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传
谁都知道,在我们坡镇,关小米曾是杨阿里的甩手货。一副流行的刘海,外兼一把撩人的破木吉他,从店主手中再接过那么一大瓶的小香槟酒,然后,闪着舞步的我们的杨阿里,就开始且歌且舞了,“老板,麻烦声音开大点……”
这是三十年前发生在我们坡镇的一件近乎无聊的事。三十年前的坡镇应该是这样:一条穿肠而过的街道,直剌剌地横插在两旁斑驳的木瓦房间,像男人身上那极不安分的秽根;街前——大山;街后——也还是大山。之所以要这么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坡镇的位置,原因是一九八二年,我们坡镇的生活,跟眼前这样的文字几乎一样,近乎无聊。同时,也正因为无聊,我哥才会带着我们坡镇的几个烂仔,发霉似的飘过来。当然,当中有没有妖艳十足的关小米,老实说,年长月久,我有些记不起来了。但我必须很负责任的说,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半拉子的小屁孩——不,照陈东明当时的说法——是球都不是才对。因为,就在杨阿里“吉米吉米,来吧来吧”了时,我居然敢接过他递给我的那小半瓶的小香槟酒,仰面就喝了起来。
然后,陈东明就飘了过来,藏青色的春秋衫,一脸的彩色,洗得发白的、打着毛边的解放牌胶鞋,呈现他那年龄所有坡镇年轻人才有的虚无和贫困,“妈的,小厮儿,该是很有?”
杨阿里无动于衷,近乎不屑,许是找茬的人多了,司空见惯,继续旁若无人扭他的迪斯科舞。陈东明哪受过这样的刺激,在坡镇,大小也算一街霸不是?我见他脸刷地红了起来,揪了正扭得起劲的杨阿里一把,“X样,老子跟你说话呢!”
“吉米”没来,迪斯科倒适时的停了。杨阿里甩了把脸上的汗珠,眼里同时也射出两道令人寒栗的光,“嘴巴放干净点,说吧,想咋整?”
“咋整,知道他谁吗妈的,灌什么猫尿让他给你拿瓶子?”
“我给他了,没让他给我拿瓶子,”
杨阿里看了陈东明那些人一眼,毫无怯色,“再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还只是个孩子?妈的,他还球的不是呢……”
于是,两人便直奔主题,在小卖部的外边比划了好一阵子。
印象中,我们坡镇人,全他妈黔之驴,样子唬人,实则动不了什么性子。可那天也不知都中了哪门子的邪,双方居然打得很诡异,也很惨烈,且时不时的还有人在小声的娇喝,“哟,出血啦;哟,陈东明,你鞋子掉啦……”
伴随着娇喝,我见我们的杨阿里几次都想罢手的,可陈东明不干。“娇喝”给他带来关切的同时,也带来了耻辱。于是,我们坡镇人便真真儿看见,就在杨阿里打出一记漂亮的“扫堂腿”之后,陈东明便实实的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按理,我该和陈东明“协同作战”才是,就算不顶用,可也不能像他带的那帮孙子,一个个全他娘的缩头乌龟。可我愤慨他给我砸掉的那小半瓶的小香槟酒,要知道,那是过年才喝得上的好玩意儿。每每过年,我爹从县的食品公司回来,总会带回几瓶充满诱惑的小香槟酒。一般情况,依然是那种暗黄的灯光下,我爹就开始分配了,“来,东明,你大点,一瓶;西明……”他抡起那半大的碗,看情形,是打算分小半瓶给我的。我虽不高兴,但思忖再顽抗下去,估计,半碗也没戏。心想,哼半碗……半碗?也好。这时,我妈就习惯的撇嘴了,“惯你的小爹,你怕他学不会……”然后取来一小酒杯——就“兹”的一下一口就下去的那种小酒杯,“怕醉着,西明,哥哥喝他的,你长大了再喝……”我当然不高兴,但能有啥办法,生自个儿闷气。
现在,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陈东明,你心让狗给叼了,凭啥摔我这小半瓶的小香槟酒?我记得就在陈东明往地上“咣啷”了一声之后,我就几近疯狂的骂了声,“陈东明,我操你妈……”然后便以十足的怨气,火速穿过他的火力范围,可口中回味的,全他妈令人惋惜的小香槟味。
说实话,我对杨阿里,也无十足的恶意,之所以对他渐生抵触情绪,还不是因为他蹬了我嫂子?
我嫂子严格意义也不是我嫂子,印象中她不过和陈东明才搂抱过几次。但那时因为我心爱的小香槟,我和他正扯皮得紧。这么给你说吧,但凡他俩在的地,我必出来捣鬼。有一次,他俩在马厩旁边又悄悄的“啃”上了,哎哟喂,那个劲,还巴哧巴哧的……我说,使劲呀使劲呀关小米,陈东明牙缝可咔着酸菜呢。于是乎,关小米的脸便跟贴了张春联儿似的,“噌”一下便红到了脖根;陈东明则怒极,操起马厩旁的马嚼子,死命就朝我扔了过来,被门框适时的挡了下,没扔着,气得撵着我绕了好半天的敞坝子。看情形,那天他非置我于死地方可解恨。这时,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屋里人——我妈出来了,慵慵懒懒的,看样子像刚睡醒,“陈西明,讨债啊,你两个收账的……”
俗话说严父慈母,可这话在我家基本不顶用。在我和我哥心目中,我妈的话,就一圣旨,不,懿旨。那时,记得我们刚看过一部电影,对,名字就叫什么《一代妖后》,露天的。横看竖看,给我妈的定义是——老佛爷。因为她享有比我爹还要至高无上的权利。那时,我爹也还在县的食品公司,印象中他每月回来,除了送钱,还是送钱。有一次,我妈莫名的又发飙了,“陈书欣,这月的工资咋就少了三块五了呢……”我爹马上就笑笑盈盈的迎了上去,搭讪着说,“正要跟你说呢,这月同事的母亲祝寿,做礼金用了。”我妈嘴上马上现出一个大大的“O”型,眼球似乎刹那间也停止了转动,好半天才嘟哝哝的道,“什么老不死的,竟值咱家送这么重的礼!”
也难怪她要生气,那时我爹每月的工资才29.3,光送个礼就花去他差不多五天的工资,换谁谁问。
这月,我爹照例给我妈送他的“月俸”来了,因为相安无事,所以这月的工资,理所当然的便留了个“全尸”。那天晚上,我妈似乎也想犒劳我爹一下,于是就在我和陈东明“熟睡”之际,老两口罕见的在隔壁就给我们表演了回翻云覆雨……末了,我听我妈说,“哎,给你说个事儿呢……”
“啥事?”听声音,似乎还倦倦的。
“东明大了,整天无所事事,我想,我想让他去当兵……”她一直忘记不了她那伟大的军人情结。
“等等吧,看学车的事主任能不能定下来再论……”
“那要等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你这‘花包谷’现在有多野,成天带着毛老四家毛戛戛,不三不四的,听说前几天,还跟范银花那随娘儿干上好一阵子呢……”
“哪个范银花?”
“还有哪个范银花,就前些年被揪出来游街的那‘白骨精’呗。”
“哦,记起来了,他咋干得过那个什么杨阿里,听说他之前还扎过人。”
“可不?被人一脚就踹翻在地……”
“没伤着哪里吧?”
“伤着?”我妈接着就冷笑了起来,“要伤着就没力气把女人带家里来了……”
“哪个女人?”
“没看清……那天刚出去的时候,“哧溜”一下就从马厩边一闪而过……”缓过劲,我爹似乎也回过神来了,余温未退的说,“你也别管得太死,咋说,孩子也到了知道点屁臭的时候。”“管他知道啥屁臭,过不了老娘这关,没门。”我爹说,“那先这样,过些日子你给东明他外公再支会下,这要真当成兵,就凭他在坡镇的实力,以后要在镇政府给东明谋个职,按理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妈说,“那是……要没我爹,你陈书欣指不定还在关家凹子挖煤呢。”
就这样,关小米最终也没成为我嫂子。
……我爹让陈东明学车的计划“顺利”落空了,听说关键时刻,主任把名额让给了食品公司的另一名同事。好在之前就曾有过思想准备,我妈马上就有条不紊的启动了她的第二套方案。秋天的时候,陈东明闷闷的爬上了一辆陈旧的军用卡车。人群中,我见他正反复的搜索着一双熟悉的眼——那是一双和关小米有关的眼。可就在几个来回之后,他便开始放弃了,可不放弃也不行呀,带兵的大兵跟着就一大耳刮子的来了,“熊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当啥球的兵……”这样,陈东明就跟着一辆拖着长长黑烟的军用卡车,去了一个叫小兴安岭的地方。
必须说,在范银花还没出现在我们坡镇前,我妈在我们坡镇,绝对算一等一的好手。当然,这里我说的好手,也绝非骂街和糟践自己的男人,而是专指模样儿长得好看之类。
可是,自范银花来了后,这一切,似乎就都跟着倒回去了。可倒回去也就倒回去了呗,干嘛还扯上我妈呢。据说,事情的经过,俨然是这样的:公元一九七五年,当坡镇人正聚在公社的敞坝,专心背着伟人语录的时候,范银花来了,孱孱弱弱的身体,黑白相间的碎花小衬衫,在落日的余晖中正投下一片光阴的余晕。纵使是那么风尘仆仆,可疲惫的脸庞,却难以掩藏一个外来女性成熟的风韵。
“嗨……请问,这里谁是支书?”
公元1975年,我们的范银花轻踩着落日的节奏,站在一百来人的公社门口,柔柔就开口了。
许是没听见,许是正惊讶于这外来女人成熟的美丽也说不一定,好半天竟然没人敢吱声。
“请问,这里谁是支书?”
“……我……”
“……我是来插户的。”
我们的范银花再次的开口了,藤状的行李箱往地上轻轻一放,紧接着就直起身,撩了撩她那好看的大辫子。与此同时,大伙儿这才看清,跟着范银花一起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这男孩,五官端正,可眉宇间却呈现出一股凶劲。
老歪最先按捺不住,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都还没背完,语录本一揣,一瘸一拐的就跟着上来了,学着范银花刚才的语气,“嗨,我是支书,敢问,你是谁?”
老歪的阴阳怪气,老实说把1975年沉闷的空气,搞得是那样的活跃。见事情要黄,老歪回过头,冲发笑的人们就瞅了一眼,“妈的,你们笑老子的毛,我不是支书你们是啊?介绍信……”话完,手便向范银花隆起的胸部抻来。人群马上就有人在小声嘀咕,“咦,这老歪,他咋可以浪个浪个样呢,这不一水儿的吃豆腐的心吗?”
正当大伙儿还没羡慕完老歪胆儿肥的时候,大家便真真儿的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循声望去,只见我们的老歪,此时正捂着自家的脑门,平衡着身子,死命要冲向那孩子。可瘸腿的老歪哪跑得过那孩子,只见孩子手里正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头,一溜烟往左前方跑去了。
“蜘蛛网蜘蛛网,快点弄些蜘蛛网,给老歪止止血。”大伙儿这才反应发生了什么事,骚乱着从四下的从门缝中寻找着蜘蛛网。这时,公社大门一开,仓管熊胖儿从里面拿着一绺蜘蛛网就跑了过来,准确的给老歪蒙在了头上。朦胧了双眼的老歪,此时好比川剧中的变脸,每抹一下眼中血丝跟着就骂了一句,“妈的,这小狗日的,老子……”
“老子今天绝饶不了你,呃……呃……”
范银花忙不迭声,拉着欲待追击孩子的老歪,“这位大哥,对不起;这位大哥,实在对不起,孩子还小,求你了……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血渐渐止住……
老歪揩了揩不时还在下滴的血清,继续“变脸”似的骂,“妈的,这小狗日的,老子即便想摸你妈吗但没摸着嘛,干嘛对老子下这么狠的手?”
这时,支书很快就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民兵小队长也屁颠屁颠的,“出什么事了,老歪?你看你那熊样,干嘛弄的像一川剧中变脸。说,不好好背伟人语录,还想不想干今晚的饭?”
见老歪不睬小队长的话,支书似有些生气,“谁干的?你们谁把老歪干成这怂样的?”
“嗨……支书,是这样,刚才老歪想冒充你,结果被她小孩用石块给扎了。”熊胖儿不无搞笑的说。
“妈的,你嗨个球,有话就给老子好好的说,怎么冒充我就被石块扎了?怪得很嘛。那我是货真价实的支书,是不是更该被枪打了呢?”支书转过身,看了看身材矮小的老歪,一脸的疑惑。
知道支书就在眼前,范银花便把开来的介绍信递了过去,“对不起支书,孩子不懂事,以后我会加强对他的教育管理的。”
“你是范银花?”支书眼睛马上一亮,“你就是来我们公社报到的范银花?哦,好……”也不说到底好在哪,“范银花同志,欢迎你到我们公社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走,马上跟我到公社,报到。”
于是,范银花就喊了声“阿里、阿里”,杨阿里探头探脑的,很快又从左前方折回,在支书的引领下,跟着他母亲范银花走了……
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时间,说说我妈和这范银花到底有啥渊源了。
那天,当范银花跟着支书走了后,人群马上也跟着散了。走到街心的时候,我们坡镇还有这样两个男人,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啧啧,这婆娘,哪来的,你看她那小骚蹄子样,我保证只一把,准能拧下一大把水来;另一男人说,可不?这下,陈书欣他老婆,可没法子比啰。”
这些王八蛋的,我敢保证,在那些失眠的夜里,他们一定将我母亲意淫了好几回。我妈虽正规,书香世家,可爱美的醋意儿照样先天固有。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经过我的家门。那天,我妈身体有些小恙,据说,是请假了。作为坡镇的一大美人,且不说父亲还在镇里谋着一定的职务,就单凭自己的男人在县的食品公司,请个把假,还不手到擒来?本来,那天她也好端端的正对着街心,梳理着她那好看的长辫子,可一听到二人的谈话,手里的梳子,也就跟随话音飞出去了,“你们两个王八蛋的,老娘长得好长不好关你的球事,你们操哪门子的心?”
两个男人顿时满脸通红,赶紧赔小心说,他婶儿,对不起了,我们正吹牛皮呢。有这么吹牛皮的吗,我妈说,吹牛皮,吹牛皮干嘛不回去以你妈为对象吹?两个男人似乎无言以对。我妈说了声“没素质”,门“砰”地一关,气呼呼就到屋里来了。
那时,我爹正在里间的小屋小寐。他刚到家,还不满两个小时。见我妈把瓢啊、盆啊弄得呯呯砰砰的,以为是刚才太投入,不小心又弄疼她了。讨好的问,“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又‘犯错误’了?”我妈见我爹那一脸的正经样,忍不住就露出她那难得的好看笑容,说,这次,倒跟你没关系了。就老玖家那两兄弟,刚才嚼舌根说,我又跟谁没法子比了。我爹这才松了口气,躺下,重新养神,只嘴里嘟哝哝的,“我还以为什么呢,你这一惊一乍的,早晚得被你整出点啥病。”
我妈马上就小鸟依人的伏在我爹身边,说,书欣,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了呢?我爹马上就吃醋的转向一边,“难看?怎么会?我看,你是不死心。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我妈生气了,“陈书欣,你别这么没良心,他王天一再怎么好,可我跟你毕竟是两孩子的人了……”我爹一听,马上也破天荒的跟着男人了一回,“是啊是啊,咋不是两孩子呢,可每生一个孩子,你申小霞哪次没把我老陈家的祖宗都好好的安抚了一回?”
这倒是的……
记得我妈生我那没养活的妹的时候,我和陈东明就在外面,听见我妈在里间正嘶声力竭的喊,“陈书欣,你个XX的,叫你别整别整吗你要整;现在吗……疼死我了……哎哟,哎哟……我艹你的先人哦陈书欣……疼死我了……”
按说这么高素质的人,本不该那么粗俗,可我和陈东明都知道,我妈对我爹,素有芥蒂。用现在的话来说,叫不来电。在坡镇,我妈喜欢王天一,那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因此也曾有人谣言说,陈东明是我妈跟王天一的孩子。理由之一:陈东明的出生根本就不足月,婚后仅七个月,我妈就生下了陈东明;理由之二:就在王天一参军的前三个月,有人亲眼看见,我们坡镇这两个出类拔萃的高中生,还在村子外面的草垛里“打滚”,可碍于我外公的关系,这事儿压着,没人敢风传。
陈流 昆明往事 之 1 油画 60×90CM
我是相当一段时间才弄明白,我妈为什么总忘不了她那伟大的军人情结了。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一个时代总会有一个时代的审美;就像一代人也总会有一代人的追随一样。可是,自从听到坡镇这些“地下”的民间传闻后,我就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陈东明了,这个性格有些“漂浮”的家伙,他到底还是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呢……
我的哥哥,陈东明,部队吃了五年的“闷甑子”饭之后,回来了。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曾经的女人——关小米。可他哪里又知道,就在他走后没多久,关小米就被杨阿里给“收”了。窝着火的陈东明昼出夜伏,“侦察兵”一般日夜“潜伏”在镇政府的门口,看情形,是想与联防队的杨阿里,做再次的交锋。可说来也怪,那段时间,联防队的杨阿里就跟事先得到了情报似的,一连几天都不没影。
我妈让我去找陈东明的时候,陈东明正张罗着他以前的那帮兄弟,在熊胖儿餐馆忘我的发飙,“德性,老子一定要拿下他杨阿里,老子一定要他在镇政府的门前,当众出丑。”我左顾右顾,为此还编了生平的第一个谎言,想骗他回去。可陈东明不但不听,还冲我不耐烦的吼了声“滚犊子”。我当然不懂什么是“滚犊子”,但好歹还能听懂一“滚”字不是,只好怏怏地站在一边,看他陈东明的脸是怎样在酒精的作用下,由青一道变成红一道的。最后,还是陈东明一曾经的哥们儿,隔着门槛给递了个话进来:说杨阿里跟着所长办差去了,要一月左右方能回来。陈东明于是就比划了个首长样的姿势,“妈的,怂了,一听这话这瘪犊子就怂了……来来来,喝喝喝……俺就不信俺一个东北野战部队出身的,会怕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老子照样削他你们信不?”
二十多天后,杨阿里不请自到,专程就来“拜访”陈东明了。双方在老玖家院子,遭遇。杨阿里前呼后拥,身边还跟着好些个“随从”,陈东明则孤家寡人,零零落落就只他一个。就我,也还是放学碰巧路过的。说实话,我这人对打架斗狠,本无兴趣。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军人嘛,什么概念?不就想看看陈东明,看看这个曾经野战部队出身的人,他是怎么一展雄风一雪前耻的?可那天一看那仗势,横竖觉得陈东明都有些怂。
杨阿里说,陈东明,听说你到处找我,说想削我,是与不是?陈东明沉默了会,看样子像在深思熟虑,好半天才不利落的说,哎,就想讨个说法哎,你杨阿里也特不仗义,干嘛趁我不在,愣把关小米给“收”了?我一听,鼻子都气歪了,乖乖我的个亲娘,这像一个“昼出夜伏”的人嘴里讲出来的话吗?心里这个恨呀,就甭说了。心想,这陈东明,压根儿就他妈一块烂泥,说白了,就是咱光荣的野战部队,也是很难把他糊(扶)上去的。要我,“蹭”一下就上去,不错,大爷就想削你,怎么的?大爷今儿个还不怕你人多,一起上吧,看爷是如何把你们这些瘪犊子,一个个全撂趴下的。
这事儿,兴许会失败,可虽败犹荣嘛不是。再说,他杨阿里今天前来,本身就犯怵,要不,咋还带那么多“爪牙”来呢?
听陈东明这么一说,杨阿里会心就对“爪牙”们一笑,“陈东明,你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关小米,有我帅,还是比我有能耐,你配吗你?别以为自己当了几年兵我就怕你,说吧,单练还是群殴,地点,你定。”
陈东明还是没有吭声……
这时,毛戛戛握着两个铁弹,“咣、咣”就从槐树那边走来,“东明,什么事,干就干嘛,谁怕谁?”
杨阿里鄙夷的看了眼毛戛戛,“毛戛戛,大家挨一起的哈,别以为我下不了手。那次抓赌,要不是老子从申所面前给你美言,你他妈早扛起桌子去所里了。”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不是?”毛戛戛面无表情,可手中铁弹,却照准杨阿里头上就死命扔去。杨阿里头一歪,正好扔在背后的木电杆上。“妈的,那晚追老子的是你吧,害得老子脚卡在杨传贵家砖窑,到现在都还疼,你他妈还好意思?”言讫,一记铁弹又要飞将过去。杨阿里慌得只顾护着自个儿的头,其余爪牙,则一窝蜂马上消失。看着惊魂不定的杨阿里,毛戛戛心领神会,说在这儿呢,软蛋,还他妈联防,你怕联老子的球,这要真把你砸死,老子说不定,还得挨上几年的班房呢……
杨阿里直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制服,说,毛戛戛,你小子不地道,刚才要不是我闪得快,恐怕现在就不是站着跟你说话了,我跟你小子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说罢,作势要走。陈东明一听,雄起胆子马上就追了上去,“姥姥,老子今天就要与你决一死战。”杨阿里且跑且骂,“陈东明,老子今天就先放你一马,你给老子当心着点。”
事后,从父母那儿得知:这陈东明自到了部队,一直扮演的是部队的饲养员。也就是说,陈东明,我的哥,这家伙在东北,整整喂了五年的猪。
难怪,我的个乖乖!
在我妈心里,她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一次,在送我返校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竟泣不成声的说,西明,你哥呢,我就不指望了,你呢千万要给我好好的读,妈这一口气,就全都指望你啦。我说妈,你能有啥气,我爹对你,好着呢。其实,也不知道我爹对我妈到底好不好,毕竟一个才上中学的人,能知道啥好与不好呢?不过,在我当时看来,一个男人,能全心全意去伺候一个女人,并把所有工资,全都一分不剩的主动上交,我觉得这样的女人,就该是个幸福的女人了。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幸福点,真的好低。听我这么一说,我妈当时就长叹一声,说西明,你不懂,如果一个人得不到她最心爱的东西,那你就是给她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思?那时,我老听不懂我妈说的那些话。也难怪,谁让她是我们坡镇少见的才女呢?要不是赶上特定历史时期,说不定,她比现在还过得荣耀呢。
那段时间,我的家里,也很不顺。先是我爹所在的食品公司,倒台了;接着是我外公——这个在我们坡镇曾左右逢源的大人物,仿佛一夜之间,就从人大主席的位置退居了二线。偌大一个受人敬仰的家庭,不可思议的竟出现了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架势。那时,陈东明也是整天东游西逛,加之昔日跟班又与之分道扬镳,没落日甚;倒是毛老四家毛戛戛,因为之前曾受过陈东明很多的恩典,故便一直念着他的好。二人经常萧条的拉着一双泛白的解放牌胶鞋,终日游荡在我们坡镇的大街上,情形赛似坡镇民间版的孤魂野鬼……
这样的情形,一直绵延到1985年。
那天,过不惯家中苦日子的陈东明,终于向我妈开口了,不过,仍然是像下命令似的,“妈,明天你必须给我搞点车费,我要上昆明去了。”那是他自东北回来,第一次叫妈并同她有礼有节的一句话。我妈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接下来,她又犯了替他张罗的毛病,“好端端的上昆明干嘛,东明,在部队你不是饲养员吗?我和你外公已商量好,等再过段时间,我们就去信用社给你贷点款,咱家也办个养殖业试试……”“喂猪喂猪,我在部队喂了五年的猪还没喂够吗,喂不起……”“哗”,一个土碗又摔碎在地。我妈一边噙着眼泪,一边又悄悄出去了,估计,是找我爹搬救兵去。
黄昏的时候,我爹回来了。因为所在的食品公司垮了台,所以他便重操旧业,重新回到之前的关家凹子,挖煤去了。我爹这人,素来乐观。一次,当我们坡镇人谈及他所在的食品公司垮台的事,我和我妈都以为他会受不了,哪知他一听,“球,好大点事情,想我陈书欣原本就是个挖煤的,能吃上公家十四、五年的轻巧饭,也算我陈家的祖坟冒回青烟了。”闲时,他常安慰我说,西明,这人吃三节草,三穷三富不到老;西明呀,没有咽不下的苦,也没过不去的坎,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忍耐。我说,爸,干嘛不把这些话告诉陈东明呢,你看他一天到晚总毛毛糙糙,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样子。我爹说,他呀,天性使然,你哥东明,他是被你妈……惯坏了。
见我爹回来,我妈便吩咐我给他打洗澡水去。陈东明呢,在一边阴沉着个脸,看样子,比我爹还爹。我抬水进屋的时候,不小心溅了点在他身上,这小子,抬腿就给了我一脚,我一个趔趄,一大盆水就当场掼翻在地。我火了,抓起地上的木盆,马上就飞了过去,他将身一闪,没砸着,盆子散成了好几块。我冲过去,大声说,“陈东明,我受够你了,白天你摔瓢摔碗,这家谁借你的米还你的谷子?”但我哪是他的对手,陈东明,我的哥,他大我,整整五岁。我很快就被他摁倒在地。见外面打了起来,我爹穿着个裤衩就出来了。他拉了把陈东明,没拉开,还被他粗鲁的甩了下。我妈急的一下就跪在陈东明面前,“东明,他是你弟弟,他小你那么多,你让着他一点不行吗……”看,这就是我妈,明明是陈东明的错,却非把我说成一幅无理取闹的样子。但这一切,陈东明他根本就不领情,还冲着她大声的吼,“是了,在这家里我始终是个外人,陈西明,这小狗日的才是……才是你们种。”我爹马上抽了他一大耳光,“混蛋,谁说你是外人,谁说你不是我们的种!”陈东明红着个眼,样子就跟疯了似的,“还用我来说吗,现在谁不知道,我是这女人和王天一的种!”
我妈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一下就晕了过去,陈东明却不管这些,绕过她身体,径直就走了……
我妈与范银花的第一次“交锋”,始于197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
那时,我妈也还是公社的领读员。领读员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教读,其性质,相当于今天的教员。那,为什么要在社员中间设个教员呢?原因是我们坡镇人,多半都是些“睁眼瞎”,能识文断字的,即便找来下种,恐也找不出几个来了。我妈是我们坡镇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加之外公又在政府做着事,所以这领读的活,这些年便理所当然的落在了她身上。话说,这领读,是件特让人眼红的活,每天可以不出工,只需在社员出工、放工时教上半小时的伟人语录,就可拿到同社员一样的“工分”了。
那么,“工分”又有什么用处呢?这“工分”的用处,可大了去了。小而言之,它是一个家庭勤劳与否的一个量化标准;大而言之,它直接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吃饭和用度。那时的情况,一般是这样:生产队收获了粮食,先从里面提出一部分来作为国家的公粮;然后再留足第二年的种子;最后才按每个人“工分”的多少,进行分配。正因为如此,所以那时每家每户,基本都有一本用于劳动登分的册子,叫“公分册”。长大后,我所见过的“公分册”,应该是这样:黄色,牛皮纸,制作也比较粗糙;封顶印着“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一伟人论断;接下来分别是“XX年度”、“第X号”和“姓名”这样的字样。
那时我还小,尚不足四岁;陈东明呢,前面已经说过,他大我,整整五岁。因此他跟我,基本不属同一类人。当然,我妈也从不指望他来照管我。我还记得,那天我妈带着我到公社敞坝的时候,大伙儿随身的“红宝书”都还没拿出,支书带着范银花一前一后的就来了。我妈不屑的打量了眼前这女人一眼,字正腔圆的就开始了一段颇为精彩的开场白:“社员朋友们,请跟我读,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怕……”
多年以后,当我静静地坐在公社的敞坝前,想起我妈这“教员”生涯的最后一句话,她竟是那么真实、清晰,甚至充满着嘲讽。可又有谁知道,这其实是我妈向范银花发出的一个颇具挑战性的信号。遗憾的是,这信号发出没多久,它就生生被支书用最委婉的方式给“屏蔽”了。支书说,“小霞同志,从现在起,你不用再领读了,这领读的活,就交给范银花来吧。”“为什么……?”我妈说,“她范银花来领读那我去做什么?”支书笑得像充满无上的关怀似的,“小霞同志,别急嘛,鉴于你目前的情况,把个孩子拖起,书欣呢又在食品公司,这领读工作又那么劳心劳力,所以……”他振了振嗓子,“经党支部研究决定,从今天起,给你换份比较轻松的工作——去一小组登分。有什么意见,请保留;同时,我们也会把这决定,上报给镇党委……”他特别的强调了“镇党委”仨字,言外之意等于在告诉我妈,这决定就是到了你老子那儿,我也是不怕的。
我妈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岂不知这里边存在着一定的猫腻?风闻最近范银花和支书正“走得紧”,思忖再这么僵持下去,结果只能让自己讨更多的没趣。于是顺势一推,说,“好,我谨尊重党总支的决定,但如果镇党委什么时候还需要我这个领读员,我还是可以随时服从镇党委安排的。”她故意把镇党委愣说成了党总支,目的是想给支书再次提个醒。见支书仍没收回成命的意向,便皮笑肉不笑的对范银花说,“范银花同志,请接‘红宝书’。”范银花将饱满的胸脯微微向上一扬,昂然的道,“不必了,社员朋友们,请翻到第53页——请跟我读,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现在世界上的形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社员朋友们马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识得一点文化的人还趁机翻到了第53页,“咦,神了,这婆娘,还真一字不假……”人群里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我妈觉得她和范银花的这一轮较量,已宣告自己的失败,带着我悻悻的就离开了。
杨阿里是陈东明的死对头,这是坡镇人都很明了的事情。郁闷的是,为什么杨阿里每次见到我,都总会那么客客气气?按说,以我们两家那关系,他杨阿里见我能不给我甩脸子,就算够客气的了,干嘛还对我这么恭恭敬敬的?莫非,这小子有未卜先知之能?这可骇人听闻了。要知道,那时我才是一个高三学生,根本看不出今后会有啥出息;再说,就那次,就在他杨阿里快要下车之际,我还仗着身边有几个铁杆兄弟,就指着他脑门挑衅道,“杨阿里,老子早晚要收拾你……”那时,跟着他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估计,也是他们联防的,想冲我动手,但被杨阿里制止了。杨阿里说,“算了,小敏,我和他之间,有点小误会。”小敏便戏谑的对杨阿里说,“什么,误会?我看你小子,该不会又抢了人家女朋友了吧?”杨阿里说,“开什么玩笑,我和他相差那么多,咋可能……”
瞧,在周围人心中,他杨阿里就那么个人。不仅仗着他妈卖X来的那点关系进了镇的联防队,还仗着自己是联防队员这皮,到处寻花问柳,“祸害”周围未婚妇女。这不,听说最近要结婚了,也好,早结,好早让周围妇女获得解放。而我爹一听说杨阿里就要结婚了,还听说这婚配之人不是之前的关小米,激动得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妈劝他不要瞎激动,说陈东明现在是啥想法都不知道呢。他不听,马上一厢情愿的就给远在昆明的陈东明写了封信,信的内容,据他后来的复述是这样的,“东明,听闻杨阿里就要结婚了,对象好像不是那个什么关小米,我看你那事儿,能成……”我记得我听了此事后,横竖总觉得滑稽。无奈,一切均已无可挽回。一星期后,陈东明回信了,事儿,还真像我妈所预测的那样,只是其火力覆盖的范围,还殃及到置身事外的我妈。只见陈东明信上是这么写的,“老者,你也太小看我陈东明了,告诉你,我陈东明到目前为止,还不习惯别人用过的残汤剩水……”有着“残汤剩水”之嫌的我妈一看,气得差点又背过气去,都说自己是造孽,要当初一狠心做掉这死没良心的,何至于让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气自己?
不过,陈东明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时间是在杨阿里婚后的三个月左右。那天,我们坡镇的人便真真儿的看到,陈东明带着一个满头金黄的“卷发女”回来了。这世间之事,原本就那么微妙。陈东明时尚的挽着“卷发女”刚一下车,碰巧就遇到了他那曾经的恋人关小米——准确地说是很无奈很憔悴的关小米。陈东明一定是想在关小米面前,摆出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谁知这关小米一见,不但不予艳羡,反而还“呸”了一声,“妈的,昨晚做梦还真准,今儿还真碰上‘卷毛狗’了……”有几个好事的小青年,也趁机在一旁添油加醋,说“是呀是呀,在老子们面前装什么外国人……”“卷发女”一听,像跟陈东明事先就有过什么“密谋”似的,马上就冲过去,对着关小米就是一顿好打。关小米这期间,估计也是有气儿正愁没地方撒,所以这发挥嘛也还算基本正常。于是,两人便你一耳光我一耳光,把我们坡镇的空气扇得是异常的火爆。
杨阿里们赶来的时候,两个女人还在地上激情的翻滚,呈胶着状态。见曾跟自己有过无数一腿的关小米,正跟一陌生女人“胶着”在一起,杨阿里就故意摆出个拉架的姿势,拽开并抱住了渐占上风的“卷发女”,实则给关小米以更多的机会。然后就见我们的关小米,正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的踢在了那个“卷发女”的身上,尤其那最后的一脚,正好踢中了“卷发女”的下身,“卷发女”顿时疼的哇哇乱叫,陈东门(明)……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是不是男人,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把你的女人打死!
这陈东明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勇气,按以往,他可不是这样儿的。只见他很快冲了过去,抬腿就是一脚,踢开了正猛攻“卷发女”下盘的关小米,然后又一转身,一拳又击在了杨阿里的脸上,肿着腮帮子的杨阿里此时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抱什么“卷发女”,手一松,跟着就倒向了陈东明;其他联防一看,瞬间也蜂拥而至……
陈东明毫无怯色,左躲右闪,且从腰间抽出了小刀,朝着迎面而来的杨阿里,径直就刺去……
没人知道陈东明会变成这样子……
那段时间,我刚高考完毕,正在家里等通知。等我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杨阿里早也瘫倒在地;胸前的制服,已被自己殷红的血液染红;其他联防成员,此刻正抱着已杀红眼了的陈东明,只听他在不停的叫喊:“杨阿里,老子今天要杀了你……”
可此刻,哪还有他陈东明逞凶的机会。俗话说三拳难敌四手,好汉还架不住人多不是。可联防队中就偏偏有这么一人,不他妈仗义,趁着陈东明被两个联防抱着之际,对着陈东明胸口,狠狠就是一击。我见陈东明的脸马上抽搐了下,手中的刀也跟着掉在了地上。正当那人还要对陈东明动手的时候,我大喊一声,“住手……”
“敌人还不杀战俘呢,你们怎能对一个已丧失抵抗能力的人行凶!”
“他是战俘吗?”那人回过头,乜斜了我一眼,“请你看清楚,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伤我们联防的人……”
这时,我看清了,妈的,这不上次在车上,想和我动手的那个小敏吗?也许是救哥心切;也许,是血管正流着二分之一的血液也说不定,当下,我也无所畏惧,说,“不管歹徒也好凶手也好,总之,他现在已丧失了抵抗能力,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那人马上给了我一记漂亮的耳光,“违法?老子就是法我违什么法,你给我滚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空气也越来越凝重,杨阿里死狗一样,只时不时在地上蠕动着身子,表示自己还喘气。我看了一眼陈东明,这家伙,他终于没向我喊出那句操蛋的“滚犊子”。那一刻,我见他脸上,正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依赖和信任。我心下一热,马上就拉开了架势。这时,申所带着几个“正版”民警就赶了过来,“妈的,你们这帮狗杂碎,该是皮子又痒了,”然后手一挥,“统统给老子带到派出所去。”
其余则七手八脚,把杨阿里送进了卫生院。
杨阿里最终还是没死成……
这小子,别看平时多神气,可要真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用陈东明的话来说,就怂了。说实话,那天,那刀不过才伤及他腹部0.7公分,离核心位置,还早着呢。而我们之所以会看到那么多血,全是刀锋划破肌肤所致。不过即便这样,这事情的严重,也还是足以让他陈东明好好的喝上一壶的。当晚,派出所在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并作了相关笔录,连夜就把陈东明送到县的看守所去了;我呢,因为申所的及时出现,所以这架嘛也算没打成,在派出所呆了一晚,第二天就被“遣送”回来了。
我爹知道陈东明被送到看守所后,第二天马不停蹄的就跑到了县城。凭着多年县城建立的人脉关系,老小子硬是上蹿下跳,打通了法院的各个关节。因为没出人命,所以法院也就允诺双方私下去协商解决。我爹拍着胸脯说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小打小闹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愿承担一切医疗费用。二十多天后,正当一家人高高兴兴、等着陈东明从看守所回来之际,昆明上边,却向坡镇的派出所通报了一则消息,说陈东明目前正涉嫌参与一宗数额较大的盗窃案,望基层派出所,能协助将其抓捕。消息传到县城,法院办事人员也就抱歉的向我父亲摊了摊手,表示这事他已无能为力,并还雪上加霜的告诉我父亲,如果数额较大,那数罪并罚,陈东明最少得呆四五年的监狱。
之后,跟着陈东明一起被带走的“卷毛女”,也来我家了,她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本地口音,说话明显像舌头在打结。我爹问她陈东明在昆明的一些近况,她说不晓得嘞,“我们也是在工地认识的嘞……”我爹便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说,陈东明不是在“一窝羊”保安干得好好的吗,咋就又跑到工地那边去了?“卷发女”说我也不晓得嘞,我和他认识还不到半年嘞,老板在工程快要完工之际,就卷款逃跑了嘞……说实话嘞,陈东明真很男人嘞,他说他即便讨口要饭,也要养活我的嘞……我爹忿忿的说,“是的嘞,陈东明是很男人的嘞,不过等段时间判决下来,你和他一起去,他在牢里养活你的嘞。”
那个饶舌的女人,她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本地口音,于日落时分走出了我的家门。我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生不忍,对我爹说,“书欣,留下来吧,哪怕……就一晚。”我爹说,留什么留,半年不到就“拉”(困)在了一起,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是我见过的我爹发得最大的一次脾气。我妈这时倒也知趣。老实说自打这陈东明下地,就没让他省过一次心,所以这次,她就忍下了她那偏执的“大小姐”脾气,冲我嘴巴一努,示意我送她一程。
那时我们坡镇,还幸存着本镇唯一的一家旅社。旅社的对面,是一个大约两百见方的天然池塘。每年的夏秋之际,常有一些荷花的香气,顽固的穿过杨阿里家的那条巷子,“有特殊想法的人”想招呼客人,就说去“荷香”吧,那儿安逸。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安不安逸,主要是因为“荷香”那儿,常年居住着一个妖艳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杨阿里的母亲。多年前,这个不一般的女人,她凭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条件,抢走了我母亲“领读员”的活计。索性这事儿没干多久,上面就下了通知:从今以后,大家可以不背“伟人语录”了。为此,我妈竟生出了好多的感慨,说还真是苍天有眼,这范银花,终归还是没蹦跶上几天。可接下来,杨阿里的母亲,也不知使用了什么招式,从支书手中,硬生生就拿过了集体的马棚子,并把这个临时“圈马”的马棚子,改成了圈那些男人的小旅社。其实也不在乎啥旅不旅社,主要是想正大光明的找个说话的伴。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那天要不是因为那女人,要不是天色已晚,我才不会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一路上我是左想右想,该把她送到哪儿才合适。亲戚家吧,不行,不太容易说明问题,再者,也远;寒暄两句就走吧,不厚道,也不是一个即将上大学的人能干的事。最后一狠心,得,就赌一把,我就赌杨阿里母亲自初、高中以来就没见过我。想到这,我冲那女人就喊了声,“哎,等一下……”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哎?哎什么哎……我知道你是小西门(明)嘞,你应该叫我嫂子才对的嘞……”她说话的口音,委实难懂,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老管我叫什么“小西门”,因为那时,我还真不知道昆明有个地方叫小西门的。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并附带一个夸张的手势。她笑了,露出一口洁白且好看的牙齿,“我可以说普通话的……”她说,“因为担心家里人说我装样,所以就改说本地话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现在天也黑了,车也没了,只能边走边瞧嘞。”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还是明显带着一定的外地口音。我说我送你去旅社吧,她有些喜出望外,问这镇上旅社在哪?我说就前边吧,看到没,穿过前边那条巷子,就该到了。她说你也不是很熟是吗?我说不是,我们下街的人,很少跑到上街来串门。
“但可得先说好,到了之后,你不能讲话,一切都必须听我的。”
“为什么嘞?”
“想住旅社就别问那么多为什么?”“我说,“如果有机会,我自会跟你解释……”
……杨阿里母亲果然认不出我,见我俩一到就热情的张罗我们看房间。而且,上楼时候,还不忘给我们介绍,“夫妻间,很划算的……你瞧,这垫单,这被面,全是今儿才换上的。”我脸马上一红,说没事,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一会儿,我还得出去一趟,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杨阿里母亲说没事没事,你哪时候回我哪时候给你开门。哎哟你们这两夫妻,哎哟你看你们多恩爱,我家阿里要见你们这样,一定羡慕的要死。那女人一听,马上就“啊”了一声,我慌忙掩饰道,“啊”什么“啊”,老人家嘛话多本就很正常,你就别不好意思了。然后,用眼神不停地向她示意,她马上反应过来,且明白我为什么不让她开口讲话的原因了。
杨阿里母亲出去的时候,我给她当晚住宿的费用。她推辞说不慌不慌,明天再给也不迟。我说明天我们早车,到时就不惊动你老人家了。她笑说也是。出去时还没忘给我们把门关上。
杨阿里母亲才一走,那女人就尖声的道,“小西门(明),敢情你这是把我往虎口里送?”我说那咋办,总不能让你露宿街头是不,要这样,以后我咋向陈东明交代呢?
为尽可能的把事情做得真实,我和她在小旅社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想着还得回去向父母复命,我对她说,“就这样吧,你安心休息,我还得想怎么回去圆这个谎。”
那是这辈子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自打陈东明出事后,我爹性情也跟着大变,成天滥酒,偶尔,还发点酒疯。这不奇怪,为了这个陈东明,我爹我妈过了差不多五年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五年之后,直到陈东明亲爹与别人真正牵手,我妈这才狠下心,决定跟我爹老老实实的过日子,这就是为什么他陈东明会大我五岁的原因了。
七月半那天,也就是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三天,我和我爹在门外烧那些给先人的纸钱,我爹拍着我的肩膀、红着眼就对我说,西明,知道为啥我管你哥叫东明,管你狗X的叫西明了不?我不耐烦的说不知道。因为,我对他口里出来的那“狗X的”仨字过敏。我妈则发觉他接下来可能会发酒疯,就故意把我支开,说,西明,去收拾下东西;明天,还早车呢。我爹马上就一通粗话,“妈的,咋啦,我跟我亲生儿子说说话咋啦?东边不亮西边亮,东边不明西边明,‘嗝’……”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马上……马上就他妈一处都不明了……”
我妈一言不发。最近,她总是这样,尤其在我爹喝了点酒之后,她就更加的小心翼翼。不过,看得出她正很纠结。我见她像下了很大决心,最后才艰涩的开口,说“是了,谁说不是你亲生的了?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但我求你……求你在西明走后,不要再喝那么多的酒,好吗?”
我爹那么一个“伟岸”的人,听了这话,马上竟泣不成声,当着我陈西明的面肉肉的就叫了声“小霞……”而以往,必须是申小霞长申小霞短的。我一听,顿觉全身肌肉当场就“激灵”了下,感觉老大的不自在,不过,老实说还可以。于是就对我妈说,妈,那,我去收拾东西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我妈正对他说,你呀,当着孩子的面……
天亮的时候,我坐上了离开我们坡镇的第一班车。必须说,这不是我的第一次离家,可我的心情竟会那般的沉重。六年来,从初中到高中,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走得是那样的淡定与义无反顾,可这一次,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不舍了。车过卫生院的时候,我还在不停的回头,我还想再看看那两张熟悉的脸,那矜持的表情和那送别时无声的眼神……那一刻,我甚至伤感的想起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古句。是的,闪在我眼前的,除了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和土地,还有那些曾经深刻的、美好的事物,它们都将与我……与我再次的告别。我在心里默默的念到,别了,家乡;别了,亲人;别了,我曾经爱过和恨过的,所有的一切……
陈流 礼赞·大地 之1 油画 150×110CM
……车到县城时,我顺道去看了趟还没下判决的陈东明。这是走之前,两老特意交代的。
他很无助……
短短一个月的监狱生活,让一向健谈的他变得如此缄默。我见他那剃光的头上,竟还残留着一些尚未褪去的淤青。估计,是号子里那些狱霸干的。这本正常,各行嘛毕竟有各行的规矩,监狱,自然也不例外。为了不加重他的思想负担,我故意装得很有些轻松,说还好吧里面?他说能好吗,要不,换你来试试?我说,这,就答应不了你了,今天是路过,特地来看你。他瓮声瓮气的,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一个窟窿两个眼?说吧,考哪了?我说,云大,打算读政法系。他说,好,就知道你小犊子准会有出息。哎,问你个事,那晚,你怎么敢把你嫂子带到杨阿里家里?我说你以为我想啊,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呗;再说,他杨阿里不是还躺医院里吗,我就赌他老娘这些年来从没见过我。
“咦,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她已经来看过我了……”
“妈的,老子这一生,咋总爱遇上一些只配错过的女人?”
那是那天,他说的话中特有水平的一句。“这号子,还真他妈不是人呆的。”他的话开始像往常一样多了起来,可我却分明看见,看管的脸渐渐有了些异样。一定是探望的时间快到了。我赶紧刹住了他的话说,“得,这还刚开始呢,还哪跟哪?再说,到哪个山头就得唱哪首歌,这要犯了事,就得接受政府的管教不是?”他说,“当然,这段时间我也想很清楚了,我这是——冲动的惩罚……好吧,我也不跟你扯那么多卵蛋子了,反正书也没你读的多,不过,说什么也得感谢你,感谢你这段时间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再次打断他的话,“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别扯了,我是你兄弟。”
听我这么一说,他竟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对,西明,我们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亲的兄弟……”
我说那就啥也甭说了,“哥,我都叫你亲哥了还不行么?”
时间不断的在向前推近……
公元1986年的一个秋天,当杨阿里们小分队摸黑进入镇西头的时候,罗老二家的几个妹伢,正蹲在地上刨着几个刚煮好的山芋……
老大今年十岁,要懂事些,抱着还不满两岁的妹妹,小大人似的就教训起了老三,“三妹儿,你给爸妈们留着点哈……”三妹儿却“咕噜”一声,吞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个山芋;二妹恼极,抬手就给了旁边的三妹儿一个嘴巴,“短命儿,一会儿不晓得爸妈们回来吃啥子?”四妹子却木木的站在一边,对着她三姐专心的咽口水,见三妹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半天也一动不动,就赶紧着急的喊,“老大儿,三妹儿好像被卡住了……”
老大抱着五妹从床上就走了下来,看也不看,抬腿便是一脚,“小母狗,哽死算了。”三妹儿一个踉跄,掼倒在地,口里的山芋,恰好也被这力道适时的掼了出来。“哇”的一声,哭着就跑了出去。
杨阿里们的小分队,也就是这个时候赶巧进来的。领头那人,“皇军”样的从包里拿出了几颗糖,“小妹妹,给我说你爸妈在哪,这些糖就是你的了。”罗老二家二妹隔着火塘就嚷了声,“昂,三妹儿你说昂,说了看爸爸不打死你。”三妹儿便摇了摇头,一个劲只顾咬自家的唇。“皇军”见三妹儿没意思开口,便把目标又锁向了旁边的四妹子。四妹子人倒爽快,说话跟抖豆子,“我不跟你说的,我不跟你说的,我爸妈根本没在楼上的柜子里。”“皇军”一听,心领神会,向其余三人一挥手,“妈的,上去,把狗x的拿下。”几个家伙簌簌簌就爬上了罗老二家炕楼,“罗老二、欧世会,出来……妈的,你家姑娘都说你们躲在柜子里了,快点出来,听见没有……”半晌不见动静。其中一人最先沉不住气,柜盖儿一掀,电筒纷纷往里射,“咦,小敏,怕有个啥子哦,哈哈,你上当了……”
那个状似“皇军”的人,正是我们坡镇新崛起的“计划生育”骨干——小敏。此刻,他也正纳闷,妈的,这撒鹰的人,还反被鹰啄了?正当气恼,楼下阳沟那儿,却分明有了些异样的动静,然后就听罗老二家老大儿在楼下喊,“爸、妈,你们快跑,小分队的来抓你们了……”小敏这帮人一听,马上“噔、噔、噔”又从炕楼上下来,后门一开,电筒光齐刷刷地,“妈的X罗老二,老子们拿你好几个晚上了。”
罗老二这时已身在土墙之外,正拽着婆娘欧世会的手焦急的喊,“高点,死婆娘,再高点……”婆娘腆着个肚子,喘着个粗气,正向三米多高的土墙上奋力地抓去。无奈负荷太重,加之又是一个女人,哪有罗老二那死鬼身手那般敏捷?无奈,只得对着墙外的罗老二喊,“死狗x的快跑,你就别管老娘的了……”罗老二撒手就骂了声“死婆娘,死无一点出息,老子管不起你的了……”小分队们推推搡搡,马上将罗老二婆娘绑上。
“轻点轻点,你们怕不是X养的啊没见老娘正怀着吗?”罗老二婆娘气定神闲,“不就办个结扎手术吗,还会有生娃娃老火?”小分队一人见其态度嚣张,抬手就想打人。可一看罗老二婆娘那模样,手没伸出自个儿就先软了。这女人,唇红齿白,皮肤白嫩,多年的农活,竟没将其身上的妩媚抹去。
“看啥子看?赶紧把人带到车上,交给阿里好好的看管,我们马上再去趟刘富德家,听说狗x这几天正给他姑娘吃定准酒……”小敏说。
“人家姑娘吃定准酒,此时前去怕不太合适?”
“你晓得个XX,现在不去,镇政府下达的指标怎么去完成?再说,还有罚款那事。走,赶紧把人送去……”
杨阿里此时却在车上惬意的打着盹。
这狗x,以极小的代价,终于换来了一个极大的太平。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后,他自个儿倒啥事都没有,就苦了这莽莽撞撞的陈东明,连二赶三后又数罪齐罚,为此便摊上了五年的牢狱之灾。这不,这次突袭镇西头,因为考虑他才从陈东明的火线上下来,所以小分队便“人性化”的安排他开下车,以负责后勤方面的接应。
见众人绑着欧世会过来,狗x两眼直勾勾的便又“瞄”上了。欧世会道,“看什么看,这镇西头,像你这么动歪脑筋的可多了去了。”
杨阿里讪讪的笑了声,“笑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在看你?”欧世会被他这么一抢白,一时竟对不上词来,无奈之下,只得转移话题说,“开门啊,开门让老娘来坐坐你们这了不起的小包车……”
小敏们刚走,杨阿里就对着这个自称老娘的人打趣的说,哟嗬,还嫩蒜得很嘛,干嘛还自称老娘?罗老二婆娘说,嫩蒜个球,娃娃渣渣一大堆了,还嫩?杨阿里这厮,天生就一顺杆儿溜,见欧世会从始至终都这么放纵,心里呀那个,就甭说了。隔着坐凳,马上就掐了把欧世会的粉脸,讨好说哪有的事,你要是我婆娘,哪个狗娘养的才舍得让你上这“刀山”?欧世会说,你就别给老娘专拣这好的说,要知道这打情骂俏,还分个调调儿,你啥时见过有这么整的?你要真有本事,就给老娘我松开,咱俩该咋个咋个。杨阿里一听,也对哦,要真这样了,还跟强奸有何分别?松绑就松绑,难道我还怕你一个女的不成?
绳子一松开,杨阿里就恶鬼一般,扑了过来。欧世会说,慢……想整也可以,不过,老娘可得有个条件……
杨阿里恼极。妈的,还条件,之前你要敢说条件,老子瞬间就把你办了你信不?不过要重新捆上,已然不行,弄不好羊肉没得吃还反惹一身臊。于是就火急火燎的,啥子条件,你说?
欧世会道,我跟罗老二生了五个姑娘,号称——“五朵金花”,这左邻右舍有谁不知有谁不晓?你们连“纯女户”都这么做,莫非是想让我罗老二家绝了香火?
杨阿里说你就别扯犊子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直接说条件……
欧世会道,爽快。那事儿以后,你必须放我走。罗老二这绝狗x的说,老娘是一肚皮的姑娘,老娘就偏偏要给他生个带把儿的。你看,老娘这肚子已四五个月了,现在再去结扎,跟害命有什么区别……
怎样,干还是不干?
杨阿里说,你以为老子是个闷脓包,老子要“奇袭白虎团”的时你鬼吼呐叫,老子还不被你这周围的老乡抓个盆满钵满?
不干!
欧世会说,你他妈本身就是个闷脓包,你不懂把老娘的嘴先堵上然后才干吗?这么一说,倒合了杨阿里这狗日的心意。杨阿里道,那好吧,就按你意思这么办……
正当小包车摇晃得很是厉害的时候,车子“嘭”的一声,一块石头碰巧就砸在后面的备胎上,慌忙间,杨阿里“子弹”赶紧回撤,这胯下的家伙什,也跟着识趣的耷拉了下来。然后听见有人就边跑边喊,“杨阿里,你个绝狗x的,老子这辈子跟你没玩……”悲怆的声音在崎岖的小道间,越传越远……
杨阿里提起裤子,遗憾的对欧世会说对不起;此时,欧世会眼中,已满是泪水。只听她恨恨的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希望你能遵守之前的约定,不然这辈子,老娘绝不放过你。杨阿里沮丧的挥了下手,“别说了,再不走,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看着远处电筒光渐走渐进,杨阿里便开始假装大喊,“小敏小敏,欧世会跑了,你们快点拿手电过来……”小敏们押着刘富德气喘吁吁就赶了过来,干啥子名堂,咋个女人也看不住?杨阿里也故作生气,你怕说个球,烂婆娘说要撒尿我能不让她去?小分队中一人疑惑的,咦,阿里,该不会是把人家咋个了然后放了吧?杨阿里说,你小子要这么说我还真没辙,老子现在连老母猪都操不起还想去操糠?言外之意,自己精力,也是颇为有限的。小敏素与阿里私交甚笃,当下劝开道,都别说了,不就白忙活半晚上吗,早晚,定将这臭婆娘法办。
“车震”之后,杨阿里心里一直就很忐忑。霜降那天,罗老二不“请”自到,自个儿找到镇政府来了。据说,是来找他婆娘欧世会的。镇政府同志说,罗老二,别撒泼哈,你婆娘半路跑了你会不知道?再啰嗦,再啰嗦立马把你狗x给办了!
罗老二说,同志,你可别吓唬我。计划生育是国策,这,我是很清楚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是我们中间哪个人的政府,这,早在文工团的时候,我也是很清楚的;可说齐天道齐地,你们总不能把我两口子一起都办了吧?再说,我婆娘是被你们抓走的,你们究竟把她咋个了,这人是死是活,总得给我个交代不是?
镇政府人一听,在理呀,人家罗老二说的可是依理依法的,那我们还有啥理由去找人家岔子呢?末了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对不起对不起,但老二哈,如果找到了欧世会,你们这手术,还是要做的。”
“做,当然要做!必须要做!”罗老二斩钉截铁的,“只要你们把我婆娘找来,不用你们抓,我主动来,反正政策又不是执行我罗老二一个。”
公元1987年年间,由于警力的不足与“计生”工作实施的难度,杨阿里和小敏们,历史性的便在我们坡镇风光了好几阵子。那时,一旦遇到那些哭得住不了口的孩子,父母只需说“别哭!再哭,杨阿里们就要来了……”孩子便会识相的闭住了任由巴掌咋打也闭不了口的嘴巴。可说去还得说来,由于长期的“四面树敌”,有着“联防”和“小分队”双重身份的杨阿里们,有时也难免会招致村民的打击和怨恨。一次,杨阿里也私下对小敏说,小敏,“小分队”这活,我真他妈不想干了。小敏摸了摸杨阿里头一把,诧异地,“不会吧?好好的说什么胡话?要知道我们这活,多少人挤破脑壳都挤不进来。”杨阿里说小敏你不知道,我他妈成天被这镇上的人骂,这骂来骂去,估计,都被骂出问题来了。小敏笑得当场满地打滚,“阿里,你他妈也太逗了吧,诅咒要有用的话,还拿我们这些联防来干啥子?”杨阿里一脸的认真,且赌咒发誓的说,“真的,小敏,哪个狗X的才骗你,我那东西,现在连竖都竖不起来了,每逢那事,我老婆就把我从身上推,说我他妈根本就不是男人……”
小敏父亲是一中医,闲暇跟着父亲抓药,也略知些药理。说憨豆,你这可能是阳痿。可据我所知,只要你阿里出现的地方,但凡具备一点雌性特征的动物,都会对你退避三舍,说你阳痿,打死我也不信。杨阿里一听,差点掏心窝子,说小敏小敏,我俩啥关系,要冲别人,我还不好意思说呢。小敏说那我就不知道了,阳痿这情况,原因多的是,有时意外受惊,也会这样子的……杨阿里听了,更加沉默不语。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小敏照例起来晨练。一套“小洪拳”还没打完,羊角岩那边的村民就过来了,一个个还刀是刀棒是棒的。小敏想,这是镇政府,谁他妈敢在这里造次?当下也没在放心上。为首一人,当先提着一块板砖就走了过来,问,谁是小敏?小敏先将自个儿头左歪歪,然后又右歪歪,末了还把一身骨骼弄得咔嚓咔嚓的,说我就是,找我什么事?那人二话不说,照准小敏头上就是几砖头;其他村民,也跟着瞬间蜂拥而至。可怜小敏喊都没来及喊一声,血就蚯蚓似的爬满了一地。适逢政府一办事人员打水路过,才喊了句“住手,你们干啥子”,就被羊角岩村民追着窜进了办公室。眼看事情不妙,办公室一人马上拿起了电话,“喂,派出所吗,不知哪里来了一伙人,正围攻镇政府,你们快来,晚了怕出人命……”
杨阿里跟着派出所的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多数羊角岩村民,已作鸟兽散,唯剩为首那人还伙同几人,站在只剩半条命的小敏旁边恶狠狠的嚷,“妈的,老子才见过你,官渡的‘东北帮’都被老子追得满大街的跑,老子还怕你一个小小的‘二派’?”
这时,宋所提着小枪就走了过来,问,谁打的,妈的,是谁打的?为首那人,不屑的就拨开了宋所的手,“哟嗬,谁这么大火气,申所呢,申所调哪儿去了?”宋所抬手就一枪筒子,血从那人头上马上流下。其他几人,欲待动手,跟着宋所来的就纷纷亮出家伙什;只听宋所朝天就是一枪,“妈的,今天谁敢动,老子就弄死谁!”为首那人,当先抹了把血脖子,示意其他几人都别动,说“同志,我们今天来,只想讨个说法,哪知这人竟出言不逊,还问我们想咋整,于是才发生了这点不愉快的事情。”宋所说,啥子事情都给老子先到派出所再说,来,统统给老子铐走……
随后事态查明:为首之人,是羊角岩韩老九之子韩鑫仁。因为之前小敏们去抓韩老九的时候,扑了个空。眼看这季度指标又将不能完成,小敏自然也就非常上火,强硬的对韩老九七十多岁的老爹说,限你一小时之内把韩老九找来,不然,就拆了你们家房子。韩老九父亲说,同志,这人都跑了我一个老头子哪里去找?小敏啪的就是一大耳光,老狗日的,好好的跟你说看来是不行的,动手。杨阿里们几个就摸上房去,噼噼啪啪的瓦才掀下来几块,接着就发现梁与瓦之间,藏着好几个红布团,打开来一看,嘿,全是一叠叠崭新的票子,大约好几千块。杨阿里于是就兴奋的喊了声,“小敏,有情况……”韩老九父亲一见,马上绝望的就连声哀求,“同志,那是我家老九给他大儿韩鑫仁订婚的钱,你们千万不能拿啊,呜、呜……”小敏拽开了韩老九父亲的手,冲着房上的杨阿里就大声的说,“那还在上面干什么?下来走人,这些钱,就当是韩老九这狗日的超生款。”
羊角岩,又名羊脚崖。顾名思义,就是仅供羊脚能通过的地方;羊脚崖下,斜坡怪石,迤逦而上;再往下,深潭绿水,葳蕤而过……
经过一夜的“土法问话”后,那个手提板砖、将“东北帮”追的满大街乱跑的韩老九之子,终于扛不住杨阿里等人的轮番“慰问”了,只见他正有气无力的在对杨阿里说,杨联防,你们的“土法问话”我已彻底服气并虚心领教,拜托就别再用什么辣椒粉来呛了。杨阿里对着炉上微烫的锅说,韩鑫仁,没事,你就顶多再坚持个四、五十分钟,我们这自创的三十六路“土法问话”就算大功告成了。韩鑫仁眼里马上射出两道绝望的死灰,“求饶”似的说,杨联防,不用了,只要你不使用“土法问话”,你想知道什么,悉数告你。
杨阿里见韩鑫仁言辞诚恳,放下手里的辣椒粉道,“憨贼,早知这样,又何须进行到这第三十四路呢?好吧,说……”
天亮的时候,杨阿里们一行四人,押着韩鑫仁,就直奔羊角崖方向来了。
羊角崖,之前我曾去过,距离坡镇三四十里。我虽然不是善讲故事的高手,但这并未妨碍羊脚崖险要的地势:山前悬崖,高可千仞;山后绝壁,乱石苍苍。中有一洞,颇为诡异。每逢久旱或者久阴,必有山岚雾气,氤氲其间,其状,森郁恐怖。有诗云:“要来你就快点来,别在羊脚地方挨;羊脚地方狂风大,一风吹你下河来……”足见地势凶险。
……一路艰难前行。快到半山腰时,中有一人诧异问道,阿里,该不会有诈吧?杨阿里道,怕个球,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见过谁在三十六路“土法问话”前牛过?再说,韩鑫仁在昆明偷了那么多东西,一时不能全部脱手,想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韩鑫仁也道,就是,要玩了你们,回去我能有好日子过?不过杨联防哎,可得说好了先,东西到手,你得在宋所面前给我美言几句,我这下半身,可不想在牢里呆。“三遍了……”杨阿里不耐烦的说,“妈的,你狗X大老爷们儿一个,没想到还像婆娘一样啰X嗦,走,小心带好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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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捱到山顶,众人一路望着下面狰狞的怪石,不禁生发阵阵寒栗,均与韩鑫仁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却见韩鑫仁兀自走到崖边,众皆失色,“韩鑫仁,你狗日不要命了,快过来……”韩鑫仁回头就是一笑,脸上,似有某种凄然,说“放心,我还没活够,不会跳崖的,”然后气定神闲的又往崖边望了一眼,说,杨联防,洞就在下面三米多,洞外,有个两米多的平台,之前我在里边放了张梯子,一会儿,我先下去,把梯子靠在崖边,你们挨个,就可下去了。一人道,韩鑫仁,洞里宽不?咋不,这些年我在昆明偷的音响、电视机、家庭影院等啥的,全都在里面……
原以为哪家办事头,指望卖出些,谁知……
杨阿里越听越按捺不住,性急的说,别他妈废话了,过来,我给你解开绳子,你小心攀着下去。这儿危险成这样,你他妈一旦有什么闪失,我们回去没法向宋所交代。
韩鑫仁感激的向杨阿里笑了笑,说杨联防,解开绳子,这是必须的,不然我还真没法下去呢。绳子解开,韩鑫仁再次走到崖边,俯身瞅了下边一眼,说还好,梯子还在,杨联防,过来,一会儿就这位置。看好了,就这位置,你看到了梯子,扶着就可下去了。杨阿里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待到快要挨近韩鑫仁时,但见韩鑫仁一个转身,抓着杨阿里就恶狠狠的喊,“妈的杨阿里,老子和你同归于……”
“尽”还没完,双双就摔下了崖去……
那时,我还在云大政法系读书。
假期回家,听人说起韩鑫仁与杨阿里坠崖一事,颇为壮观。说公元1987年那天,羊脚崖河底的居民,亲眼看见天空出现有两只黑色的大鸟,一只神态潇洒,惬意作飞翔状;另一只仓皇乱舞,形态怪异非常。稍后,有人跟着就发现,在羊脚崖下的乱石间,存在着两具破败的尸体,骨骼尽损,筋脉尽碎。之后,我便到了我们坡镇的派出所实习,偶然翻到杨阿里和韩鑫仁双双坠崖这一卷宗,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这韩鑫仁还真他妈丧心病狂;然这杨阿里,也特他妈财迷心窍了,这么一个低级的错误,他们这些人,咋就轻易上当了呢?
1990年春天,我毕业回到了坡镇,去了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教书。本来,一个政法系的人,按理,怎么也不会跟教书扯上半点关系,但那一年,我们那些大学生,貌似都赶上了一个“好时候”,有的去了火电厂;有的去了电石厂;还有的,竟去了化肥厂,我算好点的,最后,当了一名老师。
之后,陈东明也回来了。这家伙,也不知咋搞的,回来后竟跟变了个人。成天不言不语不说,还经常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默默的跑去我们坡镇背后的大山,回来后又一身灰头土脸,问干嘛了,也不说话,只顾抓起桌上的饭吃,末了就睡。有一次,我们学校升旗,他恰好路过,听到下面学生们唱起了国歌,这家伙,居然正步走过了会场。结果呢?结果当然引得师生一片好笑。校长以为捣乱,很生气,走过来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疯?他抬起头,却见一脸的迷茫。
我走过去轻扯了下他衣服,“哥,走开去吧,影响不好。”他看着我,眼神竟有些似曾相识,“哥?你喊我哥,你真的喊我哥了?嘻嘻,哈哈……”末了又是一个正步的姿势。我说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们正升国旗呢。他便相声一般,“生气,好好的生谁的气……”校长听了我叫他“哥”之后,靠近我耳边,“西明老师,你哥?该不会有些不正常吧?”我一听,心里一紧,“不会吧?”我说,“他刚服刑回来,这段时间,我也感觉有些不太正常,但没发现他有何反常行为啊。”校长说,干脆,你现在就把他弄走,这要真出现什么问题,就不好办了。
我几乎是把一个“军人”从操场上带走的,不过,好在这个陈东明,还不十分的抵触。回到家,我妈正在打点他前些天带回的那些东西,他一见,马上冲我妈就跪下,“老大,我带的就只这些,我上交,我统统、如数、全部上交。”我火了,照准他背后就是一拳,“瞎了,你看清楚,这是老妈,哪来的什么老大?”他马上掉过头,朝我又捣蒜似的不停磕头,“是、是,老大,我错了;下次,下次我一定认认真真、老老实实打扫这号里的卫生。”我妈长叹一声,扯我衣袖一把就往里走,“西明,你哥……”我抬起头,她眼里正噙满了泪水,“……该不会疯了吧?”我说根据这几天情况来看,是有这可能,刚才,还在学校正步呢……我妈说,这几天我也越看越不对劲,你爹呢,又操碎了他的心。哎,这个陈东明,咋坐个牢就坐出毛病来了?我说,怕不至于吧妈,可能是长期郁闷罢了,过些日子,肯定会好。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但我一时找不到宽慰她的理由,只好信口胡诌一个。
陈东明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说他疯吧,有时却正正经经,能跟我妈做做家务;说他不疯吧,有时又做出些反常的行为,比如旁若无人的在镇上唱“打靶歌”,或蹲在路旁看行人傻傻的笑。为此,我妈曾暗地里咨询过一些有名望的医生,有说是淫疯病(也叫“花癫”)的;有说是紧张型分裂症的;还有人说,这是臆想症神经失灵……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所幸的是,陈东明虽时好时坏,却不干什么危害相邻的事情。人都说,陈东明,这家伙还真是个有素质的疯子,这种疯子,在我们坡镇,少有。
不过,陈东明还是离奇的不见了。
就在他无故消失的第二天,我妈便在床上,发现了他留下的一张字条,大意是说又要上昆明去了,叫我们不要找他,年底无论挣得着钱还是挣不着钱,一定回来。几天后,我妈联系上了返程的昆明司机,根据我妈描述的相关情况,司机断定:这人一定就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陈东明。不过结果还是跟预想的差不多,司机说,“陈东明根本没和他们一起直达昆明,车到半路加水时,他下了车,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上来,我们就走了。”我和我妈一直期待陈东明能在年关的时候回来,希望这个大脑时好时坏的家伙,能平平安安的出现在我们身边,可一直到现在,陈东明也还是没有回来。有人说在大板桥附近看见陈东明拉蜂窝煤卖,旁边还跟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饶舌女人;也有人说,陈东明可能进了山西那边的“黑厂”,这年头,黑心老板多的是……
总之,一直到现在,陈东明都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