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敏,黄春梅
(1.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财务处,广东 揭阳 522051;2.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 522051)
崇俭是中华传统美德,除了具有节约、节制、谦敬的基本内涵外,还属于个体品德、家庭美德和政治伦理的重要范畴。这种道德的基础是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式。潮汕家训是潮汕古代家庭、长辈(族长或家长)为教诲子孙后代立身治家处世而专门编写的文献,一般见诸于族谱。随着潮汕近代商业经济的发展,其经济管理思想也融入家训之中。治家理财几乎是潮汕传统家庭生活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克俭”“戒奢”消费话语占据了主导地位,这为研究潮汕家族、家庭的消费观念提供了丰富史料。刁姝杰、马小伟对崇俭黜奢消费观进行解读,并指出了其在小农经济生产资料匮乏的时代为资本原始积累提供了基础,节俭成为古代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1];刘敏、李中明的研究主要分析了中国古代崇俭消费在消费准则、消费结构和消费需求等方面的表现形式,评述了崇俭消费思想产生的历史客观必然性,总结得出崇俭是解决中国古代消费问题最佳方案的结论[2];赵金龙的成果则归纳了传统家训中三个主要的家庭消费观,其中崇俭抑奢首当其冲,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对调节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促进家庭和睦、稳定社会起过积极作用[3]。总之,过往成果均将崇俭观念与古代小农经济模式联系起来,兼顾了经济和道德因素。诚然,以家训族规为研究对象,检视崇俭消费观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传统宗族建构中,族产是宗族运作的物质保障,族产的经营关系着宗族的盛衰;对于家庭而言,其经济行为也关系家庭的兴衰,从而影响家庭个体在社会群体中的地位,尤其乾隆以后,中国人口的爆发式增长,加剧了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将崇俭消费思想融入族规族训中,赋予重要的道德属性,无疑对于宗族和家庭而言,也是一种重要的财产管理策略。
1)节俭是道德标准。
先秦诸子在构建俭的道德范畴时,提出各自的看法。孔子、老子、孟子等人分别提出了“与其奢也毋宁俭”“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抱持而保倚之”“俭者不夺人”等俭德说。《左传》则认为,俭是道德的共性:“俭,德之共也。”可见,在先秦时代,先哲们已经意识到节俭具有道德的内涵。这种道德意蕴后来被王朝所推行的教化理念所纳,成为一种公共的道德理念。宗族在建构过程中也将节俭理念纳入其中,将克勤克俭作为族规家训的重要内容之一,并被提升到人物品行评价的重要道德标准。潮汕族规家训也如此,譬如潮阳魏氏在《潮阳魏氏族谱·家训》提出“尚勤俭”[4]、垾塘乡南门陈氏在《定邦祖家谱·家训》强调“克勤克俭,毋怠毋荒”[5]、澄海《东陇徐氏家训》强调“崇尚节俭”[6]、曲溪吴氏《可光公家谱·代相传家训》也强调“毋尚奢侈,力度勤耕”[7],等等。这些家训继承了传统崇俭黜奢的思想,将节俭作为后代传承的道德要求。相反地,祖训非常批判“奢靡”之风,认为“奢靡”将破坏家庭生活的稳定,揭邑金坑林氏《科祖家训》意识到舍命曾阐述到“为民忠家国,已力不勤奋,生活安能定,……奢借败人格,坐喝家财空”[8]。甚至,家训认为节俭是家庭兴盛的基础,奢淫则可能破坏家庭在族群中的名望,丰顺罗氏在《族谱·始祖遗训》中也提出“士农工商,各勤其事,务勤俭以兴家庭,谦厚以处乡里,毋事奢淫,毋酗酒丧德[9]。
2)节俭是修身途径。
诸葛亮《诫子书》所提出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观念,将节俭作为修身的一种道德层面的重要修身途径。从本原上讲,节俭是一种经济行为,在经济伦理的框架下,这种行为被赋予了道德意蕴,成为个体提升自身修养的途径。潮汕家训中多围绕“正礼节”“齐家政”“处世事”等方面内容展开,垂训后世遵恪守“宁俭而勿奢”的规则,以祈愿兴家兴族。新加坡潮人林氏宗族在《大族谱·家训·正礼节》中谈到“待亲友不可吝啬,尤不可过于奢侈”“宁俭勿奢”的修身途径[10],要求主人在日常生活中以节俭之风修身正己。另一方面,崇俭思想也包括对“礼”的实践,以庆祝长辈生日为例,《大族谱·家训·正礼节》第七条指出“尊长生辰为庆,世有此俗,惟遵礼致庆而已,燕享聚餐,亲俭勿奢”[10],第八条给出具体消费行为导向:“若二者相衡,宁俭勿奢。便宴中可带素肴一二品,既可调节囗味,又可有益身体”[10]。可见,潮汕家训非常强调在日常礼仪中“以俭践礼”。
另外,潮汕家训也规约民众勤俭立世。《大族谱·家训·齐家政》载:“士、农、工、商,凡勤且俭者,大多日进;懒且惰者,莫不致败。人生于世,应以勤俭自勉……治家以正人伦为本,正伦以尊祖睦族,孝父母,友兄弟为先。再守之以勤俭,行之以慈让,约己而济人,习礼而好德。如此,可以兴家,可以安身而立命”[10]。这表明了崇俭消费是能够内化培养和增进人的高尚情操,实质是品德教育和人格塑造,是非常好的修身方法。在“礼义”视阙下,以节俭之风修身正己,推崇合适消费,是教诲与训示子孙后代如何立身、治家、处世,节俭消费也是修身之道。诚如该家训所言:“端重勤俭,是居身良法。”[10]
3)节俭是经济消费手段。
就族产家产的扩充和维持方式而言,无非开源和节流两种方式。在人口膨胀,土地资源有限的背景下,节俭无疑是宗族或家庭维持财产的有效方式。但是,近代以来,潮汕奢靡之风兴起,给社会经济和人文心理产生了负面影响。1889年6月3日《申报》刊发了当时潮州府上报朝廷的奏折称:“(潮州地区)迎神赛会,百十成群;潮属风气,好尚鬼神;遇有神佛诞期,莫不结彩,悬红沿街,每次或耗费数千金不等……签题千数百金消耗于一时,侈其豪富”[11]。可见,奢靡之陋习之深远。为了杜绝此风,潮汕家训也强调“以俭杜奢”。如《大族谱·家训·崇孝道》提到“旧俗丧亲,必请僧道,念经超渡,声乐鼓吹。晚近更甚,俳优化装,车队塞途”[10],为了杜绝此风,其族人必须“俭省节约,不事铺张为宜”[10]。俭省就是节约冗费,养成节俭不铺张的良好生活习惯,集腋成裘,这种财产管理方式对积累家庭财富维持具有重要。
有些家训对丧、葬、婚、嫁,交际之类事宜也做了安排和要求,甚至做到事无巨细,戒奢崇俭。《大族谱·家训·齐家政》可发现这一点:日常生活方面,要求族人“购买日用杂物,不可使家人在店铺随便买取登账;以防滥用,养成奢侈浪费习惯”“衣食既足,礼节德行,将可由教化而生,以达安居乐业之境。凡此莫不由勤俭得来”;创业方面,要求族人明白创业艰难更需要以节俭来维持,“大抵事业成立,总因勤俭;而其覆败,每由怠奢。故创业立家者,惧宜谨身节用,量入为出,勿失其度,则罕有倾败之优”;风俗礼仪方面,拒绝“虚体面”,“凡丧、葬、婚、嫁,交际之类,当量力而行,不为“虚体面”三字所累,方称得体。”[10]这些训规无疑强调,要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勤俭持家,“勤俭之为德,小而可以自足,大而可以济人济世,化风矫俗,甚关重要”。
节俭是处理宗族、家庭经济行为的重要方式。崇俭消费思想的养成对于社会秩序的稳定具有积极意义。
1)约束家庭消费自律。通过崇俭自律、重操守而内化于心,以期通过个人的道德自律精神和自觉实践,影响家族成员消费自律以促进宗族家庭的发展。《大族谱·家训·齐家政》第十七条给了很好的诠释,“天地之生财有数,苟取之尽镏铢,用之如泥沙,所入不足供其所出,未有不立匮者”[10]。同时,也告诫后代子孙,“规劝尝见富贵子弟,祖宗所遗至厚,乃不数年而家产荡然不存,皆由奢侈滥用,不知节省所致”。可见,家训的出发点在于个体的自律,规约个体的行为,避免奢侈享用、坐吃山空,最终导致家道败落。实际上,节俭消费观建构了道德和经济的双重维度,倡导人们理性的消费态度,这充分体现节俭与消费的观念。
2)提升人文道德水平。家训是一家一族之宝,应爱惜珍藏,以传后世详悉源流,查考世系。潮汕家训将崇俭的精神融汇其中,成为公共的行为规约,完美讲家族叙事与经济伦理结合起来。揭西大洋邹氏《邹氏家训十则》谈到节俭消费的好处是“勤俭兼之当富贵,勤俭之家耐久长”[12];揭西钱坑林氏《林氏家训·齐家政》第二条提到“守之以勤俭,行之以慈让,约己而济人,可以兴家,可以安身而立命”[13],将节俭消费观上升到约己济人、安身立命的高度;又揭阳榕城谢氏《梅叟公家训》提及“春秋庙祭务尽诚敬,随其丰俭,毋致废驰。同我祖者人少必庆忧必吊,重礼不重仪”[14],同时通过正反两方面具体事例对比“少而孤者字少,而贫困者抚之;以车马之盛,而骄族人者,则众举而非之”[14]“俭天道恶盈而好慊,君子恶奢而喜俭”[12],这些都说明了崇俭消费与敦孝友、崇良善、行仁义等道德范畴联系起来,客观上提升潮汕族群的道德水平。需要指出的是,潮汕传统族谱在进行人物评价时,也将俭德作为人物品行的标准。梳理清抄本揭阳《敦煌郡洪氏族谱》(表1)就可以发现这一点:
表1 清抄本《敦煌郡洪氏族谱》俭德人物表
该族谱详细记录了从“元宋易位之际”至清乾隆年间共18世人物之生平,共有6人以俭行而在族谱中得到后世的称颂。这种现象在潮汕地区的族谱中极为常见,如光绪本《潮属魏氏族谱》所录《榕溪公像赞》称其“公之素行,人鲜列同,克勤克俭,以承祖风”[15],称赞成德公妻王氏具有“善于妇道,克勤克俭”[16]之懿行。这说明,在族谱叙事中,俭德已经成为一种人物评价的标准,毫无疑问,这种德行对于规约后世具有启发意义。俭德与族谱文本的结合是反映了明清时期潮汕社会的价值追求和实践。
3)调节经济生活矛盾。崇俭消费的潮汕家风是兴家治家的重要措施,是教育子孙的立身之本、精神支柱。崇俭消费观可以维系和增值的家庭财富,为家庭宗族营造更为殷实的物质条件。潮汕黄氏《治家格言》中谈到“俭可助贫,奢华乃败家之端,酒色是伐命之斧”[16],崇俭消费成为兴家治家的重要措施。同时,该《治家格言》也指出“宁可德胜人,切勿以财傲众”[16],这是劝勉子孙秉承节俭的优良传统,以俭养德,勿以富贵而骄,崇俭黜奢,约己济人。有意思的是,面对生活窘境,长辈们也往往告诫后辈,以勤俭的手段来解决经济危机。晚清岭东名士吴雨三给子女的家书中便教育他们应该家常开支中保持节俭的家风,其一云:
知悉来书,知到家一切相安无事,极喜!闻尔翁近即欲往暹,宜留且在家安置诸务,勿太急为是。汝与通苞亦须勤俭共襄家务,将来自不致见笑大家[17]。
其二云:
尔父现刻有寄信来否?尔既无读书,欲耕田须当勤俭至为切要。如不能作田须学工夫,益彰现已赚钱,生意小小皆可度生[17]。
吴雨三写这两份家书分别为写给女儿、女婿,告诫他们组成新的家庭后应该秉承节俭的家风,共同经营自己的家庭。这直观反映了在潮汕传统家庭教育中,节俭的财务管理方式历来被视为一种持家的有效手段。
综上所言,节俭是一种维系家族和家庭财产的有效手段。在传统社会中,这种策略的施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就其功能而言,则强化了个体的消费自律、提升了人文道德水平、有助于调节社会经济生活的矛盾,进而维护了家族以致社会的稳定。
明代中后期,随着东南沿海航运贸易的兴盛,潮汕地区迅速卷入世界贸易市场体系之中,并且一些豪族的财富积累迅速上升。商业的繁荣和文化的交流也使得潮汕地区的社会风气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奢靡相高”成为当时官员和地方士绅对潮汕社会风俗的共同认识。万历年间,士绅林喜熙春《宁俭约序》言:“耕樵化而纷华毕露矣,水陆争奇,第宅错秀,鲜衣丽裳,相望于道。”[18]至嘉靖间,黄佐《广东通志》又称:“潮郡地界两越,海通东瓯,风气实杂闽浙,故其俗尚文而趋利流弊。”[19]可见,潮汕地区奢靡之风兴起于万历、嘉靖年间。奢靡之风的兴起,对于地方社会秩序的稳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地方士绅深有感触,吴继乔《乡会条约记》认为乡约的目的在于“务尽黜去浮靡,以还淳古之俗”[20]。民间社会对于奢靡之风具有清醒的认知,为了反对这种风气,宗族将崇俭内容家训纳入族谱中,作为一种规约,约束宗族家庭个体的经济行为。
在崇俭家训的文化内涵中,节俭是一种共同认知的道德标准,也是修身的途径,更是经济管理的手段。这主要是由潮汕地区传统经济形态所决定的。宗族经济的运作,需要有共同的经济观念,在人地关系紧张的背景下和奢靡风气的侵袭下,族产的维系需要族人奉行节俭策略,规劝族人以俭修身。就起社会功能而言,崇俭家训则对于约束经济消费自律、提升人文道德水平和调节经济生活矛盾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值得一提的是,族谱常常将俭德作为人物品行的标准,这几乎成为一种范式,说明家训族规不仅仅是一种独立的文本类型,更是融入于家族叙事空间中。
当然,作为一种传统的教化样式,家训也存在诸多的局限性,仅仅是一种族群或家庭内部的道德约束,难以有效约束民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道德层面探索,对于重构新时代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