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涌
沈清月一只手拿着苹果,一只手被楚云搀扶着往外走。
沈清月目光呆呆地望着站在养老院大门口的那个老头儿,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楚天乔,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只认得楚天乔。她说,我要回家。
把沈清月送进养老院,楚天乔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自己都快90岁了,谁能照顾得了谁呢?况且沈清月也越来越糊涂了,已经走丢了好几次,连儿女都不认识。儿子楚川和女儿楚云也都是50多岁的人了,也有了自己的孙子,实在是没有太多的精力来照看。
送沈清月去养老院那天,楚天乔没去。
他不敢去。
楚川和楚云每次陪着楚天乔去看她,沈清月只是拽着楚天乔,哭闹着要回家,就像他们年轻时送儿女上幼儿园,临走时也是这样。那天,又去养老院看沈清月,楚天乔看着眼前的沈清月,她这次没有哭闹,也没说要回家,就是盯着楚天乔的脸看。
几天后,楚天乔决定让楚云和楚川带着自己来办理离院手续,他要接沈清月回家。
回家的路上,沈清月的手一直紧紧拉着楚天乔的衣袖,像一个怕丢的孩子。
刚一进家门,沈清月便对着房间喊,银花,银花,你躲在哪儿?随后就打开各个房间的门,翻着衣柜。
楚天乔愣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银花,他以为她都忘了。
沈清月对着楚天乔喊,去把银花找出来。楚川和楚云怔怔地看着木然的老父亲,不知道母亲说的银花是谁。
过了一会儿,沈清月累了,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她不说话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
另一个房间里,楚天乔给儿女说了个故事——
我十六岁那年夏天,在河北老家娶了同村的银花,她比我大三岁,身体好,很能干,家里人就是图着这个劳动力才找人说的媒。银花过门没几天,国民党就来村子里抓兵丁,我和村子里几个同龄人就跑了,那天是我和银花成亲的第五天。银花把我送到了村边的老杏树下说,记得回。
我从老家到了奉天城,在一家杂货铺里干零活儿当学徒。杂货铺的东家就是你们姥爷,后来也就认识了你们的妈妈,你姥爷看我干活儿实在也有窍门,就把我招了上门女婿,从此我再也没回过老家。结婚一年后,我才将银花的事告诉了你们的妈妈,她只是听着,什么也没说,这一辈子也没再问过我。
后来解放了,我进工厂当了工人,每隔几个月就往老家写信寄钱,也偷着让老家人捎给银花一点儿。
老家人回信说,银花从我走后一直伺候你们爷爷奶奶,直到把他们送走。信上还说,银花经常站在村口的杏树下张望。他们把我在城里又成了家的事告诉了银花,他们说银花没哭也没闹,就一个人在那棵老杏树下站了半天。
再后来听说银花嫁人了,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我就没有再给她寄钱。老家人来信还说银花每次被老光棍打了之后,就站在杏树下发呆。
那年,我收到了老家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上说,有一天雨下得很大,银花的男人喝多了酒又打了她,银花跑到老杏树下,抱着树又哭又喊。一个雷把老杏树的枯枝劈断了,砸在银花的头上,银花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老家人通过信。
后来的事楚天乔没对沈清月讲过。
他指着一个上了锁的箱子说,老家来的信都在这里,你们打开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楚天乔把儿女递在手上的信一一接过来翻看,信封和信纸都已经发黄了,有的已经被翻过很多次,上面的字迹还有被水渍晕染的痕迹,很显然是泪水。楚天乔知道那不是他的,这些信,应该被沈清月不止一次翻看过。
沈清月什么都知道,她把知道的事憋了一辈子对谁都不说,也不问。
楚天乔明白,在儿女面前,沈清月给自己留了一辈子的脸。
已经很晚了,楚云想去做点饭,突然发现,沈清月已经不在窗台前。
门是开着的。
他们在护城河边上找到沈清月,她站在河边,指着水里正喃喃自语,月亮要回家,水里冷,把月亮捞上来送她回家。
楚川背着沈清月往家走。
月亮捞上来了,月亮回家了,在那儿,在那儿。沈清月就这样伏在楚川的背上,手一直指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