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恽寿平《落花游鱼图》与“濠梁之辩”的文图关系

摘 要：“濠梁之辩”出自《庄子·秋水》，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论辩，因其蕴藏的丰富哲思历来为人所关注，不仅吸引着众多学者的目光，亦饱受历代画家的青睐，恽寿平之《落花游鱼图》便是其中之一。对恽寿平《落花游鱼图》与“濠梁之辩”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特别是对恽寿平《落花游鱼图》的创作旨趣与独特视角进行论述，有利于来了解庄子“濠梁之辩”的隐藏含义。

关键词：恽寿平；《落花游鱼图》；“濠梁之辩”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是语言并非文学的全部，这一观念使文学和图像的关系研究成为可能，而“语一图”关系则是其中的关键。”[1]的确，语言文字并非文学的全部，中国的文学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传统，言语之下的意境才是文学创作的精髓，而图像，特别是与文学作品相关的图像往往包含着语言文字中未能道尽的意趣。恽寿平以《庄子·秋水》中的寓言故事“濠梁之辩”为旨趣而创作的《落花游鱼图》正是如此。

恽寿平，名格，字惟大，后改字寿平，号南田，别号云溪外史，晚居城东，号东园草衣，后迁居白云渡，号白云外史 。他是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开创了没骨花卉画的独特画风，是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同时亦有诗书之才，有“南田三绝”之誉。《落花游鱼图》（图1）为其传世作品之一，此画从平面视觉角度上来看，画面的中心描绘了一片绯色花瓣飘零水面，引起几条大小不一的鲦鱼相互嬉戏，追闹争食，簇成一团，稍远处一尾游鱼脱群而出，鱼头直指落花游去，鱼身弯狭呈弧形，姿态优美。画作承袭两宋遗风以没骨法为主，采用不同层次的淡墨晕染鱼身、尾鳍，再以浓墨点睛，并使水中游鱼背上淡黑和腹部细白边鳞所闪现出的银灰色亮光，在水纹的波动下展现出来；再者，飘在水面的荇藻浮萍用淡淡的橙黄、花青点染而成，或零星散落，或牵连成片，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既衬托出游鱼的活泼自在又使一派淡色之中的那抹绯色花瓣更加娇艳动人。

恽寿平所画的《落花游鱼图》为立轴，纵65.5厘米，横30.1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中国文化中的诗歌与形象间的融会贯通总是与苏轼所言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趣相关，因而中国的绘画作品往往蕴含着丰富的隐喻意义，特别是文人画。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就是如此，它不仅仅只是平面视角上的一幅单纯描绘游鱼的写生画，在此画的选材与题词中还隐含着作者深刻的哲思与难以察觉的情感表达。

事实上早有学者探讨过此画的隐喻意义，认为此画中：“落花与游鱼之间的内在联系，正是画家的匠心所在，群鱼争相啄向落花，一条脱群而出的小鱼的体形比另外九条更大，表达了强者必胜的理念。”只是此种论断恐怕与画者的真正心意南辕北辙。其实此画也可以叫做“鱼乐图”，画轴上方有恽寿平自题，曰：“菰叶翠相结，藻影青可怜，鯈鱼游其间。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乙卯余客湖滨，绿堤花岸，蒲滩获港，于此流连，戏作斯图，略得宋人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卷。”从画中的题词“略得宋人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卷。”可以看出恽寿平的此幅画作技法与内容上都是对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的一种继承，而从题诗中所论及的“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提到的正是庄子与惠子濠上观鱼一事，因而此画的立意明显源自《庄子·秋水》中的“濠梁之辩”。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由此可见此画的意趣并不在于表达“强弱之说”，而是在于体悟贯通“濠梁之辩”真正意义。“濠梁之辩”讲述的是先秦战国时期两位著名思想家庄子与惠子发生于濠梁之上的一次论辩，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论辩。其中不仅包含了庄子与惠子两位先秦大家丰富而深刻的哲学思想和耐人寻味的论辩技巧，也表达出了庄子庄子物我和谐，纵情适意，淡泊无求的情怀。两位先贤哲人的于论辩之中体现出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观点所碰撞出来的火花，以及文中描绘的代表了逍遥自由的鱼乐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千百年来一直为人所关注，因而在《庄子》所有的篇目中，《秋水》篇中的“濠梁之辩”一直以来饱受人们的关注，而有关“濠梁之辩”的美术作品在历代有关《庄子》文本的图像中显得尤为突出。例如北宋劉寀所画《落花游鱼图》卷、南宋李唐的《濠濮图》、清代金廷标的《濠梁图》、清末姜筠的《濠梁观鱼图》以及施廷辅的《濠梁观鱼图》等。

而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在众多的以“濠梁之辩”为意趣而创作的作品中（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美术作品）可以说显得非常的“典型”而又“独特”。

一、对“濠梁之辩”哲思的准确阐释

说其“典型”是因为恽寿平在画中非常准确地阐释了庄子于“濠梁之辩”中所表达出来旨趣所在。恽寿平的绘画风格深受庄子思想影响，有学者曾做过相关研究认为：“清代画家恽寿平的绘画思想受庄子影响之巨之深，中国古代画家中恐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并通过对恽寿平《南田画跋》及朱季海辑《南田画学》两书进行爬梳，发现恽氏在所撰画跋中引用《庄子》一书的词语竟多达30处以上。认为“恽寿平不仅仅是借用《庄子》的词语，使文章活跃、增色而已，更是吸收了庄子的审美观念、艺术思想。庄子的艺术精神，融入了恽氏的血脉，化入了恽氏的画论。”[3]而在此幅画作之中，恽寿平对庄子“濠梁之辩”旨趣的准确表现主要体现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鱼乐”思想的透彻领悟。“鱼乐”思想可以说是庄子“濠梁之辩”核心所在，从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出发，不难想象，他笔下的鲦鱼之乐其实就是人之乐。而关于“乐”的话题，一直以来都是世人最为关切，最为柔软的所在，从本性上来说，人一生所求不过幸福快乐而已，而“乐”的定义与获取方式却又总是让人困惑不已，究竟“乐”是什么？庄子在论辩中给出了他的答案——“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鲦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快乐从容，这是庄子自己的心迹，也是庄子阅尽人间世事后的感悟，文中的“鲦鱼”不过是庄子自身的假托而已。中国的文人士子于现实生活中大多都选择以孔孟儒家思想自励修身，而与内心世界中又多以庄子逍遥自适的思想自谴解忧，庄子笔下逍遥无待、闲游自在的鱼乐境界正是他们内心所极力羡慕的，例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其《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里曾云：“望云惭鸟高，临水愧游鱼。”羡慕飞鸟游鱼的快乐，显示了其渴望悠游自在的情怀，引起后世无数文人的共鸣，这便是对庄子鱼乐思想的一种肯定和追求。而恽寿平笔下的游鱼于绿堤花岸之旁，荇草萍箛之间从容悠游，鱼水交融，戏水叼花，自适悠然，既无网罟之患又无浅滩搁浅之忧，相忘于江湖，何等快乐自在，这是正是庄子所描绘逍遥无待的境界，也是后世众多文人士子所追求向往的自由自适的生活。

（二）对“与物相亲”情怀的贴切呼应。庄子获得“鱼乐”方式实则来源其“与物相亲”的自然情怀。细读《庄子》便知，庄子哲学是以自然为核心的哲学，比起与外人的表面来往，庄子更愿意亲近自然，并将自然之物选作自身情感表达的对象之一。因而在他的笔下经常出现蝴蝶、游鱼、蟪蛄、浮游、栎社树等自然之物并赋予它们一定的意义，例如蝴蝶在“庄周梦蝶”之后，在中国文化中便成为了代表“梦幻迷离”一种意象。在“濠梁之辩”，庄子之所以能够感受到鱼乐，便是因为庄子亲近自然，自然万物在他心中似乎都是具有独特“人格”的存在。这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情怀，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中国人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与审美情怀，就像西方人很难理解的中国式的一种情感连接：将“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悲欢离合”联系在一起。后世之人也为这种情怀所吸引才有了著名的“濠濮间想”[4]。而恽寿平则在画中将这些都非常准确表达了出来，他在画作的题识写到：“菰叶翠相结，藻影青可怜，鯈鱼游其间……余客湖滨，绿堤花岸，蒲滩获港，于此流连，戏作斯图。”其中的一个“怜”字，便体现了画者心境与自然之间的一种连接，而这种连接需要画者对自然的亲近与好感，即庄子所秉持的“与物相亲”的情怀。而其中的一个“戏”字更是体现了画者对这种情怀的乐在其中，并接收到了“与物相亲”的馈赠，感受到了自然之乐，于是流连忘返“戏作斯图”。

二、对“濠梁之辩”背后情思的领悟与回应

之所以说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在众多以“濠梁之辩”为意趣而创作的作品中显得十分的“独特”。是因为相对于后世众人对于这场论辩中包含的哲思的汲汲探寻，论辩胜负的不休争论以及自由生活的无限向往，恽寿平在画中点出了庄子隐藏于这场论辩中的“情思”。

（一）对庄子情感的深刻理解。虽然在恽寿平的整幅画作之中，庄惠二人并未出现，只在画中给世人呈现了一场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菰藻青翠，鯈鱼自乐。绿堤花岸，似有春风轻拂，令客居之人留恋不已。但在画作的题词之中却提到：“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想必在画者心中如此美景可与庄子的濠梁之景相媲美，此时若再有知己挚友相陪，乃是人生一大乐事，但为何画者想到的会是惠子呢？或者说是像惠子一样的好友。是因为恽寿平对庄惠二人之间存在着的深厚情谊有深刻的领悟。

惠子姓惠，名施，战国中期宋国商丘（今河南商丘）人。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他是名家學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亦是《庄子》文本中出现次数较多的人物之一，在《庄子》中庄惠二人经常交流论道，人们比较熟悉的有关二人的故事便是《逍遥游》中庄惠对于有用无用的论辩、“惠子相梁”、“鼓盆而歌”以及“濠梁之辩”了。在《逍遥游》与“濠梁之辩”中惠子一直都是一个与庄子观点相左的擅辩之人；在“惠子相梁”中又是一个醉心于功名利禄，并无端猜忌好友的小人；“鼓盆而歌”中他似乎又是不懂庄子，斥责庄子寡情的普通友人，从《庄子》中记载的这些故事看来，惠子似乎总是站在庄子的“对立面”，就两人的学术观点，人生态度而言，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因而鲜少有人去深究二人的情谊。但在《庄子·徐无鬼》记载的另一个故事却反映了二人非同一般的情谊，这个故事便是“运斤成风”，原文如下：

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在这个故事中，惠子过世，庄子为其送葬，并以“郢人”与“匠石”之间相互信任，甚至生死相许的深厚情谊来比喻其与惠子的关系。而正是这份相互信任的感情，让庄子能够在“惠子相梁”的故事中，在惠子搜庄子于国中三日三夜的情形下，依然能够直面惠子，刺其痛处。而故事中“臣则尝能斫之”中的“尝”字更是道尽了庄子对于惠子过世之后的悲痛与怀念，甚至感慨万分，发出了“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的言语，可见惠子在庄子心中所占分量之重。庄子与惠子的关系虽不像人人都赞颂期待的“伯牙子期”式的友情，但却是一种典型的“相忘于江湖”式的情谊，他们和而不同，在彼此相互独立的前提下又相互扶持牵绊。因而两人即使经常意见相左，却又时常结伴出游，庄子看不惯惠子对外物是非的执着，却从未真正强求过惠子遵从己念；惠子“嫌弃”庄子的“无用”，却从未如曹商之流一般，以权财外物讽刺过庄子。

但纵观历代濠梁图，除却有文献记载却无实物存世的东晋谢稚和戴逵所绘的濠梁图外，无论是南宋李唐意在表达庄子“物我合一”哲思的《濠濮图》（图2），还是清代金廷标所绘制的对“濠梁之辩”故事场景“完美”复制重现的《濠梁图》（图3），亦或是北宋刘寀所画的着重表现游鱼之乐的《落花游鱼图》（图4）卷以及其他以此为题或旨趣而创作相关画作，都没有在题词或者画作中提及或描绘过二人美好的情谊。相反大部分的画者都将两人置于一种“相互对立”的场景之中，以此来隐喻二人思想的相互碰撞，即使他们创作图像时的重点并不是二人之间的来往联系而是其他，例如李唐的《濠濮图》，整体上看来画作对人物的刻画着墨不多，所占篇幅甚至不到整个画作的十分之一，而是对两人周围的自然环境进行了精心的设置，例如河岸两旁的岩石，古树的枝叶，甚至水纹的波动。有意弱化“人物”在画面中的存在感，将渺小的人物置身于恢弘的大自然中并与之融为一体，意在表达庄子“物我合一”的哲思。但在描绘二人相处时，庄惠二人是相对而坐，并呈交谈状盘坐于画中右侧大树之下，有意将两人设置在一种对立的状态中以此来表现两人思想的对立。唯有恽寿平于画作之中点出了二人的情谊，领会到了隐藏在这场千古之辩背后那美好的情思，并以此为创作旨意于题词之中直接表达了出来。

中国文化中的诗歌与形象间的融会贯通总是与苏轼所言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趣相关，因而中国的绘画作品往往蕴含着丰富的隐喻意义，特别是文人画。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就是如此，它不仅仅只是平面视角上的一幅单纯描绘游鱼的写生画，在此画的选材与题词中还隐含着作者深刻的哲思与难以察觉的情感表达。

事实上早有学者探讨过此画的隐喻意义，认为此画中：“落花与游鱼之间的内在联系，正是画家的匠心所在，群鱼争相啄向落花，一条脱群而出的小鱼的体形比另外九条更大，表达了强者必胜的理念。”只是此种论断恐怕与画者的真正心意南辕北辙。其实此画也可以叫做“鱼乐图”，画轴上方有恽寿平自题，曰：“菰叶翠相结，藻影青可怜，鯈鱼游其间。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乙卯余客湖滨，绿堤花岸，蒲滩获港，于此流连，戏作斯图，略得宋人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卷。”从画中的题词“略得宋人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卷。”可以看出恽寿平的此幅画作技法与内容上都是对北宋刘寀《落花游鱼图》的一种继承，而从题诗中所论及的“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提到的正是庄子与惠子濠上观鱼一事，因而此画的立意明显源自《庄子·秋水》中的“濠梁之辩”。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由此可见此画的意趣并不在于表达“强弱之说”，而是在于体悟贯通“濠梁之辩”真正意义。“濠梁之辩”讲述的是先秦战国时期两位著名思想家庄子与惠子发生于濠梁之上的一次论辩，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论辩。其中不仅包含了庄子与惠子两位先秦大家丰富而深刻的哲学思想和耐人寻味的论辩技巧，也表达出了庄子庄子物我和谐，纵情适意，淡泊无求的情怀。两位先贤哲人的于论辩之中体现出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观点所碰撞出来的火花，以及文中描绘的代表了逍遥自由的鱼乐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千百年来一直为人所关注，因而在《庄子》所有的篇目中，《秋水》篇中的“濠梁之辩”一直以来饱受人们的关注，而有关“濠梁之辩”的美术作品在历代有关《庄子》文本的图像中显得尤为突出。例如北宋刘寀所画《落花游鱼图》卷、南宋李唐的《濠濮图》、清代金廷标的《濠梁图》、清末姜筠的《濠梁观鱼图》以及施廷辅的《濠梁观鱼图》等。

而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在众多的以“濠梁之辩”为意趣而创作的作品中（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美术作品）可以说显得非常的“典型”而又“独特”。

一、对“濠梁之辩”哲思的准确阐释

说其“典型”是因为恽寿平在画中非常准确地阐释了庄子于“濠梁之辩”中所表达出来旨趣所在。恽寿平的绘画风格深受庄子思想影响，有学者曾做过相关研究认为：“清代画家恽寿平的绘画思想受庄子影响之巨之深，中国古代画家中恐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并通过对恽寿平《南田画跋》及朱季海辑《南田画学》两书进行爬梳，发现恽氏在所撰画跋中引用《庄子》一书的词语竟多达30处以上。认为“恽寿平不仅仅是借用《庄子》的词语，使文章活跃、增色而已，更是吸收了庄子的审美观念、艺术思想。庄子的艺术精神，融入了恽氏的血脉，化入了恽氏的画论。”[3]而在此幅画作之中，恽寿平对庄子“濠梁之辩”旨趣的准确表现主要体现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鱼乐”思想的透彻领悟。“鱼乐”思想可以说是庄子“濠梁之辩”核心所在，从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出发，不难想象，他笔下的鲦鱼之乐其实就是人之乐。而关于“乐”的话题，一直以来都是世人最为关切，最为柔软的所在，从本性上来说，人一生所求不过幸福快乐而已，而“乐”的定义与获取方式却又总是让人困惑不已，究竟“乐”是什么？庄子在论辩中给出了他的答案——“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鲦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快乐从容，这是庄子自己的心迹，也是庄子阅尽人间世事后的感悟，文中的“鲦鱼”不过是庄子自身的假托而已。中国的文人士子于现实生活中大多都选择以孔孟儒家思想自励修身，而与内心世界中又多以庄子逍遥自适的思想自谴解忧，庄子笔下逍遥无待、闲游自在的鱼乐境界正是他们内心所极力羡慕的，例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其《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里曾云：“望云惭鸟高，临水愧游鱼。”羡慕飞鸟游鱼的快乐，显示了其渴望悠游自在的情怀，引起后世无数文人的共鸣，这便是对庄子鱼乐思想的一种肯定和追求。而恽寿平笔下的游鱼于绿堤花岸之旁，荇草萍箛之间从容悠游，鱼水交融，戏水叼花，自适悠然，既无网罟之患又无浅滩搁浅之忧，相忘于江湖，何等快乐自在，这是正是庄子所描绘逍遥无待的境界，也是后世众多文人士子所追求向往的自由自适的生活。

（二）对“与物相亲”情怀的贴切呼应。庄子获得“鱼乐”方式实则来源其“与物相亲”的自然情怀。细读《庄子》便知，庄子哲学是以自然为核心的哲学，比起与外人的表面来往，庄子更愿意親近自然，并将自然之物选作自身情感表达的对象之一。因而在他的笔下经常出现蝴蝶、游鱼、蟪蛄、浮游、栎社树等自然之物并赋予它们一定的意义，例如蝴蝶在“庄周梦蝶”之后，在中国文化中便成为了代表“梦幻迷离”一种意象。在“濠梁之辩”，庄子之所以能够感受到鱼乐，便是因为庄子亲近自然，自然万物在他心中似乎都是具有独特“人格”的存在。这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情怀，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中国人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与审美情怀，就像西方人很难理解的中国式的一种情感连接：将“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悲欢离合”联系在一起。后世之人也为这种情怀所吸引才有了著名的“濠濮间想”[4]。而恽寿平则在画中将这些都非常准确表达了出来，他在画作的题识写到：“菰叶翠相结，藻影青可怜，鯈鱼游其间……余客湖滨，绿堤花岸，蒲滩获港，于此流连，戏作斯图。”其中的一个“怜”字，便体现了画者心境与自然之间的一种连接，而这种连接需要画者对自然的亲近与好感，即庄子所秉持的“与物相亲”的情怀。而其中的一个“戏”字更是体现了画者对这种情怀的乐在其中，并接收到了“与物相亲”的馈赠，感受到了自然之乐，于是流连忘返“戏作斯图”。

二、对“濠梁之辩”背后情思的领悟与回应

之所以说恽寿平的此幅《落花游鱼图》在众多以“濠梁之辩”为意趣而创作的作品中显得十分的“独特”。是因为相对于后世众人对于这场论辩中包含的哲思的汲汲探寻，论辩胜负的不休争论以及自由生活的无限向往，恽寿平在画中点出了庄子隐藏于这场论辩中的“情思”。

（一）对庄子情感的深刻理解。虽然在恽寿平的整幅画作之中，庄惠二人并未出现，只在画中给世人呈现了一场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菰藻青翠，鯈鱼自乐。绿堤花岸，似有春风轻拂，令客居之人留恋不已。但在画作的题词之中却提到：“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想必在画者心中如此美景可与庄子的濠梁之景相媲美，此时若再有知己挚友相陪，乃是人生一大乐事，但为何画者想到的会是惠子呢？或者说是像惠子一样的好友。是因为恽寿平对庄惠二人之间存在着的深厚情谊有深刻的领悟。

惠子姓惠，名施，战国中期宋国商丘（今河南商丘）人。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他是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亦是《庄子》文本中出现次数较多的人物之一，在《庄子》中庄惠二人经常交流论道，人们比较熟悉的有关二人的故事便是《逍遥游》中庄惠对于有用无用的论辩、“惠子相梁”、“鼓盆而歌”以及“濠梁之辩”了。在《逍遥游》与“濠梁之辩”中惠子一直都是一个与庄子观点相左的擅辩之人；在“惠子相梁”中又是一个醉心于功名利禄，并无端猜忌好友的小人；“鼓盆而歌”中他似乎又是不懂庄子，斥责庄子寡情的普通友人，从《庄子》中记载的这些故事看来，惠子似乎总是站在庄子的“对立面”，就两人的学术观点，人生态度而言，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因而鲜少有人去深究二人的情谊。但在《庄子·徐无鬼》记载的另一个故事却反映了二人非同一般的情谊，这个故事便是“运斤成风”，原文如下：

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在这个故事中，惠子过世，庄子为其送葬，并以“郢人”与“匠石”之间相互信任，甚至生死相许的深厚情谊来比喻其与惠子的关系。而正是这份相互信任的感情，让庄子能够在“惠子相梁”的故事中，在惠子搜庄子于国中三日三夜的情形下，依然能够直面惠子，刺其痛处。而故事中“臣则尝能斫之”中的“尝”字更是道尽了庄子对于惠子过世之后的悲痛与怀念，甚至感慨万分，发出了“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的言语，可见惠子在庄子心中所占分量之重。庄子与惠子的关系虽不像人人都赞颂期待的“伯牙子期”式的友情，但却是一种典型的“相忘于江湖”式的情谊，他们和而不同，在彼此相互独立的前提下又相互扶持牵绊。因而两人即使经常意见相左，却又时常结伴出游，庄子看不惯惠子对外物是非的执着，却从未真正强求过惠子遵从己念；惠子“嫌弃”庄子的“无用”，却从未如曹商之流一般，以权财外物讽刺过庄子。

但纵观历代濠梁图，除却有文献记载却无实物存世的东晋谢稚和戴逵所绘的濠梁图外，无论是南宋李唐意在表达庄子“物我合一”哲思的《濠濮图》（图2），还是清代金廷标所绘制的对“濠梁之辩”故事场景“完美”复制重现的《濠梁图》（图3），亦或是北宋刘寀所画的着重表现游鱼之乐的《落花游鱼图》（图4）卷以及其他以此为题或旨趣而创作相关画作，都没有在题词或者画作中提及或描绘过二人美好的情谊。相反大部分的画者都将两人置于一种“相互对立”的场景之中，以此来隐喻二人思想的相互碰撞，即使他们创作图像时的重点并不是二人之间的来往联系而是其他，例如李唐的《濠濮图》，整体上看来画作对人物的刻画着墨不多，所占篇幅甚至不到整个画作的十分之一，而是对两人周围的自然环境进行了精心的设置，例如河岸两旁的岩石，古树的枝叶，甚至水纹的波动。有意弱化“人物”在画面中的存在感，将渺小的人物置身于恢弘的大自然中并与之融为一体，意在表达庄子“物我合一”的哲思。但在描绘二人相处时，庄惠二人是相对而坐，并呈交谈状盘坐于画中右侧大树之下，有意将两人设置在一种对立的状态中以此来表现两人思想的对立。唯有恽寿平于画作之中点出了二人的情谊，领会到了隐藏在这场千古之辩背后那美好的情思，并以此为创作旨意于题词之中直接表达了出来。

（二）对庄惠友情的跨时空回应。庄子之所以能够在濠梁之上感受到“鱼乐”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庄子本人所持的“与物相亲”的情怀与“万物齐一”的思想，这是庄子能够感受到游鱼之乐的直接原因，也是他与惠子二人“争辩”的思想基础所在；而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能够让庄子心情愉悦直接表达自我的对象是惠子，正是因为他思想情绪表达的对象是惠子，一个可以让他肆意挥洒己见，甚至包容他类似“无赖”式的诡辩的至交好友，双方的深厚友情才是这场论辩的前提所在，正是因为惠子在这场辩论中的存在，庄子才可能放松从容地去感受与物相亲的乐趣，去调侃“古板”的好友，留给世人这场著名的论辩，若是庄子出游、辩论的对象是其他任何一人，例如曹商、监河侯之流，那留給世人的便只有“辩”而不会有“乐”了。所以画者才会在题词中发出感慨：“愿得惠子兮，从我于濠上之观兮。”将画作意趣展现的重点放在庄惠二人之谊，并以此来表达个人的情感志向，即欲效仿庄周避世归隐，觅得知心好友浪迹江湖之意，这是画者对千百年前那对伟大哲人之间深厚情谊的跨时空回应，而这种对原典独辟蹊径的文本阐释也为后人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去探索“濠梁之辩”的真意，让人以一种更加平静温和的心态去看待这场名垂千古的论辩。

参考文献：

[1]赵宪章.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J].江海学刊，2010，（01）：183-191+239.

[2]佚名.赏析恽寿平《落花游鱼图》[N].收藏快报.2016-2-26.文章网络地址http：//www.cnarts.net/CWEB/news/read.asp？id=347576

[3]谢丽君.恽寿平画论对庄子哲学的吸收[J].美术及设计版，2003，（03）：48-52..

[4]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在《世说新语·言语》中有这样的记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作者简介：毛笛，1988年生，女，重庆秀山人.2012年毕业于西南大学对外汉语专业并获取学士学位，201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文艺学专业并获取硕士学位，现为中共重庆市涪陵区委党校讲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庄子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