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逾越的夜晚(外一题)

2019-03-06 12:41何新军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楼道岳父夜色

何新军

当窗外的光线在倦鸟归去的影子里黯淡之后,渐次熄灭的灯火,让窗外大量的夜色无处可去。我透明的窗玻璃阻挡不了夜色的脚步,它们从窗台上细小的缝隙间进来,渐渐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暗流,淹没了墙角的花朵、轮廓分明的书柜和房间里白色的墙壁。我看见层层加深的夜色在我的房间里肆意地蔓延和上升。这时,我躺在床上打开身体,享受着夜色里的寂静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可是在许多个安静的夜色里,楼上或者楼下的房间里会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楼上瞬间增大的电视机的声音,楼下孩子的哭闹声和李大夫的呵斥声,忽然改变了我房间里的安静。夜色里一切美好的东西成了碎片,碎片溅起夜晚的尘埃,打破了我房间里的固有的秩序。属于我的空间正在以另一种形式被切割和交换。这时,我柔软的思绪像一只休憩的小鸟,被一些声音的风浪冲击着合拢的翅膀,而脆弱的睡眠意识早已被拱出了沉沉的夜色之外。披衣而坐或者不停地侧转着身子,成了我惯常的行为。我闻到了夜色里涌出来的干燥气息。失眠的因子从黑暗的墙壁上散发出来,有那么几次,我似乎听见了失眠向我逼近的脚步声。而我在暗夜里打开的身体被黑暗笼罩和禁锢着。我无处可藏,不断变换着蜷缩的姿势,在床头和床尾寻找丢失已久的浓浓睡意。

一个晚上,我被失眠包围的时候,听见了夜晚的声音。

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制造出很大的响动。那似乎是一辆有些笨重却急躁的汽车,急于把黑夜甩在一边的急迫,让它在无人的街道上狂奔。它第一声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夜晚忽然响起,又忽然消失。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续的声音穿过几幢高楼和大厦,穿过几条街区,穿过楼下的一片平房区,穿过我的耳膜,首先切割了一下我蓄意的睡眠,緊接着我跟这夜晚酝酿的一点温暖都随着连续的声音散失殆尽。

我不知道住在马路边平房区里的人,有没有谁从梦中惊醒,翻转一下身子或者拉一拉被子的一角,捂暖自己的肩头继续他的梦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婴儿醒了。我不知道他(她)是被刚刚过去的刺耳的汽车声音吵醒的,还是半夜里被空空的肚子叫醒的,或者是自己尿湿了自己委屈醒的。我听见他(她)脆脆的哭泣声从夜的上空径直而来,就像一把尖细的锥子,把这个冬日的夜晚扎了一下又一下。他(她)近旁的母亲和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模糊不清。接着有了开门的声音,院子里倒水的声音。所有的声音让我松弛的神经里跑过了刺猬或者长满了荆棘。厚厚的夜晚忽然感到了不安,我像一个阴谋未得逞的贼一样,睁着明亮的眼睛在黑色的波涛里起伏着……

虽然夜已很深了,我却不得不从夜的这一端重新开始。闭上眼睛,舒展四肢,调匀呼吸,想象一群羊羔在山头上吃草。一只只小羊羔子,雪白的毛就像蓝天上飘着的洁白的云朵,一只,两只,三只……一群小羊羔子云朵一样从山头上消失以后,我重新在夜的一角继续寻找睡眠的方向。

我担心我的母亲会和我一样无法入睡。她刚从老家上来。在老家,夜晚早早就来到村子里。母亲在晚饭后喂完了鸡和狗,给她的土炕煨上柴禾。等到树梢间缠绕的炊烟散尽之后,吃完食的鸡们追逐着进了圈,夜晚就真的来了。母亲坐上炕打开电视机,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没人打扰的村庄和夜晚,一片安宁。母亲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长长的夜晚除了偶尔的风声,偶尔的狗吠,她听不到刺耳的汽车声和婴儿尖利的哭泣声。美好的夜晚孕育了她无数个美好的梦境。可是,在这个夜晚,她睡下不久,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很快入睡,是否能够找回她在乡下那些曾经的梦乡。

无法入睡的我,拉开灯,斜靠在床头,一边倾听着母亲房子里的动静,一边拿起一本书。目光里单薄的词语搭配在一起组成的句子,像远处的地平线一样遥远和模糊,任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滑向文字的尽头……

当我在文字中艰难地寻找微弱的睡意时,五楼正对着的院子里传来几个人喝酒的声音。不同音质和音色的划拳声似乎很抑扬很顿挫,没有收敛的声音里夹杂着破音顺着院子里的灯光爬到了五楼,在我的房间里一轮一轮扩张着,房间里的回声在那一刻成了固定的风声,灌满了我紧贴在枕头上的双耳。不久之后,我听到有人拍门的声音和呼叫声。院子里的划拳声骤然消失。也许拍门的人是造访者,没在院内喝酒的人邀请之列。划拳声骤然消失的刹那,夜晚出现了短暂的宁静。这时,一只狗叫了起来。它的叫声响亮而直接,似乎要撕破门外人的衣服或者他的大腿,它把强烈的不满隔着门缝递给了他。也许他持久的拍门声惊扰了这只正要入睡的狗,也许他挥动的巴掌扇起的风,让一股陌生的气息进入了院子里。我想,这只狗是不允许他这样做的。院子里的狗叫声引起了周围的狗声大吠,让人不由得想起电影里某一个恐怖画面或者某一个紧张情节。拍门的声音终于停了。狗的叫声减弱了,在延长了几个“呜——”声之后,便停止在浓浓的夜色里。

夜忽然安静下来。刚才的那些响动,把一个夜晚分成了几部分。但是不管哪个部分里,都没有我安静的睡眠。失眠的夜晚,我的日历、我的记忆都停留在夜的这一端,而这一端无法辨识的气味,让我停下了逾越的脚步。

我知道这个晚上,平房区里传出的声音,又延长了我的夜晚。

住在平房区里的人,似乎刚来这个小城不久,寄居在低矮的房子里。一大片低矮的房顶,在白天显得宁静和统一。上班的男人、做饭的女人、嬉闹的孩子在白天的屋顶下安眠或者外出,他们生活的细节,被屋顶掩盖或者埋藏。一天的许多个部分里,看不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常常趴在高处的窗口,看落在院子里的阳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洗衣服。梨树和窗子护栏间的铁丝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衣服,院子里纯净的阳光,给每一件衣服都镀上了鲜亮的色彩。有一次她没有洗衣服,我看见她坐在院子的一角织着毛衣,同样纯净的阳光把她的侧面勾勒成美好的样子。院子里无数条光线都在她垂直的发丝和身上流淌,流淌成午后里静静的时光。有那么一刻,我似乎闻到了阳光的味道。于是,一个美好的午后就定格成一幅剪影留在平房区的深处。这样的情景,是我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也难以想到的。

我不知道坐在阳光里的女人,是不是这个夜晚摇骰子和打麻将的主角。他们制造的声音在夜晚响亮而持久,我躺在床上期待声音的消失,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

当平房区里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以后,凌晨已经到来。我像以往一样从夜的这一端重新开始,闭上眼睛,舒展四肢,调匀呼吸,想象一群洁白的羊羔在山头上吃草,一只,两只,三只……一群小羊羔子还没有从山头上消失,楼道里响起的声音让我脆弱的意识像截断的电源一样,失去了温暖的源头。

楼道里传来高跟鞋叩打台阶的声音。我见过女人的高跟鞋,细细的鞋根承载的沉沉重量,在踏向大地时就像插向大地的锥子,我感到了大地震颤时传给我的疼痛。细细的鞋跟踏上台阶时,台阶似乎忍受不了这尖锐的刺痛,发出了叫声。叫声起先在楼下密不透风的夜色里是遥远的模糊的,也许楼道里的台阶还在凌晨的梦里,细细的鞋跟刚踏上它时,它还未苏醒,是麻木遮蔽了它的痛感神经。当女人从一楼走到六楼,不断地叩打使台阶彻底清醒时,丰富的神经才把它的疼痛传递到了全身。它的叫声越来越响亮,打破了密不透风的黑暗,在楼道里回旋和弥漫。高跟鞋的声音停下来时,我听见女人轻轻拍门的声音,后来是打门声和叫喊声,那漫长的叫喊声拍门声把凌晨的夜色撕得破碎。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不大一会儿,女人和男人的吵闹声,从我的头顶穿过地板向我压下来。我在这声音里无处可去。

一切又复归了平静之后,浓密的夜色还未褪去。

等到窗外透进黎明的晨曦时,我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一艘搁浅的船只,停靠在夜晚的沙滩里。无法逾越的夜晚,把一个人永远留在了夜的这一端。

一个多么忧伤的早晨

這个早晨,我站在医院十一楼的电梯间里,不停地按压着一些按键。我希望在按下某个按键的时候,电梯能快速运行起来,然后带着我到医院的三楼、四楼或者一楼去,给几个科室送去化验单,并在交费处交上一笔住院押金——这是昨夜值班护士再三交代我的事情。

昨夜,我从母亲病床前离开时就拿上厚厚的一沓化验单,从十一楼到四楼、三楼,再到一楼,又从一楼到三楼、四楼,再到十一楼。不断升高和降低的电梯间里,那些带着护士体温的交代声、叮咛声,一直随着我在头顶的空间里回响着。起初这声音就像门前的那条小溪,有节奏地漫过了水草和洼地,后来这声音在电梯的不断升高和降低中,渐渐有了冲击力,它与我急促的心跳声、呼吸声一起冲撞着电梯的门。可是,在深深的夜色里,没有一个科室的门为我而开。护士睡了,医生睡了,整个医院都睡了。而我还醒在十一楼的楼道里,等着黑黑的夜色从窗外退去。

夜色退去后不久,我又走进电梯里。这时,医院里一片安静,敞着的电梯间里,只有我不断碰触按键的轻微响声。也许,我游走的手指没有在安静中找到与那些按键之间的默契,电梯的门倔强地藏在窄小的缝隙里不肯探出头来。虽然我还站在昨夜站过的那个位置,然而电梯却没有像昨夜那样送我到要去的地方。此时的电梯间,空荡荡的,像一张合不拢的大嘴,在我焦急地呼喊中,失去了语言能力,没有了应答声。那一刻,我知道电梯坏了。知道电梯坏了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疾病和疼痛。也许不能闭合的电梯正被一种疾病侵扰着,由于疼痛而不能正常工作。也许它还发出了呻吟声,只是被我碰触按键的轻微响声和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悄悄覆盖起来。楼道里,一个被搀扶的老者,一个拄着双拐的小伙,一个躺在担架上露出伤口的小孩,他们似乎都与疼痛和疾病有关。一瞬间,我觉得整个楼道里都盛放着疾病和疼痛,而我在这疾病和疼痛的包围覆盖下,有了莫名的烦躁。

当护士的叮咛声在我的耳边再次强烈地响起时,我从电梯间出来,找到了楼梯口。顺着台阶快步走下去。

一级一级的台阶把我慢慢送到了医院的低处。台阶上、楼道里,随处都可以看见早起的病人,他们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脸上灰暗的表情成了这个早晨明媚光线里的底色。

四楼的走廊里光线黯淡,暗处浮动着的药物的气息,丝丝缕缕迎面而来,扑在我身上。我忽然看见打开门的病房里,那个躺在18床上的病人。他斜着身子挣扎着似乎要坐起来,但他试了试,忽然就放弃了。走过病房的时候,我想,他坚持一下能自己坐起来该多好呀。这个早晨虽然还有些黯淡,如果他能坐起来,靠着床头看一看窗外的天空,看一看不远处新盖起的大楼,这个早晨于他而言就有了新鲜的感觉。或者他能靠着床头,喝一杯豆浆、吃一块饼干,那么,他在这个早晨就有了新的收获。

这样想着时,我似乎就看见了我的父亲。我看见他斜躺在病床上,头向门外侧着,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手放在床沿上,没有人打扰他的时候,他在床上的姿势始终都不会有改变。他曾与18床上的那个病人一样,每天天一亮就想挣扎着坐起来。我知道,他一旦能坐起来,就和昨夜有了告别,和过去的那一段时光有了告别。若等到春天来了病房里的阳光再充足一些,潜藏在他体内的病毒就会渐渐消失,他因疼痛而肿胀的部位就会因为阳光的抚摸而散结,去痛,或许还会变得光滑如初。但是,父亲躺在这个病区的18床上住院的几个月时间里,似乎每个早晨都是黯淡的。那时,窗外的天空就像一片陈旧的幕布,遮挡了阳光、月亮和漫天的星星。病房里,父亲的目光一直蜷缩在病房的墙壁上,雪白的墙壁上,有几处被中药污染的褐色斑点。那些斑点就像他身体里看不见的病灶,被病毒和细菌侵蚀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彷佛能听到它们发出的撕裂声和嚎叫声。这时父亲就连假睡也不成,在病床上翻着、滚着,却怕惊醒了病房里的他人,攥着拳头紧紧顶着疼痛的部位不敢出声。天亮了,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时,他才慢慢挪腾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床头上靠。他总想挣扎着独自完成坐起来的这个过程,却一次也没有成功。大多时间里,他斜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手放在床沿上,头向门外侧着,看着楼道里来往的人。等到有亲戚来看他的时候,他才慢慢欠起身,在我们的帮助下坐起来。他与我家那近三十亩的土地打了几乎一生的交道,虽然他躺在医院里看不见那一大片伺候了大半生的土地,却时常念叨着一些与土地相关的事物的名字。

有那么一两回,他与乡下来的亲戚相谈甚欢,以至于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他们说的最多的还是土地上的事情,他们沾满泥土的话语给父亲的病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父亲彷佛从亲戚的话语里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谈论的间隙里,他似乎看到了几十亩土地,看到了他亲手种下的那些麦子正绿油油地生长呢。那一刻,父亲的脸上有了不常见到的红润。

在见不到阳光、土地的日子里,父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其实父亲不知道,那些他恋恋不舍的土地和庄稼,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有医生的精心诊治,有护士的精心护理,有我们的精心伺候,可是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在加速度扩散着。每天早晨他都要挣扎着坐起来的想法,有时竟成了一种奢望。

二十年后的这个早晨,我走进这个病区看见18床上的病人时,再次看见了我的父亲。我看见他正躺在曾经耕耘过的那一块土地上。那个一走进村庄就能远远看见的坟骨堆,就像他安放在大地上的眼睛,静静地守望着周围的一大片土地和庄稼。我望了一眼18床上的病人,又远远的望了一眼远处那个高高隆起的坟骨堆。忽然,一种莫名的忧伤从心底里升起来。那时,没有人看见我一个人在楼道里黯然转身的样子。

转过身,在三楼的拐角处,遇见了杨大夫。他是这个医院里有名的医生。这个早晨,他在楼梯上走着,背部有些弯曲。我与他相遇的瞬间,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分散在鬓角和头顶。算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看上去却全然没有了十年前的精神气质。这个早晨我遇见了他。他曾是给我岳父看过病的医生。他给我岳父把过脉,开过化验单,打过处方。他还让我岳父平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揭起我岳父的上衣,用指關节轻轻敲打着胸腔,听着指下的声音细问着岳父的感受。他还再三叮嘱我的岳父,按时服药,并把服药的次数和药物的剂量写在包装盒上。

我想我得感谢杨医生。楼梯上的杨医生,慢慢走着他面前的台阶,低着头,默不作声。我想和他打个简单的招呼,可看他沉思的样子,就不忍打搅他。我看了一眼他的侧面,看了一下他花白的头发,心里暗存着感激。

楼道的拐角处放着一条长椅子,颜色旧了许多。椅子上坐着的男人,不知在忙些什么。看他的背影,多像十年前我的岳父坐着的样子。那时,我的岳父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抱着头,眼睛紧闭着,不说一句话。我从单位赶到医院时,看见岳父的脸涨得通红。紧接着就看见他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头颅。他在椅子上坐不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在楼道里走几步,接着又坐在椅子上。等杨医生来给他诊断时,我们拼命扳着他的胳膊和手臂不敢放开。

吃过杨医生开的止疼药之后,我的岳父才稍稍安静了下来。不过,不大一会儿,我的岳父似乎又疼痛难忍。他从医办室出来,顺墙坐下去,然后靠着墙壁曲起腿,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更紧地抱着头不松开。他穿着的蓝色粗布上衣,沾满了墙上的白灰和尘土,被卷起的多半截后衣襟夹在脊背和墙壁之间,扯不下来。

躺在病床上接受检查和输液的岳父,总是挣扎着要坐起来,并且不断撕扯着他身上的线子和药管,我们按住他的手臂,希望他能安静下来好好睡一觉。在输液后的十多分钟里,他渐渐安静下来,似乎睡着了。而我却按着他的双臂不敢松手,生怕他忽然醒来,又去撕扯身上的药管子。可谁知他却昏迷了。住了不到两天院的岳父,回到家里十几个小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个早晨,我在三楼的拐角处,遇见杨医生时,似乎就遇见了我的岳父。那一刻,我慢下了脚步,多么想伸手把他从那块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扶起来……

从三楼往下走,楼道里偶尔传来病人低低的呻吟声。我无法辨别这声音的来源,就像我无法辨别母亲身体里的疼痛一样。我的母亲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时,就用微弱的呻吟声减轻着自己的痛苦。我加快脚步向下走着,似乎听见整个医院都在回响着母亲低低的呻吟声。

交费处已站了好多人。我跟在一个中年男人后面,像他一样焦急地向前张望着。这熟悉的场景把我拉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

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我同样跟在一个中年男人后面,排队给我住院的叔父交纳押金。没有人知道我的叔父什么时候得的病,当我们盯着医院的诊断书时,已是那一年的深秋。一夜过后,枝头上的树叶开始凋落。我的母亲陪着叔母在铺满黄叶的角落里偷偷抽泣,那在空中打着旋的叶子,就像她们的泪滴怎么也落不完。年幼的堂弟,在一个秋夜里跟着哭泣。他的哽咽声和着夜里的秋雨声,顺着屋檐一下一下嘀嗒到天亮。

叔父住院的日子里,我不间断地给他排队交押金。总想把最好的药用在他身上,总想着有一种药能挽救他的生命。所有的积蓄花完后,又东拼西凑地借钱往医院里交着。等回过头时,叔父的家已负债累累。叔父最终没有熬过那一年的冬天。他在我奶奶由于哭而肿得睁不开的眼前闭上了他的眼睛,那一年,他四十二岁。

我跟在中年男人的后面,盯住他的后背,强烈地思念起那个秋天。我看见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门前的树梢上飘下来,顺着我忧伤的目光飘到了叔父长满蒿草的坟头上。

我的父亲、我的岳父、我的叔父——生命中至亲的男人,先后离开了我。庄前屋后的土地上从此没有了他们的身影,院子里也没有了他们的叮咛声和有时因生气而起的叫骂声。我们的乳名因为没有了父亲磁性的呼喊声,而在一座小城里孤零零地游荡着……

这个早晨,我从医院的十一楼走下来时,遇见了18床的病人,遇见了杨医生,遇见了排队交押金的中年人,他们让我想起了生命中至亲的人,潜藏在心底的思念忽然有了宽度和深度。随之而来的忧伤,渐渐浮起,渐渐浓郁,包围了我和这个早晨。

这个早晨,不想再遇见谁,我站在中年男人的后面想。我只想尽快交完押金,走到十一楼去陪伴母亲。这样想着时,我似乎又听见病床上的母亲因为疼痛而起的呻吟声……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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