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没有尽头的记忆的走廊
对着空荡的大厅敞开的门
每一个夏天都在那里腐烂
饥渴的珠宝在深处烧毁
——帕斯《太阳石》
1
父亲又不见了。黑夜已然降临。风是个偏执的歌唱者,窗户上的塑料纸是他不停歙动的嘴唇。我坐在小凳上,点燃了炉膛里的火。几根在水里微微颤动的玉米棒,是我今天的晚餐。山村安静下来,偶尔有远处的几声狗吠。我是害怕回家的,害怕回到这广袤的寂静之中。但是,我又不得不回家,在周末,五公里之外的金县纯河高级中学,学生宿舍会例行关闭。初夏的夜从门板缝里,伸出了许多冷丝丝的长舌头。长舌头们舔着酢浆草、舔着玉米、舔着我,还舔到了那些藏在心里的鬼故事,比如,关于狐狸精或者山魈。我不迷信,只是害怕寂静,和寂静里隐藏的东西。我又想去他家了,我说的是同班同学刘钢的家,我们是一个村的。我出了门,沿着山路往下走。他家有六间石头砌的房子,刘钢住最西边那间。我敲了门,他还没睡,在煤油灯光中拖着长长的影子。
“是不是你爸不在家?”刘钢问。
“那个山顶洞人总是不在家。”
“哈哈,你又把你爸说成山顶洞人。”刘钢捻长了煤油灯的灯芯,坐回到PV革沙发上,沙发旁边一排书架,上面有不少诗歌方面的书,这些书大多是刘钢从县城书店买来的。在纯河高级中学高三年级,存在着一个名叫纯河诗社的组织,九个人,我们是其中的成员。刘钢的父亲在山下承包了一片茶园,生意不错。
“有什么新书没有?”
刘钢从沙发上拿起《当代欧美诗选》,“这本,我在看。”
我翻了几页,觉得他妈的太好了。
“我憎恶这些耀眼的果实。”我指着诗行说。
“你不是憎恶,是被自己烧坏了。”刘钢说。“要不要我再给你介绍几个笔友?”刘钢有台十波段的收音机,他从里面扒拉出不少笔友的姓名、地址,记在笔记本上,有富余的,会介绍给我。
“不用了。”
“是不是还和广东的那个妞打得火热?”
“没有,没有什么进展。”
“上次你还说,她要到这里来。”
“没有,没信儿了。”
星星眨着眼睛,夜就这么深下来,刘钢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说:“这个时候,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仍亮着灯火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吧。”
“我们多像偷盗天上灯火的人。”我说。
“夜的死敌。”
“不过,我得走了。”我將书放归书架上。
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竟然回来了,他坐在大灶旁,啃着我吃剩的那根老玉米。“你去哪里了?”他问。
“刘钢家。”
“下次别那么晚呆在人家。”父亲虽然在责怪我,但在语气上,却是轻柔的,轻柔得不像一个父亲。他应该刚从后山回来,额头上自制的矿灯(松紧带加电池加小灯泡)还没有摘下。这当儿他啃完了玉米,将桌上赭色的石头敲了敲。“小勤,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
“我快要找到金子了。”父亲说。
我将赭色的石头接过来,怎么也看不出它与金子有什么关系。而照父亲的说法,在咱家的后山深处,隐藏着巨大的黄金矿藏。当然,这也不是父亲的说法,因为父亲说是他父亲说的,而父亲的父亲又说是他父亲说的。我的曾祖父,那位民国时期的乡绅,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这穷乡僻壤,就是因为,他发现了,这里有着黄金矿藏。我没见过我的曾祖父,我只见过他的画像,他很瘦,脸上的骨头向外高高凸起。
“我们要发财了,你不高兴吗?”父亲说。
“高兴。”
“高兴就好。”父亲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儿子,睡觉去。”
我们家只有三间石头房子,我和父亲睡一间。父亲很快沉沉睡去,呼噜的声音响彻子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父亲做了很多年的发财梦,说过好多次快要找到金子了,结果金子没看到,我们家却越来越穷了,穷得连我高中的学费都得靠东挪西借。好在高中快结束了,夏天过去,我会在哪里呢?明月落在窗户的塑料纸上,映出淡淡的像被水洇过的黄色光晕。
我没能考上大学,在1996年,纯河高级中学两个高中班,考上大学的人数是零,破了中学近十年来的高考纪录,这件事成为纯河镇人们饭后的谈资。我已经打算去广东了,我跟父亲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刚从后山回来。我原来以为他会竭力反对,因为高考结束后,他跟我说过,让我跟着他去寻找金子。我没有想到,他说出的,是“也好”两个字。他微低着头,手在镐把上缓慢地上下移动,过了半天,他说了“也好”,声音低沉,像有点沉痛。他说:“去广东也好,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太爷爷,是广东陆丰人。我们家祖上,在陆丰最繁华的大街上,还有一排用作店面的二层楼房。收是收不回来了,但还是该去看看。你要到了那里,拍个照给我寄回来。”
我点点头。父亲到屋里,在一块石头底下扒出只油纸袋来,里面是皱皱巴巴的钱,大的小的,毛票也有。他把这些钱一统儿放在桌子上。“够不?”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他让我心疼。我暗地里说了多少他的坏话呀,可是他还是将他所有的都给了我。我说:“够。”
“要不够,我再去借。”
“路费够了。”我说:“那边有朋友,帮我工作找好了。到那儿就好了。”
“你那边还有朋友?”
“嗯。”
“男的女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父亲问。
“我同学的表哥。”我撒了谎。
“这样我就放心了。到了别忘了给我寄信。”
“嗯。”我本来想忍住不说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走了后,你别到后山找什么金矿了,就算你找到了,也不能采,矿产是国家的。”
“要是我找到了,告诉国家,国家会给我一笔钱的。”父亲说。“再说了,我要找到了,干嘛告诉国家,我自己采。”
我知道说不了他,只能闭嘴。过了几天,我就出发了。没让父亲送,因为我要去找父亲酒后嘴里的那个“婊子”,她是我亲妈。和父亲离婚后,她嫁在纯河镇下河村。至于她嫁给下河村高驼子的原因,父亲认为是她见钱眼开,她不是嫁给了高驼子,是嫁给了“三金一响”。
事实上,对于能不能见到我妈,我毫無成算。我若直接上门,高驼子会打断我的腿。这是高驼子单方的说法,他那身子骨,和我扭在一起,还不定谁打断谁的腿。我不担心我的腿,我担心的是我妈。因此我不能直接找我妈,只能先去找靳鹏。靳鹏也是纯河诗社成员,但和我不是一个班的。他有个智障哥哥,本来挺聪明的,小的时候,发了次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谢天谢地,靳鹏在家,他的哥哥坐在椅子上,冲着我傻笑。只要来人,他总会傻笑。他的父亲骨瘦如柴,像个大烟鬼,倒是他哥哥,壮得像头猪。
靳鹏家离高驼子家不远,算得上邻居。他去替我传了话,回来告诉我,下午1点50分,我妈会在老地方等我。靳鹏的母亲留我吃中饭,我略推托了一下,便答应了。难道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吗?下河村的房子,大多是砖砌的。靳鹏的房间,还用砖头铺了地。我告诉靳鹏,我马上要去广东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靳鹏说:“你就这么狠心?”
“什么叫这么狠心?”
“你能舍得下施芳雨?”施芳雨同是纯河诗社成员,是女成员中的二分之一,而且还是长得好看的那二分之一。我们班的班花。
“我操。”
“别说你不想她。”
“我操,是你想她吧?”
靳鹏眯起了他的细眼睛,轻轻吟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我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好吧好吧。”靳鹏说。“讲真的,我羡慕你,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呢,哪儿也去不了,将来我要照顾我哥。”
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甚至想把施芳雨拉回来,这个年龄,漂亮的女孩总是让我们心驰神往。但显然,这不是个好主意,她不会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中来。接下来,我们的聊天中断了。窗外阳光盛大,在幽暗的树叶中,蝉声迅速跑出来,塞满了整个夏天。靳鹏从床边拿了本书,翻开,里面有些植物的图形。他说:“我最近在看这本书。”
“中草药?”
“对。”靳鹏带我到门外,指着窗下的一株草说。“这是小蓟,可以凉血止血的。”又指了指。“割人藤也是中草药,清热解毒的。”
“你快成药剂师了。”
“不,我想成为一名医生,看好我哥的病。”靳鹏说。“等你从广东回来,说不定我就成为一名医生了。”
“名医靳大夫。”
“哈哈。”
我当然不认为靳鹏会成为医生,这只是他的白日梦而已。众所周知,学写诗与学医不一样,没有文凭,你可以成为诗人,但不可能成为医生。
在我们这儿,夏天总是漫无边际。靳鹏的爷爷说他活不下去了。他午饭吃得很少,吃完了,赤着上身,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的空地上。他问我:“你听天气预报了吗,什么时候下雨?”
“不下雨。”
“老天要收我。”他说。
我没有搭腔,往纯河边的芦苇荡去。正是中午的时光,热浪滚滚,河边的小土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蜻蜓飞舞,芦苇叶子纹丝不动。我妈在芦苇荡里那块空地上,已等候多时。芦苇荡里有许多空地,但只有这块,是“老地方”,是我和我妈的。我妈漂亮,到哪里都喜欢戴着她的“三金”。但她今天不是“三金”,而是“四金”。除了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她的手腕上,又多了条金手链。她晃动着金手链,问:“漂亮吗?”
“漂亮。”
“刚买的。”
“哦。”
“小勤,等你将来找好了女朋友,我就将手上的戒指给她。”
“我不要。”
“这是妈的心意。”
“算了。”每次见我妈,见之前,我都很想她,真见了她,又总在跟她戗嘴。
“这钱,你拿着,到广东用。”
钱不算多,但叠得整齐。“我有钱。”我说。
“拿着。”
我只能拿着,因为此刻,我妈眼睛里团着泪花。
“收好了。”我妈说。
“嗯。”
“将来要对乐乐好一点,你们是兄妹,要互相帮助。”乐乐是我妈和高驼子生的女儿,比我小13岁。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乐乐,我可真是又爱又恨。
2
我妈死了,在我去广东后的第四年。
是夏天,我妈死在“老地方”。这是桩凶案,靳鹏告诉我的时候,他的声音像在发抖。他说,我还是个医生,还是个医生,可是当我见到你妈,我只想吐。小勤,你一定要回来,把杀害你妈的凶手揪出来。
我妈挨了十七刀。
赶到下河村的时候,已是黑夜,我先是到了“老地方”,芦苇荡依旧,芦苇荡中间那块空地依旧,只是不见了我妈。芦竹上,似乎仍留存着我妈的香,血腥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我又看到了我妈,还看到了那个背着脸的凶手。我妈浑身血迹,趴在地上,她往芦苇荡外面爬,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而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继续往她身上扎刀。我流着泪,走向灵堂,我要见水晶棺中我妈最后一面。如果高驼子拦我,我就和他大打出手,我要和他闹丧。大地静穆,不远处灵堂的灯火,像远在另一个世界。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高驼子并没有推搡来到灵堂前的我,而是递给我一卷黄纸。母亲的脸上遮了红布,我只能隔着玻璃门,看着身穿寿衣的她。纸灰飞扬。这个生前没有给过我太多温暖的女人,给过我太多美好的想像。我诗中的所有女性形象都与她有关。我抹着眼泪,被高驼子拉到隔壁屋里。这时我觉得高驼子是有力量的。
“我知道你要来。”他说。
“她是我妈。”
“什么时候走?”
“送完我妈就走,没请几天假。”
“哦,是这样。”他微驼的背抖了抖。“你妈走得太突然,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我知道。”
“她跟我说过,要把她的戒指留给你。”
“她真这么说过?”
“是的,不过……”高駝子顿了顿。“那个杀人犯,把你妈身上的金器都带走了。你是她儿子,本来她的东西,你也有份。可是现在,她什么东西也没有。”
“除了金器,就没有别的东西吗?”
“除了金器,那些东西就不算东西了。”
“我就想找个东西留个念想,随便什么都行。”
“你妈的发夹,还有几个,你随便拿吧。”
“好。”
我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发夹,不大,嵌着颤动的蝴蝶翅膀。有一刻,我攥紧了它,深怕它们从我的手心里飞走。
这几天,每天夜里,我都在和不同的守灵人打牌,直到被困倦裹住眼皮。眼皮合上后,我总会看到我妈,看到她的血,看到闪着寒光的刀子。我想,我妈是在托梦,她要我报仇。我是诗人,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也许线索就在守灵人那里。有时我甚至想,凶手就是守灵人中的一个。但是我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与凶手有关的蛛丝马迹,我成了睁眼瞎。
到下河村的第五天,我去了靳鹏那里,四年过去,他真的成了一名医生,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生。他家最东边的屋子,另开了门,用作诊所。生意不是很好,只有零星的村民过来。靳鹏不穿白大褂,但听筒、体温计、血压计、酒精棉这些还是齐全的,他不给病人打针、吊水,只开些西药。
“靳鹏,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怎么说呢?”
“本来我以为,高驼子就是凶手,是他杀了我妈,然后伪造了劫财害命的假现场。但他不是,我妈走的时候,他不在下河村。”
“再等等,也许案子就快破了。这是警察的事。”
“到目前为止,派出所那边没有任何讯息。”
这会儿,诊所来了个女孩子,高挑个儿,脸上布满了雀斑。她冲我笑了笑,径直走到药品柜边整理起药品来。她说:“小鹏,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靳鹏说:“这是路小勤,我高中同学,大才子。”
我说:“哪里哪里,小鹏才是大才子。”
靳鹏又说:“这是我女朋友,姓杜,叫杜丽。”
“杜丽,你好。”
“听小鹏老念叨你,说你的诗写得特别好,有谁的风格的,那个墨西哥诗人。”杜丽说。
“帕斯。”靳鹏说。
“对,帕斯。路大才子,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作?”杜丽问。
“没有,工作忙,写得很少。”
“也是,广东那边,生活节奏快,但是拿的钱多,生意也好做,遍地黄金。”杜丽说。
“没那么夸张。”
“发财了?”
“没有。我一个打工的,能发什么财。”
“你是财不外露。”杜丽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这里穷,这些人来看个病,还经常赊账。”
“慢慢来,不着急。”
“要不是小鹏,我说不定也到广东打工了。”她的两只拳头捶在靳鹏肩上,开始撒娇了。“都是你都是你!”
靳鹏有点招架不住。“好了好了,还有客人在呢。”
杜丽松了手,说:“你们继续聊。”便婀娜多姿地离开了。
“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这保密工作做的。”我说。
“半年了,我们快结婚了,到时回来喝我们的喜酒。”
“你这是早婚。”
“绝对够上了。”
“不过,婚期订在9月,到时我可来不了。”
“小勤,你也有女朋友吧?”
“没有。”
“有也不会告诉我。”
“真的没有。”
“哦。”
“你有刘钢的消息吗?”我问。
“他们家搬去县城后,我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两年了吧。”
“我回了趟老家,问了几个人,都没有他家的消息。刘钢老家住着的,是他家的远房亲戚,也没有刘钢的消息。他家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你爸还好吧?”靳鹏问。
“他,老样子。”
昨天我到后山找过我父亲,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父亲。与外面的溽热天气相比,洞中真是凉爽得很。他当时正拿着錾子,在洞里瞎捣腾。我跟他说,“我妈死了。”
他没有讲话,继续拿錾子在岩石上凿。用力愈发地大,榔头敲打錾子的声音在山洞里发出巨大的回音。我想,父亲也许没有听见,又说了句:“我妈死了。”
“死了好。”父亲终于停止了敲打。他也没问怎么死的,看来关于那件凶杀案,他也是知道的。这类事情,有时传得比风还快。
但父亲所说的“好”,不像是种喜悦,而像对喜悦的反讽。他扔了榔头、錾子,坐在地上啜泣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泣。
“爸,你怎么啦?”
父亲抬起头,大了声吼道:“死了好,好,死婊子!”他说着,将工具放进包里,快步向山洞外走去。
父亲又不见了。但是我想,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恸哭。现在我特别理解父亲,怎么说呢,就在前段时间,我被一个女的耍了。父亲一定想起了过往受到的所有委屈,想到一个人带大儿子的辛苦,他多么痛恨那个女人,甚至,他就靠“痛恨那个女人”活着。她死了,他和她的爱恨情仇全部化为乌有,他的痛恨没有了方向。这是另一种委屈。
我妈化成骨灰的那天,我启程回广东了。在夜火车上,我手里攥着蝴蝶发夹,脑子里晃过我妈最后的遗容。也许因为搁置太久,也许因为夏天,也许因为她流了太多的血,我妈的身体脱水严重,颧骨和发绿的牙齿突出来,尽管化了妆,还是难看极了。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些跨火的人,围着我妈的遗体跳舞。火焰熊熊,稻草发出“噼啪”的声响。
3
她说,她要为我点首歌,是陈奕迅的《十年》。十年,多么长或者多么短的时间。十年之后,我决定离开广东,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我下了热聊的QQ,打点了行李,把房门钥匙交给房东太太。房东太太是个50多岁的女人,烫着一头黄褐的卷发。她问:“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她把电表上的数字抄下来,说:“还有两个多月的房租钱,我不能退给你了,你看,现在这个季节不太好租,你还把房间弄得这么乱,整理起来也费劲的。”
“不用退的。”
“那就好。”房东太太接着说。“我看你是长租客,租金给你便宜。以后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到这儿来的。”
“我知道,我有你电话。”
“以后有朋友,也介绍到这里来呀。”房东太太说这话的时候,我已出了院门,直奔火车站而去。
经过20多小时的旅程,火车在晚上9点多钟抵达了金县。在出站口,有许多拉客的黑车司机,刘钢在后來的一篇小说中,写到了这次偶遇:浮云散了,月亮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露出了牙齿一样的白光。是的,胡云想老婆了,想她的牙齿了,他多么喜欢她的牙齿。他想,她还会说: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他就臭不要脸了,她又能怎么样呢?胡云手搁在方向盘上,车的前方是新杨火车站,这是个四等小站,站前的几盏广场灯,散发着幽暗的光芒,映照着灯杆下几个灰蓬蓬闲聊着的脸庞。还有15分钟,9点15分,从广州方向来的列车即将进站,他想等完这一班,就收工了。火车鸣笛,新杨火车站热闹起来了。“热闹”的说法是针对旅客的,对胡云来说,只有熟视无睹的厌恶。他闭上眼睛,也能看到那个胖胖的男检票员,那个举着住宿牌子的中年妇女,那个两手空空垂手而立的中年汉子……他略知他们一二。
来新杨镇的旅客不多,胡云早下了车,到出站口拉人。前几个他都没拉上,就在有点失望的时候,他看到有个旅客远远落在后面,拖着两只28寸的旅行箱。他和其他几个司机挤在一处,那旅客说到孙庄村的。胡云立即说,我就是孙庄的,你几队的?那儿我熟。那人定睛看了看胡云,突然用肥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操,老同学!
这位旅客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胡云的五菱面包车上,现在胡云知道他是刘会勤了,几年不见,他长胖了,不但人胖了,口气也胖了。手腕和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在昏暗的车厢里闪闪发光。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汽车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前进,车窗外是一行行的杨树。刘会勤说他在广东发了,这次回来,是要做产业的,他不能看着家乡人民穷下去。胡云,以后你就不要开黑车了,跟着我干。胡云说,好。刘会勤说,说定了。
……
这篇小说中的胡云是刘钢;刘会勤是路小勤,也就是我;新杨火车站是金县火车站;孙庄,是纯河镇尚岭村,我的老家。还有一点跟真实情况不同的是,我没那么胖,也没那么胖的语气,没说过让他跟我混,起码在那夜没说过。杨树在后视镜中倒退而去,十年没见,刘钢还是老样子,只是理了平头。“什么时候干上这行的?”我问。
“刚干不久。”
“以前干什么?”
“帮人家拉货。”
“现在还写诗吗?”
“不写了,你写吗?”
“偶尔写,主要精力放在写小说上,现在小说吃香。”我说。
“啊,你居然在写小说,和我一样。”
“你也写小说。”
“是啊。你写小说发表了吗?”
“没有,写着玩玩。”
“哦,我也是,发不了。你结婚了吗?”刘钢问。
“没有。”
“有女朋友了吗?”
“也没有。”
“那你可得抓紧了。”
“你知道靳鹏干什么吗?”我转过话题。
“干什么?”
“那家伙现在是医生。”
“奶奶的,那家伙能干医生,我都干宇宙飞行员去了。”
“你还不信!”
“太让人不可思异了。”
“明天我们聚一下,我请客。”
“好。”
“正好明天是纯河镇的集场,我们不如到纯河镇聚,吃个中饭,吃好了逛集场。”
刘钢看了看手机,说:“对呀,明天七月初二,正逢大集,我都多少年没逛过纯河的集场了。”
于是在七月初二纯河镇的庆阳饭店二楼,有三个男人一块儿喝酒。他们问我,既然不回广东了,那你干什么呢?
“炼金。”
“炼什么金?”
“还能炼什么金。”我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链子。“告诉你们吧,我在广东这么些年,别的没学会,学会了炼金。你以为我这金链子是买的?是我自己在广东炼的。这次我回来,准备在家里炼。靳鹏,你一直呆在下河,你帮我看看,纯河边上,有没有什么房子卖的,给我弄几间,我要用来炼金。”
“我操,你真能炼金?”靳鹏说。
“骗你干嘛,我要不炼金,能有这么粗的链子?”
“怎么炼?”刘钢问。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用什么炼?”
“废品。”
“废品能炼黄金?开玩笑!”刘钢说。
我还是那句话:“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既然我在卖关子,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感叹了前年年关的那场大雪后,刘钢问:“你们见过山魈吗?”
“见过呀,你还记得高二暑假,我们去后山,不就见到了山魈吗?”我说。
“那只是只猴子。”刘钢说。“我也没见过山魈,但我在后山见过女鬼,就在你去广东后不久。我们尚岭村后山脚下有处深潭,潭边长满了灌木和松树,当然,在夏天,还有恼人的割人藤。那地方很少有人敢去,小勤,你也不敢去。”
“我怎么不敢去,我去了无数次,还在潭里面洗过澡。”
“吹吧,吹够了没有?等你吹够了我就继续说。”看我不作声,刘钢接着说。“好。那天我来到了潭边,发现水里有东西在游,我躲在灌木丛中,割人藤刺得我又痒又疼。那东西上了岸,我才看出是个女孩,他妈的真漂亮。我在灌木丛中没敢出声,直到她离去。后来我连续去了几天,希望再看到她。果然,四天后,我又看到了她。她穿着长长的白裙子,从水中出来后,就站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头发垂过了屁股。她向我躲的地方看了看,像是看到了我,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在上次消失的地方消失。我大胆地到了她消失的地方,发现有块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
“以后我仍然常到那里去,但我再没有见过她。我见过你父亲,有时他会到潭边喝水。还见过纯河镇的周老四,对,就是那个发了点小财的周老四,那一次他来到潭边,大喊大叫,又蹦又跳。”
靳鵬显然觉得刘钢无聊极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有什么意思,而且编的水准极低,连个情感冲突都没有。他把现实版的美人拎出来。“我要讲件关于施芳雨的事情,你们都没有听过。这些年你们不会跟施芳雨有什么联系吧?”
我摇了摇头,在我的QQ里,只有一个名叫“江南油纸伞”的女人。
刘钢也摇了摇头。
“那我就要开始讲了,可不准传出去,那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
我可以断定,他又要讲那桩事。自从他和杜丽的短暂婚姻结束之后,他在QQ上变得沉默寡语。但他在QQ上,至少提过三次他和施芳雨的事,主情节相同,细节却总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认为他只是意淫,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个突然失去了老婆的人,意淫过去的梦中情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003年夏天,施芳雨来到了我的诊所。她是慕名而来,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靳医生,居然是我(这牛吹得有点大,直到现在,他的黑诊所仍是门可罗雀)。她说她的背上,生了个大疮,在县城医院看过,在大城市医院看过,还用过几帖民间秘方,结果都不见好。她掀开后背,在胸罩带子下面,贴着块纱布。拿掉纱布,妈呀,碗大个疮,里面淌出黄色的脓水,恶臭难闻。你们猜我怎么着?我让她露着背,在太阳下暴晒,十多分种,她就大汗淋漓。然后冷不丁弄盆井水浇了去,她打一激灵,我手里刀光一闪,将那疮割了去(像从武打小说里得来的灵感)。然后再敷上我的独家膏药,也就一个礼拜(上次说的一个月)的时间,那疮不见了,她后背那块,没留下丝毫疤痕。”
“她那时已结了婚,但婚姻生活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美好。她的男人赚不了什么钱,脾气还挺大。她跟我说,她想离婚。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就趴在我肩膀上哭起来。夜黑下来,我感觉到了她的那个意思。对,就是你们想像的那个意思。她想给我,但我不是那种人,我可是有道德底线的,决不会和一个没有离婚的女人不清不白。换了你们会怎么样,肯定上了是不是?别说那么高尚,我知道你们的那张羊皮。但那个夜晚,我的确没有碰她半根毫毛。第二天一早,她是含恨走的。那以后,她换了电话,我再没能联系上她。”
他讲得唾沫星子乱溅,而我只有厌恶。刘钢没说什么话,他对菜肴兴趣浓烈。靳鹏讲完的时候,刘钢脸色难看起来,这让人奇怪,他为了晚上能出车,没敢喝酒。靳鹏问:“怎么啦?”
刘钢按着腹部,说:“胃有点不舒服。”
“我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老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我得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就在这儿休息好了。”
“不不。”
“这样子,能开车吗?”
“没事的,开到县城才半个小时。”
“那你路上小心点。”
“会的。谢谢了。”
刘钢就这么走了,像个赶场的群众演员。
庆阳饭店楼下,是集场一条街。我们下了楼,一路走去。集场真是什么都有,一块一样、两块一样十块三样、赌球赌牌赌棋,还有一个40多岁的妇女穿着白大褂,冒充眼科医生,说是能捉出眼睛里的虫子。靳鹏说:“你以为那是医术?其实那是魔术,江湖小把戏。”
“哦。可那虫子又是什么?”
“人眼睛里哪有眼虫?你看看,她用木棍沾出来的眼虫那么大,真要在眼睛里,那眼睛还不疼死?那不是眼虫,是用面粉做的。”
“就没人戳穿?”
“这农村集场,假货多了去了,那又怎么样?这是独属乡村的狂欢,每个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看来,你不应该停止写诗。”我说。
“我去,少来。”
一圈下来,我们也买了不少东西。
4
我炼出了金子。揣着炼出的金子,我踏上了去往县城的班车。已然是8月下旬,夏热未除,然已至穷途,到了一场雨一场凉的时候。大风过境,掉落的树叶拍打着所有的路面。县城的夜晚有着强烈的层次感,越往县城中心,越能感受到灯红酒绿的温度。我坐在五楼的茶餐厅,透过窗帘缝,看着人民广场上模糊的人群。我渴望看到她,那个网名叫“江南油纸伞”的女人。广场上有两盏路灯坏了,那地方意外灰暗,而她,就从那灰暗的地方涌现了出来。
包厢不大,色调偏冷。黄色灯光像越燃越暗的火,它把空间变得越来越小。“江南油纸伞”在包厢门口出现的时候,像划亮了一根火柴,但随即包厢落入更深的灰暗之中。
“你还是老样子。”她说。
“不不,胖了二十斤,比高中毕业那会儿。”
“看不出来嘛!真有二十斤?”
“这还有假的?”我扬了扬手腕,粗大的金链子跟着晃动。“你看看这肉。”
“男人还是胖一点好。”她说。
“你倒是瘦了。”
“我还在写诗,写诗减肥啊,伊沙说了,要饿死诗人。我都快饿死了,所以瘦是正常的。”她说。“写小说的胖了,刘钢也胖了,只是不大看得出来。”
“这说的,我一直没断过写诗,不也胖了?不过讲真的,我看了你给我的那些小说,刘钢写得还真不赖。”
“和我写的诗一样,换不到钱。”
“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衡量的。”
“得了吧,小勤,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钱的确不是万能,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我多么想打着诗歌的幌子,然后让幌子不停地掉钱。”
“哈哈,打着诗歌的幌子。”
“诗歌死了,诗歌的幌子自然也没用了。在我工作的那家工厂,谁会和你谈起诗歌?只有没完没了的布料和永不停歇的电机。”
“谈这些真的,怎么说,肉体太沉重了。我们都需要翅膀,而金钱,是翅膀的一部分。我在广东这么些年,算是想明白了。所以我才回来,我把钱带回来,把金子带回来,把翅膀带回来。你也知道,我现在炼金,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金子。是的,到处都是金子,它们藏在线路板中。你让刘钢得空也去收收废旧电器,我给他最高的回收价格。这样你们的收入也会好些。”
“他不干。”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这样也好,嗯,也好。你知道,这次我约你来,我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而且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约来。刚才你说过,诗歌的幌子。对,但我这个,不是幌子,而是以诗歌的名义。它在我心里埋藏了十多年,像一粒种子,这十多年它已长成参天大树。因此我要把它掏出来,不掏出来,我会爆炸。是的,当年我暗恋你,是众多暗恋你的人中的一个。我的许多诗,只为你所写。这些年我在广东,不是没谈过恋爱,谈过,都没成。谈飞的时候总会想起你,但你已是刘钢的妻子,而我,也已经将近三十岁的年龄。我想,在这个年龄,是可以坦诚的。把它说出来,我就卸下了这个包袱,可以重新去审视人生。”我把这些一口气说完,从怀里拿出了金挂件,是一把伞,江南油纸伞。“这是我打的。我不太会打首饰,所以看起来有些粗糙,但是请你收下。你收下了,我心里就放下了。”
“这怎么好。”她推托。
“不不,你一定要收下。”我抓住她的手,“以诗歌的名义请你收下。”
“下雨了。”她说。“你看,外面下雨了。”
窗帘外,天黑得很快,豆大的雨珠击在玻璃上,闪电让我们头顶的白炽灯闪了一下。人民广场上,人们飞奔起来。我没有松开她的手,她的手心里有一把伞。我说:“是的,下雨了,让我送送你。”
“我有伞,江南油纸伞。”她笑着说。
我和“江南油纸伞”就这么从线上走到了线下,我很难将这种关系说清楚,怎么说呢?就像高高豆油灯下的老鼠,老鼠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在灯下徘徊,满腹踟蹰。与它不同的是,我愿意承受这种谨慎、受怕,以及约会之后回忆的甜蜜。越来越多的下河村村民帮我收购旧电器,他们的足迹甚至走出了金县,到了邻近的土县和木县。在纯河边,我的工业作坊里,垒起了高高的烟囱,里面冒着带着刺激气味的黑烟。黄金总是和魔鬼同在,魔鬼从烟囱里跑了,黄金就留下了。
在我堆放废电器的仓库,靳鹏成了那儿的常客。他迷上了无线电,有一天,竟然用那些拆下来的电子部件,组装了一台收音机,可以收到省里的电台。父亲离开了尚岭村,来帮我分拆电子垃圾。自从我妈死后,他去后山就少了,像对我曾祖父失去了信心。在我的帮助下,他还亲自炼了金。对着那些黄色的小球,他眼眶潮了。他咬了一口,说:“是真的,是真的金子!”
“真的。”
“我炼出了真的金子,这是真的,是真的。”
“真的。”
“这些金子都是我炼的,都是我炼出来的!”
“没错。”
“我有金子了,我有金子啦!”
“有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漫洇过去。我的确发了点小财,在金县和纯河镇都置了房产,还买了辆丰田凯美瑞。有的时候,“江南油纸伞”会坐着我的车,到任何可以幽会的地方幽会。写到这里,我想我的读者们已经愤怒了,因为你们猜到了“江南油纸伞”就是施芳雨,而我在行文里仍在装模作样。且你们对我的品德,正置于极度怀疑之中。是的,正如那只偷灯油的老鼠,我正处于极大的恐慌之中。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是传统美德,但我管不住自己。我只能用“江南油纸伞”掩去她的姓名,就如同掩去了我的所有罪过。2007年初夏的一天,我把车开到了油坊镇,在纯河边,我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风掠过芦苇,我看见它们点头哈腰。不远处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知是谁家请来了戏班。“江南油纸伞”说:“小勤,我觉得刘钢快要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别想那么多,晚上他都在跑黑车。”
“我看了他最近写的小说,写了好几个女的,他会不会是有意的?”
“看戏去。”我说。
戏台搭在纯河边上,毛竹搭的台,踩上去有些晃荡。唱青衣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矮胖,倒似个描了眉、画了腮红、穿了裙衩的武大郎。众人正待发笑,那男子却抛出了长长的水袖,变了女声唱道:
八月里来桂花香
妹妹我想见情郎
情郎家在尚岭村
茅草盖在泥墙上
田地倒有八九亩
种粮要找石头缝
山间蚊子大似牛
你说能嫁不能嫁
……
台下有笑的,有说嫁的,有说不嫁的。“江南油纸伞”模仿着那男子的唱腔,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说能嫁不能嫁?”
我说:“能。”
戏台上那对男女的狗血爱情居然点燃了我们,曲终人散,我们来到了附近芦苇荡的一块空地上。我们用芦管做成了口哨,还成功回忆起在纯河高级中学的学生生活。老师安排自由复习的时候,我就喜欢拿着复习资料,来到纯河边,在芦苇荡中,可以看天,可以发呆,可以吹芦笛。
“还是有些不一样。”她说。“那时的纯河水,可以直接喝的。现在呢,现在给你喝,你敢喝吗?”
我不敢。纯河水已不是以前的纯河水了,就像路小勤不是以前的路小勤,施芳雨变成了一个叫“江南油纸伞”的网络女人。现在若让我喝,我肯定能从纯河水中喝出王水的味道。王水,多么好听而霸道的名字。我突然情绪有点低落,就像甜蜜的爱情都被王水融化吃掉了。“江南油纸伞”说:“怎么不说话了?”我说:“走吧,我想你的牙齿了。”她打了我一拳。来到停车的地方,我正欲打开车门,听到一声冷哼。
有时女人的第六感,简直准过她们的经期。那个发出冷哼的人正是刘钢。我看到他浑身发抖,手里还拎着把弹簧刀。他直接冲着我来了。我让了一下,他扎空了。不但扎空了,整个身子都扎到了大地之上。要论打架,他还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我在广东,还学过搏击术。这正是表演空手卷白刃的好机会,我将他的短刀夺了。“冷静点,兄弟。”我说。
“你他妈的。”他冲了上来,但三下两下,他又趴地上去了。
“你他妈的。”后来刘钢没劲了,躺在地上号啕起来。
“你冷静冷静,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不好谈呢?”扔下这句话,我和“江南油纸伞”一起走了。
我和刘钢约了见面,地点是我定的,在人民广场五楼的茶餐厅。那是我和她多年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今天,我等来了刘钢,他坐在她的位置。两个男人,面对着两只空杯子。
“30万。”他说。
“我没那么多钱。”
“那你还砸了十万给尚岭,八万给下河。”
“那是修路。”
“这也是修路,修你自己的路。”刘钢说。“没有30万,我是不可能离婚的。”
“等一下靳鹏,他是我们的公证人。”我说。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算事情。我的确没有30万,但30万也不算事情。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们像在进行一场交易,那个不在现场的29岁女人是惟一的交易品,我们谈论着她的价格,而她丝毫不知。
“你就一点也不想,你们还有孩子?”我说。
“我是完美主义者。”
“好吧,完美主义者,也许你是对的。”
靳鹏来了,背着个双肩包。他问:“你们谈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我说。
“那你们把协议订好了,我签名。”靳鹏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方块的仪器。“说来你们也许不信,刚刚我收到了外星人的信息,我把它都录下来了。”
他不是来公证的,是来搅局的。他按下了仪器上的一个绿色按钮,包厢立即塞满了刺耳的声音,像汽车轮胎与柏油路面在急剧摩擦。刘钢捂住了耳朵,说:“快把它关掉,关掉。”
靳鹏很不情愿地关掉了,说:“那是外星人,外星人。”
就算此刻,有真的外星人来到我们面前,恐怕我都懒得看一眼,我想刘钢也是。我们都迫切地想把问题解决掉,我们很快签了协议。当然,这只是一份还款协议。我还了20万,还有十万约期归还。签完协议刘钢就走了,我想他早把离婚协议书拟好了,也只等着签字。靳鹏坐到了刚才刘钢的位置。“我找到了外星人,你不相信?”
“有一种说法,最初的生命,是陨石带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外星生命的后代。”
5
2011年春天,父亲忽然咳嗽了起来。我要带他去医院,但他不允,他是老一辈的眼光,怕花钱,病都靠硬扛。这也没错,五十多年,他都这么扛过来了。我打电话问靳鹏,这会儿忙不忙,要是不忙,我到你那儿拿点药。也就是这两年,他的诊所生意开始好起来。
“还好,中午。”
“那我来。”
炼金作坊离诊所并不远,走路十分钟左右。我到那儿的时候,靳鹏刚刚吃完午饭,杜丽则站在药柜前,忙着记账。去年他们复婚了,一切像回到从前的轨道。我喝着杜丽倒的绿茶,问:“快生了吧?”
“还有两个月。”杜丽说。
“你马上就要当爸爸了。”我对着靳鹏说。
“他呀,一点当爸爸的样子都没有。”杜丽说。“每天晚上,就鼓捣他那些仪器,也不知道有没有辐射。”
“我在研究曲速引擎。”靳鹏说。
“曲速引擎?”
“一种时间机器,它甚至可以超越光速。在这种机器里呆上一天,你猜怎么样?地球上的时间已过了一个月。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当曲速引擎回到地球,时间回到了过去。你看,物理多有意思?时间也是可以折叠的。”
“折叠的时间,确实很有意思。你还想用它去外星是吧?真是異想天开,满脑子跑火车。你最好还是研究研究你的医术。”我说。
“总要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搭一座桥梁。”靳鹏说着,让杜丽给我拿了两盒阿莫西林和一瓶枇杷止咳露。
我拿过药品,盯了一眼杜丽放在药柜上的手机。“换苹果了吗?”
“小鹏刚给我买的。”
“医术高明啊。”我说。
“我哪里医术高明了?”靳鹏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里有几把刷子。我就能医两种人:一种是医不死、感冒之类的,吃药不吃药,差别也不大;一类是医死人,得了绝症,又没钱在大医院呆着,到我这里,给点镇痛之类的药物。”
“大医院也不过如此,你这里起码比大医院厚道,大医院医死人,往死了医,花了那么多钱,一样是死。你这里起码还有人道主义情怀。”
“不过这两年,村里确实病人多了,得癌的也多了。”
我心里紧了一下。
三个星期后,向来不抽烟的父亲在金县人民医院查出了肺癌,然后是各种折腾。省城医院住过、民间偏方试过,但癌细胞仍像真空中无法停下的火车,跑到了父亲身体里越来越多的地方。父亲开始咳浓痰,后来咳出了血,后来咳不出血,只有痰,后来什么也咳不出,后来又是浓痰。父亲躺在县城医院里,拉着我的手,说:“回家。”
“等好了,我们回家。”我说。
“回家。”
“好吧,我们回家。”
主治医生此前也跟我说过,要我们回家。他说得那么简单,就像打发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看个病不容易啊,不上医院,不知道自己钱少。那么多钱都没了,然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家了。我说:“我不回家,你把我父亲的病看好。”
“路老板,说实在话,继续在这边看,意义不是很大。”
“不,我不想我爸回家。”
主治医生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不吭声走了。这时我多想成为一个孩子,无赖的孩子,抱住医院每个医生的大腿撒娇。医生不是赶我们走,只是希望父亲在临终之前,能再看一眼老家的土地。我们还是走了,我把父亲带回了尚岭,还背着他到后山走了一趟。最后他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竹席下铺着厚厚的稻草。他身子蜷缩着,微闭双眼,咳出了一口浓痰。
“小勤。”父亲呼我。
“喛。”
“黄金。”
“什么黄金?”
“你没看到吗?”父亲用嘴呶了呶,指向了嘴边刚吐出的浓痰。“把黄金收起来。”
“这不是。”
“好多黄金。”父亲又咳出了口浓痰。“好多黄金啊,快把它们收起来。”
我拿了张A4纸,垫在他的嘴边。父亲在这天晚上,精神特别好,像是回光返照。“这些黄金,好像是从我身体里咳出来的。”他说。“我身体里都是黄金。”
A4纸上已有好些浓痰。他又咳不出痰来了,但父亲已心满意足,说:“我把身体里的黄金全咳出来了,我觉得身体里好空,空死了。我要走了。”
此后父亲闭上眼睛,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直到两天后被阎王收走。
作为尚岭村的首富,我决定为父亲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老家的屋子早已翻成楼房,屋前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那年在油坊镇唱青衣的老男人再次出现在戏班里,这么多年过去,他真是一点不见老。戏里依然演花旦,他变的女声在台上哭天哭地,竟引得台下的几个老年人眼泪汪汪。已是晚上9点,这戏也到了快散场的时候。我走过戏台的后场,沿山间小径而去。唱戏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喘口气,就能将它吹走。天黑成一片,我信着步子,不觉已到山下。沿途时有恶臭,一些沟壑里,扔满了生活垃圾。倒是无人的后山,成了净土。父亲走后,我会把他的骨灰葬在后山。为此我请教过算命先生,那个年迈的瘸子告诉我,后山脚下的潭不是一般的潭,是龙潭,龙潭的出水口,即是龙穴,葬在龙穴边,是再好不过的。我点了点头,这样好,他可以在那里继续找矿,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金矿的。
回到山上的时候,唱戏的散了,灵堂里只剩下守夜人。三叔见我回来,突然一把扯住了我,说:“你害死了你父亲。”
“三叔,你酒喝多了。”
“你害死了你父亲,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害死我父亲呢?”
“你要不干炼金,你父亲能死吗?我虽然不懂你怎么炼的金,但我知道炼金的那东西毒啊,你那烟囱冒的烟,味儿可不好闻。你父亲就是被那些东西毒死的。”
“三叔,你这话说的,我那个小作坊,都有过滤装置的。再说了,我那点小东西,能害什么人?要说害人,还得数前两年建的那家化工厂,偷偷往纯河里排污水。我也恨它,但拿它没办法。农村就这样,我们的命就这样。阎王收谁的命,那是阎王说了算。真挺不过,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旁边的人上来拉劝,三叔说:“我酒不多,我酒一点也不多。”
我说:“三叔,好歹咱是一家人,这里还有外人,我们到外面说话。”
三叔说:“好,看你说什么。”
在我家屋旁的松树下面,我拿出了黄金,我说:“三叔,这请你收下。”
“你这什么意思?”
“这块金子,不大,20来克,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我说。“我知道三妈身体不太好,只是这年吧为父亲的事,顾不上你们。我别的没有,金子有。”
“这怎么好,怎么能……”三叔说着,将金子揣进口袋里。
“我父亲走了,但我那个作坊,还是要个靠底的人。要是三叔愿意,就到我那里去。每个月我给这个数。”我伸出了四根指头。
“容我想想。”三叔说。
“三叔,就算我在难中,你帮帮我的忙。”
“嗯,我再想想,再想想。还要与你三妈商量。”
那天凌晨,天還没亮,我们的队伍坐着轿车、卡车,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唢呐,将父亲送去了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天色大亮,父亲在我手里,他变轻了。家里摆下了宴席,我和三叔在席上碰杯。他心情大好,我敬了他一杯,他回过头来,敬了我两杯。我一高兴,就告诉他了,在广东陆丰,真有我们家的祖产,我去过,二层的老楼。三叔惊讶地说:“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那地儿现在繁华得很,是商业街。”
“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
“算起来,是我的堂叔。”我说。“我有他的电话,改天给你。”
天色放晴,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我也像从阴间,走到了阳间。
6
2018年夏天,我在金县县城又遇到了刘钢,这是一次真的偶遇。很简单,我在手机上使用滴滴,然后就上了他的车。
“是你?”我很吃惊地说。
“上车吧。”他说。
“嗯。”
“没自己开车?”
“我现在很少开车,网约车比自己开车还方便。”
“现在还炼金吗?”
“不炼了。”
“为啥不炼了?”
“金子不值钱了。”我说。“金子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涨。你能想到,有一天金子会不值钱吗?”
“那你不炼金子,你干什么?”
“早些年钱都买了房子了,房子值钱,房子就是金子。现在我收收房租,生活也够了。”
“那你发财了,房子这两年都翻倍儿了。”
“就这样。”
“一晃,咱们这是又多少年没见了。”
“话这么一说,有好些个年头了。”
刘钢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靠着路边的杨树抽烟。“当年你给了我30万,要是像你一样,当初买了房子就好了。我炒了股,结果被股炒了,炒得不要不要的。”刘钢拍了拍车。“再后来,我把股市里剩下来的钱取出来,买了这辆车。”
“没离开本行,现在合法了。”
“前妻的事,后来我想开了。假如你和她结婚了,可能我到现在还想不开,但是我不明白的是,当年你给了我30万,为什么却没有和她结婚,而是和另一个女孩很快结婚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我说。“不错,我花了30万,花出去我明白了,她爱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她爱的是金子,她只要金子。而我要生活,还有理想。”
“理想。这个年龄了,还有理想?”
“我还在写小说,也写诗,一直在写。”我说。“说起来,我和施芳雨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但你肯定知道她,毕竟你们还有个孩子。”
“你说得不错,后来她嫁给了金子。”
“哦,嫁给了金子。”
“对,嫁给了金子。”
我跟着抽完了一根烟,上了车继续走。我们都黑了她,这充分证明男人在女人的事情上,从来不是大度的。我还记得分手时刻,那最后的灯光。在一家昏暗的咖啡馆,她在咆哮:“你以为你做了善事、好事,你花了30万,把生不如死的我赎出来?你当我是什么,你以为我生不如死是吗?其实我好得很,活得好得很。你以为那是火坑?”
“你说过,我只是用到了诗歌的幌子。”
“你说什么?”
“我也喜欢诗歌的幌子,这个世界上到处是打着诗歌幌子的人,救赎自己或者救赎别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的都是缪论,缪论。”
“好吧,你就当是缪论。不过,这世界本身,就是由悖论组成的,真理只是边角料。没人和你讲理,对,我也不讲理。不过想想,如果这世界是由真理组成的,那也是相当可怕的。追求真理,恐怕所有的夫妻都要拆散。”
施芳雨走了,灯光摇曳旖旎。我慢慢地走了出去,咖啡馆每个房间的窗帘后面,都有一段消失不见的时间。我有失落感,我想去追她,我想是我错了。但最后我还是拉上窗帘,因为我不想用一个错误换回另一个错误,我只想把所有的错误都拉在窗帘后面。
“纯河到了。”我说。“一起喝杯酒吧。”
庆阳饭店还在,我们上了楼。包厢重新装璜过好些次,最近壁纸由土黄变作了金黄。刘钢的酒量并不大,但他在尽力控制自己。他说:“十多年前,我们三个人在这儿喝的酒,现在就我们两个,你恨他吗?”
“你说靳鹏?刚开始的时候恨,现在不恨他了。我想,他也就是一时想不开。人都有想不开的时候。”
“你能这么想,真是最好不过了。”
“何况,他家那样。他学了医,没能医好他哥哥的病,也没能医好他爷爷的病。他爷爷死在夏天,全身溃烂流脓而死。他父母年龄大了,杜丽跑了,家中留下个尚且年幼的儿子。多可怜,上天也是有报应的。上次我见到他儿子,还塞了点零花钱给他。”
“后来我见过靳鹏。”刘钢说。
“你见过?”
“好歹同学一场。”刘钢说。“他判死缓以后,我去探望过他。他本来就瘦,我见他时,他更瘦了,像个芦草秆儿。我问他,你怎么干下那样的事?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我,你还写诗吗?我说,早不写了。他说,现在他写。他说,你不知道,没有一个地方,比监狱更清静、更适合写诗。他说,等他把牢底坐穿,他会写出世界上最好的诗,他要拿下诗歌所有的冠冕。”
“谁给他写诗的权利?他不配写诗。”
“你还是恨他。”
“好吧,我恨他。我多么希望真相从来不曾存在过,比如,他乘上了曲速引擎,飞往仙女星系;或者他被外星人抓走,成为外星人的实验品。这样没人知道他干过什么。但现在,我不想再見到他。见到他,我会想起我妈的死相。我妈被砍了那么多刀,就因为她身上的金器,就那么点金器。他隐藏得真好,要不是科技发达了,可以DNA比对了,说不定真抓不了他。他当年怎么下得了手,而且后来我们还经常在一起,他怎么做到的?想到这个,我就感到害怕。”
“是的,小说这样写,都不能让人信服。这个世界,越来越离奇了。”
“这么说,你还在写小说?”我问。
“是的,还在写。”
“发表了吗?”
“哪那么容易发表?”
“我也没有,有时间切磋切磋。”
“好。”
“过几天,是我妹妹大婚的日子,你也来。”我说。
“不了,我还得跑车。”
“这不行。”我说。“现在,乐乐是我最亲的人了,她结婚,你一定要来。”
“什么时间?”
“八月初二。”
“好吧,我尽量。”刘钢看了看手机。
“什么叫尽量?一定,一定要来。”
“好,我一定来。”
我打了电话给我妹,我说:“哥酒多了,在纯河。”
“你和谁喝酒,喝那么多?”
“刘钢。”
“刘钢呢?”
“找了个代驾把他送走了。”
“嫂子呢?”
“她在省城,一时回不来。你能来吗?”
“哥,你别的都好,就是爱喝酒,酒多了,舌头就大了。知道现在我想干什么吗?我想把手机扔了。”
“别、别,你来,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东西?”
“保密。”
“跟你老妹还保密啊?”
“保密。”
“那你等着,我来了。”
我妹骑着电动车(她总是骑电动车),出现在我住处的楼下。时间过得真快,高三毕业那会儿,她才五岁,今年她都27了。她长得像我妈,只有鼻子是高驼子的。其实我酒并不多,只是微醺,脑子是清醒的。我妹上得楼来,说:“又有什么好东西送我啊。”
“比金子还好。”
“那是什么,房子吗?”
“比房子还好。”
“还有什么比房子好?”
我妈的两只蝴蝶发夹,我一直珍藏着。我定制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首饰盒,用来存放它们。现在我拿出其中的一只,递到我妹面前。“这个。”
“这是什么?”我妹说着,打开了首饰盒,那只蝴蝶发夹躺在金黄的绸缎中。它通体黑色,翅膀仍在微微颤动。看到它,我就想起我妈,想起“老地方”,想起“老地方”带血的芦苇秆子。我有点哽咽。“乐乐,咱妈走得早,这是她留下来的。两只发夹,一模一样,这只给你。”
“哥,现在我感到她离我好远好远。”
我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妈就在我们身边,你会摸到她,她永远都在。”
说到我妈,我妹眼睛也湿润了。我妹的对象长得不好看,高驼子是反对的,但我却支持我妹,原因在于,那男孩是大城市的人,而且离金县十万八千里。并不是我恶毒,不愿意让我妹给高驼子养老。我的确对高驼子不怀好意,但更多的原因在于,我得为我妹的未来着想。年轻人的未来应该在大城市,而不是在这里。
我妹大喜之日,天气晴朗,迎亲的车来了十多輛,一式的奔驰。笨拙的新郎在我妹的闺房里找新娘鞋,找得满头大汗。我想笑,又希望这样的场景一直下去,哪怕像手机视频中按了循环播放,我不怕重复。我甚至有点后悔,让我妹嫁去了远方。新郎还是找到了鞋,给我妹穿上,送上一番肉麻的表白。接下来,我的事情来了。我要把我妹背到婚车里,过程中不能让我妹的脚碰到地面。在挨近我妹的刹那,我突然看到,在花团锦簇的头饰中,隐藏着那只黑色的蝴蝶发夹。
酒席桌上,我和刘钢坐一起。刘钢说:“你像有点不高兴。”
“怎么会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还记得纯河诗社吗?”刘钢说。
我怎么会不记得纯河诗社呢?在我正在写作的小说《乡村炼金术》中,我、刘钢、靳鹏和施芳雨都是小说中当仁不让的角色。而且这四人中,有一人是纯河诗社社长,每个月负责把我们诗社的刊物油印出来。至于到底谁是社长,我想请读者猜猜。“你怎么会问这个?”我说。
“我刚刚想了一下,当年我们爱过的诗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他不应该说这个。他的这个说法还让我想到新娘头上的蝴蝶发夹,我能想像到上面蝴蝶翅膀的晃动,我真怕它掉下来。
“他们都死了,你爱的帕斯早死了,现在连特朗斯特罗姆也死了。”刘钢说。
我认真想了一下,好像我们当年爱过的诗人,确实没几个活着的了。舞台上,身着红色套裙的女孩正在演唱,声情并茂。唱完《五星红旗》,接着唱起了《青藏高原》,一边唱,一边扔着小布偶玩具。有些孩子围上来,向她讨要。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好像要把五星红旗插在青藏高原最高的地方。
我看见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
回到金县,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刘钢取了车,送我去纯河。车至半途,我不想去纯河了,我说:“兄弟,今天你的车我包了,你尽管开,往远的地方开。”
“再远,也得有个地儿。”
“那就往没人的地方开。”
“没人的地方?哪有没人的地方?”
我想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人。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说:“你随便开。我就想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我知道,当我闭着眼的当儿,他一定是往纯河开,不去纯河,他又能把我送到哪儿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