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 窗
一
母亲怀小弟时是20世纪70年代末,前面已有5个孩子,养不起,但她身体虚弱,打掉孩子恐太伤身,生还是不生?
村里一户人家只有女孩,说生下若是男孩就送给他们。母亲也许是受到鼓舞,小弟顺当生下来,粉团子一般十分可爱,绝舍不得送人。
《少林寺》风靡时,男孩们动辄鲤鱼打挺、兔子蹬鹰。大弟好胜,将一根长直的木棍削出尖头,得意地给伙伴们演示,随即将它像标枪一样掷出去。正在那时,小弟从胡同口乐颠颠跑出来,木棍毫不迟疑地飞过去。尖叫,混乱。冲过去看,扎在额头上了,好险。父亲是村医,赶紧处理包扎。最终,小弟饱满的天庭上还是留下了玉米粒大的一个疤痕。后来他说,也许就是这疤痕让他的人生多出些许波折,但是阻挡不了他这个追梦人。
小弟该中考了,念中专还是念高中?难以决定。家里清贫,小弟想念中专好早点帮忙养家;我力主男孩该上高中、考大学,起点高,分配好。小弟拿到高中通知书却后悔了,要去打工。姐哄着劝着,推自行车把他送到镇上,十字街头,姐弟俩又僵持起来,一个扯过行李卷往西要去车站,一个忙抢过行李往东拽,奔一中。最终,姐胜利。
俩月后,一所卫生学校补充招生,小弟可算抓住了机会,讨上档案,开心地去念了医学,亦算继承父亲衣钵。拿毕业证时他纠结了,他所在的班比较灵活,有两个选择:护士专业或医师专业。护士好分配,可男人当护士不甘心;若拿医师专业的毕业证,中专生到医院,猴年马月才能熬得执业医师资格啊!
“当医生,将来开门诊。”父亲说。他是童子功,传承老太爷中医精神,一生在夹缝中行走,最大的梦想是在镇上开门诊。我们豁然开朗,只想着工作太浅薄。
二
小弟幸运,赶上1998年国家最后一年管分配。但中专生分配到市级医院,难度系数超高,一年半载能解决算快的。为了等待这“最后的幸运”,他开始经历漫漫打工生涯。
先在北京一家药店打工。小弟聪明勤快,懂得照顾同事,有培养潜力,很快晋升为大堂负责人,该有一番作为。但药店不准请假,而办理户口等手续需要本人到场签字,这就为难了。走就代表辞职,户口当然更重要,小弟忍痛走了。
第二个工作在建筑工地,领队总是找茬欺负弱小,工人不敢言语。小弟忍无可忍,跟他干架,打得他求饶,反成了好哥们儿。可是工地拆下的板子横七竖八地放,暗藏钉尖,他淘气,从高处跳下时钉尖扎进脚底。他要强,仍一瘸一拐地干活,导致脚部感染。
伤好后,他去了廊坊的一家私企做了一段,因不满跋扈主管,愤而离开。我向做高管的同学询问策略,他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给主管说软话,重新回去工作。难!去还是不去?扔硬币,摆卦牌,都指向让他去碰运气。看着他不情愿的背影,我忐忑担忧。
果然,小弟根本没回公司,而是与朋友商量要合开早餐店,信心满满。好,成为优秀商人也算家族开拓者。腊月他来信,说生意不是很好,晨起生炉子、熬粥、炸大果子,手都冻坏了。字字冒着寒气,闻得见冻疮味。让他赶紧关门,再做打算。
打工第二年。大年初二,父亲走完了60年坎坷人生,一句话没说,但大家都知道他的遗憾。其实小弟的档案关系已放在口腔医院,只是医院不景气,不接收新人。等待无望,小弟在与家人聚会时酒喝多了,内心委屈一起涌上来,趴在炕上哭得昏天黑地。
而后打起精神继续作战。春天,他到化工厂上班,手指皮肤被染成橘黄色,不久中毒住院。夏天,他去了建筑工地挖桩子。深秋时节,他当电焊工、空调安装工。隆冬,他在一家仪表厂搞推销,内蒙古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摄氏度,好不容易谈成一笔不小的订单,被主管吞吃。快过年了,小弟口袋空空,还没放弃努力,欲捣鼓点儿花炮挣俩小钱,警察严查,被没收了。惶恐滩头,怎么走都堵,往哪儿迈都是陷阱,消沉蒙在他额头微亮的疤痕上。
除夕,小侄从早晨等到晚餐备好,又靠在冰凉石墙上迎着北风望,“天黑透了,小老叔不回来了!”他绝望地大哭,哥把小侄硬背回屋。
或许有两只船可踩,那若有若无闪着的微光,反倒有负面影响了。我硬着头皮去看望院长并探探口风,“刀条脸”仅开道门缝,阴沉着吐出两句冰碴子般的话,就“砰”地关了门。我愣怔了,冷风横吹,止不住泪水,茫然地在街头上走。
桃花开时,小弟去了北京一家药业公司上班,这次我们达成一致:就做北漂了,要努力做好。三年走马灯一样换工作,不同城市之间来回切换,烙了前胸烙后背的焦虑与疲惫,固然算锤炼,但也几乎要打垮身心,此时总算得到休养生息,流浪的苦涩也沉淀了性格中的傲性与急躁,他稳重多了。
然而真正的抉择此时才来。死气沉沉的口腔医院换了年富力强的新院长,大刀阔斧,除旧创新,各科急需人才,小弟收到了橄榄枝。
老板得知极力挽留,表示会重用他,上“五险一金”,大家一起在京城打拼。
小弟陷入矛盾,好容易落定了,在北京也许机会更多,能更早混出样来,何况,连体制里的人都忙着下海。可苦求几年正式单位,纵然效益不大好,但做的是专业工作,且老了有保障。
“就是医院安排你扫地,也回来。”关键时刻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的,是成为医生的梦想。北漂待遇再好,也不过眼前之利,向专业靠拢,在领域内拓展方是正道。
三
小弟正式上班了,从医院药房干起。他感恩,把在外打工的经验和闯荡精神带到科室,一年时间科室从亏损到盈利,引起院长注意,他获得到各科室轮转学习的机会。小伙儿劲头足,早去晚走,苦学技术,赢得各科室称赞,一年后定在口腔内科,同时收获一生挚爱。他底子薄,便继续拼,他一路向上学到本科,又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一次性通过。又脱产到北京大医院向名师学习,别人喝大酒他玩命干,最大限度地接诊患者,熟练掌握前沿技术,治疗疑难杂症。蹚过深水的人深刻懂得生之艰难,他视病患如家人,宋大夫名声渐旺。
一位老年患者同时患有严重糖尿病,看了多家医院,均不敢管,疼哭,慕名找到宋大夫。小弟安慰他,谨慎设计方案,大胆治疗,将他的牙齿问题解决了。有外院医生给患者做根管治疗时,不慎把治疗用针断在牙齿的根管里,小弟用根管显微镜精确取出,不仅保住了患者的天然牙齿(即保存了患者的咀嚼体验),更消除了其困扰和忧虑。根管内断针病例在根管治疗领域最为复杂,难度相当大,需要扎实的理论基础和过硬的技术,而他曾在一个月内帮助外院完成4例,这功夫在本地区内出类拔萃。
进入口腔医院大厅,墙上贴出优秀专家照片,小弟位列其中,英俊白皙,充满自信。1998年到2018年,从中专毕业生到优秀口腔全科医生,步步抉择,不断磨砺,只要方向对,前路一定光明,蜗牛的速度也可靠。而人生就像这一腔牙齿,坚硬与磨砺同在。他会继续学下去,成为优秀医生的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