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忠欣
摘要:本文以《白狗秋千架》为例,分析莫言小说中关于空白叙事与欲望对象的书写,认为小说对叙事、性别、 “沉默者”的描写成为解构权威的一把利刃,对欲望对象潜意识的反抗书写得以挑战阶级、政治并重写历史,但 是莫言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又难以避免地落入父权制度与男性视角的窠臼,对女性主体性书写的丧失成为另一 种湮没女性声音的实践。
关键词:《白狗秋千架》;空白叙事;欲望对象
中图分类号:I24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9)01-0116-03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创作于 1985 年的一部短篇小 说,也是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莫言在刻画“暖”这一角 色时表现出渴望重塑女性形象的欲望,但由于作者自身 的男性意识不自觉地渗入到叙述者身上,这一过程中已 经不自觉地湮灭女性的主体性,呈现出渴望重建又难以 摆脱父权或是男权窠臼的矛盾。莫言受到拉美魔幻现实 主义的影响,对种族退化有深深的担忧,表现出对生命力 退化的思考,他寄希望于顽强的女性,希望在她们身上找 寻到避免退化的方法,但作家的性别意识,对叙述者以及 作品呈现的主人公都会产生重大影响,它们之间本身存 在映射关系。本文拟从叙事学角度切入,对莫言小说叙 事与性别的意义进行探讨,分析文本叙事人称、意象叙事 功能与意义,探究莫言对底层女性的悲剧命运以及生活 苦难的叙述,揭示文本的思想内涵及深层意义。
一、“复合人称”下的叙事话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中,表达对“文革”十年浩
劫的反思和伤痕是主要力量,如刘心武、茹志娟等作家, 但是在大方向的时代潮流中,莫言却拒绝对文学主潮的 追随,踏踏实实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对此,张志忠提到: “莫言是一位从小在农村长大,长期参加农业劳动,从里 到外地打上农民印记的作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上 仅见的农民作家。他不仅在于对农村的熟稔,更在于他 有农民的血统,农民的气质,农民的心理情感和潜意识, 他不必用眼睛和大脑去观察和思索农村生活,他每一个 毛孔里都散发着火热的乡土气息。”[1]《白狗秋千架》 正是这样一部靠近农民记忆的小说,小说中“广场化” 的叙事话语在“乡土”中带有浓浓的生活气息,具体表 现在以倾诉式叙事进行情绪渲染、通过各种感觉进行氛 围营造与话语状态主导着叙事等,并以此方式与读者实 现交流。
《白狗秋千架》中莫言以独树一帜的介入方式、时空 之思、精神透视将那段被“浓缩”的历史在一個女性的身上“敞开”,小说将传统“书场”的表现形式建构于现 代小说叙事之中,叙事作品以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向读 者展现出详略不等的细节,形式更加复杂多变与丰富多 样。小说伊始,“我”通过第一人称介入故事,作为“我” 的视角陈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事情,小说在“我”的视 角下展开,“我”的回乡成为所有故事的开端,通过追忆 性的视角,“我”和暖过去发生的事情,被展现在读者面 前,主人公活跃在我们的面前时也拉近了读者与“我” 之间的距离,读者与“我”之间处于共生状态中,“我” 在故事中,读者却一目了然,小说中的“我”既可以用追 忆性的视角对过去进行回忆,又可以用现在性的视角来 陈述现在的故事,叙事过程呈现地更加清晰,也使得小说 的逻辑关系更为密切,作品表达的总是比它实际知道的空白。
当空白不断出现时,我们的视角转向具体的故事情 节,莫言放弃了小说的固定模式,拒绝对故事、人物、情节 的追求,只是通过简单的陈述以及省略等形成独特的叙 事过程和叙事节奏,这种叙述手法使得故事形成间断的、 不连续的、被切割的节奏,形成小说叙事的空白和欠缺。 小说的开始莫言简单做了交代,“我”回到阔别十年的 故乡,小说中的“我”已经成为一个受到高等教育的大 学老师,许多年不曾回家,当踏上故乡土地时,故乡的一 贫如洗打破了“我”对故乡的幻想,走到河边时遇到儿 时的伙伴暖姑,“暖”的生活通过极为简单的对话展现 在读者面前,“‘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 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
要少,但它告诉读者的却会超出它所表达的,追忆性叙事她很泼地说着。”[2]18“5
我”原本有很多方式可以了解“暖”视角的运用让“我”和“暖”故乡的重逢写满苍凉无奈。 莫言小说中叙事代言人的设置与叙事人称的自由转换,形成了小说叙事视角中套视角的典型特征,在一种相 互的审视和叙述中,作者、叙事者、被叙事者三者之间不 断转换,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莫言将全 知视角与限知视角进行结合实现二者的统一,关于人称 的处理,莫言将“第一人称”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在 众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对于莫言来说人称的运用其实只 是一种叙事的策略,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和复合人称三种 叙事的格局在小说中同存并立,人称的交错运用使得叙 述者获得巨大的权力,这也为小说中“暖”的形象塑造 敞开大门,使莫言获得了更多的对女性的想象空间以及 叙述张力。
二、空白叙事中的“暖”
从小说的人物、情节、时间这三个维度解读《白狗秋 千架》时,我们会发现莫言并未按照小说固有的发展模 式进行故事,而是有意淡化、断开,在文本中留下了许多 空白的地方,让读者通过自己的感悟填补于其间,感悟中 的回溯绵延着时间的存在,这种情绪有如波德莱尔通过 忘情地沉浸于当下以走出历史之流。从空间环境上看, 这是莫言构造的“高密东北乡”的初次展示,也是其民 间世界的初期面貌,高粱地也并没有形成独立的体系,关 于小说中体现的时代背景,除了小说中表现的很小的细 节,比如解放军、招军、队长等可以隐隐约约推测出是农 业合作化运动时期,除此之外无法再得到任何信息,这种 情节的安排设计和传统的作品完全不同,莫言在创作中 有意地避开了时代发生的重大事情,小说中的“我”已 经成年,但是莫言只是隐约一提,在小说中留下了巨大的的生活,比如“我”在八叔家或者在“暖”家做客时,这 些情节被刻意减少,小说鲜少提及,一个“不错”就概括 了“暖”十年间的生活,十年间她所经历的磨练再没有 任何细节的补充,类似的省略是作者在小说中频繁使用 的叙事方式,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作者将文本置于彻底压 抑的本能之下,唤醒读者渴望关联性以及进行想象的心 理。
小说中儿时秋千绳子断裂是一个重要的生命拐点, “暖”眼睛被刺瞎,两人走向不同命运的重要点,命运变 化的转折瞬间,简单的描写如同白描的勾勒,原本应被置 于突出地位进行描写的事件,作者只是平静如水地陈述。 在回忆这件事情时小说写到“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 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 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 秋千把它晃晕了。”[2]185 这些片段并未因其简练而失去 价值,它们不断唤醒故事行进中的痛苦与意识,精准的概 括赋予文本极大的张力,在传统的封建婚姻观念之下,失 去了右眼的“暖”只能嫁给同样有缺陷的一个哑巴,因 此生下三个哑巴孩子,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左右着普通 民众的意识与生命轨迹,这也为故事结局“暖”向“我”“求 种”的合理性作了铺垫。“好,你……你也该明白……怕 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 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 了我了。”[2]192“暖”经历了种种生活苦难,即使命运对 她施加了很多痛苦,但是她依然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寻得 一种出路,生命最原初的欲望赋予“暖”坚强的力量,她 义无反顾地作出决定并勇敢表达,她需要的并不只是一 个会说话的孩子,女性自身的原初欲望促使她做出这样选择,当“暖”向“我”表达她渴望一个会说话的孩子时, 这种乞求以及保有沉默的结局都隐喻着生存以及欲望本 能下逐渐凸显与被关注的人性。
三、意象的在场与视角悖论
在叙事产生的空白中产生印象深刻的悬浮于故事之 上的意象,庞德对意象有过一个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 像式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 验”[2]192,它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也可以作为一种隐 喻而存在。“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 关。”[2]184《白狗秋千架》中,文本叙事中的转折因素便 是这些在场的意象,“秋千架”“白狗”这些消失或是一 直在场的存在不仅仅是构连,它成为一种隐喻。秋千架 不是单纯的描写,它本身作为一个意向其实有着重要的 叙述功能,是小说发展过程中重要的转折点。“暖”年少 时曾胡思乱想,她曾幻想也希望通过参军的方式从农村 走到外边的世界,甚至假想过未来和蔡队长生活在一起, 但是命运将她打入地狱,“暖”的生活从光明走到黑暗, 她的悲剧本身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当我们看到这样的故 事时依然会感受到命运的无常、残酷,以及人们在面对众 多事情时的无能为力,此时的命运便如同一个荡起的秋 千,无所依靠也无所附着,从这种意义来看,秋千架来回 摆动的叙事功能不是推动世俗间的爱情,它暗示了“暖” 命运的不可确定也间接表达出农村底层生活的不安全状 态。
在意象之下,这些消失或者仍然存在的成为视角悖 论与被书写的女性,即成为莫言笔下的“欲望对象”,莫 言将“暖”作为底层劳苦大众的代表,但是因为莫言同 时拥有男性作家身份,男性视角下的“暖”依然被赋予 了劳苦大众之外的女性悲剧命运,莫言对女性表现出悲 悯与赞美,当“暖”面对秋千架上的悲剧时,她只是怪自 己命不好,面对嫁给哑巴孩子全是残疾的困境,她勇敢地 求助,甚至拒绝任何借口,这一切艰难的经历对一个普通 女性来说本是重大考验,但是莫言运用大量心理上的空 白描写进行渲染,让“暖”的身上带有朦胧的距离感,表 现出女性与同时期的贾平凹、陈忠实等作家笔下的女性 形象相比,莫言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更具独立性,《屠户的 女儿》《儿子的敌人》《蛙》等作品中皆表现出莫言对女 性的同情、赞美、歌颂,它们有着男性视角下独立女性的 特质,但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时因为带有主体的性别特 征表现出较为矛盾的一面,作者常常会不自觉地突出女 性生理上的特征,即将女性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也就是 说,莫言并没有完全摆脱男权文化。
莫言的一系列小说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沉默者”,比 如说哑巴或是不说话的人们,《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 孩、《枯河》中的小虎、《丰乳肥臀》中的哑巴等等,莫 言早已意识到农民本身就是没有话语权的“沉默者”,然 而文学对于乡村以及农民的反映大部分不是原生态的, 莫言的创作目的是要作为民间发声讲诉真实的原生态的 民间生存。他在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时也有一些不足的地 方,作為男性作家,他不可避免地将他笔下的女性沦为欲 望化的对象,小说结尾处,最后“暖”虽然表达自己的想 法但却又成为另一类男权下的寄居者,生育的方式延续 了父权价值,暖的选择并不是出自主体的需要,而是为了 孕育出继承人,莫言在赋予女性价值的同时也使得女性 完全丧失了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
四、历史:在沉默中瓦解
莫言留给读者一个开放的可幻想性的结局,其实是 借助读者的幻想将其瓦解,作者有意地在故事情节进行 的过程中留有空白,即情节断裂处,断裂处产生语言上的 距离,读者的思考使得作品更加丰富和开放。伊瑟尔认 为,空白是交流的基本条件,其中情节连续性的断裂是文 本空白产生的关键,莫言在小说中使用概叙、省叙的方式 达到情节断裂的目的,这个过程也是读者参与文学的重 要所在,情节的断裂成为空白的前提,空白一旦产生读者 便参与其中与文本中的故事、人物进行对话与交流,这些 空白在读者的直接参与下读者看到了人物的未完成的动 作或意识时会产生想象,这一想象的过程在作者的设置 下也成为小说的一部分,两位主人公被赋予了不同的生 活经历,小说在讲述过程中不同程度的对主人公进行省 略性描述,比如作品对“暖”十年悲惨生活的概括,只用 了“不错”这个词,这个词语包含的难以言说的酸楚与 生活施加的苦难自发引起读者产生无数联想。“我”在 “暖”哀求下抉擇的空白让读者在小说结尾处重新回到 文本,读者在寻找结果的过程中也对文本赋予了新的阐 释,这种思考无形中加深了文本的思想意蕴,扩展了文本 的多向可能性。
《白狗秋千架》的结尾处结束故事留给人们想象,但 从内容或者引申意义来说并没有结束,小说中还存在一 部分沉默的话语,这部分是通过“哑巴”和三个不会说 话的孩子进行阐释的,“暖”与“哑巴”孩子的延续其 实延续着父权价值,但是莫言通过这些“沉默者”希望 跨域文化、阶级、种族解构权威。“我”去“暖”家里时,“哑 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2]188,小说 中一个沉默的人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方式超越所有合乎常理的束缚,在哑巴的世界里所有复杂情绪通过不假思 索的质朴的动作表达出来,这是沉默与拥有话语权的人 的对抗,也是一种显性的对比。“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 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2]188 在此限制性的 儿童视角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弱化的效果,儿童“感 性”“低智”“天真”的相对于成人的陌生化精神获得了 全知全能视角叙述的深度和广度,当叙述投射到一个孩 子的身上时,叙述方向无形中消解了宏大叙事的霸权性, 三个孩子在成人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发声的权利,本身这 种权利也被剥夺,这样一种特殊的儿童视角,让莫言将藏 匿于作家背后的思想达到较为有效的传递,而这本身其 实就是“沉默”与“声音”的抗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革命史,对人生意义的 追求不在对主体精神自主的追求和满足之上,而是附 属在革命的参与中,个人在整个集体之中被不断地解 构或是重建,女性的主体性更是在统一话语中被消解, 成为男性笔下所谓价值追求的附庸,“暖”最后选择的自我成全却成为父权价值或者男权意义下的牺牲, 为了有一个能够言语的孩子,莫言笔下的“暖”在走 出的勇敢中又退回一步。刘岩在《西方现代戏剧中的 母亲身份研宄》中说:“母亲是沉默的,无法表达自己 的欲望。”母性角色想要表现出来的思想已经被父权 话语扼杀,母亲作为女性成为生育这一意义的代名词, 因为小说主要是男性的叙述声音与角度,所以从某种 意义上来说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在根本上压制与遮 蔽了女性的声音和力量。
参考文献:
[1] 张志忠 . 莫言论 [M]. 北京 :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2] 莫言 . 莫言精选集 [M]. 北京 :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