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农
(云南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中国城市的近代化长期以来是中国城市史研究的热点问题,国内外的研究者都发表有大量的成果,如罗威廉的《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和社区(1796~1895)》[注]罗威廉.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M].江溶,鲁西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罗威廉.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和社区(1796~1895)[M].鲁西奇,罗杜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吴松弟的《港口:腹地与北方的经济变迁(1840~1949)》[注]吴松弟等.港口:腹地与北方的经济变迁(1840~1949)[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等等,由于相关研究成果众多,此处不一一列举。但以往中国城市近代化的研究大都集中在中国东部、东南沿海以及长江流域,曾经存在租界或者受到西方影响较大的城市,而对边疆地区城市关注的则较少,少有的研究也大都集中在东北地区。[注]如曲晓范.满铁附属地与近代东北城市空间及社会结构的演变[J].社会科学战线,2003,(1).近年来,边疆城市近代化的研究开始得到重视,出版了以何一民等的《世界屋脊上的城市:西藏城市发展与社会变迁研究》[注]何一民等.世界屋脊上的城市:西藏城市发展与社会变迁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为代表的一些论著,但与其他区域相比,边疆区域的研究成果依然很少。
从研究的视角而言,以往中国城市近代化的研究多关注于城市功能、社会结构、经济结构等的“近代化”等侧面,而对中国边疆地区城市布局的“近代化”则关注较少。作为人类文明成果物化表现的城市,其规划和布局是对其所处时代的文化、宗教、社会结构、经济结构等因素最为直观地展现,因此不同文化、宗教、社会结构、经济结构之下的城市,其城市规划和布局方式是存在差异的,可以说城市的布局和规划方式是文化、宗教、社会结构等的外在表达。[注]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工业革命之前[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以及文化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此也带来了城市功能结构等方面的剧变,这也是以往研究的重点。但在城市功能结构发生剧变的同时,作为这些剧变的外在物化表现的中国城市的布局和规划也随之不可避免发生了变化,以往的研究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关注点主要集中于上海、大连、广州等东部、东南沿海以及长江流域的城市,缺乏对边疆地区城市规划和布局近代化的系统关注和总体性认识。
本文希望在总体分析中国边疆地区城市布局和规划“近代化”的基础上,探讨“近代化”给边疆城市带来的一系列的问题,最典型的就是城市布局多样性以及原有城市文化的消失等。在具体分析中国边疆城市布局和规划的近代化之前,首先在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和布局的背景下,介绍边疆城市规划和布局的特点。
不可否认,中国古代的城池[注]中国古代并无“城市”的概念,只有“城池”的概念,成一农.西方城市史与城市理论对中国城市研究的影响[A].陈恒等.西方城市史学[C].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459.确实存在着某种相似的布局和规划方式,如城池中行政级别最高的衙署通常位于城池的制高点;明清时期,钟鼓楼或位于城池的中心,或者在城池的东西两侧对称分布;宋代之后,大部分庙学都位于城池的东南角;新建城池的大街通常是横平竖直,由此形成了棋盘格式的街道布局。中国古代除了《周礼·考工记》之外,基本没有城池规划的理论,而《周礼·考工记》本身也主要是应用于王城,也就是都城的城池规划理念,其规划方法实际上也只是一种纸面理论,真正应用这一规划方法的都城在数量上极为有限。[注]成一农.历史不一定是发展史——中国古代都城形态史的解构[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6).就中国古代数量众多的地方城池而言,虽然长期以来大量研究者都试图归纳出某些影响城市规划的思想、文化因素,如风水、礼制等等,但这些思想一直没有固化为城市规划或者布局的理论,而且它们的影响力在不同区域、不同时段的城市中也是不同的。[注]成一农.中国古代地方城市形态研究现状评述[J].中国史研究,2010,(1).
由于缺乏一种公认的或得到国家制度层面规定的规划和布局方式,因此中国古代的城池布局和规划在有着某些共性的同时,还存在着大量的个性。如,虽然新建城池的主街通常是笔直的,但次级街道以及更小的街道、胡同通常是曲折的,更不用说那些在自然聚落基础上兴建的城池中的街道。虽然有些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城池主要是方形的,但这一认识只是适用于平原地区的新建城池,而对于位于水网地区、山区、河流沿岸的以及那些在自然聚落上形成的城池而言,其形态则是多种多样的,如圆形、三角形、不规则形等等。虽然中国古代建造城池时,偏好于将某些建筑建造在城池内部的某些位置,但同时也存在大量不遵守这些偏好的情况,如庙学,就《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和《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中记载的512座文庙来看,有近58%的文庙分布于城市的东部或东南部,因此可以说中国古代城市中的庙学倾向于修建在城池的东部和东南部,但与此同时,庙学位于城池北部的有25例;位于城池东北部的有34例;位于城池南部的有44例;位于城池西部的有72例;位于城池西北的有18例;位于城池西南的有27例。
中国古代更具有特色的就是边疆地区修建的城池,这些城池在汉人进入后,虽然或多或少地具有了一些中原城池的特征,如修建有文庙,且在城池中的位置也与中原城池是类似的;但由于汉族的聚落或者城池通常不会深入到原来城池的内部,因此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一些较边远的城池的很多特色得以长期保留下来。
西藏地区的城池,其空间布局大体是围绕核心建筑展开的,而核心建筑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宗教建筑,通常修建在城池内部的高处,同时其他建筑、民居甚至城池的道路都围绕寺庙展开,如拉萨、昌都;另一类是宗山堡,其同样通常位于城池制高点上,在其下兴建有居民建筑,而寺庙或位于城市的另一端,构成了城市的另外一个核心,或与民居同置于山腰等次要位置,如日喀则、江孜等。[注]荣亮亮.传统藏族城市平面布局的特征分析[J].工业设计,2015,(8).
新疆地区受到伊斯兰文化影响的城池,其平面布局基本围绕居于城市核心甚至中心的清真寺展开,同时由于受到伊斯兰文化和律法的影响,城池中的街道通常是曲折的[注]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工业革命之前[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由此形成的道路网错综复杂,居住区的划分自由随意,城池的外部形态缺乏规律,典型的如喀什。[注]陶金等.宗教习俗与建成环境:对新疆喀什老城的分析[J].建筑学报,2013,(5).此外还有英吉沙尔,根据王耀的研究,这座城池“从历史形成的街巷纹理结构来看……周边各条街巷皆围绕代尔瓦扎美其特而延展,或者说以清真寺为核心,各商贸街巷呈放射形分布”[注]王耀.清代新疆英吉沙尔城市形态及内部格局变迁研究[A].中国边疆学第4辑[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217.。
云南西北地区的城池布局也有着自己的特色。这一地区的城池通常有着两个核心:其中之一是丽江四方街,“四方街”是滇西北传统聚落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公共空间,是聚落中进行商业贸易和群众集会的主要场所,也是一些聚落内部主要交通干线的汇聚点,丽江、束河、香格里拉等四方街都是现存比较著名的;[注]陈倩.大理丽江传统聚落中“四方街”广场空间形态及发展演变研究[J].建筑学报,2016,(5).而城池的另外一个核心,或是当地统治者的府邸,如丽江;[注]于洪.丽江古城形成发展与纳西族文化变迁[D].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或者是宗教建筑,如香格里拉。
总体而言,中国近代之前,边疆地区城池布局和规划存在以下特点:1.虽然受到中原城池布局的影响,城池的规划和布局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总体上城池之间的差异还是非常大的,尤其是不同区域、不同文化之间的城池,即“千城千面”;2.不仅不同城池之间在布局和规划方面存在差异,而且即使在同一座城池中,由于产生和兴建的时间不同、原因各异,因此不同局部之间的布局和规划也存在差异,如乌鲁木齐。在历史上,乌鲁木齐曾经出现过五座城池,即巩宁城(即老满城)、迪化城(即汉城)、新满城、南关以及新迪化城,这五座城池中,由于巩宁城、迪化城和新满城分别新建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乾隆三十年(1765)和光绪二年(1876),因此街道较为规整;南关受到地形的影响,街道自发形成,布局凌乱曲折;新迪化城则是将新满城、迪化城连接后形成的,由此包括了两座城池之间的一些自发形成的街道和聚落,在其内部也出现了一些斜街和凌乱的街道。在总体上中国古代边疆城池的布局和规划受到文化、宗教、地形地貌,甚至还会因某些历史性偶然因素的影响,存在着极大的多样性。
中国城市外部形态的近代化始于外国租界的建立。这些外国租界通常居于中国原有的城市之外,其布局规划通常采用的是西方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流行的棋盘格布局,但有时会受到地形的影响,使这种棋盘格布局并不非常规整。随着西方势力深入中国,西方国家以及日本在他们势力范围内进行的规划自然而然的也采取的是西方城市的规划方法,其中也包括边疆城市。
如沈阳,明朝在沈阳设沈阳中卫,1621年女真占领沈阳,此后在此定都,并改沈阳为盛京。沈阳旧城位于今沈阳市的东部,城内街道呈井字形,皇城位于城市中部。19世纪末沙俄修建中清铁路南满支线的同时,在今天沈阳南站地区建设租借地,规划了车站广场的三条放射形干道。与此同时,英美日等国在沈阳也取得了规划、修建位于铁路附属地以东、沈阳老城以西的“商埠地”的特权。这一商埠地的道路由于受到附属地和沈阳老城的限制,多成斜向布置,南北向称“经街”,东西向称“纬路”,共有5条经街,13条纬路。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取代俄国获得南满铁路特权,继续扩展车站前的铁路附属地。其规划布局除继续采用沙俄时期实施的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城市规划中经常使用的圆形广场加放射形干道的规划形式之外,还修筑了与这些放射线道路交叉的3条南北向干道,两座大型广场——中央广场和平安广场也逐步完成,在其上又叠加了棋盘格的街道布局,但与西方传统的棋盘格布局不同,在这一区域内的棋盘格划分得非常密集,只有60米×110米,这是受到日本传统的街坊“町”的影响。[注]王茂生.从盛京到沈阳——城市发展与空间形态研究[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110.
再如营口,开埠之前,虽然存在一些局部街道的规划,但整体布局缺乏统一的规划,城市布局属于有机生长的类型。营口的城墙修建于同治六年(1867),受到地形的影响,内部街道布局既有规整的小范围的棋盘状,又有结合当地河、沟等地理特点的不规则的放射状。商业街主要集中在今天的辽河大街和新兴大街上,沿河主要是码头。《天津条约》后,营口成为通商口岸。光绪三十一年(1905),日军占领营口后,强占营口东部的青堆子,规划兴建了所谓的“新市街”,街道十分整齐,日本人在这里建立了俱乐部、宾馆、学校、气象观察所、医院、公园、银行等。1931年日本占领东北之后,一方面对营口老城区维持现状,另一方面在“新市街”的基础上对日本人居住的满铁附属地(太和区)进行了规划和建设,制定了都邑计划图,其主要结构是大规模的棋盘格局布局,由此与原来老城的街道布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构成了今天营口市街道布局的基础。
棋盘格的街道布局城市规划方式在近代地广泛运用,影响了中国城市规划者对中国城市的规划设计,因此,民国时期一些中国人规划的边疆城市区域也广泛采用了这种规划方式。如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市城市建设志》收录的民国时期绘制的《迪化市街图》中,在乌鲁木齐河西侧出现了经过规划的棋盘格布局的市区。对于这一大面积的棋盘格式的街道规划,刘建猷在《对乌鲁木齐市城市规划的回顾》中回忆到:“1941年,毛泽民同志任副委员长时,由工程师魏亚藩、技师王绍曾编绘了《迪化市分区计划图》,即总体规划。并依次编制了住宅新村的规划图。其地域范围在今沙依巴克区,南起仓房沟,北至十月广场(当时人们习惯称之为‘新市区’)。该规划以棋盘式小街坊为骨架……”[注]刘建猷.对乌鲁木齐市城市规划的回顾.新疆地方志[J].1995,(1).,当然随着后来新疆局势的变化,这一规划并未彻底实施,但今天乌鲁木齐对这一带的城市布局与这一规划大致相近。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尤其是在近三十年来的大规模城市化的过程中,几乎所有新城区的街道规划基本都遵循着这种模式,边疆城市也不例外。如呼和浩特,呼和浩特是在归化城和清代的绥远城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从现在的地图上看,整座城市的布局为明显的棋盘格。只是在西侧的大昭寺附近受到原归化城布局的影响,街道稍嫌凌乱,鼓楼立交桥附近的原作为驻防城的绥远城的整齐划一的布局已经淹没在周围的街道之中。再如云南蒙自,清末清政府在这里设立了海关税务司署,并建有法国领事府,但并没有形成经过规划的街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城市的发展方向转向西北,目前已经形成了面积远远超过旧城区的新城区,其街道布局同样是以棋盘格为骨架。总体而言,棋盘格的街道规划成为当前包括边疆城市在内的中国城市街道布局的主要方式。
不过,与内地城市相比,由于边疆地区的城市规划和布局与当地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因此在很多边疆城市布局中依然保留有一些原有的特色。如丽江,丽江古城的历史较为悠久,其街道因受到河流和山丘的影响,布局较为随意自然。古城存在两个核心,一是东侧作为商业中心的四方街,以及紧邻的政治中心木府;二是位于西侧清代改土归流后修建的府城。这两个核心区基本依山而建,保留相对完整。1986年丽江被列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199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虽然现实的古城内部不断被商业所侵蚀,但是街道、肌理和整体布局依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作为对比的是在古城西侧、西北和西南发展的新城,其街道格局则以棋盘格布局为主,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如香格里拉,城市主要围绕位于当前城市西南侧山丘上的独克宗古城发展而来的,古城北侧的四方街又形成了另外一个核心[注]吴银玲.市场、寺院与神山——“贸易之城”独克宗的社会结构及交易模式的演变[J].西北民族研究,2017,(4).,受到这两个核心和地形的影响,古城的街道曲折蜿蜒。虽然在2014年发生了火灾,但两个核心和古街道依然基本得以保存;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东北方向发展的新市区,大致也为棋盘格布局。
从上文叙述可以看出,从中国边疆城市规划布局的近代化主要特征就是棋盘格街道布局的大规模使用。而这一点也是西方城市规划在文艺复兴以来所经历的。在这里先回顾一下西方城市规划中对于棋盘格街道布局方式的使用及其在近代以来产生的问题。
古代西方的城市布局和规划受到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是多元的。[注]关于欧洲希腊时期的城市规划方式,参见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工业革命之前[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02.早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西波丹姆斯(Hippodamus)就提出了一套城市规划理论,简单而言,大致是以广场为城市布局的核心,讲求街道的垂直布局,由此形成了棋盘格式的街道布局方式。
罗马时期,除了少量城市,如罗马城是缺乏规划的之外,罗马帝国在其疆域内修建的大量城池,尤其是军城都遵循着相似的规划方式,也主要以棋盘格街道布局为主,其间点缀着神庙、剧场、斗兽场等公共设施。
文艺复兴时期,推崇古罗马城市规划师维特鲁威的规划思想,基于他的《建筑十书》提出了各种城市规划方式,这些城市规划方式有着3个共同点:1.广场成为城市布局的核心,而教堂、市政厅通常占据了广场的主导位置;2.街道通常由广场放射而出;3.由城墙约束的城市外部轮廓通常为多边形几何图案。不过,虽然这种理想化的城市布局和规划方式被应用到一些城市的建造中,如始于1593年的斯卡莫齐负责兴建的新帕尔马城[注]新帕尔马城的城墙为九边形,中心广场是一个规则的六边形,六条道路从中心通往城墙的一角或是城墙某一边的中点,此外12条放射形街道从三条同心环路的最内环向外延伸,由此构成了放射状的街道系统。主要市民建筑围绕中心广场进行组织。六座次一级的广场位于住宅区的中心。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38.,但在这一时期的新城的建设中,广泛运用的实际上依然是棋盘格的街道布局,如法国的查尔维尔。[注]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工业革命之前[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91.这种城市规划方式除了运用于新建城市之外,还被广泛地运用于旧城之外的新建城区的设计上,如法国南锡的新城等。[注]A.E.J.莫里斯.城市形态史——工业革命之前[M].成一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522.
工业革命及其之后,随着城市化的迅猛发展,棋盘格规划所具有的迅速便捷、有利于土地划分的优点被着重强调,因此在世界上大部分新建城市或者老城区之外的新城区中被广泛应用,如大量的美国城市采用的就是这样的布局方式。由此带来的问题就是,几乎所有城市的外部形态都是相似的,且缺乏灵性和生气,甚至有时直接用数字或者字母来对街道进行命名。虽然某些城市通过对少量街道的调整以达成某种意象,如华盛顿,但一方面这样的城市只是少数,二是这种少量街道的调整,无法对城市的整体外部形态带来改观,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千城一面”。
在近代以来城市规划中占据主流的棋盘格规划的方式,已经在中国边疆城市的布局规划中普遍采用,虽然边疆城市由于其自身的宗教、文化等因素,对于这种布局方式有着一定的抗拒性,但不可否认的是,除了少量核心区之外,新建城区和老城区的改造不可避免的也采用的是这样的布局方式。由此西方城市规划近代化中产生的问题,也出现在了中国边疆城市的规划布局中,即城市外貌的“千城一面”。
这问题并不止于此。棋盘格城市的布局方式在城市规划时固然有着迅速便捷、有利于土地划分的优点,但采用这种规划和布局方式的城市,很容易通过棋盘格的复制而无限扩展下去,由此必然会带来城市通勤距离过远,某些功能区人口聚集过多等问题,最终形成摊大饼式的缺乏合理的功能区规划的城市发展模式。如昆明,随着市级政府机构由原老城的盘龙区搬迁到新设立的呈贡区,城市的很多行政功能逐渐迁移到了呈贡。与此同时,通过棋盘格的规划方式,老城区与呈贡之前的空地逐渐被填充,城区范围急速扩大。但在目前的规划中,缺乏对城市功能区的合理划分,或者由于种种原因,这种划分没有在实践中实现,因此城市的主要人口依然汇集于老城区,造成了每天大量人口在呈贡和老城区之间通勤,再加上交通干道数量有限,单程的通勤时间往往需要1.5至2个小时。
棋盘格的街道规划带来的是一种“视觉上”的平等,在城市布局和规划中无法展现需要突出的建筑或者街区,由此形成的城市布局不仅单调,而且也无法反映中国传统城池布局所能突出展现的城市的结构和功能,城市布局通常缺乏明确的核心,平面上极为死板。如香格里拉,最初整座城市以独克宗为核心,街道呈大致半圆形环绕古城所在的山丘发展,整座城池的核心显而易见。但目前的香格里拉已经被棋盘格所淹没,整座城市在平面布局上缺乏活力,传统的核心被排挤到边缘,无法展现香格里拉传统文化中的宗教和商贸特色。
更为重要的是,棋盘格的布局方式,结合目前的远超古代的工程手段,在城市建设过程中往往会尽可能地抹杀地形地貌的局部特征,由此形成的城市布局也缺乏传统城市布局中充分利用自然地貌而带来的美感。如乌鲁木齐,原来的老满城(巩宁城)和新满城出于军事控御的需要都修建在较高的山丘之上,而汉城和南关则位于地势较低的平原之上,整座城市内部高低起伏,城市的天际线错落有致,而且也突出展现了重要的功能建筑。但目前经过长期的市政建筑,除了个别地段之外,在乌鲁木齐城市中已经基本上感受不到地形的变化,也就造成了城市与自然环境的脱离;而城市的天际线也由高楼大厦所构成,凌乱无序、冰冷生硬、缺乏美感。
从以上大致可以看到,西方城市近代化过程中遇到的“千城一面”的问题,目前也普遍出现在中国边疆城市的规划布局之中,而且也抹杀了边疆城市原有布局规划中所展现的社会文化特色,由此我们需要反思的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边疆城市?
从考古的角度而言,城市与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展是并行的,是人类文明的物化的标志。浅显易懂的道理就是,城市是为人类的生活而服务的,而不是人类的生活要服从于城市,但后者恰恰是今天我们众多大城市以及边疆城市的实际情况。目前这种以棋盘格街道布局为基础的摊大饼式的城市规划和布局方式,实际上是用一种粗暴、简单的方式来应对当前急速的边疆地区的城市化以及城市扩展的问题,是一种被城市绑架的规划方式,而不是一种以“人”为本的规划方式。对此,西方的城市规划者很早就进行了反思,提出了一些新的规划方式,如霍华德的田园城市[注]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但可悲的是,这些城市规划理念虽然有着众多的拥戴者,也进行了各种实践,如英国的莱奇沃思,但在具体实践中,由于这些规划对所谓的城市宝贵土地的“浪费”等原因,没有得到广泛的推行。我国也是如此。城市摊大饼式的发展方式,长久以来就已经得到了城市规划者、政府官员和普通民众的诟病,但在实践中,城市依然以棋盘格的方式向四周不断扩展。与此同时,中国的城市规划师也都鉴戒国外的规划理论,提出过各种解决方式,如发展卫星城等,但这些规划理念由于种种原因也没有付诸实践。因此,中国城市规划的问题不完全在于理论,而在于实践,这是各级政府部门应当着重考虑的问题。
中国城市还面临着基于文化、风俗、宗教等因素保护旧城区和在新城区的规划布局中融入传统文化因素的问题,这一点在边疆地区的城市规划中尤其突出。当然,这并不是说要对旧城区进行全面的保护,毕竟边疆城市的很多旧城区历经长时期的居住后,不仅其设施已远远不适合现代城市生活的要求,而且居住环境也存在一些现实性问题,如喀什的某些高台建筑,因此必须要进行改造。不过目前的问题在于,对于边疆城市中这些有着浓厚文化积淀的旧城区如何进行改造,全面拆除通常是不可取的,翻盖也即拆除后的新建是目前很多城市采取的方式,但这种方式实际上也是对原有建筑的破坏[注]如果这些建筑属于文物的话,那么这种方式也有违反《文物保护法》之嫌.,或者至少破坏了原有的文化环境。如大理、丽江在将城市中的传统建筑进行翻修、重盖之后,改造成了商业店铺,并且主要经营者也是外来人,虽然在表面上保护了旧城区的整体布局,但实际上已经从整体上破坏了老城区原有的文化氛围。且当前在很多边疆城市的旧城改造或者旧城附近新城区的建造时通常采取的也是棋盘格的街道布局方式,而如前文所述,棋盘格的街道布局是一种抹杀一切特征、缺乏核心的布局方式,由此造成很多原本颇有特色和文化底蕴的旧城区被消融在大面积的棋盘格中,或者在大面积的棋盘格布局中被边缘化,如乌鲁木齐原有的多核心并存的城市布局特色已经消失殆尽。由于相关理论和方法的缺乏,目前旧城改造的整体情况并不乐观,以至于一些边疆地区的历史文化名城已经名不副实。
总体而言,今后在边疆城市规划和布局中应当尽可能放弃“棋盘格”这种带有破坏力的城市规划方式。与此同时,在边疆城市规划中,要尊重每座城市现有布局的历史及其背后的文化,注重保留可以为今天所用的优秀传统文化因素,并将其应用到旧城的改造和新城的规划建造中;在满足城市化发展需求的同时,还必须强调城市与人的有机结合。边疆城市的布局规划是一个目前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需要从国家层面加以考虑和研究;此外,如何在实际建设中切实保证规划的执行,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