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年

2019-03-08 03:17张天翼
小说界 2019年1期

张天翼

黑白住在一座有海的城市。栗栗去看他的时候,就跟身在国外的丈夫说自己要去看海。

栗栗是自由职业者,没有老板管,不坐班,想走的时候锁门就走,坐上出租车再买火车票。她平时做各种设计,书籍封面设计,商品包装设计,等等。某年冬天她参与设计的一套推理小说在Z城书展上做活动,编辑说,亲爱的,反正车程才两小时,过来散散心吧,我带你逛书展,然后陪吃陪玩。

又说,顺便你也见见下一本书的作者。

下一本书是摄影集,栗栗跟编辑定了口头约,还没正式签合同。她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拖鞋,锁门出发。时间本该正好赶上那套小说的发布会,但火车晚点半小时,从车站到书展地点的路上又堵车堵了两个多小时。栗栗告诉编辑还剩三公里时,对方说,亲爱的,发布会结束了,我们大家到城东一家饭馆吃饭,地址发给你,你告诉司机掉头过来。

在这车程里,栗栗搜索了一下新书作者,其人叫黑白,男,得过的奖项、开过的个展有个一百多字的自然段,下面罗列一些代表作品。到达饭馆,带位小姐问她包房号,把她引到房门口。她推门进去,她的编辑看到她,点着手示意她到那边空位上去。

人们招呼道,让服务员拿菜单来,再点两个菜。栗栗说,不用了不用了。在寒暄中,她跟每个人打了照面,加了微信,有出版社编辑,编剧,画家,策展人,大学老师,没有那位黑白。编辑说,黑白刚才还在,出去打电话了好像,待会儿他进来我给你介绍。

菜一道道搬上来,就像场中气氛一样由凉到热。人们聊起行业刚蹿红的新人、上周来开过讲座的国际大奖得主、某与某尽人皆知的地下情。每场饭局都会凸显一两个明星,一种是业内资深人士,掌故烂熟,揭露一些需要压低声音说的事,那些事的主角往往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但事当然不是好事,有些是温文尔雅背后的贪婪粗暴,有些是伉俪情深之外“各玩各的”;另一种是机敏口利的饭局油子,见多识广,善于讲故事,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亲历的故事,转述的故事,都能做到声台形表,说学逗唱,三句一个笑点,五句一个包袱,保证笑声此消彼长,永远不会冷场。

每当这两种人开口讲话,人们都满带期待的神情转过脸去,格外专注地望着他,用目光表达谢意,感谢他们承担这个责任,搛菜都小心翼翼,不发出太大声音。栗栗和她的编辑是第三种人,不想受人矚目,偶尔冷场也绝不见义勇为,只管听这个人那个人说,发出适当笑声,不过这种人也是筵席的重要部分,没有观众,明星们给谁表演呢?

大家的表情都乐在其中,像身在一个投入的梦境里,虽然背后他们会说,其实我特别不爱混圈子,也不爱混饭局,有什么意思呢?……栗栗觉得他们的面目都十分相似,那些特别“场面儿”的、对饭局笑话的热情反应,听到一个绯闻时兴致勃勃的激动探究表情,以及低声一对一说话时不能尽信的亲昵,全都似曾相识,像一个翻拍了很多遍的剧本,每次翻拍都会换一批演员,每个演员会加一点自己特有的演绎,但台词都是老词。栗栗知道,其实在别人眼中她也笑得很由衷。

孤独久了,会觉得人变得干瘪,渴望到这些地方出没一下,吸一下“人”的气息,但真待在人群里,又想要尽早逃开。似乎很快乐,其实不快乐,又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她划开手机屏幕,微信,没信息,订阅号,无更新,朋友圈多了个小红圆点,点开,是一刻钟之前加了好友的人,拍了一张十分钟之前人们围桌哄笑的样子,传到朋友圈里了。栗栗举起手机说,你们瞧,有人偷拍。众人纷纷说,哪呢?哪呢?又纷纷去看自己的朋友圈,几秒钟后好几位女士叫道,你都没开美颜!也没给我P图!……还专挑我啃猪蹄的时候拍,把我拍这么丑,删了删了!

门一开,有人进来。栗栗抬头看,那人正背对饭桌慢慢把门关上,一个黑发光亮的后脑勺,长发在颈椎处束成辫子,垂在穿淡粉色衬衣的脊背上,末尾齐着脊椎中段。就在她暗忖这女士个头好高时,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个男人。他肩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色双肩包,脸色平静,有一丝阴郁,眼睛看着面前的空气,像个沉思中走错房间的人。栗栗想起了这张脸,刚在搜索页面的图片上见过,他就是黑白。

他走到斜对面一个空位,弯腰把书包放在椅子脚旁边,坐下来。旁边的一人(她记得他是某个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刚从一场舌战中退场,劲头还没完全卸掉,他歪着头对黑白说,回来了?

嗯。接了个电话。

女朋友的,还是女徒弟的?

他看一眼那人脸上的笑,淡淡说,都不是。

哎,你真的,去哪儿都必须背着你这包?

啊。

别人帮你看着也不行?

不行。

问话的人十分坚韧,继续问道,你包上不是有密码锁吗?还怕人打开?

人们都把注意力转过来,笑眯眯看他俩一问一答,这种不太当真的探究,目的就是为大家提供娱乐,像一种即兴脱口秀。黑白看他一眼,说,你的手机也有密码锁,你愿意交给别人保管?

可是手机体积很轻,你这个摄影包太重了,你不觉得累赘?

我的摄影包有八斤,你的肚子大概十八斤,每天扛着一个十八斤的肚子,你不觉得累赘?

满座爆发哄笑,伴着拍桌子的砰砰声,好几个人说,精彩,黑老师太精彩了,今日最佳。栗栗也跟着笑。黑白自己没笑,低头拿筷子夹了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就像刚才答的是句再正常不过的话。那个胖子也并不尴尬,反而摸着额角,向人们露出自豪的笑,像个引逗动物做出危险动作的驯兽师,把满场笑声当作奖赏领受了。他又回头说,黑大师,我的肚子跟女朋友上床的时候也带着,你呢?

爆笑声再起,中间夹杂着女人的嗔怪声和“喂,在座还有女士呢,你注意影响”,黑白“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摊开手,接着站起身说,你们谁跟我换个座位吧,我没法吃了,这家伙猥琐的臭气熏到我了。

本来这句也可以当笑话听,但黑白欠身往后一推椅子,弯腰提起包挂在肩头,拿起用过的碗碟,步伐坚决地走出来,立在空地上,抬手一指,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来!你跟我换,我看刚才你笑得最开心,你去陪他坐。

他的脸色倒并不愤怒,只是没有笑意,不容拒绝的样子,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有人转身拉他胳膊说,老黑,你这是干什么?被叫到的人哈哈干笑几声,起身说,行行行,我正想跟赵哥亲近亲近。胖子说,好,快滚过来,咱几个俗人坐一起,互相熏陶,别熏着黑大师就行。又有急公好义的人,匆匆开口,扯些别的闲篇,叫喊着把酒满上,这点风波才算过去了。

栗栗的编辑小声说,亲爱的,别在意,赵小肥那人就那样,嘴巴爱乱讲,人是不坏的。栗栗说,没事,我不在意,我又不在你们Z城的圈子里混。黑白这一换位,换到了栗栗的隔座,他放下碗碟和包,坐下,拉好椅子,隔在中间的人说,老黑,刚才你出去了,没给你介绍,这位是唐梨栗,知名平面设计师。

黑白的目光往这边一扫,点一下头。是哪两个字?离立?黎丽?

不是,大鸭梨的梨,糖炒栗子的栗。都是吃的。

小范围内能听到这几句话的人都笑了,黑白却说,这名字很风雅,是李商隐的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这个典栗栗自己当然知道,但她通常不说,她不希望别人觉得她是个用唐诗命名的人,那样比较……不平常。但被别人道破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用含笑的目光向黑白致意。另一边的编辑说,黑老师,咱们下本书,我打算让小唐给设计封面。黑白随便嗯一声,已经转过头去了,他抬手叫來服务员,要了碗米饭,捏着玻璃大转盘的边缘,把一坛红烧肉转到面前,用瓷勺把米饭的锥状尖端压平,从坛子里舀出两勺赭色汤汁,浇在米饭上,捣一捣,埋头香甜地吃起来。

他是席间唯一一个真吃饭的人,用一种身周一切与我无关的自若的态度。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一颗饭也无。他把碗推开,吸一口气,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隔在他们中间那人去上卫生间了。栗栗两手交叉撑着脸颊,扭头专注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被发现了也并不退缩。

黑白也保持那个姿势,支起一个拳头拄在颧骨上,一动不动,两双眼睛平静地互相凝视。不是枪手们拔枪前观察对方那种对峙,而是像小孩比赛谁先眨眼的游戏,他们比赛的是谁先把目光挪开。

饭局到这阶段,人们都半醉了,自动分成几个小团体,房间里沉淀着一种食物气味与噪音混合起来的闷气,黏稠地堆积在腰间的高度。然而这个原本杂乱无序、毫无亮点的晚上,有了一个值得细读回味的叙事高潮。

门一响,他们中间的人回来了,拉椅子坐下,嗳,你俩在聊什么?很起劲的样子。

栗栗说,我在请教黑老师他这个姓的来历。

黑白十分自然地接下去,是,我刚说到,黑姓有一支是源于突厥族,唐代的时候,黑氏突厥部的可汗派一批留学生到长安来学习,李隆基赐其为汉姓黑氏,这批人就留在中原。再有一支,是明太祖朱元璋赐姓,在山东安徽一带有回民氏族,朱元璋赐了国姓,姓朱。但回民避讳朱这个字,他们把猪肉都叫黑肉,所以姓朱也改为姓黑,读的时候不读黑,读“贺”。

他说这一大段,中间的人一边嗯嗯,一边不断低头往上划手机屏,拇指像轻巧地拨开灰尘似的,一下,一下。栗栗说,你为什么叫黑白?是不是令尊喜欢下围棋?

黑白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鼻子两侧出现两个浅坑,犹如地面往下一陷,陷出两个泉眼,笑意便从那里喷涌出来。他说,不是!就图个好记。就像姓吴的叫吴迪,姓郝的叫郝运一样。前年我到合肥参加过一次全国黑氏族人聚会,认识了至少五个叫黑白的人。

栗栗正为这话投入地发笑,黑白脸上的笑却陡然收了,就像一把伞刷地合拢起来,简直能听到嘴角落下去的啪嗒一声。他像完成任务一样把脸也转回去,站起身,一伸手,手指往饭局的东主那边点了两下,那谁,我走了。

东主扬起脸说,哎呀,你就走?再等等吧,我又点了一道甜品,吃口甜的,咱们换个地方喝茶。

黑白说,你不是喊我来吃饭吗?我吃完了。要喝茶,再约。他把双肩包挂到肩头,手臂在面前划拉半圈,表示告别,便漠然转身,开门出去。栗栗忍不住盯着他看,就在关门时,他短暂地转身面对室内,眼睛找着栗栗,略一示意,关紧的门遮没了他的面孔。

有两秒钟的寂静,人们仿佛在不约而同地估量房间的变化,姓赵的胖子似叹似讽地笑着点头,艺术家,哈?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长长吹出一口气,就像刚才离开的人一直捏着他脖子不让他痛快喘气。有人说,他那才华我是佩服的,就是人真的不合群,太扫兴,要不,咱下次聚就别喊他了。东主说,哦哟,这是怪我吗?又有人说,你们呀,就是嫉妒人家黑白有一堆90后的女徒弟。男人们神头鬼脸地笑起来。

饭局终了,大家往门外走,栗栗的编辑说,亲爱的,你加他微信没?

加谁?

黑白。

没。

那我把他的号发给你,你加一下他吧,过些天我再拉个群。

黑白的微信头像是蒙德里安的《红黄蓝构图》,只是颜色弄掉了,做成了黑白两色。栗栗的头像则是小区花坛里的稠李花,她用手机拍的。她迅速上网搜了一张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换成头像,才发了好友申请。几乎是立即就得到“已通过”的回复。这时最后的话题说到了今天的晚霞:真好看,阴天阴了一个周,总算晴天了能看到晚霞了。是的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看街上好多人站成一溜,举着手机拍晚霞。有个司机等红绿灯的时候从车窗伸出胳膊拍,绿灯了也没开车,后面的车狂按喇叭……

其实栗栗也拍了晚霞。

坐出租车去酒店的时候,她打开相册,把晚霞图发到朋友圈里。刚摁灭手机,想起现在黑白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心里一激灵,又抓起手机把那张晚霞删掉。但还是晚了,她跟黑白的对话框已经多了个红点。并没说话,只是传来一张晚霞图,点开一看,是从极低的视角拍的,主体是街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用手机拍晚霞,远远近近也有好几人举着手机在拍,他们手机框定的景色跟远处天上深深浅浅的玫瑰色云霞一模一样。

这当然是更好的拍法,栗栗本想说,你是专业摄影师,碾压我们这些业余人士那还不是应该的?但她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真美。

那边就此沉寂下去,没再回复。

睡前,栗栗把自己的晚霞图发给身在阿尔及利亚的丈夫。他的头像图是初中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相识的年头,从那年起她就管他叫老王,这呼唤回荡在高中的足球场上,大学的阶梯教室里,从出租屋到残留甲醛味的两居室新房,一直贯穿到婚礼上。

老王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从小就是。她跟老王用条格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一张四指宽的纸定了情,那年她的初潮都还没来,她甚至还没变成女人就开始爱他了。那张纸不光是情书,也是一份地契,从此这片处女地成为他负责莳育的果园,蜜桃的肩头,无花果的乳房,樱桃的乳头,树干的双腿,一切以他的爱意为养料而成长,由他双掌和嘴唇的摩挲与吮吻一寸寸塑出形状。

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她对男人的标准跟随老王而变化。老王在发育期蹿个子,瘦得一副骨架挑着皮,关节从皮里支棱出来,她就觉得皮包骨很好看;高考期间压力大,老王像充了气一样胖起来,她躺在他怀里时跟那些脂肪也相处融洽。后来老王迷恋健身,练出一肚皮巧克力块似的肌肉,她像背一首艳词一样,背下了他身上所有腱划。

男人分两种,一种是老王,一种是除老王之外所有人。她连特别亲近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因为如兄如姊如师如友的老王包办一切,他耐心地倾听她,分析她,抚慰她,逗笑她,她没有剩余的身心再交往别的朋友。她这样富足又贫瘠地度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栗栗有个习惯,把所有遇到的男人跟老王相比,结果总是相同的,比老王英俊的没他个头高,比老王博学的没他气质好,幽默的人比老王油滑,赚钱多的人不如老王对太太温柔体贴。她在这些比对中获得满足。

现在唯一一次意外发生了,她没有把黑白跟老王对比,那种对比,会像是跨物种的比较。黑白具有引人注目的光彩,犹如海豚跃出水面时身上闪闪发亮的水光,老王身上想让人依偎过去的、粗砺的温暖,则像风沙里安详矗立的骆驼毛发。拿海豚跟骆驼比个头,没有意义。

第二天,本来编辑给她计划的行程是逛美术馆和明清文化街,但早晨八点她接到黑白的电话。那边说,我是黑白。你要不要去海边?

她怔了几秒钟,说,我没计划去。她们说现在海不美。

管她们说什么,我问你要不要去海边。他的语气居然有点不耐烦,跟一位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士本不该这么说话,她有点生气,难道他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权,可以从人间礼节中豁免?她还没找出一句足以反击的精彩的话,那边又问,你第一次来Z城?

嗯。

住几天?

两天。

你住在Y城?

是。

但你一直没来过Z城?

没。

就这么定了。你把你的位置发给我,我过去接你,到楼下我会打给你。再见。

几乎是被这种过于高速的对话裹挟着,她出于本能脱口答了一句,再见……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在酒店门口等到了黑白的车,车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孔雀蓝。她瞥一眼副驾驶,看到座位上放着摄影包,拉开后门坐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她感到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问道,我听说新开发了一处什么“钻石海滩”,是要去那儿吗?

不是。

车里。他专心开车,缄口不语。好像不懂得两个刚有一面之缘的人是不能陷在这样的沉默里的。她只好主动找话题。黑老师,你的副驾驶位子是不是只给相机坐,不给人坐?

不。我没那么疯狂。不要叫我黑老师,叫黑白,不然你就下車吧。

好,黑白。你说你的摄影包有八斤,里面都是什么?

带手柄的5D2,五个镜头,三个滤镜,微型脚架,气吹,闪光灯,干燥剂,还有防狼胡椒喷雾。

还有喷雾?

嗯,我几年前在印度被抢劫过一次,后来就随身带防狼喷雾了。

车后座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跟相机连接,电脑桌面上显示着进度条,正在传图片。还有一条黑色毛线披肩,明显是女人用的。她随口说,做摄影师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能让男朋友把自己拍得美美的。这话不仅客套、造作,而且俗滥,她说完就后悔了,只好笑着找补一句:哎,估计你被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了。

黑白从后视镜里看她,不留情面地说,是,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问,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总关心这种事。

栗栗家乡的人管这样说话的人叫“吃了枪药”,她无话可说地苦笑了一声。黑白的语气柔和了一点,之前她们问,我都说:是的。其实不是。我每个女朋友都不喜欢我给她们拍的照片。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修片,我认为照片一定要忠于当时当刻的光线,纹理,色彩,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很多人并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们只想靠相机和修图软件,造出一个并不是自己的自己,拿去炫耀,或者拿着欺骗自己。

她模糊地哼一声,表达有不同意见但不愿争辩的意思。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读到了尽头,发出一个提示音,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说,帮我把数据线拔掉。

要帮你关掉电脑吗?

不用关。电脑桌面上有个叫0712的文件夹,你打开它。

栗栗用快捷键切到电脑桌面,桌面上是纯白一片,没有背景图片,也没有任何色彩。她点开文件夹。黑白说,那里有八十多张图,你一张张地看,选出你最喜欢的一张,或几张。他那种不紧不慢、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他是个主考官,面对着前来应聘的人。

栗栗看看后视镜里那一横条,一时难以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人。她一张张往后翻,停下来说,这张,这张很好看。

黑白往后瞟一眼。好看的照片,不是好照片,你挑出来的是我这一批里照得最差的一张。

她再翻了一阵,停下,说,那这张呢?

也很差。第二差吧。

她被激起了隐藏的好胜心。你这么讲很不公平,真的,创作者创作完了之后,解释权就是我们观者的了。每个观者有不同的解读角度,说不定你自己没发现的作品的好处,被观者发现了呢?

他又看她一眼,说,好吧。说完“嗤”地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的破例。

他在一处路边停了车,转过来到副驾驶处拿起摄影包。两人从高高的台阶往下走。Z城临海,修整出的供人消遣的海边步道、沙滩很多,这处海滩不是Z城最出名的一段。今天风大,天阴,海也没显出最明媚的一面。

她问,你一般到海边拍什么?人?

我正在攒一个系列,拍各种从海水中冲上来的东西,搁浅在海滩上的东西。

你拍到过什么?水母?海豚?

他微微一笑。风撩起他发际线边缘的散碎头发,长辫尾巴上的头发也跟着飘动。

她向海深处眺望,说,真美,奇怪,她们为什么说现在的海不美。

谁跟你说现在海不美?

她说,常姐。

——常姐就是栗栗的编辑。

黑白说,她们认为好看的,是那种糖水片里的海。

什么叫糖水片?

就是“美”的照片。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海滩上,都显得困惑不安,沙滩上有些昨夜冲上来的海草,纠缠在一起,像死者的头发,盘旋成各种静止的曲线。他停下来,绕着圈选择角度拍摄。她没有等他,继续往前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阵带着腥气的海风吹过来,味道不怎么好闻,却非常真实,有着生机勃勃的野性。她长吸一口气,直吸到肺的最底部,为那些与天地相接的最纯净的东西深深打动。海风拍打她的脸,像轻轻的掌掴。

海,海浪和海浪,像整整一种生活。一种坦荡,开阔,强悍,无所畏惧,容纳一切,藐视一切的生活。它属于那些敢于遗世独立的人。

她胸中荡漾起一种浩渺的愁绪,她感到羞愧,感到自己配不上它们。比平庸更糟的,是以平庸为乐。

她想起她小时候家中有一轴挂历,是各种海景的摄影图片。有一张就是阴云密布下的大海,跟眼前的景色很像,那幅图里有一个穿白衬衣长裤的女人,裤腿挽到膝盖处,光着脚,昂着头,踏着海水往前走,走向更远处直立的山崖,长发在她脑后像面旗。

栗栗曾无比迷恋那张图,迷恋它用肤浅手法所象征、鼓励的东西。

她以为自己会变成那样的女人。那个女人跟现在这个唐梨栗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应该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皱,更多可作为勋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早就丧失了变化的机会,光滑,顺利,苍白……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对已经拥有的一切陡生厌倦,像冬天赖在热被窝里赖得太久,那过于符合心意的绵软和舒适终于变得乏味,房间里充满了你自己的气息,皮肤里、头发里的油脂味,夜间呼吸出的口腔气息,甚至昏睡中放出的屁的味道。它们全都在,因为睡前你紧闭门窗,像存钱一样把这些热气留住,漫长的夜晚把所有这些积蓄在一起。然而这时,你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难以解释的忧烦袭上心头,外面寒风刮擦枯枝的声音都变得爽利诱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冲到外面,甩开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远远离开那些熟悉的、陈腐的东西,越远越好。

这时她想起老王,永远喝温开水、穿黑色长筒棉袜的老王,他好像是作为眼前图景的反面被拎出来的,她忍不住一晃脑袋,想把关于他的画面从脑中摇掉。太残忍了,他怎么能跟这阴郁的海,以及十几米外那个古怪的摄影师相比?就像两张图,前者是拿手机往路边一站随便拍拍的,后者是用好器材精心构图创作出来的……她一向用触觉嗅觉去体会爱情和婚姻。现在她猛地感觉那是一种灰烬似的温暖:作为燃料的木柴燃尽了,火熄灭了,但灰燼内部还能暖上很久,冬天有些流浪汉就睡在火灭之后的灰堆里,整个人陷进去,只要借那一团暖意入睡,就能从此沉沉睡下去,灰烬冷了也不要紧,不会察觉,也不会醒来……

眼眶烫得发疼,栗栗知道眼里堆满了泪水。人把生命耗尽,应该是为一些值得的东西,一些美妙的东西。

她带着迫切的愿望转过身,看着那个长辫垂在脊背上的男人的背影,心头的想法无比明晰,那就是,紧紧地搂住他。

她向他走过去时,想要预先看到一些东西。人们总会这样:当他为一个女人心动,他能瞬间想象出两人拍婚纱照的样子,以及孩子的五官,两个孩子,一个像妈一个像爸。可这次栗栗看不到那么远,她只“看到”自己抱住他的样子。

黑白单膝跪在沙子里,佝着背,斜挎着背包带,摄影包顶在背上,他双手握着相机对准一样东西,正在调焦。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怕挡了光。那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圈上穿着四五根钥匙,钥匙的圆头挨在一起,脚尖朝几个方向伸出去,还有一把微型指甲刀,一个箭头射入心脏样式的钥匙扣,都已锈蚀得仅能辨认形状。

海浪扑过来,打在他小腿上。他的头往前探,衬衣领子上露出一截脖颈。那截脖子宛如一段邀请的话,以圆圆的突出的颈椎骨为标点。但那段话又似乎跟他无关。他如此专注,以至于她想等她吻下去他都不会察觉,不会做出反应。

为了测试这一点,她从他背后慢慢走近,俯下身,嘴唇接触到那截脖颈中段,隔着薄而紧绷的皮肤,碰上了一粒骨头。

他果然没动,只有手指尖动了动,按了几下快门。同时她微微用力,嘴唇按得更紧,鼻尖也压了上去,嗅到毛孔里透出的气息,全然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陈旧的皮革味,还有一股像榛果的甜中带涩的味道。

他手里的相机放低下去,仿佛那个吻的知觉刚刚由神经传导到脑中。她站直身体,直挺挺地等待着,嘴唇离开的地方立即出现一个洞,海风把它灌满了。他转过头,满面肃穆地盯着她看,目光不是求证也不是疑惑,只是单纯的诧异,还有一点担忧,就像论文导师听到学生选了一个极难的选题之后的表情。

后来栗栗不断回味那个时刻,最让她奇怪的是,那一刻她连一粒沙那么细微的恐惧都没有。

黑白站起身,抬起一只手掌做出稍等的手势,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镜头盖盖上,把摄影包从背后拽过来,拉开拉链,用一种把雏鸟放回鸟巢的手势把相机放进去,拉上拉链。栗栗在一旁等着,心想这简直像父母上床过性生活之前先把小孩哄上床睡觉,她嘴角往上一跑,怕破坏了气氛,又赶快撂下。这时黑白走了一步,跨到她面前。

他凑到她耳边,说出一句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气流的话:怕不怕?

她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答话太像话剧台词,她心里吃惊这女人怎么这么说话。他探身,在她嘴角吻了第一下。太轻了,什么滋味都没有,像一支毫无信息量的预告片。她习惯性地回想起老王的吻,又强迫自己切断回忆,专注在面前这张嘴巴上。她一直觉得黑白的嘴唇很有趣,下唇比一般人都厚,看上去有一丝邪恶的肉欲,幸好他的眼神也比一般人澄澈,靠眼中的清光把那一丝邪气压住了。以如此近的距离盯着他的嘴唇,她心中有种奇异的激动,就像橱窗里的蛋糕,垂涎多时,忽然端到眼前,有人小声对她说,吃吧,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于是她吃了。

半小时后他们并肩在这段海滩上走到了第三个来回,像是走在签订合同成功后的宴会厅里,步伐舒缓,带着完成一项伟业的惬意。栗栗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一个提示音。她掏出手机,播放那条新语音:哎,亲爱的,你头疼好点了吗?

她跟黑白解释道,本来今天上午常姐要带我去逛街,我说头疼,推掉了。又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黑白很敏感,说道,是不是我妨碍你发语音?

不,不是,除非万不得已,我很少给人发语音,我有点怕自己的声音。

他皱着眉笑。

这时那边回复过来:没事了就好。亲爱的,中午我想咱们三个吃顿饭,就你,和我,还有黑白,昨晚饭局人太多了,根本没法说话,我想再把黑白给你好好介绍一下。你不会对他有偏见吧?

栗栗和黑白互相看着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大笑。有人笑是眯起眼睛,他反而是把眼睛张大,眼中光芒随着笑声的声波一波波绽出来,鼻翼两边的坑益发地深。

她低头端起手机,本想打字,想了想改为发语音:那天我跟他都没说几句话,哪来什么偏见,好,你定一个吃饭的地方,我现在就过去。微信发出“咻”的一声,像响箭钻进云霄里。

那边回道:别急,我还得问问他中午空不空,他女徒弟特多,说不定中午他已经定了饭局。

黑白摸出自己的手机,含笑举着,果然一秒后他的手机响起来。那边说,老黑,亲爱的,中午有空吗?跟我和我约的封面设计师吃顿饭行不行?他答了一个字:好。这事忽然变得像个喜剧电影里的段落。栗栗说,为什么大家总提起你的女徒弟?

因为他们是一群脑袋里有臭气的人。

他们慢慢往台阶走去,黑白走在上面,栗栗走得慢一些,跟他隔开一大段距离,她不喜欢上台阶时正对着别人的屁股。本来是故意拖慢,但她想起这片海滩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忍不住回头凝视海滩,想用手机拍一张照片留念,又不好意思班门弄斧。只听上方黑白说,不要动。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依言不动,但暗中把腰背挺直。听到快门响了一声,她慢慢转回身去。他也想给这一刻做个留念吗?一阵快慰从腹部荡开。

黑白站在台阶顶端等她,等她走到并肩的位置,他为刚才的问题解释道,我在高校开过摄影班,班上女学生里有几个特别积极的,自作主张要喊我师父,我阻拦未果,就这样。

她说,你不用解释,我也没当真问。

他笑了,笑出鼻翼两侧的坑。

他们到达餐馆后,栗栗先进去,黑白在车里等待五分钟再进去。常编辑说,我点了个鲍鱼四宝羹,那个菜特别费时间,所以先点了。其余的你们再点!服务员,把菜单拿来。

黑白说,不用菜单了,加一个清炒芥蓝一个板栗鸡。

等了一阵,两个新菜上来了。他照样要了米饭,把板栗鸡里的汤汁浇到米饭上。其间编辑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句抱歉,接起电话说道,喂,亲爱的?印厂那边怎么说?……那还是不能做热转印?

等待期间,栗栗的目光扫到黑白那边,他接住她的眼神,眉毛轻轻挑动一下,轻得像人死了又被抢救过来时、心电曲线里“扑”的一下跳跃,又用筷子从面前小碗里夹起一颗栗子,放在嘴边,噘起唇尖,碰了一下,嘴唇在栗子果实后面露出微笑。

那是亲吻她的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怔住,整个人被那动作震撼了。刚才肉体跟肉体相接的吻也没带来这样的撼动。编辑讲电话时大声吸气,又大声叹气,一只白而圆的拳头不断捶打眼前的桌面,手腕上的金手镯一波波跳动,哎呀,亲爱的,咱们要是不用特种纸那种效果怎么实现啊不行的……黑白的样子仍然平静,一副与世界无关的漠然,只有她辨认得出他眼中的笑意,就像羽毛落到水面上荡开的涟漪那么淡。

此后的一天半他们没再见面。

傍晚,栗栗踏上回程的火车,从过道里慢慢往前走。前面的人站住了往架子上放行李,她静立等待时,头转向四周看着车上的人们,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们带着习惯性厌倦的脸。她想,我是个怀着罪恶秘密的人了,我再也不是这些善良单调的人中的一员。

她在自己座位坐下,双手抓住手肘压在腹部,那个秘密就在那儿,在胸腹之间的一个暗房里藏匿着,随时可以泡进显影液,冲洗出好看的图片来。

她抱着那个秘密坐着,像抱着一个发烫的热水袋。火车启动了,她的身子荡起来一点,又砰地落回去。

她照常过日子,独自工作,独自生活,每晚跟丈夫聊一会儿视频。跟黑白,她很少发消息,偶尔用微信说上几句,但也没用过什么肉麻的词,倒不是怕人查看——本来也没人查——只是觉得没必要。他们似乎达成一种默契:那天海滩上的吻已经满足了对彼此的大部分需求。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走到黏腻、痴缠的境地。唯一的一次,黑白给她传了一张自拍照,他坐在地铁座位上,拍摄对面窗户里的人影,两边各有一对依偎着的情侣,栗栗把那张图调大又缩小,端詳一阵,回复了三个字。

——亲唉的。

她看到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还没跳出回复,就结束了输入状态,大概是黑白想问这个词什么意思,问话还没打完就自己猜出来了:亲唉的,没有“爱”,只有“唉”,只有一声叹息。

又过了一阵,他回复道:

——这个词很好,我能不能借去做我某个系列的名称?

——可以。要付版权费。

版权费是三天后他请她吃的一顿饭。黑白结束外省的拍摄回去,那晚她也到达Z城,两人约在一家餐厅见面吃饭。一见到他,她呆住了,他原本蓄到脊背中间的长发不见了,一根也没了,成了个光头。

他看着她的表情,无声地笑,笑得胸膛发颤。她说,你的头发呢?

剪下来,捐掉了。他抬头摸摸头顶,餐厅招牌的橙红色光反射在上面。

捐了?这还能捐?

对,捐给肿瘤医院,那儿有专门的机构,会把捐来的头发做成假发,送给化疗脱发的人。

为什么要剪掉?!就为了捐?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不是。走吧,进去吃饭。

第一天晚上他们吃了晚饭,各自回住处。第二天,她陪他在城里散步,步行了整个下午,黑白只举起相机拍了两次,始终显出不满意的样子。

那天光线也不好,他们午饭后出发时天还清朗,后来高处的风推来了一块山脉那么大的云,把光都挡了。

黑白不说话,他缩回到了不可侵犯的沉思中,并关上了门,这时他眼中有种冷冰冰的危险的光,甚至有些阴森。栗栗不敢跟他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在他侧后方一步的地方,她有时走到跟他并排的位置,转头看着他,他恍如未觉。她觉得像从一个小窗口探视病人。但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也很有趣,就像走在山上的玻璃栈道上,或者是,用舌尖小心地舔刀锋上的水果甜汁。

路过一条街时,他站住,打量街道斜对面:在海鲜大酒楼和美发沙龙中间有条窄窄的小路,路口竖立一个石头牌楼,牌楼脚底有一对石狮子,每只狮子头顶顶着一条大红牡丹花棉被,不知是附近哪户人家拿出来晒的。

黑白从取景框里看了好一阵,原地坐下来,就坐在便道牙子上,把摄影包也卸下,放在身边。

栗栗跟着坐下,问,不走了吗?

等一等。

等什么?

等红色。

过了几分钟他才解释道,我要等一个身上穿红色的人走过去。

栗栗点点头。他们等了很久,久到黑白吸完了一整支烟。那天也真奇怪,平时街上总能碰见穿红外套红夹克甚至红裤子的人,但那天下午始终没有穿红色的人经过。黑白不断看天上的光,又掏出手机看时间。栗栗说,红帽子红围巾是不是也算?

算。

又等了五分钟,她站起身说,我去买瓶水。

回来时她走到他身后,轻轻踢一下他的屁股,他转头看,讶异地看到她头上多了一顶红色贝雷帽,颈上围着配套的红围巾。她拎起围巾带流苏的末端,抖一抖,我在附近店里买的,你需要这个身上带红色的人走过去么?

他鼻翼两边出现浅坑。需要,太需要了。

她朝街对面走过去。知道他在后面看着,她走得十分谨慎,每一步都全神贯注,中间暂停了一次等汽车过去,她走到了对面的街边。他已经站起身,一手端着相机,一手打手势示意她从十几米外开始走。

她以一个勇于抓住机会、终于被导演录用的新演员的心情走到海鲜大酒楼门前,转身,往石头牌楼走过去。走过去了,站定,转身看他,他搭起拇指食指比出OK,又挥手,意为再走一次。

于是她又走了一遍。这次走完,她停下来,发现他并没有举着相机,而是双手下垂,向她微笑。

她穿过街道,回到他身边,问,第二次你没拍?

其实第一次已经够好了。

那你还让我再走一遍?

我喜欢看。

那晚他们分别时吻得很长,彼此都觉得热情洋溢,原来对方仍有很多无法预测的奥秘,激起了陌生感和狂喜。

她跟编辑签了为黑白的摄影集设计封面的合同。

他们见面的频率大致是:每隔三个星期,她到Z城去,和他吃饭,坐地铁,看画展,到海边散步。更多时候,她陪他在街道小巷里走,走很久。他们没上过床,谁也没提出那种要求。

一次他开车到火车站接她,车里有个年轻女人坐在后座,从窗里向她挥着手笑,她愣了一下。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来,黑白在里面说,这是我一个学生,我顺路送她一程。

栗栗说,哦。

她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徒弟”,也举起巴掌立在胸前,向那女人摇动一阵,当作打招呼。后备厢盖子缓缓打开,栗栗提着行李箱放进去,砸下车盖,又走回来,她不想跟那人并排坐后座,正犹豫,黑白适时探身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上来,我的包放你腿上,没意见吧?

栗栗心中喜悦,不动声色地拿起他的摄影包,坐进去,把包搁在腿上。这是她第一次坐副驾驶位。那女人在后面说,美女姐姐你好,师父,你怎么都不给我们介绍呀?

黑白哼了一声。不用,没必要介绍,反正以后你们也没机会见面。

栗栗转头笑道,我叫唐梨栗,你好。又往黑白的方向斜了一眼。别理他!他说话就这样子,不呛着人就不痛快。

年轻女人说,唐姐姐,我叫Joyce,哎哟,我们也早都习惯师父这么说话了,大家都觉得他这样超酷的!她穿雪白长毛外套和紧身皮裤,食指指甲上粘着一只金色甲虫,她反复掠头发时甲虫就从鬓边飞过去,飞回来。

这个Joyce下车前说,师父,我明天把拍的作业片发你邮箱,你要多写点批改意见哦。

等把她放在小区门口,车子开走,栗栗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白块块越来越小,说,我要坐到后面去吗?

黑白说,不用。他看她一眼,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的,说,怎么了?

嗯,Joyce……黑师父,你這口味够重啊。

他只淡淡说道,不要乱讲,也不要乱想。

此时天早就黑了,路灯的光从窗玻璃投进来,每开过一个路灯的光照范围,他的脸就变亮,再暗下去。明暗交替之间,他一字一字说,有时候,具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不具有审美价值。

什么实用价值?

Joyce让我给她开一对一私教摄影课,按小时算,每小时……他说了一个非常高的数字。栗栗点头,再点头,说,太实用了,这简直!你下次问问Joyce她需不需要上PS美颜课?你从来不修片嘛。可我会修呀!我也可以给她一对一开课,教她怎么把自己的照片修成高圆圆。

他们笑了一阵。黑白说,今晚我要在工作室加班,你陪我加班吧。

栗栗没有立即回答。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早晨站在衣柜前穿衣服的画面:我今天穿了哪条内裤?哪件胸罩?想完这个才想到,在计划里她并没打算跟黑白上床。

她说,你工作室有两张床?

一张。

那不够睡。

说了我今晚加班,我不睡的。你睡床。

你又没工夫跟我聊天,让我过去干什么?欣赏你工作时的英姿?

黑白没说话。他把车靠边停下,转过头来盯着她,表情十分认真。今晚我希望你在那里。你愿意就去,不愿意,我送你去酒店。

他到这时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用整张面孔表达出不畏惧失望的平静期待,她迎着他的眼睛,短暂地走神了一忽,就像考试遇到不会做的难题时,先翻到后面看下一页题目,她想: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能让这张脸失衡失控?……

他仍在等着她。

她说,我今天穿的内裤不好看,是紫色蕾丝的,我买回来就后悔了,可是内衣不能退,没办法只能穿了。不过,确实不好看。

他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描述这个?好奇怪啊你。我根本没打算探索你内裤的颜色。他转回去继续开车,抬手指指太阳穴,现在好了,这里都有画面了。紫色蕾丝,嗯,是不好看。

他的工作室在一处居民区的顶楼,是跃层房,几个隔断打通,一段木楼梯通到上面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台,放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头柜。另有一个房间是暗房。一边墙上垂着灰色背景布,立着灯板、反光屏、遮光灯罩等等,其余几面墙密密麻麻悬挂着镶框子的照片,有风景,有人脸。靠墙还有一张乒乓球案子那么大的工作台,一个书架,一条沙发,一对半人高的音箱。比较奇怪的家具是一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用的那种(后来他告诉她,冰柜用来储存他搜罗来的进口相纸,有些品牌的相纸已经停产,托朋友从国外高价买了寄回来的)。

栗栗本以为在这里会觉得舒适。

他们进来之后,黑白像每个刚到家的人一样娴熟、自如地忙碌着,走动着打开所有的灯,放下包,脱外套,打开电脑,弯腰在电脑上不知操作什么。人工作的地点,往往是他这个人的延伸。她站在室中间,望着他的背影和光亮的后脑,感到这房间和所有家具都是他的异化,是从他冷漠不可捉摸的那一部分变化衍生出来的。她像个害怕被抓住的人似的左顾右盼,不敢挪动地方,想起小时候她爸妈回老家奔丧,把她送到一个阿姨家暂住,就是这个感觉,她看不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位置,她在此没事可做,因此也无法产生牵绊。

落地音箱里传出大提琴的乐曲,黑白直起身,回头说,坐,我今晚要熬到后半夜了。等下我煮咖啡,你喝不喝?

你要求我陪你熬着吗?

不用,你可以上去睡。

那就不喝了。

好。你要去卫生间吗?在那边。保洁阿姨每天上午来打扫,还挺干净的。不过我没安热水器,你想洗的话,只能洗冷水。

你一直洗冷水澡?不用热水?

啊。

她走进卫生间,难以控制地四处侦察一番。没有,没有女性停留过的痕迹,比如马卡龙色牙刷,卸妆液,半管口红,地上也没有带指甲油颜色的指甲碎片,这就是一个单身汉的略微凌乱的盥洗室。她先试着按了一下抽水马桶,见冲水无故障,才坐下小便。站起来,她刚要离开,又转身把马桶圈掀起来。长期没跟丈夫住一起,她已经习惯一直让马桶圈放下来了。

卸完妆,洗完脸,她抽出一片化妆棉,藏在洗漱用品架最右侧的漱口水下面,除非有人擦架子或刻意搜寻,否则看不到它。又把一支眉毛镊子搁在放卫生纸卷的小篮里。这举动跟小狗在电线杆下撒尿差不多,她终于轻松起来,朝镜中人“嘿嘿嘿”扮出奸笑声。

她走出来,大提琴的声音令房间像个美术馆或展览厅,黑白坐在电脑前,鼠标频繁地哒哒作响。她凑过去看屏幕,这是什么?

是下个月我的四节摄影课的PPT。然后还有我给一个电视剧剧组拍的剧照,得全部修一遍,交给他们宣发方。我打算今晚一气做完。

你不是从来不修片吗?

我自己的片我不修,这些不算我的。这些属于“有实用价值”,可以不具备审美价值。

她站着看了一阵,说,我去睡了。他像终于想起她的身份似的,扬起头,在自己嘴唇中间点一点。她弯腰在他点到的地方吻一下,转身离开。

上了楼,她带着一点恐惧抖开床上的被子,被子里有一股轻微油腥气,幸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床单被罩都是深灰色,枕套的灰色稍浅一些,看不出有没有脏印子。他在楼下大声说,你怕不怕光?只开一个台灯可以吧?

可以。

音乐呢?

不要紧,你开着吧。

顶灯灭了,只剩一团黄黄的啤酒色的台灯光,大提琴乐曲声也减弱下去。她躺着看手机,微信里老王发来一张餐桌图,同事们在一家新餐馆的聚餐照,她回复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关掉手机,在被子里蜷缩起来,感觉身在晃动的火车卧铺上。

她以为睡着会很困难,然而根本没胡思乱想多久,就失去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睁开眼,室内光线很暗,只见面前一个圆圆的镜头。她哼了一声。快门嚓地一响。蒙昧中一个压低的声音说,嘿,栗子。别,你别喊名字,别喊错了。我只想告诉你,为什么我剃了光头。

栗栗想说我不会喊错名字,那得是多迟钝的人干的事。但她不想讓他闻见嘴里的隔夜口气,所以只是紧闭嘴唇,用鼻子说,嗯。

黑白口中喷出苦涩的咖啡气息,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剃光头发?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每次遇到中意的女人,都会把头发剃掉,然后让它慢慢重新长起来,就像结绳记事一样。以后我的头发长度,就是我遇到你的时间长度。

她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勾住他脖颈,往自己这边紧紧搂了一下。

他说,我要走了,现在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紫色蕾丝?

她点点头,掀起被子。她上身的T恤没脱,下身穿着内裤。黑白看了一眼,替她把被子放下掩好,说,也没那么难看。不过我私人觉得,内衣最好只用黑色或白色。

在春风和夏天的热浪里,黑白的头发一毫米一毫米长起来,他给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拍了照片。他也不是彻底地跟人群和圈子隔绝。比如,其实他不爱跟同行交流,但他会带栗栗去看摄影展,多半是圈内朋友的展览。在展品比观众多的雪白房间里,他悄声说,这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能集一切俗套之大成,你看,他想表现孤单,就用暗黑影调,拍雪山拍湖,就用慢门长曝,这都是多滥大街的手法!

如果这个人像你说的这么差,为什么还会得奖,还能开个展?

因为他有一把子傻力气,这家伙靠着卫星地图在尼泊尔山区徒步两个多月,找到了山里一块从没人发现过的湖,然后绕着圈拍了一星期,拍了几千张片子。

她看着黑白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嫉妒了,而且乐于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贬低同行。这一点点属于“普通人”的坏,像素描画里的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她在肚皮里嗤笑了几声。

看完展览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读到的媒体报道,故意说,我记得你也到秘鲁的安第斯山脉去徒步过。

他说,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我全删掉了。

跟黑白在一起时,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东西,后来黑白发现了,说,不要紧,你就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拍,我从来没笑话过非专业人士的照片。你用手机拍出来的,是你的视角,是你对世界的理解。总不成因为世上有了拉斐尔伦勃朗,别人就不敢画画了吧?

这段话通透宽容,让她颇为感动。她说,是,我估计伦勃朗家的小孩上幼儿园,也要画恐龙和蝙蝠侠的。

后来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了那一辑“亲唉的”,主题是地铁。拍地铁的照片很多,这一组的中心是地铁车厢中间竖立的铁杆,有人倚在铁杆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后面抱着小孩的女人回过头偷偷一起看;地铁刹车那一刻,有人像跳钢管舞似的手抓铁杆身子往后仰倒;几只手在铁杆上挨碰着握成一串,有老有少,有的手背有纹身,有的粗壮手指上套着极粗的金戒指,最下面是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手;铁杆两边各自伸出两对人的两双鞋,脚心倾斜着相对,一边是黑丝绒高跟鞋和红色滑板鞋,另一边是覆盖泥灰的旧皮鞋和军绿解放鞋。

最后一张是黑白曾给她看过的自拍,当时栗栗的注意力都在黑白身上,没注意到画面里的铁杆,那条杆立在画幅中间,把摄影师的身子切成两半。

她说,这一组真好。

她现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的,是个“脏”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时候,说好就行了。

但他说,并不好。是约稿,没有办法。

不久后她收到Z城寄来的一件快递。她从没给过黑白自己的地址,应该是他找编辑常姐要的。大信封里装着一叠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共三十二张,都是她。

出于自尊,她在他面前从不主动要求他为自己拍照,但每次他对她产生兴趣,端起相机对准她咔嚓一声,她心中都会亮起跟亲吻相同瓦数的激动和快乐。快门的一声可媲美一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达爱意,不仅仅是。更重要的是艺术创作者的青眼把她人生中的某一瞬间从平庸生活中打捞起来,放进了排队等待不朽的艺术品队列里。

不过因为没有修片,她浑身的瑕疵都清清楚楚,困倦时失神的双眼、硕大的眼袋,生理期颧骨上起的痘疮,鼻翼两侧粗糙的毛孔,随意坐着吃冰淇淋时忘记缩回去的小肚子,仰拍角度拍出的双下巴,还有她睡着时嘴巴张开的样子。有一张是并坐吃饭时,他把相机伸到两张椅子中间拍的,能看到松弛的下巴肉和因咀嚼而变形的脸颊。

有几张堪称丑照,她看一眼就扣着放在书桌上,不愿再看了。面对真实的自己,实在没那么容易。

最美的一张,是她穿戴红帽子红围巾走过石头牌坊。那时她心知自己在镜头里,挺胸收腹,脚尖在高跟鞋里绷着劲。

她真想用这张图当微信头像,真想把它传到朋友圈上,发到微博上,发到豆瓣广播里,但想想跟老王编谎话太累,还是作罢了。

他们也尝试互相了解。她问他,你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

黑白说,喜欢好看的。不喜欢不好看的。

能不能举几个例子?给一些有操作性的条目?

比如,喜欢熨得很平的衣服,不喜欢皱巴巴的衣服,喜欢颜色协调的菜,不喜欢一塌糊涂的菜……

如果有可能,你会不会选择纯黑色的菜,搭配純白的米饭?

有可能。哦,还有,我很讨厌女人一边哭一边小心地擦眼泪,用手指关节在眼睑下面蹭掉眼泪,还要看看手指头,看有没有把睫毛膏蹭下来。

他拿出相机,找了一通,找到一张照片给她看,葬礼上一个女人正查看手指。

她耸起鼻子表示不解。他说,因为这样很假,真的。如果你是全心全意地哭,根本就不会顾忌会不会哭花了妆,根本想不起那种事。

她说,我明白了,是不是你曾有个前女友,跟你分手时一边擦泪一边看手指,从此你就对这个场面产生了恨意?

他说,不要乱想,不要乱讲。

十月底老王回国了一趟。跟他同在阿尔及利亚的同事踢球摔断了胫骨,公司派他把伤员护送回国内,可暂留两天,放个小假。栗栗在家赶工作,没到机场接他。他们一向不搞接机送机这些阵仗大、性价比低的花样。将近午夜,老王坐出租快到家时给她发消息,她换了鞋下楼去迎。

站在小区铁栅栏门里等待时,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有罪恶感,而是怕自己会产生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反应——安娜在火车上初遇沃伦斯基后,再见到丈夫,觉得丈夫的耳朵都变丑了。

然而老王没变丑。她远远看他低头从车后备厢拿行李,那个侧脸还是好看极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变得可怕,变成了有嘴巴和牙齿的东西。到这时,她唯一的愿望只是熬过这一夜,终结这一切。

他哭了很久。

后来她睡着了。

清晨他先去卫生间洗漱,她起来换衣服,在写字台的镜子前梳头,平静地等待离散的时刻到来,就像火车将要到终点了,所有令人不悦的环境都变得可以容忍。

到床头找发圈时,她看见白枕头上有一根头发,不是她的,她的更长。是他的。她把那根头发拎高,吊在眼前,大概一只手掌长,那就是他们所能拥有的长度。

他回来,浑身只有一条内裤,露出膨起的小肚子,内裤橡筋圈上勒出汤锅把手似的两块肉。晨光里,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下一下梳理长发,不敢看他。

他从摄影包里拿出相机,端到眼前说,栗子,不要动。

十四

她本想在回Y城的火车上就跟他说,好歹又忍耐了两天。最后那句话还是发了出去:

——黑白,你该剃头发了。把跟我有关的头发剃了吧。

他的回复仍然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一张她在窗前梳理头发的照片。

他们没再见过面。

十五

老王回国,两人回老家过了春节,度完年假再回到Y城,休息两天,他还要回阿尔及利亚去,外派期还有半年。

她在他的行李里放了一本中文版《圣经》。晚上临睡前老王关门如厕,她忽然闯进去。哗啦啦的声音里,老王背对她站在马桶前,不回头地叫起来,哎,唐梨栗同学你怎么回事?这是男厕所!

她转到侧面,叉腰看着老王尿尿的样子,就像从没见过一样。她狠狠地死盯那条弧线,那种气味和姿势,然而什么都不能令老王变得丑恶,因为她是把他当成最肉体凡胎的人来看待的,她早就全盘接受了他的所有,他如此稳定而庸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失望。

老王又说,你就不怕把我吓出毛病来,你下半辈子守活寡?他尿完了,撕了一格纸,小心地擦擦那個玩意,按下冲水键,问她,突击检查,查出什么问题了吗?我下次可要锁门了。

下午五点,她再一次送老王下楼去机场,地上还有没扫干净的鞭炮纸屑。老王扶着行李箱站住了,仰头看天,说,嘿,你瞧晚霞多好看!

他们原地不动,并肩站着凝望晚霞。蓝天已黯淡下去,撕碎棉絮似的云和搓成长条的云,都染成了粉色,紫色,橙色,金红色,靛蓝色……那颜色像美人眼上的眼影,美人困乏了想睡,眼皮半开半合,那层层蓝紫金粉也跟着困乏了,光快要收尽了,马上要沉入黑甜的梦中。

老王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又横过来拍了一张,她抱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手臂上。他低头看她,说,怎么哭了?……没事,只剩半年了,再坚持半年,咱们就大功告成。

她肩头抖动,带着哭腔说,王佩锵,我爱你,我只爱你,永远只爱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正月十五,她独个儿在家,给朋友们逐个发祝福微信。唯一知道她秘密的女友打来电话闲聊。

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自拍了,你的皮肤好像比去年还好,好厉害啊你,怎么保养的?

嗨,哪有变好?美颜镜头,加滤镜,再修修图嘛。

对了,你跟你那个摄影师情人,还在一起么?

还在一起。

唉,你太厉害了,活得真精彩,那叫什么,风起云涌,波涛起伏。跟你比,我简直是一潭死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