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江风吹吹吹,把村子都给吹野掉了。
弯来弯去的江堤顶上,人家黑鳞似的小瓦起伏荡漾。路边的堤畈上,蒲公英的黄色小花从旧年的枯枝败叶丛中开出来——春天也是半新不旧的春天。
只有阳光是大好的,无边无际,风也吹不歪,直直倾下来。正是中午放学时候,人影像一团焦烟,跟着脚跟跑。
从大太阳底下忽然走进鱼鳞小瓦铺排下的老房子里,眼睛不适应,觉得屋子里像被墨鱼喷吐过,苔妹揉揉眼睛,一片片捞,捞出斑驳的粉墙,和粉墙边的酱色餐桌,以及坐在餐桌旁蠢蠢欲动的父亲。
苔妹从学校回来,路过村口的那家小超市时,折进去拎了一箱牛奶饮品。此刻父亲看见苔妹手里的纸盒上的图片,知道是饮料,便“喔喔喔”地叫着,指着纸盒,身子艰难起立又塌下来,塌在椅子上。
“别急嘛!等弟弟回来就开!”苔妹望着父亲说。
父亲眼神里有失落,可是很快又生出喜悦的期待,他不住地点头,然后上身在椅子里快乐地晃动。
奶奶从厨房里折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色泽模糊的菜,大拇指伸到了菜汤边。“苔妹,”奶奶说,“快来盛饭了,你爸爸老早就在叫着要吃——唉,只知道吃……”
“我在抹桌子,等一下呀。”苔妹说。桌子上飘落着几朵白绒绒的柳絮,都是被江风吹进来的,地上也有,父亲的旧毛衣上也沾着柳絮。
苔妹抹好桌子,然后去厨房水池搓了一把抹布,晾好,这才开始盛饭。堂屋里哐啷一声,是弟弟回来了,在扔书包,书包里铁质文具盒被砸得生响。父亲又在“喔喔喔”地叫,大约是催着开饮料。苔妹赶忙端了饭碗去堂屋,弟弟在父亲的指点下已经看到了饮料盒,但是不敢开。一整盒的饮料来得有点突然,好像大驾光临,弟弟的眼神里有着神圣和期待。
苔妹拎起饮料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打开包装,掰出一瓶来。她准备递给父亲,因为父亲早已经按捺不住兴奋,椅子都被他身子一纵一纵的弄得嘎吱嘎吱响。
“姐姐——”弟弟忽然叫她,但不是有话说,倒像是抒情,像是自言自语。
“姐姐——”弟弟没有看饮料,而是看着苔妹的脸,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声。
苔妹看着弟弟,感受到弟弟的欢喜。苔妹一笑,把原本准备递给父亲的第一瓶饮料转过来给了弟弟。然后,苔妹又抽出了一瓶,将吸管插好,送到父亲面前。
“一餐只有一瓶,你别喝那么快哦!”苔妹望着父亲叮嘱道。父亲只顾低着头喝,肥胖的腮帮子被两边的衣领垫起来,好像两只大鼓。
“钱搞到了?”奶奶问。
奶奶说的是一个企业家赞助苔妹读书的事。前一周,一位看上去年轻儒雅的企业家在学校领导和苔妹班主任的带领下,来到了苔妹家考察,看看是否真的贫困,是否真的值得赞助。
那天,奶奶指着痴痴坐在椅子上的苔妹父亲说:“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撞他的人也穷,糠里炸不出来油,全靠我们自己在外借。也没治好。她妈妈出去打工了……”然后是班主任转身对那个企业家悄声地说着话。
苔妹那时忙着抹桌子凳子上的柳絮,好让那个赞助的企业家和班主任能够坐下来说话,弟弟那时也好乖地跟在她后面抹。
“你们介绍的这个学生是她吗?”企业家指着苔妹问。
“罗总,就是她,就是她。”班主任忙不迭地应着。
奶奶已经扯过来苔妹,将她往罗总面前推了推。苔妹低了头,咬咬嘴角,脸上有些发热。不知道是羞涩,还是贫穷让她觉得难为情,反正,她看了一眼年轻儒雅的罗总后,便再也不敢抬起眼皮了。苔妹用脊背对抗着奶奶推过来的手,艰难地定住脚,然后悄悄地,一寸寸撤退到奶奶身后。
此刻,奶奶一边吃饭一边问她赞助的情况。苔妹便也捧碗吃饭。奶奶说:“弟弟喝一瓶,你也喝一瓶吧!”苔妹犹豫了一下,便又拎起饮料盒,抽出两瓶来,一瓶给奶奶,一瓶给自己。奶奶没喝,将饮料又放回盒子里。苔妹就自己慢慢插了吸管,慢慢地喝,酸酸甜甜的,是很活泼的清凉在她的味蕾上流淌,然后迤逦向喉咙深处。很像她幼时高兴时在江堤的草坪上打滚,青草凉凉香香的,从她脖子的皮肤上淌过去。那时父亲还不傻,下班回家,穿着蓝色的工人制服去堤脚的菜园里迎母亲。
“说是一学期赞助我两千块,打在卡上,今天上午在校长办公室里,那个罗总给了我银行卡,然后又抽了五百块钱给我。”苔妹说。
“现在有人帮咱们了,你可要好好读书,不能跟着阿丽瞎跑瞎疯。”奶奶说。
苔妹点点头。
阿丽跟苔妹同级不同班,她成绩一塌糊涂,囫囵跟班上,就到了初三。阿丽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过,据阿丽说,她的手机是她母亲为了方便跟她联系所以特意给她买的。因为住得近,阿丽常来找苔妹玩。
是周末,也是大太阳底下,江风带着江水潮软的气息一趟趟地吹,她们蹲在门扉久锁的人家廊檐下,背靠着半朽烂的木门,阿丽举着手机抬着头看。因为长久低着头看,脖子酸。苔妹伏在阿丽的半片肩膀上,折过脖子也来看。听歌,看明星八卦,看网红主播卖弄风骚,看人肉大战……就这样,苔妹在阿丽的手机上看了该看的,也看了不该看的。
“看视频好费流量的!”苔妹有时替阿丽惋惜。
“有我男朋友给我充啊!不懂了吧?”阿丽头也不抬地答。
苔妹就讪讪笑一下。
“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呢!傻里吧唧的……改天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你就都懂了!”阿丽俨然老江湖的口气。
苔妹不说话,静静坐在阿丽旁边,视频也不看了。她手往衣兜深处探了探,那张银行卡孤零零地躺在手指尖处。不知道为什么,她常常会想起赞助她的那个年轻儒雅的罗总,皮肤白净,圆圆的脸,总是微笑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宋仲基,可是依旧让人觉得舒服。苔妹想起罗总的时候,心里也像喝了牛奶饮品,酸酸甜甜的,又凉凉的,那滋味慢慢到了喉咙深处,迢迢的,然后烟水茫茫,无法追寻了。
也不过才见了两面,一次是在自己家,飘满柳絮的板凳罗总还没坐就匆匆走了;一次是在校長室,罗总暖暖地望着她,递给她一张带着体温的银行卡,用温暖的男中音告诉她密码,告诉她每月5号就可以取到……罗总还留了一张名片给她,告诉她,如果有什么大困难,还可以打电话给他。
罗总的公司在江南的某个城市。苔妹坐在黄昏的江边,她手托着下巴望着迷蒙的江水,想着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人,跟她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便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点点辽阔起来。她的心,像宣纸上的淡墨,慢慢洇,洇到村落之外,到江水之外,到江南的那个城市,到城市里那个温暖的男人含着微笑的眼睛里。
江风灌进袖子里已经有了凉意,阳光也像瘫软了,斜斜摊下一片老黄的光在沙路上。“阿丽,回去吧!”苔妹说。阿丽站起来,脸依旧对着手机。
阿丽上课玩手机,结果被没收了。这是件令人颓丧的事,像江水那么辽阔的荒芜时光怎么打发?写作业?看书?笑话!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拖班级后腿了——也真是法力无边,她一个人的分数就能将班级的总均分拖下两三分来。简直像是刨老师家的祖坟——有时班级之间均分差零点一分,名次就往后挪了一名,她呢,干脆将老师所教科目一挪到底。老师自然是恨,巴不得阿丽早早毕业。
午后上学,阿丽来找苔妹,鬼鬼祟祟在门口探,怕撞上苔妹奶奶的阴沉脸色。奶奶饭后就丢了碗,骑着三轮车哐当哐当地远了,她新近寻到一个差事,去给街上一家熟食店洗猪脚猪耳朵之类。苔妹在水池子里洗碗,堂屋里一台大肚子的老式电视机蠢笨地坐在长条几上,正放动画片,弟弟和父亲在看。
阿丽没探见奶奶,便一闪到了苔妹身后,在苔妹肩膀上弹了一巴掌。“帮个忙,苔妹!”阿丽一边说着,一边脚尖不住地点地,似乎内心有无数个焦急要栽到土里去。
“好事还是坏事?”苔妹问,手里依旧洗着碗。
“上午数学课,看手机没遮住,被数学张搜去了。你帮我向我们数学张要去。”阿丽说道。
“你自己怎么不去要?”
“你傻啊!我要是能要到,我还找你?他妈的,数学张叫我喊家长到学校去,才会还我手机。幸亏我点子在家,就说手机是借你的,你下午快帮我要去啊,拜托拜托!”阿丽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作揖祈求。
阿丽撒谎说手机是借苔妹的,自以为能蒙混过去。苔妹成绩中等,在老师眼里,说话可信度自然要比阿丽大一些。苔妹不太愿意帮这个忙,毕竟跟她过招的不是奶奶,不是同学,而是每日仰望的老师。
“苔妹,你也太不懂江湖规矩了吧!”阿丽生气起来,“就看在我平时让你看手机的份上,你也应该出场搭把手吧,那流量哗哗地淌,都是花钱买的哦!”
苔妹不说话。已经初夏,午后的太阳光火辣辣的,水泥路边的庄稼叶子的清气扑面地涌过来,令人窒息。阿丽的脚步迈得哒哒地响,似乎她的脚也在生气。
“好吧好吧。”苔妹投降了。
到学校后,苔妹放了书包,就随着阿丽去数学张的办公室去,数学张正在批改作业。阿丽在门外指指数学张,然后将苔妹轰进了办公室。苔妹站在门内,不敢继续深入,有些进退两难,阿丽站在门外急得跺了一脚。数学张抬头,好奇地看了苔妹一眼,阿丽到底憋不住,闪进来就牵了苔妹走到数学张面前,解释原委。
苔妹出场,手机没拿到,反惹一身骚。数学张将手机转给了苔妹班主任,班主任跟数学张如出一辙,叫家长来!
苔妹和阿丽偃旗息鼓,只好自认倒霉,不要手机了。没想到,班主任将电话打到了苔妹奶奶笨拙的老人机上,可怜老人家,一双手水淋淋的,从装满猪脚猪耳朵的塑料盆里抽出来,赶忙在围裙上掸几下,就潦草接起电话。
奶奶赶到学校,几张嘴巴一对,真相大白,但苔妹到底没躲过奶奶的一顿批。
阿丽没了手机,失魂落魄一般,就怂恿苔妹买。苔妹没敢。
一日放学,阿丽在教室门口等苔妹,苔妹看见阿丽的头发里垂下两截粉红色的细耳机线来——阿丽边等苔妹边听歌。
阿丽的双肩书包,在她背后晃荡着,本来就没塞几本书,加上她又偏偏只挂一根包带在肩膀上。半片肩膀都被那一根包带扯着,露出新坟一样的半个胸来。“好看吗?”阿丽说着,将手中粉红色的手机一旋,给苔妹看。
苔妹有些意外,又有些痴迷,那薄薄的粉红色的手机,看上去实在诱人。
“苔妹,带你去兜一圈!”阿丽说着,手一挥,招呼苔妹跟着她走。阿丽在前面,小跑着穿过人丛。
苔妹的男朋友,染一头蓝毛,不知道从哪搞到一辆二手车,此刻他正翘着腿在车里等阿丽。副驾驶上也坐着一个男孩子,脸上爆满痘子,一看就知道道行不及“蓝毛”深。
阿丽花枝乱颤跑过来,在拍车窗。
“你坐后面去。”“蓝毛”说着,摁下窗玻璃。“痘子”便开了门,下车翻进后排坐下。
阿丽站在车门边,没上来,招手催苔妹。苔妹跑过来,看见后排已经坐了一个陌生人,犹豫着立在车门边。
“进去啊!你怕什么!你还没跟男同学坐过一条板凳啊!”阿丽焦躁道。
苔妹红了脸,怯怯坐进后排。她看見“蓝毛”已经在和阿丽打情骂俏,不觉自己的脸也热热的红起来。
“老——公——想我吗?”阿丽用尖细的鼻音撒娇着,伸过嘴巴就要亲“蓝毛”。
“想啊——”“蓝毛”说着,伸手就在阿丽胸前揪了一把。阿丽哈哈笑着,弹了他一巴掌。
呜呜呜——车子痉挛一般抖了几下,开始上路。是夏天,天晚得迟,车子踉跄开到荒僻江边,“蓝毛”探头往窗外看了看,然后稳了稳神,开始下坡。
车子慢慢开进江边的柳树林,夕阳透过蓊郁的树荫,颤颤洒下彷徨无措的几点金光。苔妹下了车,走了几步,心里有些怕。茅草在脚底下,被他们踩得簌簌地响。
“来这干嘛呀?做土匪吗?”阿丽娇娇地怨道。
“蓝毛”不说话,眼睛贼贼地瞥了苔妹一眼,然后望着“痘子”道:“带她去捉知了!”
“痘子”会意,便伸手要牵苔妹。苔妹手一让,不愿意挪脚。“痘子”凑过半张脸到苔妹耳边,笑道:“谁会捉知了啊!不要挡在这里当电灯泡好不好?”苔妹咬咬嘴角,看看阿丽。阿丽笑着,一边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一边朝苔妹摆摆手。苔妹没理会“痘子”,一个人转身往堤畈上走,“痘子”小跑着赶紧跟上来。
“蓝毛”见苔妹他们一走,忙开了后排车门,将阿丽拦腰一拎,塞进了后排。嘭的一声,车门关了,阿丽的笑声被画上休止符。
苔妹不想理会“痘子”的搭讪,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她喘着气一路走到堤顶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夕阳在她背后,一点一点地滑,江水的湿气被风迎面吹送过来,苔妹无端觉得忧伤。
“蓝毛”完了事,见苔妹他们已经在堤顶上,便将车子直接开上来,然后,苔妹他们上了车。二手车,加上“蓝毛”又是新手上路,车子开得好莽撞,动辄急刹车,没开多远,阿丽竟想吐。于是停了车,阿丽下去吐。
“怎么样?”“痘子”好奇得很,身子伸得像牵牛花的蔓,贴到“蓝毛”耳边问。
“真黑,脱到里面还是黑……”“蓝毛”嬉笑着说。
苔妹的脸唰地红了,仿佛觉得自己的衣服也被剥了。“我要下车。”苔妹说。苔妹下了车后就再也不肯上车,阿丽过来拉也拉不动,苔妹堅持自己走回去。
苔妹常常无端觉得心里慌乱。她不想跟阿丽玩了,她怕自己也像阿丽一样,被人傻傻脱掉衣服,她害怕和“痘子”走近,她害怕所有多看她几眼的异性。可是,她心里明明惦记着一个男人呀。苔妹常常叹气,她搞不懂自己,觉得自己缠在矛盾里,像蚊子缠在房梁上的蛛网里动弹不得。
苔妹买了一部手机。
瞒着奶奶,瞒着老师,也瞒了阿丽。
罗总给她的银行卡每月打几百块钱,苔妹用不完的话,可以存着。苔妹存了两个月,在学校后面的电子产品商店里买了一部手机,用父亲的身份证办了一张移动卡。从此,她成了拥有手机的人,准确说,是拥有手机号码的人。
苔妹在自己的手机里,存了罗总的手机号码。罗总给她的名片上有他的号码。晚上回家,艰难对付完毕业班的作业,苔妹会在临睡前偷偷打开手机,读着那一串不曾拨打过的阿拉伯数字。她曾用谐音的方法,把罗总的手机号码编成了一段很痴情的告白。
正是暑夏,中考成绩下来,苔妹的成绩能上高中,但是只能上本县的二流高中。罗总的意思通过班主任转达过来:如果苔妹继续上高中,他会继续赞助;如果苔妹不上学了,他的赞助到八月为止。接下来,他会认真寻找新的赞助对象。
苔妹没有明确回答班主任,她说回家跟奶奶商量,也要打电话跟妈妈商量。
苔妹打电话给妈妈,用奶奶的老人机打的,说想趁暑假带弟弟去她那里玩几天。妈妈在电话里吼道:“我这里这样小这样挤,你们来了睡哪里!又是夏天,还要天天洗澡……来回路费你不能留着称肉吃啊!”
苔妹不想跟阿丽玩,但是,很难彻底地躲过阿丽。如果要给学校里的学生也划分阶层的话,成绩好的是第一阶层,家境好的是第二阶层,像苔妹和阿丽这样的,要成绩没成绩,要家庭环境没家庭环境,于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纷纷滚进同一个盘子里。阿丽总能找到见苔妹的理由,一回,阿丽搞到几张镇上游泳池的卡,约苔妹去游泳,苔妹没有游泳衣,就不去。阿丽只有一套游泳衣,也借不了,只好自己去。游泳回来,天色已黑,阿丽路过苔妹家门口,不想走,就说去江边吹风,她头发还没干,要苔妹陪她。
苔妹只好陪阿丽在江堤上走。阿丽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赚钱上:“我妈妈在江南的H城卖服装,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道去,帮我妈卖服装,算是打个暑假工,攒两个月工资……”
苔妹想想自己游泳衣都没有,要是靠着自己劳动能赚钱,那钱就是自己的钱了,就可以买游泳衣,也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游泳池。而不是像现在,她买了一部手机,都不敢拿出来,因为毕竟是人家赞助的。加上又是繁华的H城,苔妹心里真是神往。
苔妹跟奶奶说出门打暑假工,跟阿丽一道去阿丽妈那里。奶奶一听说跟阿丽一道,总是不放心,又听说是去阿丽妈那里,便默许了。
临出发前,苔妹把奶奶的老人机号码存进了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后来,又存了妈妈的号码。弟弟趴在苔妹床边,惊叫道:“姐姐,你有手机!”苔妹忙捂了弟弟嘴巴,讨好道:“不想瞒你的,把我号码记下来,不要跟奶奶说哦,有事你用奶奶手机打给我。”
苔妹和阿丽一道过了江,然后坐长途汽车,窗外的山色一刷一刷过去了。第一回出远门,彼此都兴奋,车子上假装成熟,笑得很大声。但苔妹心里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当,觉得是打搅了别人的妈妈。
苔妹就明知故问:“你妈妈真的愿意让我给她卖服装吗?”
阿丽笑道:“不要也得要了——我还没跟她说我们去呢,给她一个惊喜。”
“没说?”苔妹心里直打鼓。
“也是从你那里得的经验。如果我事先跟她说,她大概也像你妈妈一样,什么房子小啊住不下啊,路费不如称肉吃啊,还不如我们来个神兵天降……”阿丽解释着,她似乎永远比苔妹有计策。
苔妹和阿丽的到来,对于阿丽妈妈,不是惊喜,而是惊怒。她是房子来不及换,营生也来不及换。
阿丽妈在电话里愤愤叮嘱阿丽:“到站后,打的到H市人才大厦门口就行了,回头我在那等你!”
苔妹和阿丽出了汽车站,广场边的出租车通道上,一辆辆出租车整齐驶向她们。苔妹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人家都像是来迎接她的,她觉得太隆重了,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自知自己受不起,有些晕眩。阿丽主题鲜明地奔过去,拦了一辆车。“上,苔妹!”阿丽说着,就坐进了副驾驶,苔妹手忙脚乱坐进了后排。
“两位美女,要去哪里?”司机问。苔妹心里一惊,她很少听人称呼她美女,美女应该是很成熟很漂亮的女人吧,苔妹觉得自己被这一声称呼给揠苗助长一般瞬间长大了好几岁。
“到人才大厦。”阿丽答道。
“去应聘?”司机没话找话。
苔妹觉得应该哑口无言了。可是,没想到阿丽噗地一笑,说:“算是吧。”
阿丽妈早在人才大厦门前等着了。苔妹跟在阿丽后面,迎向了阿丽妈。“人家想你了嘛,就来给你一个惊喜的,拉什么脸子嘛。”阿丽轻轻扯着她妈妈的胳膊说。苔妹在旁边,偷偷打量着阿丽妈,阿丽妈穿得漂亮也还漂亮,可就是胖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阿丽妈强忍着不悦,但一张脸依旧板得像粉墙,她领着苔妹和阿丽,拐进了人才大厦后面一条古旧小巷子里,然后进了巷子尽头的一家美发店。
“坐吧。”阿丽妈说着,从镜子边的一个小台子上拾起小包,捏着就要出门,“我去买个菜。”
“妈妈,不是说服装……”阿丽贴到她妈妈身边,小声嘀咕。
美发店里还有两个中年女人,一个稍微瘦些,脸上的粉厚得很,另一个胖得像一个馊包子。就在这当口,店门口进来一个民工样的中年男人,阿丽妈转身又进了门,把钱包递给阿丽,吩咐道:“阿丽,还是你帮我去菜市场买菜吧。”阿丽妈一边说着一边就推阿丽出门。
“我不知道菜市场在哪里呀。”阿丽说。
“你没长嘴巴啊?不能问啊!”阿丽妈没了好声气。
苔妹坐在店里的长椅上,老实说,这美发店还真是脏,长椅上一层黑垢,估计店里的桌椅从来就不抹。地上倒没多少脏乱的头毛。馊包子一样的胖女人举着电吹风正在笨拙地给人吹头发,一点都没吹出型。
中年男人进了店,也不说话,就进了里间。里间,洗头池旁边还有一间小房间,门掩着。阿丽妈跟中年男人搭讪着,忽然看见苔妹坐在长椅上,一愣:“你怎么不去?跟阿丽一道啊!”苔妹红了脸,忙忙跑出去。胖女人依旧低头,笨拙地侍候着客人。
阿丽跟苔妹一道,满大街溜达。阿丽不大说话,明显是不高兴,大约觉得妈妈骗了她,在这么个又小又脏的美发店里洗头,竟然说成是高端的卖服装。她此前所有的美丽设想,包括搽口红照镜子,一天穿一套甚至两三套还挂着吊牌的新衣裳,都成了泡影。
还是下午,菜市场的菜贩都懒洋洋的,似乎还没睡醒。空气里,腐烂的蔬菜和残余的动物腥臭味热烘烘地围过来,苔妹手指抵了抵鼻子。混了两三个时辰,阿丽摇摇晃晃拎回几袋菜来,又到了人才大厦门口。苔妹跟在身后,仰着脖子看着大楼上“人才大厦”几个大字发愣。
“阿丽,我说,到这人才大厦里去应聘的都是些好有才华的人吧?不然,怎么叫人才大厦呢?”苔妹依旧举着头喃喃道。
“反正跟你没关系。”阿丽没好气地回道。
“那个赞助我的罗总,他的公司招人,一定是要到这个人才大厦来的吧,我猜。”苔妹说道。
“他收人也不收你,还是跟你没关系。”阿丽继续弹压苔妹。
苔妹轻轻叹了口气,她沿着人才大厦,开始环视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好像楼房也在比赛,比谁更高。苔妹就站到人才大厦对面去数,一层一层数,一数就数花了眼,总搞不清到底是多少层。苔妹又叹了口气。
两个人终于走回到美发店门口,阿丽站在店门口,不太想进去,苔妹就只好陪着站在外面。阿丽妈出来了,领着两个人到她的出租屋,离美发店只有两百米的样子。是一楼的房子,潮气重,一进门,一种还没干透的霉气袅绕着过来。苔妹跟着阿丽娘俩进了屋,奇怪,苔妹觉得进了这个屋子全没有喜洋洋做客人的感觉,倒像是来做贼的。前后看看,明白了,是屋里光线也不好。阿丽妈摁了灯,节能灯,开始都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房,功能齐全,但每一块空间小得可怜。阿丽跟苔妹坐在床沿上等晚饭,阿丽妈妈在外面烧饭。
吃饭的时候,阿丽妈妈解释,说是现在服装不好卖了,大家都网购,店撑不下去,所以改成了美发的营生。阿丽听了没说话,苔妹也就不说话。然后,阿丽妈又试探着问阿丽要待几天,阿丽碗一放,人往床上一横,依旧没回她妈。
晚上,阿丽妈和苔妹她们,三个人挤一张床。上晚开了两个小时空调后,阿丽妈就关了空调,换了电风扇在吹。老旧的电风扇,边吹边转,一转到某个点,就像栽了个跟头,咕噜一声,又转回去,再咕噜栽跟头。苔妹因为择床不眠,就觉得电风扇的声音分外欺生,可是人又不敢动,拼命假装睡着。半夜里,苔妹听到阿丽妈在偷偷接电话,然后模糊看见阿丽妈起了身,穿了衣服悄悄出了门。
这之后,阿丽妈白天上班,阿丽和苔妹就待在出租屋里,没事干,除了看电视就是摁手机。实在无聊,苔妹着急了,就跟阿丽商量:“要不,我们自己出去找服装店问,看要不要人。”
连跑几天,都没着落。人家一看是乡下丫头模样,就连连摆手。晚上,躺在床上,苔妹望着霉点斑驳的天花板,喃喃道:“那个赞助我的罗总也在这个城市,他的公司就在北京路,名片上有的。”
阿丽翻身过来,认真望着苔妹,问道:“你想到他那里去找工作?”
苔妹摇摇头。“他那里要的是人才,是到人才大厦里去应聘的人才。听我班主任讲,罗总开的公司搞的都是高新科技……”苔妹悠悠地说。
苔妹她们在这里,很影响阿丽妈做生意。阿丽妈开始轰她们了,阿丽老奸巨猾,趁机敲她老妈一笔,两千多块,作为遣散费。但是,阿丽拿了遣散费照旧不走,自己悄悄在小区里租了半间房子。价格真贱,一个月四百还不到。有贱价就有烂房,第一回踏脚进去,苔妹简直想吐,马桶黑乎乎,家具乱得像战后的废墟。
苔妹说想回家。阿丽不许。其实苔妹也没太想回家,阿丽能住下去,她就能住下去。而且,离家前已经夸下海口,要挣一两个月工资,现在空手回去,总是无颜面的。这么一想,苔妹就不再在服装店上磨叽时间了,正是夏天,路边摊吃烧烤龙虾喝啤酒的人多,苔妹就到了烧烤店打杂。
阿丽跟她妈妈干了一仗,临搬走前,阿丽把她妈妈房间翻了个遍,没找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倒是安全套翻出了几大盒,在抽屉里,估计是批发的。苔妹看着安全套盒,懵懂得很。阿丽抽了几个安全套出来,自己揣了几个,又塞了几个到苔妹包里。塞过,阿丽又把她妈妈的旧口红扔了一个给苔妹。
“什么呀?”苔妹问。
“你上夜班,不要搽点口红吗?搽漂亮了,就能帮老板多招几笔生意,老板还要给你发奖金呢!”阿丽说。
“那这个呢?”苔妹捏着安全套问。
“安全套啊。你是女的吧,是女的,出门就要带好两样东西,一个是口红,一个是安全套……”阿麗说着,嘿嘿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苔妹已经不高兴了,在广场前打车时,被人家唤成“美女”,她已经觉得被人揠苗助长了。现在,阿丽竟然塞给她安全套,她觉得自己仿佛是面粉条被扔进油锅里,浑身发烫,烫成了一个巨大的蓬松的女人。
“我不要。”苔妹扔回安全套。
“总有一天要的。”阿丽捡起安全套,又准备塞给苔妹。苔妹躲开了。
苔妹一直在烧烤店上班,每天上到凌晨才回屋,第二天上午睡觉。苔妹在睡觉的时候,阿丽也在睡觉。苔妹在上班的时候只顾忙,也不知道阿丽在忙什么。到凌晨回屋,洗过倒头就睡,聊几句都顾不上。
弟弟打过几回电话给苔妹,苔妹因为在上班,都没接上。她想打回去,又怕接电话的是奶奶,怕奶奶知道她有手机。到底是姐弟心有灵犀,弟弟生日那天的夜里,苔妹接上了弟弟打来的电话。黑暗中,是弟弟遥远的声音,怯怯的,天真中又有欢喜:“姐姐——”
弟弟一定是趁奶奶睡了,摸了奶奶的电话打来的。
“想我了?”苔妹压低嗓子笑问。
“嗯——”弟弟老实承认。
“今天你生日,我买了礼物,以后给你……家里怎么样?”
“哇——”弟弟声音在电话里高起来,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姐姐,妈好久没打电话回来了,你打电话给妈了吗……奶奶捉了十只小鸭子,养在门后的池塘边,被隔壁阿宝用砖头砸死一只,还剩九只……”
“哎,我发现你废话蛮多哦,砸死一只,还用再说还剩九只吗,十减去一等于九我不会算吗?”苔妹笑着打趣弟弟。其实,家里几个人,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了。她知道,在他们那样的家庭里,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舒服的生活滋味,都将会复制着,在弟弟的身上再次演绎一遍。她疼惜弟弟,像在疼惜另一个自己。
弟弟在电话里笑了,又补了一句:“唉——爸在家都看不住。”
说到爸爸,姐弟俩的谈话气氛冷了一下。“我明天还上班呢,不说了啊。”苔妹给他们的谈话收梢了。
忽一天,苔妹还没下班,接到阿丽打来的电话,叫她到公安局去。苔妹一惊,忙问老板怎么办。老板狐疑地看着苔妹,说叫你去你就去啊。
到了公安局,才知道阿麗是在微信上摇了个男朋友,连对方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就上了床。她们住的那一块,暗娼有几家,被警察盯上了,抓暗娼时连阿丽他们一道抓了。阿丽因为是未成年少女,警察叫她联系亲属来接方才放她走。阿丽不想叫她妈来接,就叫了苔妹。
苔妹也是未成年少女啊,这一去,没接着阿丽,反还被警察盘查了半夜。还派了警察来苔妹打工的烧烤店来了解情况,总算消除了对苔妹的怀疑。
苔妹接不走阿丽。阿丽又坚决不想让她母亲知道自己的事。事情僵着了。
耗到天亮,苔妹终于拨了她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罗总。
苔妹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呼叫罗总的。罗总要是知道苔妹和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会怎么看她。可是,犹豫半天,苔妹还是打了罗总的电话,也许命中注定,她到了H城来,就必定要和她喜欢的罗总见上一面,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苔妹这样给自己作解释。
出来后,苔妹上午简单休息了一下,午饭后就去上班。可是,烧烤店老板已经给她开好了工资,就等她来了给她。
苔妹提前结束了她的暑期打工,回到出租屋里,问阿丽接下来的打算。阿丽说:“你要钱吗?要钱就留下来啊,再找个工作呗!”苔妹靠在黑乎乎的门框边,说道:“可是,我不想住这里了……”
阿丽朝苔妹翻过来一眼:“你想到你的罗总那里去?嘿——他那里不要你的……”
苔妹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我是想回家。”
苔妹解释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话从阿丽嘴里出来,总像是裹了刀子。阿丽也不想想,是她苔妹呼叫了罗总,才得以解救了阿丽的。那天在公安局,罗总低低问过苔妹一句“你和她是什么朋友?”苔妹知道,罗总心里是不高兴的。
此刻,苔妹真有些恨阿丽了。罗总的公司招人,当然不会招苔妹。苔妹心里清楚,可是,说不清是不服气还是不甘,打算动身的那一刻,苔妹又打了个电话给罗总。“快开学了,我要回去了。”苔妹说。罗总说:“好。”苔妹握着手机不想挂,支支吾吾地跟一句:“我一直想参观一下罗总的公司呢。”
罗总亲自开车来接了苔妹。在高新技术开发区,车子在一栋银灰色的大楼前停了,下车后,罗总在前,苔妹在后。然后上电梯,苔妹看见罗总摁了“28”,不由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进了公司,苔妹看见有学校会议室那么大的一个房间,里面大约有四五十人,一人面前一台电脑,但是没什么声音,个个人都凝精聚神地在忙着什么。
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起身迎过来,叫声“罗总”。罗总跟苔妹说:“这是我们的唐经理。”然后罗总又指指苔妹道:“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中学生,暑假来咱们H市打工,明天就回去了,你订个吃饭的地方,然后我请她吃个饭。另外,顺便给她订个宾馆,晚上就让她住这边了,明早我开车送她到汽车站。”
吩咐过后,罗总领着苔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跟苔妹的班主任的办公室差不多,但班主任的那个办公室是共用的。苔妹坐在沙发上,开始环视罗总的办公室,除了桌椅、电脑、饮水机之外,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装裱了的“天道酬勤”的字,下面是一盆一米多高的绿植,叶子绿油油的,苔妹叫不上名字。
罗总给苔妹接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苔妹望了望办公室外面的那些人和电脑,怯怯问道:“他们,都是你从人才大厦那边招过来的吗?”
罗总笑起来,说道:“有很多公司都会从人才大厦那边招人,但我这里不多,我这里的人,很多都是我直接到大学里招的。”
苔妹点点头。
罗总喝了杯水,又说道:“理想的职业,就是你不仅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还可以找来一帮人,跟你一起做。你有理想吗?是什么?”
苔妹有些茫然。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闲心想过理想这个东西,她糊里糊涂地长大,长大了才发现好多自己不喜欢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比如父亲的病,比如自己灰暗的读书时光,比如……
罗总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苔妹一个人,不由走到了窗边。宽阔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苔妹吃了一惊,她站在28层高的高楼上,俯视看到的城市,跟她平时拼命抬头仰望的城市真完全不一样啊。城市在她的脚底,城市是不整齐的,那些楼,有的高,有的很高,有的被比下去了。那些楼,一起出发,从地面上往上长个子,可是,长着长着,有的泄了气,有的依旧精神抖擞耀武扬威。
罗总在门口喊苔妹出去吃晚饭了,苔妹收了她奇怪的思绪,低头随罗总出了公司,坐电梯下楼。
晚宴上,除了罗总和苔妹,还有公司几个中层干部。罗总有意无意说起自己的经历。原来,罗总也是出身农村,少年时家境并不十分好,他靠着勤奋和才智一步步艰难读完大学。罗总和苔妹的班主任是大学同学,他大学毕业以后教了两三年书,到底不服气,又考了一所工科大学的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再后来,响应国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号召,走出了实验室,和几个同学一起合伙起家,开公司。他曾暗下誓言,一旦公司开始盈利,他就开始资助和他当年一样艰难的寒门学子。这个,也是他的理想。
苔妹看着罗总,心里又感动又惭愧。
饭后,唐经理将苔妹送到宾馆住下。苔妹一个人住着宽敞的标准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她的夜晚。苔妹躺在柔软洁白的被子上,胡思乱想了一下。苔妹摸了摸贴了墙布的墙壁,她真希望,这是一堵魔法墙,墙壁外,罗总坐在车子里等她,等她下楼,就像下午他接她时的样子。墙壁里,苔妹的时光飞速旋转,她上高中,上大学,读研究生,像唐经理那么美丽,像罗总那么传奇。
苔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决定起来洗个澡。灯光、镜子、瓷砖,一切都那么亮,那么干净,苔妹感觉自己像蚌壳里的一枚珍珠。洗过,擦好,苔妹又擦了擦蒙了水汽的镜子,镜子里,一枚少女的修长的胴体慢慢映现,平肩,锁骨,头发上还微微滴着水。
她第一次这样完整地看见了她自己。在这样大这样亮的镜子前。她的两只小乳像露水里的两只嫩莲蓬,还披覆着露水,静静在晨风里对望。苔妹抠出包里的旧口红搽了搽嘴唇,左右看了看,眉头皱了皱,又捏着毛巾擦掉口红,没完全擦干净。苔妹将口红撂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苔妹又站到莲蓬头下洗了一遍身子,用沐浴露将嘴唇狠狠揉,揉出许多泡沫来,然后冲,换条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穿衣,爬上床。
熄了灯才知道窗帘没拉,索性就不拉了,难得躺在城市的高楼上看窗外夜色。苔妹看见一弯淡白淡白的月亮正升上来,抿嘴对着她笑。
第二天早上,苔妹早早就起了床,赶到车站。她知道罗总忙,不想耽误他时间来送她。下午就到了长江边,隔江一望,大太阳底下,层层叠叠的房子,蝉蜕似的,就是她亲爱的半新不旧的村子。轮船“呜——”,长啸一声后开始离岸,江水翻滚,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船靠岸,苔妹踏上堤畈。上岸后,她掏出手机,准备设置成靜音,她依旧不想奶奶知道她有手机。就在这时,手机刚巧响了,又是弟弟打来的。
“姐姐,我刚刚照相了……”弟弟说。
“照相有什么说头!”苔妹埋怨弟弟话多。
“不是的……姐姐。家里来了几个人,他们送了钱来,然后拉了奶奶,还有爸爸,还有我,我们一起拍了合影……姐姐,那合影照他们会贴出去吗?会被很多人看到吗?”弟弟的声音小小的,像一个橡皮擦被反复使用,用到很小很小的样子。
“应该不会吧……”苔妹模糊的语气。
“可是,如果不是要公开,他们为什么要拍我们呢?奶奶说,我们家老的老,瘫的瘫,小的小……姐姐,我不想他们拍我。就怪奶奶,想他们给钱,给钱就要拍——好像过段时间他们还要来,我真不想他们来了……”
弟弟没说完,电话就匆匆挂了。苔妹站在堤畈上,阳光很烈,江风很大,她望望通向老家的堤顶,惆怅了好半天。
苔妹转过身,走下堤畈,又上了来时的船,她亲爱的村子在她身后越来越远了。江水在阳光下晃荡,晃成了一片片碎瓷片儿,刺得人眼泪要出来了。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