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座

2019-03-06 06:40邓庆安
读者·原创版 2019年2期

文 | 邓庆安

我家人几乎不会看我写的文字,除了我嫂子。我平日不叫她“嫂子”,而是叫“姐”。她对我也如亲姐姐一般,每回听说我回家,她会跑到市区专门为我买肉买鱼。有时候看姐的“朋友圈”,看到她发我新书的购买链接,有相关的评论和视频她也会分享,还到我的公众号为每一条评论点赞,因为怕没人点赞。姐看完书后,会跟我说她读过的感受。

我哥是一个沉默内向的人,他很少提到我的那些书,但书上市了,他会第一时间去书店买,虽然不怎么看。前年哥哥来北京,坐在我的房间里,问我的新书在哪里,他想带回去看。我想到书里写到了他,也提到了一些他落魄时期的事情,所以心里犹豫,推托说自己手头没书。哥哥看懂了我的心思,便问我:“你是怕我看了生气,是吗?”我点头,他接着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你的书,从来是把自己当成读者来看的。你写你的,我看我的。”我突然想起他曾经给我发微信,告诉我说他在网上翻看我的文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一口气读了很多篇。这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父亲上过小学,认识一些字,能够勉强读完一篇文章,但要求他读完整本书也是难的。有一次他在电话里问我:“你为么子把我写死咯?”我听得莫名其妙:“没有啊。”他又说:“看你写到爷死啦!”我突然反应过来了,因为在方言里,我叫我父亲为“爷”,叫爷爷的发音是“嗲”。父亲正好看到我写我爷爷那一篇,错以为是写他。

去年父亲给我讲了一件事情,语气中满是自豪。清明祭祖,我父亲跟着一帮叔伯完成仪式后,有个伯伯掏出手机说:“我要给大家念一篇文章。”他开始念了,文章写的是垸里盖房的事情,提到了很多房子盖那么高,也没有人住,很多人都是为了攀比和面子。文章里提到的人也在听众当中。有人问那篇文章的作者,伯伯说出了我的名字(他翻看某家媒体的公众号,正好看到这篇)。大家一听都笑开了,跟我父亲说:“你儿子有出息。”父亲一边谦虚一边递烟。回家后,立马打电话给我说这件事情。

垸里的叔叔伯伯,对书是有敬畏之心的,对于读书写字,也觉得是很光彩的事情。哪怕文章里写到了他们,有些可能不是特别好的事,他们知道了也不介意,反倒觉得自己终于能够进到文章里,笑得很开心。我过年回家,在垸里走,随便碰到一个叔叔或者婶娘,都是我写过的人物的原型。他们和气地跟我打招呼,问我在家里住多少天,什么时候结婚。看见他们,心里无比亲切。

母亲没有上过学,只能勉强认得几个字。有时候哥哥会给她念我写的文字,她听听就笑道:“哎,这个也写!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嘛!”她很少当面夸我,我有时候也委屈:“你从来没有夸过我。”母亲就说:“做得好是应当的,自家晓得就行咯。”我知道她怕我骄傲,怕我张扬。有时候她在阳台上晾衣服,有人路过说:“我在网上看到庆儿写的文章咯,写得极好!”我母亲笑回:“哎哟,都是瞎写的!”她虽是这样说,语气里也是高兴的。

我总是忍不住写他们,几本书里反反复复写到家里的、垸里的事情。写他们时,怎么写怎么有,就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一般,特别自由从容。他们说话的语调、走路的姿势、经历的事情,我一闭上眼睛都能够想到。很多人问过我,你写他们,他们不会生气吗?我没有直接问过他们,但他们给我的感觉是,“你好好写就可以了,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而我写他们,也尽量是从理解的角度来写,这里的分寸感也是我希望能够把握好的。想想自己有他们这样的亲人,真的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