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萧蓝黛
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有些过往,真的该放下了。
香芹23岁就跟宋明结了婚。那时候宋明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可以说,他是甩着光膀子把香芹娶回家的。
一开始小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他们过得挺好,即使没钱,也有铺天盖地的爱情温暖彼此的心。后来宋明开始创业,开了一个修理店,车修得不错,价格还便宜,每天身上沾满脏兮兮的机油,生意却一天比一天好。
香芹变着花样给宋明送饭,修理店的小工们看了,很是羡慕。四年后,挣了钱的宋明买了两套房,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那时香芹怀孕了,所有人都说她看人准,找了一个潜力股。她幸福极了,乐滋滋地去收房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采买了新鲜的蔬菜,悠悠闲闲地踱回家。
不知道宋明是什么时候变的,香芹像住在地洞里的老鼠,什么都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有另一个女孩子拎着外卖去修理厂找宋明了。此时的宋明,早就不再脏兮兮的,他请了很多修理工,自己穿着锃亮的皮衣,懒洋洋地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泡普洱茶喝。
那时的香芹怀孕五个月,心里疼得抽搐。她不知道是因为有钱改变了宋明,还是因为婚姻里的时间改变了他。但她很快做了决定,只要宋明跟那个女孩断了,他就还是她的丈夫,也还是她肚里孩子的爸爸。
宋明答应了。
可情欲这东西,越是想断,越是有几千只蚂蚁在挠心挠肺。隔不了几天,一直不放心的香芹又发现他们偷偷约在城郊见面。
香芹一怒之下,去医院找了亲戚,做了引产。那天城里下了第一场雪,极冷。孩子拿出来的时候,像一坨无声的肉球,是个儿子,香芹不敢看,蒙着头一直哭。
宋明赶来医院的时候,想着儿子痛心疾首,香芹扬着一张灰白的脸冷冷地说:“不用偷偷摸摸了,离婚吧,你和她过,光明正大地过!”
宋明晃着脑袋不同意。香芹出院后,他们的婚姻又苟延残喘了两个月,香芹拼死要离,宋明最终答应了。
离婚的香芹有了一套房子和一些存款。那个冬天一直不见晴,总是下雪,白扑扑堆满窗台,枯草和尘土被淹没。
香芹买了很多泡面,她饿了就吃泡面,一边吃一边想那个没来得及看看世界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有时候又后悔她的无情和冲动,但她从心底觉得,孩子应该出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
每天晚上她都听见小孩的哭声,又像是冬夜里被大雪淹没的小猫,那样凄厉的呜咽,缓慢而沉痛。
受了伤之后,疗愈和重生的过程是那样深刻绵长,长到仿佛看不见光。香芹为了打发时间,成天泡在淘宝上,也不买什么,就是瞎逛。
有一天她通过城市推荐进到一个奇怪的店,店里不卖实物,净卖些无厘头的东西,什么“旧日阳光”“心痛偏方”“童年愿望”“感冒偏方”……
其实这年头也见怪不怪了,有些店不就是贩卖情怀吗。
店主卖得不贵,十元一份,说明是:只要你相信,它就一定有效。
香芹觉得好玩,便买了一份心痛偏方。
因为是同城,偏方当天就寄来了,是一盒棒棒糖,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
香芹含着棒棒糖,看着这12个字,五味杂陈。
晚上店主大熊发信息给她:“偏方慢慢体会,祝你很快好起来。”
香芹说:“糖很甜。”
他发了一个笑脸,说:“还有,与人交换痛苦,也能治疗心痛。”
香芹回他:“那我们交换呀。”
大熊沉默了两分钟,说:“她离开我了,她跟我在一起三年,却觉得原来的男人更适合她。”
香芹说:“我老公也离开我了,他觉得新认识的女人更适合他。”
大熊说:“你看,爱情存在无限可能。”
哈哈哈,两人同时发了捂脸笑的表情。
那一晚香芹的心里似乎好过了许多,她睡得很熟,没有听见猫叫,也没有孩子在哭。
有一天,香芹感冒了。她又拍了几样东西。“感冒偏方”是一包中药,“邮箱问候”是每周一张卡片,“童年愿望”是“找个爱我的男人做老公。”
大熊真有趣。
香芹一边含着棒棒糖一边笑,腮帮子鼓成小山包。
待她感冒好了之后,大熊的每周卡片如期而至,有时是短诗,有时是箴言,笔迹认真质朴,温暖真诚。那是少年时代才有的情怀,香芹将卡片盖在脸上,深嗅墨香。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香芹与大熊已经很熟了,他经常给她发笑话,给她发各种药方。她很听他的话,他让她多运动,她便脱了羽绒服去跑步;他让她种薄荷,她便买来新花盆,种下了两盆薄荷。
春天让一切事物焕发新生,伤痛在时间里,在大熊的陪伴下,一点一点结痂。
到了夏天,大熊的卡片没有了,他突然消失在网络那端,像没存在过一样。
香芹每天都去他店里看,每天都拍一样东西,可再没有收到货。
她突然惊慌失措起来,习惯了这个男人的陪伴,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有一次他提过他是医生,专门给她治病的,她没信。
直到一个月后,大熊出现了。他说:“我和同事去山区支援,那里有很多小孩患了手足口病,缺医少药,交通不便,网络也不好。你还好不好?”
香芹看着他的信息,泪一下子涌出来。她问他:“你真的是医生啊?”
“嗯,一个没出息的医不了自己的儿科医生。”
“走之前也不跟我交待一声。”
“临时任务,走得太急了。”大熊说完又调皮地补了一句:“哎,为啥要跟你交待?”
香芹笑了,回他:“卡片没有了,你这个店主不合格!”
他说:“卡片是限量发售的,没了。不过,你需要更有效的治疗心痛的东西吗?”
“什么玩意儿?”
“可以忘记痛苦的醉生梦死。”
“行,来点。”
“等送货。”
当天傍晚,门铃响了。一个穿灰色棉布衬衫和黑色球鞋的男人,挎个包,怀里抱着一只酒坛。
大熊本人看上去很正常且靠谱,眼睛亮而温暖,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着,跟他网店里天马行空的形象完全不符。他长得健壮皮实,不是香芹想象中的孱弱白净的医生模样。
她的心跳得厉害,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亲自送货?”
“嗯,主要是想见你一面。”他说,“一个月没跟你聊天,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香芹在心底笑了,她的感觉也一样。
那天傍晚,他们面对面坐着,就着香芹的方便面,喝光了那坛“醉生梦死”。大熊微醺,说:“我开店只是想治疗我的伤口,没想到会遇到下单的人。现在终于到了该忘记她的时候了。你呢?”
香芹脸红红的,她隐约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但她在那一刻想了想宋明,他的脸有越来越模糊了,上周听人说他跟那个女的结婚了,可是新夫人不会生育,正飞去北京求医问药。在她的生命里,他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又想了想那个孩子,那个绵长的冬天,有什么东西还是压在胸口。她便没有回答他。
大熊走的时候说:“其实这只是一坛普通的青梅酒。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我只希望你能忘记痛苦,重新开始。”
那晚香芹梦见了大熊,他穿着白大褂,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从那以后,大熊店里的东西都下架了,只卖一样东西:想念。
香芹问他:“你想谁?”
他说:“你说呢?”
香芹装不懂:“我哪知道。”
他说:“一个月没聊天,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自从见了面,少的东西更多了。”后来他经常来找香芹。
有时候清晨按门铃,在她睡眼朦胧开门后说:“今天过来只是给店主传一句话,店主想你了。”
香芹还没答,他便说:“我得去开会,再见。”
有时候是拖她去逛街,买漂亮的新衣服,可她总是穿旧的。
有时他还帮她收拾屋子,把所有方便面统统扔出去,然后把冰箱里塞满新鲜的水果和蔬菜。
香芹看了看满冰箱的菜,开始做饭了。
丢弃了许久的技能回来了,曾经变着花样做饭给一个男人,却不及别人的外卖盒子。曾经一腔痴心错付了,就是错付了,可身体是自己的,真实的生活也是自己的,一切都可以继续,只要她愿意。
可她的心还是偶尔会疼,一想到那段废弃的婚姻,她就对未来产生怀疑。一想到那个孩子,她便惩罚自己,她觉得她没资格过得快活。于是面对大熊的追求,她一直保持沉默。
秋天的时候,香芹得了重感冒,嗓子生疼,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找大熊要药方,她想看看一场病毒能否自生自灭。她也想看看,她对过去的纠结,对当下这个男人的犹疑,还有对下一场爱情的接纳,能抵抗多久。
那两盆薄荷长得蓬勃,香芹每天烧滚烫的开水,摘薄荷叶子用保温水壶泡水喝。红色的壶身上有一只无尾熊,越看越像他。
大熊在某个上午又来了,拎着硕大的背包说:“医院派医疗队去乌蒙山区,下午出发,不知道去多久,我跟你交待一声。”
他把“交待”咬得很重,香芹笑了。
那天中午,香芹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大熊坐在对面,吃得酣畅淋漓,他说你知道我的童年愿望是什么吗?就是找一个做饭做得很好吃的老婆。
他呵呵笑,眼睛看着她,她的心跳了跳,开玩笑说:“那你应该去厨师培训班找找看。”
大熊不再说话,放下筷子。坐了一会儿,他说要走了,想倒一杯开水带走,翻遍了背包,却发现忘带杯子。
香芹拿了她的水壶,摘下几片薄荷,灌上满满的热开水,递给他。
他挂在脖子上,笑:“好看吗?”
她笑:“像乞丐。”
出门前,他忽然回头说:“能抱一抱吗?”
香芹愣了愣,伸出手,大熊走上前,抱住她。他们的姿势有些滑稽,贴得不够紧,胸口中间是那个该死的水壶。大熊说:“我不舍得放开。”但他还是放开了,转身大步走出去,大背包挡住了他的头。香芹看着他的背影,心又疼了疼。
几天后,新闻里铺天盖地地发布乌蒙镇地震的消息。6级地震,连香芹所在的城市都有震感。
大熊他们的医疗队,正在乌蒙镇。
学校,医院,民房,道路,多处塌方。
香芹打他的电话,网络繁忙。
从下午到晚上,一直繁忙。
到半夜,终于接通,他的手机铃声
是一只曲子,没有歌词,只有一个女声
干净清澈的嗓音,啦啦啦,啦啦啦啦。她曾好多次想给他打电话,可现在才是第一次,却无人接听。
天快亮时,那边终于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把他的手机打到没电了。
一夜未眠。电视、报纸、网络、电台,所有的媒体都在集中关注乌蒙地震。很多人都在捐款捐物,香芹开着电脑,买回报纸,打开电视,她觉得她很自私,在那一刻只关心那个叫大熊的男人。
第二天,看到新闻说有个男孩在地震中失踪了,他的母亲急疯了,趴在废墟里不停地刨土,双手都是血。
看到那些照片,看到男孩的模样,香芹的心扯着疼,她的孩子也消失在冬季,永远找不回来。
第三天,现场记者传来消息,说孩子找到了,在地震中受了轻伤。香芹大大松了一口气,孩子找回了,那个母亲终于有了盼头,终于不用在每个夜晚,听见孩子的哭声。
香芹这样想了想,就想通了。找不回的,永远都找不回了。即往不恋,有些过往,真的该放下了。
之后,她在那组新闻图片里,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他跪在地上,左手托起孩子的头,右手拿着水壶给他喂水。那个水壶很显眼,红色的,上面有一只熊。
香芹把图片放大,再放大,其实不用放大的,那个蓬头垢面、白大褂快穿成黑大褂的男人,正是大熊。
他安然无恙。她喜极而泣。而且,她在喜极而泣的同时,又冲动地做了一个决定。
数天后,大熊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香芹,可是她那时出门了,不在家。他便去街边修复他摔坏的手机,看到了282个未接来电,全是来自同一个号码。那个号码他还没有记住,现在记住了。
大熊拿着这282个未接来电,像拿着一个女人爱他的证据。在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了这个女人,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拎着一筐菜,她还穿了一件款式很新的绿色长毛衣,像一株生动的圣诞树走在秋天的阳光里。
他几步奔到她面前,她突然看到他,像受了惊吓,把鸡和菜一扔,一把抱住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说:“我要和你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