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林
多少次驶过九马画山,多少次因神秘面纱未被揭开心生遗憾;多少次因讲解员激情昂扬的介绍而兴奋;多少次远远地张望绝壁而生朦胧……
终于,我突然打开天眼似的,看到九匹马了,驻足于绝壁之上的它们,有的在眺望,有的在凝思,有的在倾听,有的在回眸,有的抖动着浑身肌肉及漂亮鬃毛。悠然间,神马们整装待发,齐声嘶鸣,即将出征,奔赴疆场。
我已聆听到神马们在绝壁上的奔腾纵跃呼啸声。
这些经由千万年岁月烟尘沐浴、依然雄风不减的马匹,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马,它们是天马,神马,来自人类无法探索与踏足的太空,它们原本要回到天上去的,却被惊艳到灵魂的漓江深深吸引住了,年年岁岁一直望着漓江的清澈,望着漓江的演变,望着历史在此如何转湾。一幕幕,一篇篇,一生生,一世世,人类历史已掀开到二十一世纪,无论自身命运如何,它们依然如故,如故依然,神彩奕奕,气质非凡,伫立绝壁,张力着人类无法企及的想象。
我很想知道,这些气宇轩昂的骏马们于漫长的岁月烟尘里享受到怎样的洗礼,如何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价值,感受内心世界的宽广与人间烟火的熏陶。它们兴奋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从来都不曾平静,平静不是马的个性,奔腾才是其本性、本能。
匹匹栩栩如生的骏马,傲立于绝壁之上,仿佛一幅幅充满灵性的风俗画或雕塑作品。巨幅画卷里,蕴涵着村庄历史,蕴涵着人类足迹、足音,只要世界还存在,它们面对的不是瞬间而是永恒。
传说当年周恩来总理游漓江时,发现绝壁上有九匹马,不过,他很快地又纠正自己的说法,他看到的不止九匹,而是十八匹。
陈毅元帅惊讶地问,总理,我怎么看不出有十八匹?
周总理问,那你看出几匹?
陈毅说,我可看不出有那么多匹。
周总理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毅元帅,略显狡黠的脸色问,你真的看不出?
陈毅元帅说,难道我应当把我看到的七匹说成九匹?
陈毅元帅的反问十分机智、狡黠而生趣,他的反问为世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诗人气质十足的国家领导人的机智与诙谐个性在此获完美表现,也为周总理留足了容光焕发的颜面。按理说,周总理看出有九匹马,具备同样敏锐洞察力的陈毅元帅,他岂看不出来,在上级面装傻那是优秀品质的含蓄表达方式。
时光悠忽,数十年之后,我来到九马画山脚下,突然间感觉饿了,恰逢一位大嫂出现。不,我该叫她大姐才对。一番交谈之后,发现我们竟然是同年。
同年大姐蹲在江边沙堤贩卖红薯、芋头,同时还卖柚子,我花五块钱,买了四枚芋头,一枚红薯,味道一般般,因为饥饿,仍然吃的津津有味。
大姐自称姓廖,模样上看,面相苍老,已超越这个年龄段。或许岁月的摧残,大姐面额长出许多老人斑。出现斑块,说明毛细血管流通性差,弹性差,细密的血管里边堆积了太多垃圾,导致斑块越堵越大。
这时,几个游客出现,大姐端着篮子疾速迎了上去,央求客人买些东西,客人撇身遁足遠去。
极艰难的日子。
大姐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漓江河里鱼很多,随便捡个石头砸下去,鱼们便翻着肚皮浮出水面。那时候的米是一毛三分九钱一斤,九块五钱一担谷子。大姐说,她父亲很会撒网捞鱼,有时撒一网出去,可捕获到二三十斤鱼。她父亲在河里砌一个石栏,石栏里放些草料之类,鱼们钻进石栏,父亲突然把石栏闸门关上,鱼们羊群一样在石围里活蹦乱跳,捡现成的。那时我还小,鱼太便宜,每斤鱼只能卖到两三毛钱一斤。父亲每天让我挑着鱼一个村一个村地去卖,天气热时,鱼都臭了,还卖不完。我边走边卖,边卖边哭。那时候我真希望父亲不要打回许多的鱼……
从前九马画山一带的河道中间,明的,暗的,好多石头,江水又急,打上游来的船只经常被明石暗礁撞的人仰马翻,尤其九马画山一带的江流最凶险,常常把往来的船只撞得人仰马翻。人货全部落进江里,货没了,人也吓破了胆,直呼救命。
当然,一些轻车熟路的驾船人,经过这里,虽然历险重重,却能化险为夷。那时候的驾船人很犯贱,村民也犯贱,驾船人经过九马画山一带时,拉开嗓门和在江边放牛,洗衣的村民打情骂俏,对唱山歌。驾船人拿山歌骂村民:
挑水妹崽肉麻麻,何不嫁我船上来
船头流到船尾水,我腊肉放到饭上蒸。
村民回骂:
撑船哥,你手拿竹槁嘴唱歌,
头上戴个筒鼓帽,屁股朝天喊哎哟———
见我发笑,大姐问我,知道这叫什么村吗?
我反问,不叫九马画山村吗?
知道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吗?
我笑说不清楚。
大姐说,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那时候的半夜三更,常听到屋后头有马匹的轰隆隆一般的奔跑声响。老人们说,这是弼马温放牧的天马们的奔跑声,天马不听弼马温的话,它们想看看人间世界什么模样,于是,乘着下界雾起,来到杨村下边的江洲上游玩,没过几分钟,弼马温就追到了,可能是弼马温因这一阵追得太急,太累,倒在江洲上睡着了,醒来马匹们全不见了。
……
大姐指着江对岸说,那是寿桃山,雄狮山,雄狮回头望九马,雄狮同时看着寻找九马画山村后的峰峦上伫立张望的必马温心里发笑,心想,你好傻哟,你的马匹不就在你身后绝壁上吗,你还到处找什么找,你只要转过背面,不就看见它们了?
其实,雄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它道弼马温傻,诸不知弼马温站在那一动不动,一副万分焦急的样子,那是做给玉皇大帝看的呀,他很清楚,他的马匹就在身后的绝壁上,原因是马匹和他一样被眼前的风景迷住了。弼马温还知道,只要找不到马,它就有理由留下张望寻找,即使玉皇大帝派遣人下来催促他赶快回天庭去接受惩罚,他可以一边细诉寻找马匹的万般艰辛,一边放声大哭,把自己哭成泪人一般,玉皇大帝心一软,最多不过骂他偷懒和死脑筋罢了……
对岸的雄狮千万年如此这般伫立江岸不肯离去,它想闻见马肉香,更想吃马肉,劲道十足的毽子肉口感简直妙不可言,只是雄狮忘了这是群神马,不要说吃它,只怕连肉香也难以闻到;马匹们呢,因为美丽的漓江风光迷住了它们的心,更迷住了它们的灵魂,于是,千万年驻足于绝壁之上。雄狮和马匹们谁都不离去,就这样相互张望着对方。神马们有时候想,你狮子不是想吃掉我们吗,来呀,来呀———看你如何吃得到。雄狮想想也是,于是每日只顾望洋叹息,闷闷不乐,后来干脆将自己演化为成石狮驻了下来。即便如此,它仍然没放弃肉食者的贪婪本性,它想,你们这群臭马匹,即使我变成石狮,你们也别得意太早———总有一天,我要吃掉你们。
神马们想,做你的痴心梦去吧!
大姐告诉我说,小时候因为粮食不足,老饿饭,大人就把米磨成浆,烧上一大锅开水把米浆倒进锅里搅成糊糊吃,还是抵不住饥餓,父亲就喊我,上江边去抓条鱼回来。父亲在江边扎了个竹笼子,竹笼里养得有鱼,我走到江边把竹笼拉开一条缝,逮住一条,搂抱进怀里,谁知那鱼气愤地甩着尾巴,刷中我手臂,立即青紫一块,我吓得心嘭嘭乱跳,又气又恨……还算走运,要是刷在脸上,眼睛岂不瞎了。
那时候,村里的妇女们早早晚晚地上江边挑水洗刷,男人们一边上地里干活,一边打鱼,小孩一边放牧,一边戏水游泳。十多岁的姑娘家也不害羞,像男娃崽一样,脱光衣裤扑进江里疯玩。玩累了后,挑着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地回家。
村里没自来水吗?
村后的山里没有水,只能上江边挑水喝。挑水的时候,有时小鱼儿钻进水桶里来。那时候的江里有太多的鱼,尤其是我家,缺粮食,就餐餐吃鱼,吃得人都想吐……人真是个怪东西,现在想吃鱼想得发疯也不知上哪打尾鱼回来,江里已经没什么鱼了,旅游搞起来后,全面封江,打鱼就更难了。
突然之间,我的耳际似乎出现马匹奔腾呼啸声,正惊疑间,来了一大群游人,大姐急忙跑向游客,卖红薯罗,好香的红薯芋头。
客人看了一眼大姐怀里的红薯芋头笑笑说,不买,不买,我们不饿。
买一个尝尝,真的很好吃的。
不饿。
大姐万般无奈摇摇头,转身回到原地泥菩萨一般地坐下。
我离开大姐身旁,来到距江水很近的地方,仰望着九马画山绝壁,想象着古往今来马匹们的种种传说。我想象着再次聆听到马匹们的奔跑声,想看看它们奔腾的样子。可这会儿的绝壁安静极了,马匹就如画境一般悬挂在绝壁上。千万年,万千年,只要人类在,神马就一定还在绝壁上,美丽的神话会因此代代传下去。
我想象着,我会留在九马画山村住上一夜,就像大姐说的,到了半夜时分,能听听马匹下到江边喝水遛弯儿……隔日清晨,我会走到弼马温跟前问他,找到你的马匹了吗?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