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刚
(新疆医科大学 语言文化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作为1980年代末的重要文学思潮,“新写实小说”的兴起与作家的广泛参与、审美意识的流变、文坛的规划与设计等诸多因素紧密相关,而如果我们将视线移至在“新写实小说”兴起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钟山》杂志,详细地考察1980年代末期《钟山》的办刊实践的话,不难发现,在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下,《钟山》杂志整体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顺应着1980年代末期文学杂志重视读者的历史潮流,《钟山》杂志的读者意识不断增强,这对 “新写实小说”兴起和命名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试图通过对倡导“新写实小说”时段的《钟山》的详细考察,辨析《钟山》杂志在生产策略的巨大变化,从而说明以读者、市场为导向的生产策略在“新写实小说”的兴起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以读者为导向的办刊模式正在探索中悄然兴起。
时至1988年,由于改革开放的进度明显加快,社会各个领域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影响,文学出版和发行的各个环节都被裹挟进这场改革大潮中。这一年,国家出版政策出现了调整。1988年5月,中央宣传部、新闻出版署在《关于当前出版社改革的若干意见》中指出,出版社在坚持“二为”方针的同时,要注意由生产型向生产经营性转变,成为图书的生产者和经营者,做到自主经营、自负盈亏。1988年8月4日,新闻出版署实行新的定价制度,规定除了教材课本外的各类书刊均可按保本加合理利润原则,由出版单位自行定价。政策的调整给予出版社更多的独立自主权,这使得出版社可以将企业经营中的竞争和利润机制引入到文学生产和发行的过程中。在出版体制、机制大转型的历史时刻,各大报刊所受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各大文学杂志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元气大伤,在生产和经营方面纷纷作出了调整,而重中之重便是通过栏目和内容的调整为杂志赢得更多的读者和市场。
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作家们对自我、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想象在发生重大转变。在“新时期”之初,作家们大都以历史见证人和精神导师的姿态为国家、民族、社会、政治写作;在1985年之后,随着新潮小说的兴起,为个体和自我写作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文学发生了“向内转”的趋势;而“先锋小说”的作家们几乎是以拒绝普通读者为前提,将为自我写作发挥到了极致。这些漠视甚至背对读者的写作在1988年前后逐渐瓦解了。王朔直言,“我希望我的作品有影响,有读者来看,我不希望由我来发现某种东西。有人觉得不需要读者,这当然无所谓。但是对我来讲,我需要”[1]。不仅如此,王朔对作品的读者定位非常清楚,“我的小说有些就是冲着某类读者去的……《顽主》这一类就冲着跟我趣味一样的城市青年去了,男的为主。《永失我爱》《过把瘾就死》,这是奔着大一大二女生的……”[2]55几乎与王朔同时成名的池莉也不讳言自己作品中的读者意识。她甚至直接将读者视作自己的“上帝”,认为读者对其作品的认可是作品价值的最高体现。“八十年代,对我震撼最大的是读者对我的接受和认可……它对于我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激活毫无疑问地超过了所有的文学奖、专家评语和所谓的历史评价。”[3]王朔和池莉的这种创作观,将读者的接受和喜爱作为写作的重要出发点和归宿,这种迥异于前辈们的读者意识既是作家自我的选择,更是历史和社会的产物。
与这种面向读者的写作观念紧密相关的是,作家们不再仅仅将写作视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劳作,而是开始将写作视为一种社会“职业”,一种谋生手段。这使得作家们开始注重作品的酬劳,并按照商品经济中的原则出售作品。1980年代末期,王朔、刘毅然、朱晓平、莫言、刘恒等12位作家成立了“海马影视创作中心”,它是中国第一个民间作家组织,宗旨是“将商品经济规律引入文艺创作中,保护作家权益,按质论价,争取合理报酬”[4]。“海马”的行为实则受到了一大批作家的认同,方方说,“职业作家以写作谋生,你要我为你写稿,我要你付我酬劳,这都是极其正当的交易。我写好稿,你出异价,这也完全合理合情”[5]。创作中的这种经济意识的觉醒和转变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金钱同时成了创作的诱惑和压力。“我在1988年以后的创作几乎无一不受到影视的影响。从某一天起,我的多数朋友都是导演或演员,他们一天到晚给我讲故事,用金钱诱惑我把这些故事写下来以便他们拍摄。”[6]3“你的收入决定了你不得不去设法买廉价商品,不得不放弃你想要的书籍,不得不为几毛钱同小贩争来吵去,不得不在评职称上吵闹得头破血流,也不得不在静夜里扪心自问:我是不是该改个行当了?”[7]对王朔们面对新的历史阶段的选择,张抗抗评价道,“王朔最大的贡献在于他把‘文字’的价格炒了上去。‘买’‘卖’双方商讨稿价。文人不再受制于统一的稿酬标准,‘死要面子’到公开议价,理顺供求关系变得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王朔确实功不可没”[8]。
报刊体制的转换,作家读者意识的转变、经济意识的觉醒等因素将文学杂志有力地推向了市场;但1988年文学杂志所面临的市场环境并不乐观。该年的通货膨胀导致了全国性的疯狂购物,但文学杂志显然不在囤积的范围之内;而其他媒介对读者的争夺也使得文学杂志在媒介场中处于被动。“每百人拥有电视机在1978年仅0.3台,1985年即增到6.6台,1988年增至12.9台,1990年增至16.2台,而1988年世界平均水平是14.8台。”而“每百人每天拥有报纸数1978年为3.7份,1990年为3.9份。每人每年拥有图书杂志量1978年为4.7册,1990年为6.5册。”[9]作协副主席陈荒煤的发言“现在全国个体书摊据说已达三万多个,是一个很大的发行渠道,而大量的畅销通俗小说就是通过这个渠道到达读者手中的”[10]。不难看出,电视、个体书摊等新媒介对报刊的生产带来了不小的威胁。
《钟山》主办“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时候,正值“在商品经济和某些不健康的俗文学的猛烈冲击下”“文学正面临着少有的寂寞和疲软之中”。在这种情势下,《钟山》的整体形象大变。在倡导“新写实小说”的时段,《钟山》打破既定的以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评论等栏目构成的版块,设立文学对话录、新潮小说、新写实小说、杂文作坊、报告文学、电影剧本、电视剧本等栏目。究其原因,编辑对读者的想象是其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因为“消费者的社会等级对应于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也对应于各种艺术内部的文类、学派、时期的等级”[11]。而正是成功地预测了读者的阅读心理,对杂志进行了准确的市场定位,并能根据读者和市场的情况不断调整版面内容,《钟山》及其这一时段所倡导的“新写实小说”才得以对文坛形成强有力的冲击。那么,倡导“新写实小说”时期的《钟山》是面向哪些读者群的呢?其中的栏目设置、作家作品与读者之间建立了何种关联呢?
在倡导“新写实小说”之前,虽然《钟山》的实力和影响力逐步增强,但是,其作为地方刊物的形象并没有彻底改变。而对于文学媒介来说,“一个是‘理论上存在的读者大众’,正是以这种读者的名义并从他的利益着想,挑选工作才得以进行;另一个前提是‘作家的样本’,这个样本被认为体现了上述读者的需要。出版商所指挥的整个文学活动就在这两个预先就确定了的群体之间以封闭的形式展开着”[12]45。于是,雄心勃勃的《钟山》编辑部在发起这一文学思潮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那些在文坛具有较大的影响力的批评家和报刊编辑。通过“卷首语”,我们看到《钟山》在“构想这一计划时”征求了许多作家和评论家的意见。与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不同的是,职业的批评家和报刊编辑对文学的关注更多地聚焦于文学在思想、艺术方面的探索性和创新性,是否能为文学提供新的有价值的向度。于是,在通俗文学浪潮的冲击中,深谙此理的《钟山》在栏目设置中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置于头条位置,因为当时这一文学思潮在文坛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除此以外,在“先锋小说”趋于没落的时候,在“大联展”之后鼎力推出“新潮小说”栏目,这不仅仅是《钟山》此前的编辑方案的延续,也可以视作一种悲壮的挑战。毕竟,“新潮小说”容易获得那些诸种“文学性”的批评家的关注。无论是“新写实小说”还是“新潮小说”,都是以“新”作为其显著特征,都可算作“纯文学”。也就是说,试图借助对“新写实小说”的倡导走向一流行列的《钟山》正是通过优化杂志的选题,通过对“文学性”和“探索性”的坚守将这些栏目推向批评家和文学报刊编辑的怀抱,这种形式上的对俗文学的反抗和雅文学的坚守实际上为赢得专业读者的青睐打好了基础。
如果说栏目设置的调整在间接地展示自己主张的文学趋向和趣味的话,素来重视评论栏目的建设的《钟山》约请批评家撰稿对“新潮小说”和“新写实小说”进行批评和讨论就是直接地与批评家互动。我们注意到,“新潮小说”栏目的前两期推出苏童、余华、海男等人作品的同时,还在同一栏目下同时刊出了费振钟的《非寓意小说》、朱伟的《关于余华》、汕苹的《诗话的衍生:死亡意象的重奏》等评论文章,这种作品与批评相捆绑的编辑方式不仅仅是为了对作家作品的注释和解读,也是获取意见、赢得争鸣和文坛瞩目的重要方式。作为一种发生于文本与批评、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有效互动模式,这种捆绑式的编辑方式还进一步延伸到对“新写实小说”的编辑策略中来。自1990年第1期开始,《钟山》的评论栏目发表了一系列的“新写实小说”评论文章。首先是由江苏评论家集体出阵讨论“新写实小说”的笔谈。其后,推出了陈思和、汪政、晓华、于可训、丁帆、李洁非、于果、王干、木弓、蒋原伦、月斧、费振钟、贺绍俊、潘凯雄、周梅森、陈晓明、朱伟、费振钟、丁帆等人的文章。这些批评文章中的大多数聚焦“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和“新潮小说”中刊出的作家作品,通过这种直接地约请著名批评家对“新写实小说”进行批评和发表他们的批评文章,《钟山》直接将这些来自全国不同地域、不同机构的批评家变成了现实的读者;同时,作为一个领域的行家,这些批评家对“新写实小说”的关注以及他们的批评意见可能左右一般读者的阅读选择。
《钟山》除了满足批评家和报刊编辑等专业读者的趣味、争取专业读者和批评界的重视外,还十分重视普通读者对“新写实小说”以及这一时期的《钟山》的态度,在选题和栏目优化方面还设计了一些与普通读者的阅读取向相符的栏目,如杂文作坊、“中国潮”报告文学、电视剧本、电影剧本。这些栏目或者具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性,或者直面现实人生、贴近百姓生活,对大众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因为“阅读的动机不外乎是读者对社会环境的不满,或是两者之间的不平衡”[12]91。在选择稿件时,杂文作坊约请杂文名家撰稿,《钟山》陆续发表的舒展、蓝翎、邵燕翔等人的直陈时弊、犀利泼辣、畅快淋漓的文章,具有鲜明的批判风格。电影剧本《早春一吻》和连载《不灭的军魂——罗瑞卿与郭兴福》则既有对这种文类所具有的通俗性的考虑,同时也非常注重故事、题材本身的吸引力。前者关于童真、爱情的书写给惶惑中的读者以精神的安慰。后者是关于罗瑞卿和郭兴福的故事,无论是人物特殊的身份,还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传奇性都足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在1990年前后,电视剧所具有的感召力和收视率是相当可观的,而这个故事又分明是当时正在兴起的领袖题材热衷的一例,所以,剧本的读者面向是十分明显的。
与刊发杂文作坊、电视剧本、电影剧本策略不同的是,《钟山》在这一时段发表“中国潮”报告文学的读者面向呈现出较为复杂的态势。与杂文相互辉映的是,此时发表的一系列报告文学作品也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首先是商品经济冲击下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的社会问题:知识分子在商品经济大潮中脑体倒挂的社会现实,第一部由农民编剧、农集资、监制、领衔主演的电影,温州的崛起以及引发的社会问题,商品经济大潮中英雄式地崛起的企业和个人。总的来看,这些报告文学,在选材上聚焦社会热点、焦点问题,在描述上注重个案式的深入调查与整体思考相结合,力图将中国的现实挪移到纸面上。与其说这些生动和敏锐的观察再现了当时的真实情境,不如说它们建构了时代的喧哗与骚动;而描述这些喧嚣的视点、立场与读者的体味保持了一致,这些报告文学实际上是将社会的共鸣集中推向读者。“杂志一直把兴趣主要放在我们称为‘因果关系’——解释社会及其各部分,预测发展趋势,并把零碎的事实联系起来,阐明新闻的意义。换言之,杂志是伟大的注释家。”[13]150
在简要地分析了杂文、电视剧本、电影剧本以及“中国潮”报告文学的读者面向之后,让我们将视野移至《钟山》这一时段全力打造的“新写实小说”栏目。如前所述,“新写实小说”的设置一方面倾向于对新的文学潮流的追随,满足了专家的阅读需求;另一方面,对普通读者的兴趣追随和满足也是显而易见的。这首先表现在对作家作品的选择方面。在这一问题上,《钟山》虽然也接受了一些自然来稿,但大体采用了以名家为轴心的策略。这个名作家群包括池莉、方方、刘恒、王朔、刘震云等“新写实小说”作家,也包括余华、苏童、海男、格非等“新潮小说”作家,同时还有王蒙、高晓声、梁晓声等较为年长的名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名家中的大多数不仅仅是专业领域的行家里手,而且大都是在社会上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名人。他们或者身居要职,如王蒙时任文化部部长;或者与影视结缘,如苏童的《妻妾成群》、刘恒的《黑的雪》、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等作品在这一时期被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或者因为1980年代初期已经家喻户晓,如高晓声的农民形象系列、梁晓声的知青系列都已经广为人知。这些作家之外的身份使得这批作家早已成为公众视野中的名人,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著名作家。所以,即便是对文学的兴趣有限的读者都有可能慕名而来。这种作家选择和正好说明了编辑们的深谋远虑,“如果一位作者的效能是众所周知的话,那末,出版商可以不冒太大风险地要求他继续根据经过考验的模式创作作品”[12]43。
再来看《钟山》这一时段刊发的“新写实小说”作品及其策略。“一期杂志,都应该包括几篇通过宣传它们就可以达到宣传整本杂志目的的文章。这几篇文章的标题刻意印在封面上。”[14]80查看这一时段的《钟山》,它有意识地在封面位置将本期所刊发的重要的“新写实小说”置于封面位置,并在首页上的“内容提要”中予以重点推介,这些被重点推介的小说包括朱苏进的《绝望中诞生》、赵本夫的《走出蓝冰河》、刘恒的《逍遥颂》、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等篇目,而这推介所使用的语言及其叙述策略是值得分析的。在推介《绝望中诞生》时,编辑强调这篇小说的主旨是对“造成生命形态的关键”——“自由”问题的探索;并指出小说在文体上的模糊性,“这是准小说,还是准科学?抑或是小说与科学的奇特结合?”而《走出蓝冰河》的特点在于题材的另类性给我们“无穷的回味和沉重”:“他,一个野蛮村落的无赖在要饭女身上播下的种子,几经见过世面和来自文明的教化,终于混沌初开,走出了古老蒙昧的蓝冰河,步入了崭新旷阔的大千世界,然而,多少年后,他又疲倦地重返故里,拾取生活的梦幻,捡起人生的困惑。”《逍遥颂》在“文革动乱的大背景”中“写几位少年在一幢空寂的教学楼中的几日。既有疯狂年代投向少年心灵上的阴影,又有自私、贪婪……人性欲念的横流。”而《千万别把我当人》“不再是擅长描绘的‘嬉皮士’,而是一个荒诞绝伦的故事。用极度夸张的市井语言,嘲讽鞭笞了传统文化的糟粕与当今社会的种种丑恶。”无论是对生命的本质的思索,底层传奇经历的再现,历史时光的回溯,还是现实社会的批判,“要目简介”都用极富感染力和诱导性的语言首先“关注”故事的曲折动人、致力于“发掘”这些文本在题材方面的传奇性与异质性,而对这一时段的文坛上共识极高的语言、形象、结构、文体等“文学”要素则较少涉及。这种叙述策略分明是要突出这些作品可读性,将其推向以普通读者为主的文学市场,试图吸引雅俗两方面的读者。之后,《钟山》在“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栏目下推出的大批小说也是更注重“现实性”与“当代性”。在这些小说中,无论是现实题材的作品,还是历史题材的作品,都告别了居高临下的视角,而是倾向于以平视的角度讲述凡俗生活。无论是军人的心理冲突、孩子的离奇身世、都市青年的左奔右突,还是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个人命运的起伏不定、家族历史的荣辱兴衰,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在世俗之眼的观照下显示出其平民化的特征。这种题材和视角上的通俗性特征无疑打通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障碍,拉近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让读者在阅读中发现自我在作品中的存在。
《钟山》倡导“新写实小说”的过程是一个统筹安排、整体协调的过程。所以,除了在倡导宣言、版面设置、组稿策略等方面的大力革新,以引起不同类型的读者的瞩目外,合理的定价和装帧设计则是这个整体策划的延伸和重要组成部分。即便是杂志的这些细微的环节,也分明显示出这一时期的《钟山》的读者意识和清醒的市场定位。
杂志的定价成为连接杂志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桥梁:对读者而言,杂志的定价理所当然地是购买时进行选择的重要参考;而对编者而言,在核算成本的基础上既保持杂志的盈利又能与读者的消费水平相协调、保持最大的发行量同样是编辑们要考虑的重要问题。1980年代初,稿件可以以“邮资总付”的方式投递。而到了1987年前后,这种方式已经走到了末路。《钟山》于1987年第1期和第5期连发两则启事,对邮资问题进行调整:“据邮电部邮政局一九八六年邮通字第3号通知,今后稿件必须按‘信函’邮寄。”从1986年9月1日起,对稿件处理作了新的规定:“来稿件三万字以下一律不退稿”;“本刊重申取消‘邮资总付’;来稿务请贴足邮票,需要退稿的请付足退稿邮资。”作为报刊体制改革中的重要方面,对邮资问题的调整实际上暗含着国家与杂志社的关系的转变,同时也会引起杂志社生产和管理方面的调整。“对邮政资费上涨的担忧是在政策管制方面最令杂志出版社头疼的事之一,因为邮资将对发行构成直接的影响。由于杂志产业收入的主体来自消费者的订阅费用,因此在邮资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直接影响杂志的价格及其收入结构。”[15]183包括《钟山》在内的诸多杂志及时的声明即可见这一问题在杂志生产过程中的重要性。除此以外,“1987年邮政部门将报刊发行费增至百分之四十,这对文艺报刊打击甚重,一些报刊因发行费提高而严重亏损,文艺界人士气愤地说:‘这简直是对文艺事业的扼杀!’”[16]34而从1988年8月起,国家从整体上对报刊体制进行改革和调整,新闻出版署允许各类书刊由出版单位自行定价,此时的文学杂志自然面临着价格调整的问题。“我国期刊出版单位经营收入的构成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期刊发行的销售额;二是广告收入;三是多种经营的收入。”[17]27而在《钟山》倡导“新写实小说”的历史语境中,要保持收支方面的平衡或者盈利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另外,1988年的通货膨胀则使杂志的生产雪上加霜。1988年价格形势已经相当严峻,为改革开放以来的最高记录。在物价大幅上涨、通货膨胀预期已经形成的情况下, 8月17日,政治局会议通过物价、工资改革方案。公报的发表引起了城市居民的恐慌,掀起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抢购商品风潮。与此同步的是纸价的上涨。据统计,1979年时,52克凸版纸的价格是960元/吨,1988年,它的价格却为3 100元/吨。与纸价上涨同时出现的由于新闻纸产量下降、没有及时进口纸张、“倒爷”们折腾而导致的席卷全国的“纸荒”现象。在这种情势下,作为重要生产资料的纸价上涨就给文学杂志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同时,商品价格的飞涨又使文学杂志面临着不利的市场环境。因为在通货膨胀中,国民抢购的大多数商品是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不是文学杂志这类精神产品;而当人民把大多数的钱花费在基本生活用品上时,对文学杂志的购买力则会下降。
在面对着诸多外患的同时,《钟山》与读者、市场的关系必然发生重大改变。各大文学杂志几乎无一例外地面临着办刊危机,吊诡的是,文学杂志在这种危机中不仅不能降价以适应低迷的市场,恰恰相反,这一时段的文学杂志都提高了自身的定价。文学杂志的定价将全面上涨,《北京文学》1988年定价为0.70元,1989年定价为0.90元,1990年定价为1.50元,1992年1.70元。《上海文学》1989年1.5元,1990年1.7元,1991年1.7元。但是从1990年第8期开始,《上海文学》一改此前只在封二、封三、封底做广告的惯例,而是增加了广告的页码,在封面之后和封底之前各加了两个页面的广告内容。一直维持到1991年最后一期。1989年的《江苏统计年鉴》显示,江苏省的文学杂志的订阅量在1988年也呈现下降趋势,置身于其中的《钟山》自然也难免这种遭遇。《钟山》1988年第1期定价改为1.8元。1989年第1、2期定价为3.3元。1989年第3期1.8元,1989年第4期以后都为3.3元。1991年第1期定价变为3.65元,1992年第1期变为4元。应该说,《钟山》在1988年的提价是顺应纸价上涨趋势而定的。但值得注意的是,1989年第1期和第2期《钟山》的定价本来已经由上年的1.8元调整为3.3元,但是在1989年的第3期,也就是开始倡导“新写实小说”的这一期,它的定价则由上一期的3.3元调整为1.8元。这个价位与1988年的定价相仿,而与1989年第1期和第2期的价格则相差整整1.5元。显然,这种调整是与《钟山》对更为广大的读者群的寻求相一致的。在此后的几期,《钟山》的价格又恢复到3.3元,并一直保持到1991年。1991年略微上升,调整到3.65元。在这种小心翼翼的调价过程中,《钟山》保持了清醒的市场和读者意识,一直试图将自身的价位控制在读者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在价格调整的过程中,《钟山》作为物质生产的媒体的商品属性凸现出来,它在多种力量的博弈中左右奔突,但始终难逃一般经济规律的制约。
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在倡导“新写实小说”的时段,《钟山》基本上取消了封面和内页的广告刊登,而代之以绘画作品,封面、封底、封二、封三的位置均刊登名家和青年画家的作品。作为一家颇有经营眼光的文学杂志社,《钟山》曾依凭报刊体制改革的契机尝试刊登广告和开展多种经营提高经济效益,1984年到1986年,《钟山》每年安排一期用来刊登广告,其中1987年刊登广告最多。同时,《钟山》还加强了与企业的联合,主办了多次以企业冠名的文学奖。1988年,在创刊十周年时,举办丹凤杯文学奖。它还与企业联合举办笔会,为作家深入生活提供新渠道。从杂志中微露的这些迹象就足以说明《钟山》这一时期积极开展了多种经营。而倡导“新写实小说”之际,通过削减广告和刊登一系列的画坛名家新作,《钟山》的广告收入有所损失,但是图文并茂的杂志设计建构了一种高雅的情调和意境,重塑了《钟山》杂志的形象。而“新写实小说”和其他文本便是在这种情调和意境中烘云托月般地现身,从而从整体上提升了《钟山》的品位。这样,《钟山》便以脱胎换骨似的形象再现于读者面前。这里读者不再是被动的文化消费者,而是以更为主动和积极的态度来影响期刊的生产和消费。通过取消广告、封面形象的设计,《钟山》的定位趋于向“物美”的方向跃进,而通过价格调整,《钟山》则扮演了“价廉”的角色。因为这种物美价廉的市场逻辑和读者想象,《钟山》在这场新一轮杂志的角逐中胜出。
报刊体制的转换、作家读者意识的转变、经济意识的觉醒等因素将文学杂志有力地推向了市场,在应对诸多变化的过程中,《钟山》经过出色的选题、内容策划,适时调整定价以及优美的装帧设计,重点策划了 “新写实小说”。这种办刊的探索赢得了成功,“新写实小说”在推出之后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反响。文学界及周边重要媒体纷纷报道、重要文学机构和重要批评家广泛关注,终于形成了热烈的讨论氛围;在普通读者这里,“新写实小说”的反响同样热烈。在倡导“新写实小说”一周年之际,《钟山》刊出的由王干撰写的《众说纷纭“新写实”》一文道出了编辑部由衷的喜悦之情。“与会者认为,在小说创作多样化的今天,《钟山》杂志社以‘大联展’的方式接连发表了《绝望中诞生》《走出蓝冰河》《顾氏传人》《逍遥颂》等新写实小说,受到了读者的喜爱和评论界的注意,是难能可贵的,这对于强化读者与文学的联系有着重要作用。”[18]其中,“读者的喜爱”分明成为这种“喜悦之情”的重要组成部分。读者与杂志的关系从来就是双向互动的,当读者的反响反馈到编辑部的时候,则必然会引起编辑部编辑策略的调整。《钟山》原打算只举办一年时间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但是后来由于没有预料到的良好反响,又继续了下去。所以,读者因素贯穿于《钟山》倡导“新写实小说”的始终,它是倡导活动的起因之一,是编辑过程中栏目设置和文本选择的重要面向,是调整杂志的定价、更新装帧设计的动力。这种以读者为导向的生产策略在“新写实小说”的兴起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