓦,愿意这样在风寒霜重处,坚守一片瓦的使命,做一片捍卫生存尊严的铠甲。
经过了风霜的瓦更坚硬。一片新瓦,总是过于浅薄,那亮眼的新色,是一览无遗的纯真。被风抽打过,被雨打磨过,被霜淬火过,被雪捂住发酵过,瓦才渐渐有了阅历和境界;被月光镌刻过,被星子阅读过,被寂寞抚摸过,被孤独亲吻过,瓦才明白使命在身的庄严和神圣。一排瓦,在笙歌寂寞处,凝视着远方,守卫、庇护。那些打磨和侵蚀,让瓦更加成熟、坚挺。
亦刚亦柔的瓦是神圣的,脊瓦、檐瓦、鳞瓦、边瓦,每一片瓦都镇守一个关口,截击着风雨霜雪、尘埃飞沙。瓦臂膀互枕,肩背相依,或俯或仰,严整相承,瓦是一队兵将,镇守着房屋的阵地,恪守着严密的风尚。瓦齐整如鳞,均匀相挂,谁也看不出哪片瓦是主角。瓦不需要谁认出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一片瓦是孤寂的、无力的,是沙漠中的一棵草,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屋顶,才是无可抗拒的神威,贴近天空,望向远方,瓦坦然如天空的明澈。
一片瓦,慢慢在岁月中老去,如岁月那松动的牙齿,在一个有风的夜晚,在一个猫迹经过的夜晚,寂然脱落,无声无痛。瓦的疼,瓦知道。一个妇人拣起一片碎瓦,垫在咕嘟嘟冒热气的锅底,垫在跛了的桌脚,垫成捉襟见肘的世俗里的一块补丁。流浪的艺人拣起两片碎瓦,用它相互撞击和摩擦发出的嘶哑生命绝唱,伴随乞唱的韵脚,续写着流浪文艺的年轮。一片瓦落下来,摔成两半,先生拾起瓦瓣,用滑石,在半截瓦上写下礼仪,记下春秋。更多细碎的瓦片,在杂沓的脚步里,折损了边角,慢慢化作粉末,与失散多年的土拥抱在一起,涕泪交加,这一场省亲的眼泪,黏合着瓦的粉末,与土,又合成了一家,回到大地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