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海静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赵氏孤儿》是中国第一部传到海外并被改编登上国际舞台的古典文学作品。《赵氏孤儿》故事本事源于《春秋》,后《左传》将之改编,至《史记·赵世家》得以深化,直到元代纪君祥依据《史记》以杂剧的形式敷演,使“存赵孤”的故事进一步发扬光大。作为一部文学经典,《赵氏孤儿》在母题深化、传播方式、主旨意蕴等方面的不懈努力使之不断被“经典化”;而处于全球化文化资本时代的今天,伴随着图像转折、媒介技术、消费市场和审美大众化的出现,《赵氏孤儿》这部文学经典的再生产也在建构、解构中得以重构,从而走向全新的视觉技术领域。这种文学生产和传播方式的巨大转折,势必会引发审美趣味和文化接受的颠覆。
《赵氏孤儿》故事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晋国,当时晋国君主晋灵公昏庸残暴,忠臣赵盾数次不顾生命危险谏言,却遭到晋灵公派人刺杀。后来赵盾之弟暗杀晋灵公,致使晋国上下诛杀赵氏九族,仅留存赵家刚出生不久的幼婴一个活口,在老臣公孙杵臼和门客程婴的冒死相救下,“赵孤”才万幸避免罹难。《赵氏孤儿》故事本事最早见于《春秋》,后《左传》在《春秋》的基础上将其史料予以扩充,并在《榖梁传》《公羊传》《国语》等先秦史料中也有故事记载,只是在情节上做了不同的处理。今天,被广为流传的《赵氏孤儿》故事主要依据《史记·赵世家》敷演而成。司马迁用“史家笔法”客观冷静地还原历史面貌,但情节和人物刻画更为生动,使故事的悲剧性力透纸背。汉代的刘向在《说苑》《新序》等艺文志中将《赵氏孤儿》故事给予了教化例证的历史叙事,并形成善恶分明的强烈复仇意识,人物形象也愈加立体鲜明,从而将《赵氏孤儿》作为一个单纯的“历史事件”推至言约旨深的“人文象征”。赵氏孤儿故事的重写与仿写,并使之在海外名声大噪则要归功于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该剧的情节刻画愈加丰满具有层次感,塑造了错综复杂的故事人物群像。报冤复仇的悲剧意识愈加强化,并在故事中增添了一些富有人情意味的细节,使得整部剧作扬善惩恶、公道自在人心的信仰力量得到极大的释放。以平民姿态论世,深谙勾栏瓦肆老少妇孺之心的《赵氏孤儿》杂剧,尔后被不断搬演,记有钱塘人徐元,字叔回,将其敷演为《八义记》,较之杂剧《赵氏孤儿》无大动作,差异在于篇幅的长度和赵氏父母是否幸存。《八义记》有约四十一出,篇幅远胜于五折的杂剧,且该剧赵氏父母幸存于世。降至明末清初,冯梦龙的《新列国志》、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分两回集中描写了赵氏孤儿的故事。[1]1此后,《赵氏孤儿》故事不仅在国内外以多种舞台剧的形式继续被搬演和阐释,而且还被屡次改编为影视剧作登上荧屏,其故事文本亦在经久不息的流变和演绎中得以传承。
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成为“经典”,除了要有强大的生命力被世代反复传颂外,还要得到广泛的文化认同。究竟何为“经典”?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他的《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中,对“经典”作品给出了十四条定义,他认为:“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2]1-4表达了经典作品经久不息的强大生命力。俄国文伦家什克洛夫斯基将“经典化”理解为:“文学文本的社会地位由社会文化因素决定。他认为在文学里,有些性质被经典化有些没有被经典化;所谓‘经典化’也就是被文化里的正统者视为合乎社会文化规范的作品和文学文本包括模式,其最突出的产品被社会保存下来,成为历史遗产的一部分。”[3]37《赵氏孤儿》故事的流变和传播历程符合文学的经典性特质。而被“经典化”的过程则主要以母题深化、传播渠道和主旨意蕴等方式得以实现。
1.不断深化的母题。“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对当时社会最具褒贬时政的莫过于《春秋》。《赵氏孤儿》故事始见于《春秋》,《春秋》记史遵循“微而显,志而晦”的原则,即用寥寥数笔的“微言”尽显深藏于心的“宏志”,言简义丰,这是春秋笔法的基本特点之一。《春秋》记有《赵氏孤儿》的主人公赵盾弑君:“晋赵盾弑其君夷皋”。[4]11简简单单八字即道出了故事最初的母题原型。
《左传》详于事而略于法。对事件的起因多有较为清楚的交代,对史料的补充增强了事件的复杂性和人物形象的立体感。相较之《春秋》“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左传》对赵盾弑君一事进行了颇为翔实的记载,明确了“赵武”这一人物在故事事件中的关键作用,且记载“赵婴通于赵庄姬”的淫乱春秋的史实。但鉴于礼崩乐坏乱象下对封建统治的维护,作者继而又倡导“不欺鳏寡孤独”来发扬高尚道德,从而更加奠定了整个故事脉络走向的合法性,揭示出《赵氏孤儿》故事的母题由“赵盾弑君”扩充至“不欺鳏寡孤独”的流变。
《史记》在司马迁“总揽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发愤著书的基础上,让其历史事件的记载更富传奇性和戏剧性。这与汉代结束春秋礼崩乐坏,崇尚开拓创新以及意气风发的时代风貌不无关系。正如《史记·赵世家》载:“晋景公之三年……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5]1783《史记》所述赵氏孤儿成为后来“赵孤”雏形的经典演绎提供了丰厚的史学基础,并勾连心理建构、文本范式和故事模型等与社会时代契合,让《赵氏孤儿》故事的母题愈加直指人心。
《赵氏孤儿》故事真正发人深省、享誉海外则肇始于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纪氏将赵孤“报冤复仇”的母题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中国传统文化向来注重理性与情感的融合,尚忠义,重礼孝。纪氏成功地塑造了程婴舍身救主、大义灭亲的忠孝形象。同时也传神地刻画了屠岸贾屠城杀婴、暴戾跋扈的奸臣形象,形成了强烈对比的忠奸对立。“复仇”主题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屡见不鲜,这似乎契合了中国传统观念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圆满心理。并且作品诞生于黑云压城、风云骤变的元代黑暗社会,严惩奸佞正好道出了那个时代的心声,讴歌为正义牺牲的大忠大义,并坚信终究邪不压正的政治诉求和民心所向正是该剧成为经典并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2.两个维度的传播方式——“走向世界与立足本土”。文学的生产离不开文学的传播,如果没有“传播”这一环节,即使再经典的作品不被大众接受也很难成其经典。《赵氏孤儿》故事能够成为经典并被不断“经典化地”阐释,很大一个原因得益于它走向世界和立足本土的传播方式。
《赵氏孤儿》首开中国文学经典海外传播的先河,这是它传播方式的第一个维度。17世纪末最早被法国学者马若瑟发现,被译为《中国悲剧:赵氏孤儿》,1734年法国《水星杂志》发表了改译本的片段故事,并于次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华帝国全志》上刊登了法文节译本。后来伏尔泰根据马若瑟的本子进行改编,更名为《中国孤儿》(1755年出版),在巴黎成功演出,引发法国上下一致好评。从18世纪3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期,又在英国几经翻译、出版。如英国剧作家默非在伏尔泰的基础上重新改编了《中国孤儿》,在伦敦演出,同样反响强烈。此外,意、法、德等国著名作家都改编上演过此剧。德国诗人歌德就曾改编本剧,题为《埃尔佩诺》(1783年残本)[6]307-321风靡海外、走向世界的经典传播方式,不仅充分展示了中国文学博大精深的艺术魅力,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增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和互动,还使《赵氏孤儿》这部文学作品的经典性地位得以进一步巩固。
《赵氏孤儿》故事除了成功“进军”海外市场之外,也离不开其故事文本注重立足本土地域文化,契合社会时代需要和满足中国大众的心理期待,这是它传播方式的第二个维度。站在元代当时社会政治文化的立场,宋朝刚覆灭、元朝根基尚不稳定,在亡国不久新政初立之际,纪君祥写《赵氏孤儿》剧本,并无限放大“存赵孤”的悲剧意识,需要一定的冒险精神。因为当时“存赵孤”是一个极具政治敏感性和暗示性的话题,似是在宣告反元复宋的民族意识,这显然与当朝统治阶级的利益背道而驰。面对紊乱政局,人心惶惶而不知所措,民众希冀能从其他方面聊以慰藉心灵,这也是元代杂剧戏曲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观众更期待在勾栏瓦肆中听到民间真实的声音,文白相间的俗文学更适合这种说唱的演绎方式,又恰到好处弥补了雅文学的整齐划一。而《赵氏孤儿》故事中所宣扬的惩恶扬善、善恶轮回、因果定数、匡扶正义,正是那个时代迫切需要的精神养料,更是《赵氏孤儿》赢得本土观众青睐和占据市场先机的重要原因。
3.浓郁的悲剧意蕴。无论中国文学还是西方诗学,都极为崇尚悲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品是否具备悲剧意识,被视为评价艺术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赵氏孤儿》虽被冠以历史剧、正剧等名,但它更是一部富有浓郁悲剧意蕴的剧作。丧心病狂的屠岸贾发出了“全城屠婴”的追杀令。为保留赵氏血脉的最后遗孤,程婴、公孙杵臼等人不惜以舍弃至亲骨肉换赵孤,这已不是单纯的以命抵命的简单割舍。中国人向来注重血脉的传承和延续,程婴在子嗣传统面前大义灭亲,其忠义超乎人伦。因此,《赵氏孤儿》的悲剧性是一种超脱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大悲大痛的极致巅峰。对于《赵氏孤儿》,王国维先生曾评价:“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7]125王国维先生的评价是公允的,《赵氏孤儿》的确是“无愧色也”的世界悲剧。较之西方悲剧意识的建构理念,《赵氏孤儿》的悲剧塑造胜在巧妙地运用了牵扯勾连、振奋人心的中国元素,使之散发出东方美学的浓郁悲剧意识,以此达到扣动人心、洞察人性和触动灵魂的艺术效果。
毋庸置疑,在全球化、大众化及各种文化浪潮裹挟的今天,无论我们怎样宣扬回归经典,复归传统,我们都已然迎来了一个全新的读图时代。尽管我们想尽可能一再放大“文本”本身的作用,但往往文学的张力与视觉政治技术力量间的断裂和不平衡性,使得文学的经典性被逐渐消弭解构,随之湮没在浩如烟海的插图漫画、美术广告、电影电视等视觉世界的“现代叙事”中。《赵氏孤儿》故事近年来被戏剧搬演、改编为电视电影的空前盛况,正足以说明文化资本时代下的“文学经典”走向“视觉技术”的重大转折。
民国时期,孟小冬在不惑之年出演《搜孤救孤》(后改名为《赵氏孤儿》)以此告别戏坛,反响强烈,并成为一段脍炙人口“广陵绝响”的佳话。20世纪50年代,马健翎将《八义图》改编为秦腔《赵氏孤儿》在山西秦腔二团演出,受限于当时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使得这部秦腔剧目褒贬不一,后来经评论家公开为其正名,才让此剧得以公开演出。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之际,北京京剧团王雁将马建翎的秦腔剧作改编为京剧版的《赵氏孤儿》,在故事情节、服装、唱腔等方面做出较大改动,由著名京剧艺术家马连良饰演程婴,裘盛戎饰演魏绛,至今仍被封为经典之作。此外,上海京剧院推出的由马千导演、王佩瑜主演的墨本丹青版《赵氏孤儿》也颇受好评。
《赵氏孤儿》还被各种地方剧目所扮演,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豫剧《程婴救孤》。该剧由河南豫剧院二团创作演出,陈涌泉担任编剧,由河南豫剧院院长李树建饰演程婴,凭借其独特唱腔和精湛演出,使该剧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
此外,不乏其他舞台技术的精彩汇演。2003年,由林兆华导演、金海曙编剧、濮存昕主演的话剧版《赵氏孤儿》在北京上映,是第一部将中国传统戏曲改编为话剧的作品。将古典文学的精髓引入当代话剧舞台,开创了全新的艺术表演风格。2012年,由泉州木偶剧团排演的《赵氏孤儿》,在第五届“金玉兰”上海国际木偶艺术节上摘得“最佳剧目奖”。
截至目前,以赵氏孤儿为题材的电影大致有四部。1961年上映的香港电影《万劫孤儿》,由胡鹏导演,顾媚,梁醒波主演。虽然电影里的人物名字和情节都做了改动,但其故事原型仍取材于《赵氏孤儿》。1965年,由严俊导演,李丽华、凌波、严俊等主演的黄梅戏电影《万古流芳》,在日本京都举行的第十二届亚洲影展上获最佳影片奖,严俊、李丽华获男女主角金禾奖。日本文部大臣还特别颁给这部影片“京都之熊奖”。[8]722009年上映的豫剧电影《程婴救孤》,由朱赵伟导演,李树建、田敏主演,与豫剧相比,电影表现较为平淡。2010年,由陈凯歌导演,葛优、王学圻、范冰冰、赵文卓等影视明星主演的《赵氏孤儿》,虽然是知名导演和当红明星联袂打造的巨制影视作品,却也遭遇褒贬不一,众说纷纭的评价。
赵氏孤儿故事被拍成电视剧的有1999年由徐玉龙导演,何家劲、王思懿、陈浩民等主演的50集台湾古装剧《乱世丽人》,故事情节化用“赵氏孤儿”,但市场反响平平。而颇具影响力的是2013年大陆上映的由阎建钢执导,陈文贵编剧,吴秀波、孙淳、应采儿、王雨等人主演的41集历史连续剧《赵氏孤儿案》,一经播出就获得较高流量和收视率。
《赵氏孤儿》故事从文学经典走向蔚为大观充斥视觉技术的文化产物,这与当代社会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大众文化消费的需要以及创作主体的利益诉求等因素关系甚切。
1.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关于视觉技术,有些学者指出,视觉技术经历了四个重要的发展阶段,而我们正处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电子技术的后现代时期,计算机、数码影像和虚拟空间的出现”[9]115的第四阶段,科学技术已渗透并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当长篇累牍的语言文字只需用几幅漫画、海报、宣传广告、画册便能一目了然时,或者花一两个小时的观影便能大快朵颐地知悉故事梗概,这不仅为我们节约了不少时间,更带来了一场感官刺激下的视觉盛宴。陶东风认为,在中国当代社会,利用现代技术手段,不断将文学经典进行戏说、拼贴和改写,使文学经典在“去神圣化”的过程中成为普通大众的快消产品,其影响远远超过文学经典原著本身。[10]235媒介技术推动文学经典的改写,不仅极大丰富了文学的研究范式,而且赋予了经典更重要的社会文化价值,甚至还有可能再次开启一场轰轰烈烈超越文本之上的“经典之旅”。
2.大众文化消费的需要。文学传播手段和技术的更新,传播形式的丰富多元化正是为了满足大众文化消费和审美趣味的需要。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受到广泛关注除了契合大众心理期待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使得一种文字可以被阅读并经过“翻译”推波助澜,从而有机会进入更加开阔的世界文化视野。印刷文化作为一种文学媒介在精英文化走向大众文化中的作用可见一斑。正如班纳迪克·安德森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他认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认同感”依赖于“想象共同体”的催生,小说报纸等印刷媒介与“共同体”休戚与共,并在之形成过程中起到重要功用。[11]9-10当视觉媒介逐渐替代印刷媒介、口述媒介的影响和支配时,我们对待文化的消费方式和心态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变化。
3.创作主体的利益诉求。这里的“创作主体”是指对文学经典作品进行艺术加工,将其搬上舞台或荧幕的“改编家”们。在大众文化消费时代,电影文化产业所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是创作主体迎合市场需要孜孜不倦改写文学经典的隐形动力。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将电影看作现代社会联系群众的“代理人”,他指出:“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出来。……两方面的进程导致了传统的大动荡——作为人性的现代危机和革新的对立面的传统的大动荡,它们都与现代社会的群众运动密切相连,其最大的代理人就是电影。”[12]7可见,在文化资本时代的利益法则下,利用视觉媒介等手段,不仅让文学经典成为新的“快餐文化”下的资本逐利产物,而且还能给创作主体赢得经济利益以外的名誉流量效应和广泛的社会认可度,不失为一种名利双收的策略。
当今,马克思主义生产问题已成为文化资本时代下的重要话题。这与全球化下后现代社会的资本与市场、审美与政治、文化与趣味等的转向所带来的社会巨大变革密不可分。在资本、生产和消费等媒介因素越来越复杂地介入审美机制的后现代语境下,以布尔迪厄为代表的理论家们将文化批判的视角拓展到文化资本时代下的文化生产与审美政治的实践领域,引发了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生产转向”。[13]5新时期以来对《赵氏孤儿》故事的经典化阐释,在建构、解构和重构的经典再生产中呈现出“重塑经典”“淡化经典”和“颠覆经典”的审美转型。
“生产问题”并不是现代社会凭空而出的时代产物,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指出物质性的生产劳动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人的社会本质首先是在生产劳动中得以形成和体现的。他将“一般生产”分为“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两大领域,并将人类的艺术创作称为“艺术劳动”。他提出:“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人的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14]186可见,精神生产和审美活动不应该被孤立看待,而要把它与人的生产实践和本质放在一起综合考量。马克思对于艺术生产的本体性问题探讨则主要集中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在该书导言中,马克思提出“生产一般”的概念,他说:“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定下来,免得我们重复,它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15]3这里马克思所说的“生产一般”的理论抽象既包含由分配、交换、消费等要素和环节构成的“生产”的“共同点”,又有生产和消费具有“直接的统一性”,没有“生产一般”作为前提条件,也就没有“一般的生产”。
马克思上述对于“生产一般”的论述,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解释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赵氏孤儿》故事被搬演、改编的艺术规律。以马连良主演的《赵氏孤儿》为代表,用秦腔形式演绎京剧,确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戏剧的经典地位。马氏对《赵氏孤儿》倾注心力,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他为本场戏的八次出场设计了八种不同的步法,或快或慢,或急或缓,用身体的每一个动作、唱腔、频率和高低等细节来诠释戏中角色的微妙心情。这种艺术家对待艺术的敬重和尊重,将艺术视为生命的追求,力求在艺术中还原文本,让观众更贴近感知原著的做法,正是马克思所说的在对“经典生产”的道路上寻求“共同点”,这个“共同点”是指回归文学经典本身,从文本出发、尊重文本的思想和文化内核。
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生产一般”概念性上的对生产问题进行研究,而是将“生产一般”推至特殊具体的语境中——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层面进行分析。他认识到只有将问题置身具体的历史社会中,即坚持从抽象到具体的研究方法,才可以真正用艺术生产理论来还原历史或事件的真相,揭示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本质所在。马氏的《赵氏孤儿》京剧增加“魏绛”这一角色戏份的改编,就是基于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考量的。中国当时正处在“十七年”文学(1949-1966)中,戏剧同样也在历经“改革”“改制”。戏剧在当时市场火热,但与其说观众看戏,还不如说是去看人,梨园“名角”的个人风头掩盖了剧情本身。于是戏剧改编找到了一种反驳传统的做法——另寻其他角色凸显戏份,形成势均力敌的均衡局面。这种弘扬传统又略有突破的做法,正是沿袭马克思所说的将“生产一般”放到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去解决艺术生产的问题,对经典进行契合当时文化社会审美语境的一种新的阐释,从而实现“重塑经典”的审美目标。
马克思提出艺术生产要“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这一理论的深层次内涵,可以说是贯穿整个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和关键所在。究竟何为“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对此,马克思做了进一步分析:其一,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应遵照“美的规律”原则来构造,只有符合美的规律的人类活动才是有意义的美。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体现。其二,在文化资本主义时代的背景下,人类存在的方式与美的规律的特点是一致的,都不可避免地遭到劳动(生产和审美)的异化,从而导致内容和形式的严重断层和割裂。其三,“美的规律”应遵循自然(生物学)和人类社会(社会学)的尺度和规律来生产和创造,这种看似没有标准的尺度,预示着美包含着无限的丰富性和可能性。马克思对于“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理论思想,给新时期以来《赵氏孤儿》故事的改编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式,逐渐淡化原有的经典程式,从而走向新的艺术创作的里程碑。新时期以来,文艺创作在传统与创新之间走向另一种极致。一方面,主张复归传统的一派向着更经典严谨的方向迈进;另一方面,力求创新的一派则在求新求异的道路上大展身手。《赵氏孤儿》故事的演绎道路则倾向后者。河南豫剧《程婴救孤》、歌剧《赵氏孤儿》、闽剧《赵氏孤儿》及新编越剧《赵氏孤儿》就是其中的典型。逐步淡化原有的经典程式,走向了戏剧“歌剧化”的创作之路。李树建主演的豫剧《程婴救孤》创造了戏剧史上的神话,“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在艺术、商业两方面都获得了突出的成绩。[16]9-11这部剧作之所以能取得如此令人欣喜的成绩,原因在于:一是将新媒介技术灵活运用到现代舞台艺术上,在舞台剧中娴熟巧妙地融入了灯光、音乐、舞美、服饰以及电影的蒙太奇等元素,从整体上增强了视觉和听觉上审美效果;二是采用童谣吟诵、讲故事的新颖方式来勾连人物出场的开场白,穿插了故事演进的旁白及幕后画外音等,非常连贯自然地起到了交代剧情、烘托氛围、抒发情感的效果。2005年,由余青峰编剧、王晓鹰导演、赵志刚主演的新编越剧《赵氏孤儿》上演,并获得该年度中国戏剧文学金奖。[7]68该剧的创新独到之处有二:一是彻底颠覆了原著中的“复仇”主题,宣扬善良仁厚和宽恕超脱;二是为了渲染主题,表达仁爱之心,首次在悲剧中选用了一首《摇篮曲》来应景。2011年,由邹静之编剧、雷蕾作曲、陈薪伊导演的原创歌剧《赵氏孤儿》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同时为国家大剧院第3届世界歌剧高峰论坛启幕。[7]69歌剧气势磅礴、恢宏壮美的演绎风格给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歌剧以更富抒情感怀的特质使《赵氏孤儿》中主人公的形象衬托得愈加高大可靠,不仅超脱了传统复仇、忠孝、善恶的母题,回归到人性之初,更有向西方戏剧崇高美靠拢的倾向。
《赵氏孤儿》故事遵循马克思“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思想,无论是艺术创新还是审美倾向,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质的飞跃。这也为当代文艺发展指明了新的出路:那就是要将人类学和美学有机结合起来,通过文化批评、艺术研究、实证分析等现代学术研究方法来对艺术、文化或审美活动做出美的分析,结合具体的人类生产的语境来获得合理真实的结论。但在寻求新的出路选择淡化经典的同时,并不意味着舍弃或遗忘经典,毕竟过于商业化和技术化的演绎方式不仅对艺术家表演功底有所忽略,还有可能解构文学著作中最为经典可贵的部分。
在全球化文化资本时代下,美学的“生产”视角被进一步挖掘和扩大,并与当代文化生产、文化资本、文化消费等紧密结合。以布尔迪厄的文化场域和文化区隔理论最具代表,其中蕴含的生产美学理论,昭示了当代西马美学的生产转向。他在其著作《区隔》中建构了一种融合心理学、文学和社会学等学科不同于传统社会学的新的美学生产理论,尤其强调提升审美趣味和文化需求等,并与当代文化资本社会相匹配的美学研究。此外,他还通过一系列的实证调查,例如考察不同消费者的社会等级和审美趣味以及他们获得文化的方式,从而进一步强调了文化、资本等复杂因素的不断介入的影响,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生产推至另一个崭新的理论维度。这种“生产转向”的理论趋势,势必也会作用在对文学经典不断阐释的今天。惟有重新审视经典,赋予经典新的生命力,才能达到“颠覆经典”的效果。从林兆华和田沁鑫改编的话剧《赵氏孤儿》中可以找到对经典再阐释继而颠覆的影子。自《史记》确立《赵氏孤儿》故事情节后,千百年来对《赵氏孤儿》故事的演绎一直延续“存赵孤”“报仇”的故事主线。新时期在振臂高呼回归经典的同时,更引发了一场重新解读和审视经典之于视觉文化转向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的思考。林版《赵氏孤儿》的成功改编建立在对史实的重新梳理,十分注重整体感对于整个剧作的审美功能。并继承了“五四”启蒙精神对个人价值的重视,对以国家民族命运等集体价值为理由绑架个人选择的传统价值观进行了颠覆。[7]86田版的话剧《赵氏孤儿》则明显增加了西方存在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戏里的“赵孤”天真简单,从不思考自己身份来历的他直到剧末才发出了得知自己是孤儿的呐喊。此外,田版注重声音、情感、情绪等因素对于整个剧作的控制的力度感和音律感,制造出一种视界融合的艺术效果。这些极具本土特色和时代气息的舞台艺术,打破了常规的艺术生产,从而进入了颠覆经典的全新审美世界。
《赵氏孤儿》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在漂洋过海的“文化行旅”后又回到本土,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从“文学经典”走向“视觉技术”的转向,这是文化资本时代资本与市场、审美与政治、文化与趣味等共同作用下的必然趋势。在马克思主义生产视域下重新解读《赵氏孤儿》故事的经典再生产,无论是“重塑经典”“淡化经典”还是“颠覆经典”,这些对经典的阐释并非依次渐进,而是互文并置、交叠演绎,共同建构了视界融合的文学景观,昭示了经典在当代的强大生命力和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