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庄子哲学解析“苏子答客”
——《前赤壁赋》一文阅读教学探索

2019-03-05 21:50张树军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消长苏子庄子

◎张树军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缭,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苏轼《前赤壁赋》)

在《前赤壁赋》一文的阅读教学中,一般而言,教师较难把握的是文中“苏子答客”(文中第五段)一段中前半部分的内容。这一节整个文段承接上文,是苏子为化解“客”因触景伤怀而生发的生命存在的悲剧意识和无价值感,以庄子哲学为依据,用极精炼简约的语言,阐述了他关于人与世界的存在观和价值观。如果在解读这段文字时,有一个庄子哲学宇宙论和人生论的参照背景,那么对“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几句颇令人费解的议论,还是能够梳理清楚、领会把握的。

上文是写“客”在泛舟赤壁、饮酒赏月时,睹物思人、触境伤怀:他由三国赤壁大战时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已消逝得了无踪影,到眼前的天高地迥、长江千古奔流无尽,油然升起了人在天地间生存的短暂、渺小和孤立无依的悲切之情(“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同时也痛感人生一世的平庸凡俗和精神的无所寄托、无所归依(“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他渴望超越生命存在的有限性和生命的平庸凡俗、渴望摆脱尘世的束缚而获得生命自由永恒的存在,但又深知这是一种虚妄的幻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客”对生命存在及自我人生产生的悲剧意识,主要是在人与宇宙自然、自我与外在世界的对立观照及体验中,形成了个体与整体的分裂、自我与外在世界的疏离,由此而产生了人生的短暂、有限、渺小、孤独之感,也由此产生了自我生命不能超越尘俗世间、超越物命凡身而自由永恒存在的痛苦。这样的生命悲剧意识,既是对人与宇宙自然、人与外在世界存在关系的根本性问询,也是对生命存在价值的根基性问询。因此,“客”对宇宙人生的叩问,既关涉到了个体存在必须与世界整体(宇宙自然)统一、融合,从而摆脱生命的短暂、渺小、孤立无依的存在处境,也关涉到了人在世间的凡俗生活中如何获得人生的意义价值等这些人类存在的根本性问题。苏子要回答这些问题,消解“客”作为个体存在与整体之间的分裂对立、自我与外在世界的隔离疏远,并在凡尘俗世的生活中确立生命存在的价值,就要以哲思的深度在理论层面(宇宙论和本体论)和实践层面(人生方式论)分别加以阐释。

在中国传统哲学理论中,庄子的宇宙论和人生论,对古代文人士子在世俗人生中建构起安身立命精神人格和价值本位有巨大的影响,苏轼则更是如此。《宋史·苏轼传》记载,苏轼第一次读到《庄子》时,不禁发出感叹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因而在“苏子答客”一节中,苏子便以庄子哲学为依据,向“客”阐发了他的存在观和价值观。

庄子哲学的核心是“天道”论。庄子认为,有形可见的天地万物是由一个自本自根、永恒存在的可以称作“道”的宇宙本体自然创生的:“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道”生成天地万物,也统摄天地万物——“道”使万物生灭流变,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天地万物无论以怎样的形式存在,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都是这个“道”运行的结果,也都是这个“道”运行的具体表现。万物之生成,是缘自“道”的运行;万物之变异,也是缘自“道”的运行;万物之消逝灭亡,仍是归于“道”的运行:这叫“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至乐》)。因此,宇宙间的一切存在之物——天地日月、山河草木、花鸟虫鱼、也包括我们人类在内——尽管存在的物象千差万别、大小不一、名称各异,存在的时间也有长有短,但若从它们皆由“道”所化生、且生灭流变始终归属于“道”的运行这一本体论层面而论,它们的存在是没有任何质性差别的:“万物一齐”(《庄子·秋水》)。如此,宇宙间各种存在之物,广大之为天地,长久之为日月,是自然“天道”运行(天机)的体现彰显;微小之为秋毫,短暂之为浮游,亦是“道”的体现彰显。在万物缘于“道”归于“道”、“与道共存”这一点上,哪里还有什么生灭存亡、大小长短之分呢?用庄子的话说,这就叫“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以“道”观物,物与物之间,既没有短暂与永恒的差别,也没有渺小与广大之分。

苏子答“客”的这段议论,基本上转述了庄子“天道”论下的世界观、人生观,只不过换成了他自己的表述语言和表述方式。他先以水、月为例说:眼前的江水、明月在“变动”(江水的流动之变、存在与消失之变;明月的盈亏、消长之变);也“没有变动”(永恒存在)——说它们“变动”,是因为从表面上看,眼前的这段江水流走了,似乎消失了;眼前的明月也有生有落,有消有长,它们都无恒常之态。说它们“没有变动”,是因为从根本上说,江水的流逝与明月的盈亏消长,都是“天道”运行不止、“天机”动转不息的展现,它们作为“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的“道”生“道”化之现象,与“道”一体又都是永恒存在的。这里的水、月之论,目的是要引出下面的关键之语:“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如果从“变”的一面看,那么天地万物(包括人类)不曾有一刻停止过变动(因为他们始终在随“道”的运行而生住异灭、消长盈虚);如果从“不变”的一面看,那么天地万物又因其最终归化于“道”的运行,也就随“道”永恒无尽了。苏子就这样在“以道观物”中,消除了“客”心中关于人生短暂与宇宙永恒、个体渺小孤立与天地阔大无穷的矛盾情结。这个问题不存在了,那么,生命的意义价值又在何处?人生该怎样渡过?苏子同样用庄子哲学做了定位:在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中,让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走向审美的人生。《庄子》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庄子·知北游》);“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庄子·外物》)而苏子则用自己的表述方式说,自然造化中蕴藏着无尽的美,在对自然万物的审美感受中,人生可以过得很美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子这番关于世界与人生的存在及其意义价值的言说,既精炼简约,又深刻透彻;“客”听闻后,心中自然也就豁然开朗,顿时了悟人生,由悲而喜,再度融入江月清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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