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巴金是以战士的姿态登上文坛的,他早期的作品与“五四”精神一脉相承,但是《寒夜》却消失了从前充满时代精神的叙述,而转变成小家庭式的话语,巴金也一改往日“亢奋焦灼的激情”,变得深沉温和。本文将从女性解放、小知识分子命运和悲悯情怀三个方面叙述《寒夜》对“五四”精神的疏离。
关键词:《寒夜》 “五四”精神 悲悯情怀
巴金在《<寒夜>后记》中说道:“我只写了一些耳闻目睹的小事,我只写了一个肺病患者的血与痰,我只写了一些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i《寒夜》虽然通过“渺小的读书人”的生活琐事反映出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但是《寒夜》的魅力却不仅仅于此。中年的巴金不再写青年革命者的社会斗争,不再写封建大家庭的腐朽与衰败,他将关注点放在小人物身上,写出他们困顿的生活和矛盾的人性。在这部小说里,巴金反思了“五四”的启蒙话语,并背离了过去激进的人生态度。
一.曾树生的“女性解放”
20世纪初期兴起的妇女解放思潮是五四运动的一个侧面,它提倡女性从家庭走出来,享受与男子同样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这种解放需要“‘女性从人的地位的自我确认和追求‘人的价值实现两方面展开。”ii有研究者认为《寒夜》的主人公曾树生是个性解放的代表人物,因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并且还追求自由和幸福。曾树生的个人条件和人生理想似乎很符合个性解放的要求。但她真的追求了“自我确认”吗?她在给汪文宣的信中说道:“我爱动,爱热闹,我需要过热情的生活。”iii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应酬于种种交际,这就是曾树生向往的“热闹的生活”,受过高等教育的她自愿坐上了“花瓶”的位置,虽然嘴上仍然抱怨“花瓶”的生活,但她早已沉醉于纸醉金迷的世界了。不过曾树生有很好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家庭开支。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客观的理由,可也不能掩盖她精神贫瘠的事实,她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所以她逃离了了无生气的家。她完全将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不能面对孤独冷清,她的灵魂根本就是空虚的。承担家庭的经济开支的确是她当“花瓶”的原因之一,而她本身吃不了苦、怕寂寞的性格也是关键因素。既然如此,那么所谓的个性解放在曾树生身上就没有成功,她根本不具备独立的人格。
曾树生一面担任着汪文宣妻子的角色,一面又与陈主任保持暧昧的关系,从曾树生的言行及心里描写可以看出她并不爱陈主任,尽管如此,她在明知道陈主任对她心怀爱慕的情况下,还不抗拒陈主任对她的关怀,并且只身跟随他前往兰州,这说明在曾树生心里,陈主任只是她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在追求幸福与自由这一点上,曾树生的确是是新时代的女性,但她的做法却又背离了她所受的教育,因为她实际上是利用了自己换取了所谓的光明。故事发展到这里,曾树生已经成了依附男人而生活的女性,她几乎背离了“五四”時宣传的自由与独立,她用自己青春的尾巴换来了物质享受,而灵魂却不可避免地陷入空虚,等待她的不过是红颜老去后更加深重的冷清与寂寞。
在抗战的大环境下,许多人的生存都存在问题,更何况个性解放、女性解放呢?曾树生的道路选择不能完全怪她自己,在生活的重压下,她的确有苦衷。抗战背景下,巴金似乎以曾树生的形象来问自己,当精神发展被生存困难无情阻断时,又该何去何从?
二.小知识分子的命运
汪文宣和唐柏青都是经历了“五四”洗礼的知识分子,可他们先后表达过“读书无用论”的感慨,他们理想与境遇的落差值得深思。抗战以前,他们都是斗志昂扬的知识青年,汪、曾满脑子想办“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唐柏青也有自己的著作计划,但是最后汪、唐二人凄惨地死了,曾树生还是生活得光鲜亮丽。这并非偶然,他们二人是死于对知识分子品格的坚守。虽然汪文宣一直扮演着“老好人”的角色在妻子和母亲间一再忍让,但对于知识分子的人格,他同唐柏青一样没有让步。“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这种人的,我们奉公守法,别人升官发财……”iv“我们没有抢过人,偷过人,害过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呢?”v小说多次出现过这种“好人难活”的呼喊,读书让他们明白礼义廉耻,却也让他们生存艰难。他们奉公守法,不愿意谄上媚下,于是他们逐渐处在了名利圈的边缘地位。《寒夜》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在周主任的生日宴上,汪文宣明显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这一桌的同事们都过去敬了酒,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曾去。除了钟老,谁都不理他,连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讲一句话。他看不惯大家对总经理和周主任巴结的样子,那些卑下奉承的话使他发呕。这个环境对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多么需要安静。他们并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们。vi
为了生活,汪文宣不情不愿地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像同事们那样带着两副面孔,曲意逢迎,而是宁愿在角落里被大家忽视,也不愿委屈自己的人格,他主动处在“边缘”位置,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在他的身上,仍然可以看到知识分子的骨气,即使这份骨气被残酷的生活打磨得所剩无几。再反观看似态度强硬的曾树生,对于汪文宣“想走开”的场合,她是舍不得离开的。所以在同样的境遇下,生性怯弱的汪文宣采取了不合作的姿态,而生性刚强的曾树生却放弃了独立的人格。表面上看,好像是汪文宣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越来越软弱,而真正的妥协者是曾树生。
《寒夜》里的知识分子不是在肉体上死亡,就是在精神上死亡,总的来说,都逃不开悲剧的结局,那么“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一批小知识分子得到的又是什么呢?鲁迅早就表达了对启蒙的质疑,而二十年后巴金以汪文宣等人的命运发出了同样的忧思。
三.《寒夜》的悲悯情怀
巴金后期的创作“摆脱了青春时期的浪漫而趋向中年人的沉稳”vii,他不再是“热情奔放的咏叹”,而是真正以一个成熟的心态观照人生。《寒夜》里没有绝对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矛盾复杂的个体,这表明巴金对生活的观察已经深入到人性的奥秘,而不是用简单的“对”与“错”的二元对立模式去结构小说,如此一来,巴金在下笔时难免对这些困顿的小人物表示同情。也诚如他自己所说:“我不会赞扬这两个女人。正相反,我用责备的文笔描写她们。但是我自己也承认我的文章里常常出现原谅和同情的调子。”viii不仅仅是曾树生和汪母,巴金也很少将矛头指向《寒夜》里的某一个人物。他的确控诉了那个世道混乱的年代,但他的感情始终是节制的。
《寒夜》里存在爱的悖论。汪母对儿子的爱不只伤害了儿媳,也伤害了儿子和她自己;汪文宣爱妻子,也用爱“绑架”妻子;曾树生爱丈夫,却无法与他共渡难关。他们三个人似乎都在以“爱”行凶,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巴金满含悲悯地展示这种纷繁复杂的关系时,往往将人物的艰难处境或内心的苦痛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塑造一种“无可厚非”的情形。如汪母虽然蛮横地逼迫儿媳离开,但当读者看到她苍老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费力地缝缝补补时,谁能不心生怜悯呢?再看曾树生,她抛夫弃子的行为不是也有无法解决的婆媳矛盾作为铺垫吗?夏志清这样评价《寒夜》里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
故事中三个人物的命运,不单是中国最失败、最绝望的黑暗时期内的一则寓言,同时也是描写平常人在行“仁爱之路”时,所必要面对的无法克服的困难的道德剧。ix
《寒夜》里的这三个人物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们只是在灰色生活里想要过得好一点的小人物,巴金无意探讨矛盾的缘由,也不能提供解决方案,他只是把生活的真相逼肖地刻画出来。正因如此,故事也就“增添了一层象征上的意义”x,也许“寒夜”之“寒”在于它映射了人生的重重矛盾吧。
《寒夜》明显是褪去激情的巴金深入观察生活的结果,他不再以战斗的姿态批判谁,即使是攻击国民党,他的调子也沉稳多了。巴金受五四文化的影响,创作过一些激情澎湃的作品,而他从写革命的“血与泪”到写生活的“血与痰”,可以说巴金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它其实是对“五四”那种狂飙突进精神的疏离,这一转变不但显示了巴金作为一个作家的创作活力,同时也彰显了一个严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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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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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剑华.《寒夜》巴金精神世界的苦闷象征[J].名作欣赏,2009(24)
[5]陈则光.一曲感人肺腑的哀歌——读巴金的《寒夜》[J].文学评论,1981(1)
注 释
i巴金.《寒夜》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57
ii尹旦萍.女性解放是什么——五四时期对女性解放的涵义的探讨[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5):120
iii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09
iv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38
v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69
vi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66
vii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5
viii巴金.谈《寒夜》[A].见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68
ix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78
x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78
(作者介绍:毛斯琪,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