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八座山

杨闻宇

五岳之外，黄山、庐山、峨眉山也是了不得的名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实际上，无论进入哪座大山，苏东坡在庐山的这等感觉对任何人都是适用的。

人在成长途中总要相继进入不同的境地。这境地大体可分为八类，每一类似可以大山为喻。

天地间最为养眼的，是纤尘未染的青山绿水；人的美妙青春，无妨喻之为“青山”。人在青春期，万象蓬勃，眼前是绵邈无限的光阴与岁月，裹挟着七彩缤纷的幻想与理想，浑身有使不完的丰沛气力……然而，古往今来的走出青山者，自悔青春懵懂，因为少壮欠努力而到世上空来了一回的大有人在，认定自己青春得意而无悔者，能数出几人呢？一代一代的过来人谆嘱儿孙辈珍惜青春，一直是对牛弹琴。

春日之山容，其色如黛。《西厢记》称崔莺莺“这些时春山低翠，秋水凝眸”，隐喻爱情的最佳状态。步入婚爱期的男女，青春被推至极致，自然是进入了“春山”。春山美梦，千古之谜，且不计在爱情波涛中翻船溺水的众多男女能泅出几人，世上的长久夫妻纵然不少，其爱情内涵究竟如何？在“白头偕老”这株大树上又曾吊死过多少真正的爱情？有史以来，涌进春山者永远是熙熙攘攘，爱情与婚姻一直是怎么也理不清的人生命题，就连其间的哲学家、美学家、政治家，也一一变成了“爱河饮尽犹饥渴”的角色。

女儿家秀媚明艳，娇美绝伦，无妨说是步入了“丽山”之境。数千年里，有哪一位出类拔萃的美女、丽人的下场收局是令人称道的呢？女性秀外慧中，敏感聪颖，可她们只从镜鉴中、水月里、人们的眼光中看到本身无上珍贵的潜在值，谁也看不清潜在值背后所潜伏着的危机，更想不到身后会是那种“花钿委地无人收”的残局。红颜薄命之说，在烟波浩渺的“丽山”领地上不知道要反反复复地演示到何时为止。

第四座，是财富叠成的光芒灿烂的“金山”。

人行于世，几乎都有投向金山的欲望。奇怪的是，进入之后即使已经腰缠万贯，却仍然不可能知足知止。一旦巨富，富人自身也无所适从，不知巨额钱财要将自己导向何方，归宿何处。西方的富人长期摸索，最后归纳为“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于是皈依于慈善事业。后起的东方富人呢？硬是被巨富送进了地狱而仍是迷财不悟者，屡见报端。非凡的迷惑力之外，金山内蕴的渗透力也极为强烈。无论青山、春山、丽山，金山的光芒照射到哪里，哪里就更加呈示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迷魂阵状态。

与金山并峙而立的，一为“官山”，一为“名山”。

涉足官场而握得实权者，不论权力大小，有些人便很难看到身在其位而应负的社会责任，唯觉官越做大自家的水平就越高。身前身后，赞声盈耳；顾盼左右，实惠麇集。“一阔脸就变”，实在是由不得自己；不仅自己变脸，连其夫人遇见以往的熟人朋友，连笑一笑也不会了，偶尔启唇，令旁者感到很不自在。

名誉是上天赐予尘世的瑰宝。因之，成名者自然是入了“名山”。人一旦名声大振，不唯金山、官山会向他含笑点头，就连春山、丽山也要为之折腰献媚……可入了名山的人会本能地忘记生活里的一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是挨宰的征兆，人出了名则可能于无形中断送自己业已现出曙光的事业（因名誉降临之际，此人往往正处于事业进展之中途，却尚未进入炉火纯青之境）。各行各业技艺娴熟的匠人都是各自艺术道路上的铺路石，为什么其间晋升为里程碑的罕稀难逢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为名所累而难成巨擘者实在太多了。名声的危害是潜在的，而且潜伏至深。

第七座是“健山”。健者强壮。失去健康的生命，病病怏怏，任是什么也无从谈起，也就是说，生命进程中的任何山峦，都得老老实实拜伏在“健山”脚下。医院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紧要去处：出了“健山”之人只好进医院，进得医院者又不能不回头而“一览众山小”，这时才体认出平时不在意也不惹眼的健山实乃诸多山峦里的一座“神山”。拥有健康之日，人总不知珍惜，待会得“珍惜”之意时，健康已如流星之坠，“神山”这才亮出其巍峨雄奇的本相。

人生历程中的最后一座山是“老山”，夕阳西下，这是人生不得不进入的岁暮之山。山深龙蛇古，能进此山者多所阅历，自以为过的桥比年轻人走的路长，自诩成熟而智慧。但是容易保守、僵化、固步自封，覺不出自己在社会潮流面前已成老朽。“朽木不可雕也”，他常因昏眊过甚而自以为是，反将此语施于年轻后生。看样子，老人也有个桑榆困境，很难走出生命里既定的最后一座山峦。

人生一世，山体连绵，重峦叠嶂，诱惑力最烈的丽山、官山、名山之外的五座山峦，大抵上是绕不过去的。每座山峦，自成体系，要往高处攀登，却是至为艰辛的——这是与幸福同在的那等艰辛。

（摘自《月落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