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林
从平乐县城出发,山重水复,仿如行走在绿涛碧浪间,驶上普益大桥时,我的目光被清澈明丽,碧绿到令人心颤的漓江深深锁住。
天异常炎热,街上空空荡荡,泊好车,往一户敞开大门的人家走去,好几位男女正在屋里打牌,我上前问他们情况,比如风土民情什么的,他们微笑着让我上对面人家看看。
刚峻工的簇新房前,身着朴素的大嫂正在打扫卫生。
大嫂,你的新房好漂亮呀?
或许,大嫂没听清楚我的問话,仍然自顾自地扫地。我不无好奇地提高嗓音问,大嫂,这是你的新屋吗?
大嫂摇头。
这时,我发现一位老人出现于另一座新房前,好像看风景似的。老人休闲,又不失凝重姿态,对于我这类人的出现,他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等我凑近时,老人这才客气地问,你找我吗?
我点头说,是啊,老人家好。
老人说,天太热,有话请进屋说。
老人让我坐在风口处,巷道很深,一股习习凉风似乎从洞府深处吹来。见我仍然汗流不止,老者忙把手中蒲扇让给我,又叫夫人赶快上茶。
沿江一路采访,所到之处,遇见的几乎全是老人,被采访者也几乎全是老人。采访老人这没什么稀奇,因为老人象征着历史。采访一个镇子,一个乡村,一户人家,老人具有无可替代的话语权。老人既具历史象征意味,亦有着不可忽视的历史亲历感,年轻人大约不具备此方面知识的。
然而,镇上或者村上的年轻人上哪去了,姑娘们上哪去了,怕见生人,全藏起来了吗?有戏言称,如今的农村全成了空穴村,难道城镇也成空穴镇了,年轻小伙及姑娘们连镇上也不愿呆了,钱真的那么重要?如此怪题,惟老人可能给出合理性解释。
老人十分豪爽,不用我催促,便尾尾道来,说,我们这里从前不叫普益,叫小湾。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问,叫小湾?这与我驶上大桥时看到的情景相悖,漓江笔直打镇前流过,并没有回湾,何以叫小湾?
老人似乎明白我的疑问回答说,江没有湾,是镇子湾,所以叫小湾。
老人一生务农,虽八十四有余,但双目炯炯,脸色红韵,无论气场,说话口吻,绝然想象不到其农人身份。
这会,老人拿起另一把蒲扇摇晃着,说话时,常常会微微抬起手臂,摆出一副下压姿势,仿佛权位不小的官儿作报告。交谈中,若干次我想插问一句两句什么,他便重复着下压手势说,你听我说完,你听我说完。这哪是一个农人说话的口气?老人缘何如此口才与架式?谈起普益街历史时竟如数家珍,语声如吹箫那般悦耳动听,语音里有一种顿挫感,语调中具转折音,从前两字拉的较长,仿佛悠长的二胡过门声。
……普益为何不叫普益,而叫小湾村,老人自我反问,后来又怎么叫普益了?话话间,老人几乎全以这种自问自答方式进行。
百年前,小湾有个人在阳朔当专员,赚了些钱回乡投资,小湾街就是他建起来的。说到这,老人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对普益叫小湾这个名字听着不顺耳,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漓江在这里拐没拐湾的问题,不是的,是街道在你刚才经过大桥时的山边拐了个湾,因此叫小湾,当初,专员建筑小湾街时,在江边还建了闸门,闸门上题有诗对。
窗外正下着小雨,老人怅望着,仿佛雨水勾起他遥远的回忆说,从前的小湾街异常热闹,那时,人们曾把这叫小香港。为何叫小香港,解放前陆路不通,不管从桂林、阳朔、福利、留公村等地来的船只,和从平乐方向来的船只,全在这里落脚。那时候,这里天天车水马龙,前来赶闹子的商贩人潮涌动。那时,这条街上有两座油榨房,三个酒坊,还有好多客栈。那时候,三天一圩,即使不赶闹子,街上照样热闹。江上有渡船,往来不收费。不像现在,事无巨细,也无论大小,开口一个钱字,闭口一个钱字,像医院这样的地方,就算犯了重病,没钱都不让进门。那时候,街上有开赌行的,开妓院的,耍字牌的,唱戏的,还有耍把戏的,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热闹到半夜,人们才渐渐散开回家睡觉。
说到热闹,尤以八月十六,祭令公庙这天,街上人山人海,有戏班子前来唱戏,舞龙灯,耍狮子,耍牌灯。那牌灯扎的好生动,披红挂彩,亮眼得很。还有故事会,由桂戏班子的艺人主讲。演排灯戏时,由小女孩妆扮成金童玉女,坐在花骄里,旁边有两个丫环陪伴,那金童玉女果真天仙一般生动。
活动当日,还设有抢花炮环节,抢花炮既是一项娱乐活动,也是体育运动,身体不够强壮的人不允许参加,参加的人,必须个个骁勇如虎。花炮场地上,抢炮健儿们蜂拥而来,蜂拥而去,斩获花炮者跑向主席台领奖,可是这个人是否真的拥有花炮在手,还是个谜。
我问为什么?
抢花炮讲究谋略,策略,要制造假象,掩护真正握有花炮的人逃脱众人视线,这样就能轻松些把花炮递上主席台。可是他错了,大家都不是吃干饭的,当时的场面虽然混乱,终究有不混乱的人,可以说,几乎所有参与的人都机警得很,每个人都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与猴子一样敏捷的手脚,不管你动作快慢,隐藏有多巧妙,只要跑近主席台,必定被拦下,因为抢到花炮的一方,不仅挣足了脸面,还有丰盛的犒赏,会获得猪、牛、羊这样的大礼物。而且,这样的活动三年才举行一次。抢花炮活动结束后,还有蓝球比赛。莫先生说,抢花炮他多有参予,也曾获过奖品,打蓝球他也多有参与。说话间,老人舔了舔上颚,大有意犹未尽之概。
说到这,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从何处来。
我告破诉他,平乐。
啊,老者说,你开车过来?
是的。
老者说,中铁五局修这段铁路时征用了当地百姓土地,所以帮助修了这座大桥,五六年了,还不准通大车,班车,只能通小车,以至普益这地方成了死角。老人的话让我回想起过桥时,桥头似有禁行类文字,原来有这样一段经历。那会,我曾泊车桥上,观赏拍摄两岸风景。不知何故,当时曾生发出一种危险感,仿佛桥会塌掉,这会,听老人如此一说,倒让我多少揣测出不予通大车之奥妙了。
老人说,现今,我们地方上的稻田全部种了砂糖橘,价格好的年份,比如2014,15年间,能卖到八元一斤,那时候,客商们拥跃上门收购,因为普益的橘子甜,甜的原因主要是我们这里属于沙泥地,又属桂北地区,气候相对南方要偏冷一些,温度低一些,每年农历十月底开始,漫山遍野北霜天,北霜会使土地变松软,这样,不仅杀死了不少病虫害,同时松软了土地。
我问了些有关镇上婚庆之事。
老人说,虽然每个地方的婚庆大同小异,但也有各自的特性与亮点,你想了解乡间婚庆之类活动,最好是八月十五过后,那时已农闲,重要的是天气转凉快,天凉快了才好举办酒席,不然饭菜易馊。以前乡间办酒,主席桌一个公鸡分成四碗,供四桌人吃,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点。现在,无论红白喜事,必须办酒,杀猪宰牛,排场,气派极其讲究。从前抬轿子接媳妇,现在动则三五台,甚至十台二十台骄车迎娶新娘,鞭炮齐鸣,整个镇子全是炮仗烟雾,半天散不开。说到这,老人凝视着我,何许想听听我对此有何反应。
然而,这会的我,一直默言无语,我不打算插话,不打断他的话题或许是因为适应了这种谈话方式,或者听得入迷。总之,他说,我静听着。他说什么,觉着有趣,便微微发笑。
老人说,你们哪办酒也这样吧?
是呢!我微笑了。
老人接着又说,谁说不是呢,到处都一样,不办则罢,办则排场一定小不了,有的人家本来不富裕,可是在办酒席的事情上,那是半点也不含糊的,就算借钱也要大操办的。人争一口气,鬼争一炉香……不说了,不说了,老人仿佛看破世情似的,手一摇,将此话题打住。这是一种极干脆且具力量的动作,想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遭遇疲塌拖累的。
后来,老人又向我介绍起镇子环境,比如说镇前漓江中的那个干净如修女一般的中舟岛屿,居然没人上去弄些动静,要在别处,不定多少工程已建筑在上面。自然,不是说普益人不思进取,不知岛上环境幽雅,而是普益人想留下这样一片净土。
老人问我,因为我们这里有太多土地使用不完吗?不是!是想留点清静地给过往的鸟儿,这不也很好?
我点点头问起镇子姓氏情况。老者又尾尾道来,乡里姓氏较多,莫、龙、王、张、李、赵、胡、石、覃、陈、吕、诸葛、侯姓,这些人的祖先,大多从外地迁移过来,与原住民平分秋色,比如我的老家就是从湖南过来的,到我这辈,已经八代人了……
安静的镇子,安静的街道,安静的人,安静的房屋,连树木,花草都如此安静。当今经济大潮,于此地并沒有什么明显冲击,他们仍然过着与世无争,平常安静的日子。古老而车水马龙的从前的街道如此冷清,有些令人惊讶。我能感受到此地人的气定神闲,这需要一份安定与安静的心。什么叫幸福,各有各的说法,这里的人可能早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是安定与安静,而不是欲望的张狂。
什么是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就是欲望的无限膨胀,欲望可以成灾患,欲望可成无底洞,欲望只要变成无底洞,就会转化成恶魔;欲望只要扩张到无可节制,幸福与安静感早不知挤到哪个角落去了。什么事都需建立在一种节制上,在度上,什么都需有度,只有有节制的欲望,才是可尊敬的,没节制的不仅不可尊敬,甚至应鞭鞑。只有有节制的欲望,只有可能建立相对平衡的欲望,方为贵。欲望谁都有,人常说,我也有想赚钱的欲望,可是这个想赚钱的欲望建立在何等机制上,这是问题的关键。
普益人,似乎深黯如此,否则,不会如此安静。
江岸有座亭子,亭子旁边有棵古榕。这里,呈现最多的是榕树,郁郁葱葱的榕树,生机盎然,给人以浓荫四蔽,永享青春气息。
江边总是长着凤尾竹,凤尾竹体态婀娜,亭亭玉立,它们为何总伫立江岸,占住并享有最佳观赏地,就连高大的树们也避让三分,使凤尾竹们感觉理所当然。这是一种谦让精神。一丛丛的凤尾竹,同样给人以葱郁之象,生机盎然之象,给人以虚心之象,给人以婀娜多姿之象。
离开老人家,往江边走去的时候,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潮湿。
伫立江岸的亭子静静的,头顶的榕树静静的,江水静静的,隔岸的福兴村亦静静的,江边码头下有位身着艳服的绿衣女子,静静地蹲在江边,静静地擦洗着衣服。山水,人物,一切都静泊在天地间的神韵里。
身后突然响了一声,原来一位骑自行车找猪菜的女人的单车倒进沟里。我以为她会咕噜些什么,哪知她毫不动容,反而微笑着把单车扶起,岂知单车再次倒地,险些把她压倒。她朝我微笑了一下,仿佛有抱歉之意,然后再次把单车扶正。这是怎样的一种宽容心态,这里有如此心态的人,会不安静?难怪老人说,这是个很守本份的乡镇,人们从不多事。仅此一点足已说明些什么。
那时,在江边洗衣的绿衣女人左手撑着白伞,右手提着盛满衣服的粉红朔料桶走上码头来了,她的表情如同在江边洗衣时一样安静,甚至包括手里提着的洗衣桶,也静静地随着她一级级地登上江洲台阶,穿越过普益街牌坊,牌坊上书一联:
普天兴学开昌运,益地呈图挽利权。想来,这是个一向好学,崇尚礼仪之地,怪道如此安静了。
天上没有一丝风儿,闷热,人像被蒸在蒸笼里,古樟树下有一丛芭蕉,江堤栏杆,受风的沐浴,水的洗礼。一旁伫立着一棵桂花树,端庄娴熟,如同处女一般。
我准备离开时,风来了,仿佛为我送行,又或挽留。漓江对岸犁头山,有一种威严感,犁头村若隐若现。近些的福兴村,伏在光的雾霭里。
路旁,铁树,玉兰树,黄杨,兀自精神着。一位奶奶在家看电视,堂屋堆满晒干了的土药材,门联上书:出入平安。有两户人家,屋子里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罈子,里边有酒的香味,酒香从屋子纵深处飘逸出来,越过老年人协会门前,门楣上大红灯笼高高挂。
路两旁,三角梅,玉兰盆栽,玫瑰花,竹梠,一派祥和安静……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