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箐往事

2019-03-06 12:30高正达
大理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标的小姑娘大哥

高正达

孩提时代没出过远门,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家里大人出门,总喜欢撵路,目的就是看看没去过的村庄是什么样。到七八岁时,附近的村庄都去过了,就是没有去过山村。去看看山里的同龄人的生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这一直是心中的一个愿望。

当时的印象中,时不时有身穿羊皮褂、披着羊披的山里人到村里用竹篮、木瓢、水果、蔓菁、洋芋等山货兑换大米。那时心中就萌生出一个疑问,山里人的生活为何这般艰苦。大人们的回答是,山高路远,气候冷凉,种不出水稻,杂粮产量又低,所以相对比坝区贫困。“那他们为何不搬来坝子里?”大人拍拍我的小脑瓜,只笑不答。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我当时的想法太幼稚。有时候,家里大人让我去与山里人兑换山货,遇到上了年纪的人,看到他们身上粘满红泥巴,慢慢咀嚼着又冷又硬的苦荞粑粑当午饭,我稚嫩的心中就自然而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凉。当用类似升斗样的小篾萝量完粮食,我总是用小手再往他们的小布袋里捧两捧。山里人也很淳朴,总是给我塞两把麻子、松子什么的。这是我对山里乡亲的最初印象。

我出生在一个50多平方公里的坝子里,离最近的山村也有20多公里,山里也没什么亲戚,所以小时候就一直没有机会去山村走走看看,对那些山头云雾缭绕的村庄就会生出一种神秘感和不尽的遐想。这种神秘感和遐想不断地沉积,走进大山深处,揭开山村在心中神秘面纱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这个愿望直到了多梦的18岁,才如愿以偿。

那时,我在团代会上认识了一名叫标的山村退伍军人,他来自桃花箐,我和他很快成为朋友。从我与标的交谈中得知,他所在的山村是彝族聚居村,村里还保留了许多有趣的民族风情。那时,我已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小文,那个时代被称作文学青年。到处收集写作素材的我对标介绍的民族风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与他相约,到他们村采风。

我骑自行车到达山脚,把车寄存在山下的村子里步行上山,因为当时山里还不通公路。翻过最后一个山包,出现一个小山坳,一片铺天盖地的桃花映入眼帘,密密匝匝,争先恐后露出了笑脸。深深浅浅的桃花以各种姿态在枝头怒放,招来一群群勤劳的小蜜蜂,不知疲倦忙碌着采花粉。微风吹来,弥漫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满树满坡一片胭红掩映着村庄,充满盎然的生机,与村前清澈的水潭、黄绿相间的梯田交相辉映,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我按标给我的描述,寻到村口左边第三家。院子不像坝子里有院墙,而是用竹子编成篱笆墙,篱笆墙上爬满青藤,就像现在刻意打造的农家乐。篱笆墙内一只护院的黑狗发现有陌生人闯入自己的领地,冲我狂吠,周边院中的狗都一起狂吠起来,吓得我不敢动弹。院中有人发出呵斥声,护院的狗乖乖地到篱笆墙下继续睡觉。柴门打开了,一名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彝家少女映入我的眼帘。没有与异性相处过的我一下子血液上涌,心跳加速,紧张得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她也和我一样紧张,抓住两扇柴门的双手忘记放下来,呆呆地望着我。我们就这样对望了几秒钟。平时说话流利的我竟然有些结巴。

“请问,这是标的家吗?”

“你是达吧,我哥让我在家等你,快进来吧。”

“你的手不放下来,我咋进?”

她一下子羞红了脸,迅速拉开柴门,退让向侧边。走进院子她向我介绍,她名叫桃,他哥标和家里人都到后山干农活去了,要到天黑才回来。桃把我带进堂屋,堂屋中间有个火塘,边上炖着茶壶、铝锅,堂屋四周的土台上铺着羊毛毡。桃拿出搪瓷口缸,用盐巴擦洗后给我泡上茶,便上楼去了她的闺阁。桃下楼时,我发现她原来只穿凉鞋的脚上多了双袜子,头发好像重新梳过。我看她的时候,她不敢正视我,简单与我聊两句就做饭去了。

不一会,桃就到堂屋手脚麻利地抹桌摆碗,张罗吃饭。想起标给我讲过,山里人家热情好客,只要你不把他们当外人,山里人会对你加倍热情,如果你看不起他们,或者嫌弃他们,他们也不会高攀把你当朋友。看到桃忙里忙外的,而我则无所事事,很不自在。能做点什么呢?环顾屋里,我看到八仙桌上有个土坛,坛口上系着红丝带。为了表示我就是自家人,趁桃去灶房端菜时,我主动把酒坛打开,倒了小半碗。其实当时我是不善喝酒的,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满以为桃看到我的举动会很高兴的,不曾想桃进堂屋却大惊失色,“啊!你要把我许配掉?”听得我云里雾里不知所措,怯生生地望着她。桃把菜放在桌上,表情缓和了些。“这坛是求婚酒,你不知道也不能怪你。”桃把酒倒回酒坛里封好,重新拿出一瓶酒给我倒上,边吃便给我讲求婚酒的习俗。

在桃花箐一带的彝家人,求婚是不必开口讲明的,时兴一种独特的风俗——求婚无言,以酒为媒。这样即使求婚者遭到拒绝,也不难堪,双方仍然和谐共处。

求婚时,由父母领着小伙子,任意选上一个双月的双日子,给小姑娘家送去一坛六斤的好酒,在酒坛上系上一条红丝带,然后放在中堂的八仙桌上,婚姻之事只字不提,吃了主人招待的宴席就回家。小姑娘家收到求婚酒后,喜欢对方就喝了求婚酒,表示答应婚事,不喜欢就不喝,表示决绝。一个月后,小伙子家再到小姑娘家做客,趁主人不备,悄悄看一下八仙桌上的求婚酒是否喝了。如果喝了,两家就自然而然地商量举办婚礼之事。如果没喝,小伙子家很自觉地不再提了。

旧时,每个小伙子要向谁家送求婚酒,每个小姑娘对喝不喝求婚酒都是没有选择权的,皆由父母包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青年们终于争得婚姻自主的权利,新的“无言的求婚”方式逐渐形成。小伙子爱上小姑娘了就请小姑娘做鞋垫。小姑娘做的鞋垫是绣花的表示答应对方的追求,没绣花表示拒绝。小伙子得到小姑娘的绣花鞋垫便告知父母送求婚酒,小姑娘的父母也要等女兒点头才喝求婚酒。

桃接着告诉我,向她家送求婚酒的人家,是邻村的一户富户,可小伙子人品不好,她没有给他送过绣花鞋垫,对方就送来求婚酒。其实,她当时看我喝求婚酒是生对方的气,不是生我的气。即使把酒喝掉,重新倒还他家就是了。

听了独特的“无言的求婚”,我哪里还顾得上吃饭,立即掏出采访本,刷刷地记。桃羡慕地说“有文化真好”。她没有读过书,村里正在开办扫盲夜校,她想去,但父母说要嫁人了,还读什么书。我告诉她,千万不能错过这次难得的识字机会。等标回来,我让他说服父母,让桃去上扫盲夜校。我还拿出一本粉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撕下用过的几页,和着备用的钢笔送给桃。桃把笔记本捧在胸前,脸上绽放出桃花般的笑容。

标一家直到天黑后才从后山干农活回到家。晚饭后,标为我邀约到村里几位有点文化或能讲故事的人,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吃着火烧洋芋,喝着自家酿的小锅酒,给我讲桃花箐的前世今生。桃花箐一带的彝族同胞是从四川大小凉山游牧到滇西北的。战乱年代,到处兵灾匪患,各民族之间相互争斗,所以彝族同胞总是选择深山定居,很少与外族来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党的民族政策指引下,彝族同胞才逐步接受汉文化,与各民族和谐共处。我用笔记不了的就用借来的一部收录机录音。村民们要我给他们放歌曲,刚好我带的录音带有一盘蒋大为专辑,当他们听到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都说太好听了,百听不厌,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播放,直至深夜。

我进山时,买了点水果罐头和蛋糕看望标的父母。当我把礼品摆在标家的八仙桌上后才知道,标的母亲没有跟他们一起住,而是跟标的兄弟一起住。翌日起来,我只好让标带我到村里的经销店,再买点东西去看望标的母亲。经销店里的货架上已经落了淡淡的灰尘,似乎生意很惨淡。我选了两瓶糖水蜜桔,店主拿毛巾擦去灰尘递给我,我仔细看保质期,离过期只剩两个月。店主解释说,山里只购买日常用品,很少有人購买高档食品,只有看望病人和老人才买一两瓶,所以进一次货,积压的时间很长。

到了标的兄弟家,说明来意,一家人都有些受宠若惊,特别是标的母亲。有个邻居来借东西,标的母亲向邻居介绍,说我是标山外的朋友,专门来看望她,说话时显得无比自豪,消瘦黝黑的脸上沧桑岁月刻满的沟壑里流淌着满满的欣喜。我告诉标的母亲,糖水蜜桔要在两个月内吃了,不然就过期了。她忙说:“没事的,我要留到我老的时候再吃。”标解释说,山里的老人节约怪了,莫见笑。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要走的时候,标的母亲松树皮似的双手捧着一个小布袋颤巍巍地递给我说:“山里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莫嫌弃。”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瓶野生蜂蜜,一包野生干菌子。天哪,这价值是两瓶糖水蜜桔的十几倍,我说什么也不收。标说你收下她比自己吃要高兴百倍。为了能让标的母亲心里高兴,我只得愧疚地收下。

当我离开桃花箐,走到垭口,回望一眼桃花箐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声大哥,我环顾四周,只有一群羊在路边忙碌地啃食青草和灌木丛,并无人影。我扭头刚走几步,后面又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过头,桃从一蓬杜鹃花后笑着跑出来,塞给一包用小手帕包着的东西。“谢谢你送给我钢笔和笔记本,我哥已说通父母,让我去上夜校识字班。”说完转身消失在花丛中。我打开一看是一包桃片干,尝了一片,柔韧香甜,吃完后,淡淡的香甜味还在口中经久弥漫。

离开桃花箐后,我写了一篇《无言的求婚》风情散文,并获县级文学创作奖。几年后,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一位当文学编辑的朋友鼓励我,以“无言的求婚”为题材,写一篇民族题材的小说。

又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为了详细收集素材,我再次到桃花箐采风。

桃花依旧,柴门依旧。只是叫门后,狗吠了半天,没人应声。此情此景与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成南庄》中“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着惊人的相似处。标的邻居出来喝住周围狂吠比赛的看门狗,并告诉我他们人不在家。这时我才看到柴门上的门扣是从外面扣着的。标的邻居告诉我,标和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地打工去了,标的父亲到后山放羊,几天才回家一次。我谢绝标的邻居要我到家喝茶的好意,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转悠。桃花箐不像坝子里的村庄,鳞次栉比,一家连着一家,而是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山坳里。村中一条时而上坡,时而下坎的乱石铺就的小路,把散落的几十户人家连在一起。每家都没有修围墙,清一色用半人多高的篱笆围起院子。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大多围着菜园。村里很静谧,偶尔有个老人在门口的树荫下带小孩,老人都热情礼貌地跟我打招呼。到了中午时分,只有少数几家的屋顶飘着袅袅上升的炊烟。看到炊烟,顿感饥肠辘辘,腿也有些软。心里盘算着如何解决午饭的问题,一分心便崴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吸凉气。我坐在路边慢慢按摩脚踝,透过篱笆墙,一位彝家大哥到菜园里拔小葱,我忙忍着疼痛站起来说:“大哥,能到你家讨顿饭吃吗?”彝家大哥的目光搜寻到我后,满脸笑容地回答:“欢迎,欢迎,快进来吧。”

彝家大哥从火塘边的大锣锅里盛出一盆鸡肉,汤中漂浮着一层金色透亮的鸡油,一看就知道是放养的土鸡肉。放上刚从菜园拿来的葱花,用勺子一搅,随着氤氲的热气升腾,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诱人的奇香,让我直咽口水。当时的农村生活水平,家里只有贵客临门,或者过年过节,才能吃得上鸡肉,一年也就吃得上一两次鸡肉。吃鸡肉是相当奢侈的生活了。当时肚子太饿,我一口气吃了几大碗。彝家大哥说看你肚子太饿,不宜空腹喝酒,现在我们喝点酒吧。我欣然应允,我们边喝边聊,我向他打听桃的情况。彝家大哥叹了口气说:“自古红颜多命薄。”我心里猛然一惊,桃到底怎么啦?

彝家大哥端起酒碗和我走了一个,慢慢说到,桃是他们村里最漂亮、贤淑的女孩,可是命不好。村支书的混混儿子看上了桃,桃不喜欢村支书的儿子,而村支书的儿子却死皮赖脸地追她。别的小伙子惧怕村支书的势力,也就不敢追桃。就这样僵持了一两年。后来村支书的儿子从山外娶了门亲,才陆续有人到桃家求亲,但桃还是没有中意的,据说是在等山外的一个汉人小伙子。后来年龄拖大了,同龄人都已结婚,只有桃还未嫁,来桃家求婚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只有一些歪瓜裂枣的来求亲。桃只是哭,死活不答应。去年,桃自愿跟一个专门帮外省人讨媳妇的人走,远嫁他乡。临走时,给父母叩了个头,把一千元彩礼钱平分给父母,没有流泪,走到村前的水潭旁,从包裹里拿出一双绣着桃花的鞋垫,丢进水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家人和村人才知道,桃心里是在等一个人。

“来,走一个,一咕噜泌干(彝语:干杯)。”我十分惊诧桃的命运,没有回过神及时回应彝家大哥。他惊讶地问我:“难道你就是桃要等的那个人?”“不是,不是。我早已经有对象了。”这消息太突然,以至于面对彝家大哥的问话显得有点慌乱。桃天真可爱,长得俊秀有气质,除了没文化以外无可挑剔。桃是朋友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桃到了外省能嫁个好人家。彝家大哥轻轻地叹口气,也不知是责怪桃要等的人来晚了,还是为桃惋惜。

这时,卧室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彝家大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起身盛饭,把剩下的一小点鸡汤打扫在一个钵头里,对我说他媳妇坐月子,就端饭到卧室去了。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鸡汤是炖给产妇补身子的,让我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山外来客吃了大半,我心里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

临走时,我掏出10元钱,让彝家大哥给媳妇买点补品。他一下子变了脸色,愠怒地说:“你这是变相地付饭钱,你把我们彝家当什么人了。”我不敢再解释,怕真的玷污了彝家大哥淳朴的真情,一瘸一跛地向门外走去。“等一下。”彝家大哥从垛木房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把我送到山下。临别时,我拿出笔记本写下我的地址姓名,百感交集地递给彝家大哥,让他以后到我们村里或邻村兑换山货时,一定要到我家坐坐。可是,至今也没有等到彝家大哥。

后来,我忙于农活和读函授,再后来就离开故土到城市谋生,一直没有机会再到桃花箐,但心里总是惦念桃花箐那些把我当自家人,淳朴、热忱待人的彝家乡亲。前不久从脱贫攻坚新闻报道里得知,桃花箐已经修通走出大山的水泥路,山珍特产流通到山外,现代文明走进了深山,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我只到过桃花箐两次,但是,心中一直对桃花箐有一种故乡般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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