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每当母亲用一些类似 “牙膏没有从最尾端挤出”“冰箱门没关紧”“看电视超过半个小时”等小事向我兴师问罪,并且总是将矛头转向我的成绩上面去时,我便知道,夜里父亲又会来到我的房间。
父亲个性之中有一种腼腆的特质,他总是等我和母亲都睡着以后,才蹑手蹑脚地轻轻扭开门把手,走进我的房间,在小书桌的台灯底下压一张纸条。有时,纸条里面还会包着一张50元的钞票。偶尔,在情况较糟的时候,父亲还会在纸条上留下一行歪斜的字迹“忍一时,风平浪静”与我共勉。这句话成了我们彼此之间的默契,那表示父亲知道我和他一样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心灵又遭受了一次无情的考验。父亲识字不多,我记得他总是把“风平浪静”写成“风平浪近”,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特殊情谊。在父亲要来的那个晚上,我临睡前总是记得检查一下房门是否反锁了,从来没有失误过。
曾经有过几回,父亲来的时候我并未睡着,我听到父亲用力握住门把手,再缓缓转开的声音,便立刻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眯着眼睛。尽管父亲极力不发出声响,我还是听了一双塑胶拖鞋在黑暗中静静地走向书桌,然后是纸张摩擦桌面的窸窣声,以及父亲沉重的呼吸声。有时,父亲会拉开椅子,把台灯扭开一点亮光,然后坐在我的书桌前沉默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靠在椅背上。离去前,父亲会替我把桌上的书本摆放整齐,然后才关掉台灯。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又恢复一片黑暗。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坐在我的椅子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从来不敢抬起头,用一声呼唤,或者目光来打破沉默。也许我没有勇气,怕自己会在父亲面前哭起来。更让我恐惧的是,若是走下床来,看见父亲的眼角也含着泪水,默默地坐在我的书桌前,我该如何面对?
2
初中三年级时,我生命中的第一个难关到来了。当时,在我不觉生命有何可喜的脑海里,的确曾经闪现过轻生的念头。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经历过联考的压力,不过,在那没完没了的一年里,的确只有父亲曾经察觉到我这一危险念头。
联考前一个月的某个夜晚,我正在学校的晚自习教室里做考前冲刺,日光灯把教室照得明亮而冷清,同学们都埋头苦读,互不交谈。我选了一个邻近窗户的座位,设法让自己专心在书本上。突然,我听到一阵用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玻璃的声音,抬起头来,父亲的脸出现在窗外。父亲不愿吵到其他正在看书的同学,我体会到他的心意,便悄悄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教室的后面再出去和他会合。
我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和父亲并肩坐在空荡、黑暗的体育馆长椅上,而心里渴望着时光永远停止或是快速跨过。父亲先是取出温热的蒸饺和我一起吃,他细心地把白色的盒子揭开,然后为我撕开筷子的封套。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夜市入口的小摊上买的,摊子后面是宏光钟表行,隔壁是一间杂货铺,杂货铺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包包的干鱿鱼和紫菜,老板娘是个系着一条蓝围裙的胖女人……父亲取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放在我前面备用,他像面对一位长辈似的对待我,令我终生感激。我知道父亲拙于言辞,在面对生命中难以省略的伤痛时,更无力打破沉默。吃蒸饺的时候,我想起那些蒸饺原先排列在小蒸笼里冒着热气的模样;想起那个卖蒸饺的老人坐在圆凳上,被一团团白色水汽模糊了脸孔的形象,我仿佛看见父亲孤独地走上前去,双眼无神的老人从圆凳上站起来,剥下一只盒子,再给它套上一层透明的塑胶袋,然后揭开其中的一个蒸笼盖……我想到那些蒸饺原先蹲在蒸笼里高兴地窃窃私语的样子;我想到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类似蒸笼那样温热且快乐的角落。那是个寒冷的夜,父亲和我相视无语,临走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活下去,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
那句话同时把我和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父亲成了我心目中的无名英雄,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他为了避过校门口警卫的询问,索性爬墙离开的那一幕。在淡蓝色的月光映照下,他奋力攀上围墙,骑在墙头向我挥手,并且很诚恳地将手掌划向眉梢,向我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才纵身跳到校外的小路上。我站在墙内,听到父亲落地的一声轻响,顿时热泪盈眶。我紧握双拳,叮嘱自己永远不可再有轻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