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诗歌经典化过程探究

2019-03-05 17:02锁子云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五言王昌龄诗话

锁子云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诗歌的经典化历程,其本质在于不同时期对同类作品的接受与解读,同样的作品,总是会因为不同时期特有的审美与侧重点,其经典性的地位得到巩固或拆解。而不同时期的审美与侧重点,主要是由诗歌自身的发展阶段与当时的统治思想及流行的社会化大命题所决定的。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这一时期产生了大量的诗人,王昌龄便是其中之一,在五言古诗方面,独具建安风骨的气息,被当时的人所看重;宋元之际,理学勃兴,有褒诗贬人的倾向;明清时期,诗歌的发展进入新的阶段,对于王昌龄诗歌的评价又一次达到了顶峰,但此时关注的重点与唐代已截然不同。经过梳理,可以看出王昌龄诗歌的经典化过程,也可以看出不同时期士人在诗学方面关注的重点。

一、唐代:地位初定

王昌龄,字少伯,江宁人,生于武周圣历元年(698),卒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旧唐书》与《新唐书》皆记载其与崔颢、孟浩然等才高而位不显,《新唐书》评价“昌龄工诗,绪密而思清,时谓王江宁云。”[1]5780该书还记载了王昌龄死亡的具体原因:“以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杀”[1]5780但具体时间无从考证。后人对王昌龄的生卒年多有考证,但莫衷一是,今采闻一多在《唐诗大系》中关于其出生时间的推测。

目前存世的唐人诗歌选本,总共有十三种,其中有四种,收录了王昌龄的诗作,分别是: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收录王昌龄的诗歌16首;芮挺章的《国秀集》,收录5首;韦庄的《又玄集》,收录1首;韦縠的《才调集》,收录5首。前两种成书于唐玄宗天宝年间,后两本成书于晚唐时期。从收录的数量上看,殷璠最为看重王昌龄,从时间上看,殷、王两人几乎是同时期的人。由此可知,在王昌龄生活的年代,他的诗歌应当很受时人推崇,这与当时盛行的风气有很大的关系。

唐初的诗风延续六朝,但与六朝有明显的区别。特别是贞观年间,唐太宗有意摒弃齐梁浮艳绮靡的诗风,魏征对此也有一番分析。他在《文学》里写到:“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2]1731这是从当政者的角度对诗风的发展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但只能说是理论上的。在诗人群体中,诸如“初唐四杰”等人,也提出了类似的追求,但并未真正实现。这一观念融入到作品中,则要到盛唐时期。

诗至盛唐,其气象与初唐已不相类,但初唐与盛唐在时间上的划分,历代评论家略有差异。若宋人严羽,他认为的盛唐是指开元天宝年间。他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3]1“开元天宝”以下,就是大历诗人了。他提出的“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则与殷璠的观念一致。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4]300在殷璠看来,从刘宋元嘉以来,建安风骨在文学领域内逐渐消失,到如今,才有王昌龄、储光羲两人的作品中带有这种风骨,并且这两位文气相同,只是体例上稍有差别,不过王昌龄的诗歌更有特色。从这番论述中,殷璠也是认为包含魏晋风度的诗歌,才是值得人们学习的。学习的重点,便是“风骨”二字,如其在《河岳英灵集》的序言中写到:

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称阐今日璠不揆。[4]1

在殷璠看来,到了开元十五年,“声律风骨始备矣”,此时对于“风骨”的追求,不仅是理论上,诗人在作品中也会注意。如李白诗“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此时的诗歌,对于“风骨”的追求与表达,已经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另外一点,殷璠提到“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在唐之前,多是四言诗与五言诗,作七言诗的诗人不多,毕竟五言诗由来已久。在表达“风骨”这一层面上,显然殷璠更注重五言古诗,因此,在收录王昌龄的16首诗中,有13首都是五言古诗,其在对王昌龄的诗歌评价中,引用的10句“中兴高作”,也尽是王昌龄的五言古诗,由此可见,当时崇尚的风气在对诗歌的评价中,影响还是十分巨大的。

二、宋元:褒贬不一

由晚唐进入宋元,整体上对王昌龄的诗歌评价并不高,但对王昌龄诗作的选择出现了不同。如韦縠的《才调集》,收录5首王昌龄的诗歌,其中3首是描写妇女之作,分别是《长信愁》《采莲》《闺怨》,余下的两首为《塞上行》和《少年行》。从选择的诗作上面来看,韦縠的选择与殷璠选择的截然不同。其次,从选择的体例上面,韦縠并不特别看重五言古诗。这里面只有《少年行》这一首属于五言,其余4首都是七言。很显然,经历过盛唐、中唐、晚唐,七言诗的创作渐渐增多,韦縠在选择的时候已经有了偏向。从诗作的内容来看,殷璠追求的是王昌龄诗作中的“风骨”,里面蕴含着建安时期奋发向上的精神;而韦縠所收录的诗,主要集中在妇女和个人志向这两种,这种选择彰显出五代时期对于以妇女为题材的诗作的欣赏,用以表达那种细腻带着怨愁的情绪。毕竟五代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国家走向分裂,再也没有盛唐时期那种积极昂扬的心态,但仍保留着一些理想,不然也不会收录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了。

转而进入宋代,这是一个与其他时代截然不同的时期。自汉代确立经学以来,虽有古今之争,但总体上延续着对先圣经学的信仰,即便唐代官方修撰的五经不能尽如人意,士人们仍是在既有的框架中继续前行。宋代先是兴起对经学的讨论,后又提高科举的录取人数,并且对科举考试的一系列内容进行改革,种种措施,使得理学这一充满哲学味道的儒家学说成为整个宋朝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形成了以理学为核心观念,对之前的诗作进行批评,整体上存在褒诗贬人的倾向。

北宋初年,宋太祖、太宗时期主持编选了一大批类书,诸如《文苑英华》《册府元龟》等。这些大型类书的问世,收纳与整理了宋之前各种典籍。如王昌龄的诗歌,《文苑英华》总共收录45首,分别编在不同的类目之下,但并未作出评价。王安石自己编著的《唐百家诗选》,收录王昌龄的诗作23首,但并未对王昌龄的诗做出什么评价,只是为自己的诗作注时引用王昌龄的律诗,可见,并不排斥。

北宋末南宋初,计有功在《唐诗纪事》中收录了王昌龄的诗,对其评价延续了《新唐书》的观点。到了南宋,理学兴起,对王昌龄的评价出现了很大的不同。先是宋人葛立方,他为自己的著作起名为《韵语阳秋》,则是“昔晋人褚裒为皮里阳秋,言口绝臧否,而心存泾渭,余之为是也”。在其序中也写到:“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辄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5]482以儒家的“理”为核心的评判标准,被运用到了诗作的评判当中。由此,葛立方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观王昌龄诗,仕进之心,可谓切矣。”[5]569缘由是他读到王昌龄的“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这句诗,解释这是以“傅说自期”[5]569。除此之外,王昌龄的好友岑参在其中进士前后都有诗赠,将其比喻为待飞的黄鹤,这本无可厚非,而葛立方将这些诗与王昌龄一生的仕途相互比较,就得出以上结论。

于葛立方而言,对王昌龄做出这样的评价是为了劝诫后世,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葛立方是以儒家理学为核心,对之前的诗人做了新的评判与见解,这与以《诗品》为始形成的诗评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在宋之前,并无诗话这样的文集出现。到了宋代,诗话开始增多,形式和体例多种多样,并无统一标准,各家诗话多是以诗为核心,掺杂一些逸闻趣事。如许顗在《彦周诗话》中对诗话的解读是:“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5]378这里“正讹误”的对象是诗,并不是葛立方针对的人。若要以诗论人,那就需要面临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葛立方这样的立意是否属于诗话的范畴。对于这一问题,前人何文焕认为应该纳入其中。他编著的《历代诗话》将《韵语阳秋》收录其中,便是对其观念的认可。此外,何文焕在序言中也提到:“诗话贵发新义,若吕伯恭《诗律武库》、张时可《诗学规范》、王元美《艺苑卮言》等书,多列前人旧说,殊无足取。”[5]1从内容拓延的角度看,葛立方的立意与分析,算得上是“新义”了。

另外一个问题是,这样得来的评价是否贴切。因为诗是否言志,文是否如其人,从古至今都在争论。当代学者蒋寅,对于这个问题也有过分析。其在《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中写到:“当宋代理学家将‘有德者必有言’的命题发展为‘有高志者必有诗’的时候,诗文批评家也逐步陶冶出‘文如其人’的简明论断,林景熙《顾迈仁诗集序》是现知较早的出处;后又演化为‘诗如其人’(施闰章《蠖斋诗话》),成为古代文论的老生常谈。”[6]182葛立方处于二程之后,此时正是理学兴起之时,难免在主观上会认为诗言志,文如其人,但以今天的眼光,要辨证的看待。若言与志两者是统一的,那么不管是以诗论人还是以人论诗都是可行的;若两者不统一,那论诗是一部分,论人就是另外一部分了。

南宋中后期诗人刘克庄,是江湖诗派的代表者。他初学晚唐体,后学归于江西诗派,在诗作上面,同样也推崇建安风骨。对于西晋的诗风,他认为“诗至三谢,如玉人之攻玉,锦工之织锦,极天下之工巧组丽,而去建安、黄初远矣”[7]5,这点与盛唐时期诗人的观念并不一致。其在《后村诗话》中引唐人语,称王昌龄为“诗天子”,对王昌龄诗作的认可度非常高。但其观念与当时流行的并不相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写到:“真德秀作《文章正宗》,以诗歌一门属之克庄。克庄所取,如汉武帝《秋风词》及三谢之类,德秀多删之,克庄意不谓然。其说今载前集第一卷中。盖克庄于诗为专门,而德秀于诗则未能深解,宜其方枘而圆凿也。”[8]5390显然,在清人眼里,刘克庄对于诗的理解才算是准确的。由此可知,在南宋时期,因为理学的盛行,即便有诸多延续前人的见解,但若与理学的观念不相符,是很难得到理学家们的认可。

到了元代,因为多种原因,其在学术方面稍弱于其他时期,但方回的《瀛奎律髓》非常值得关注。方回,字万里,南宋末人,致力于唐宋的近体诗选,是江西诗派的殿军人物。他评价到:“昌龄,唐明皇时人,开元二十年十一月如汾阴祠后土,诗当是时作,用事造句皆典实,然昌龄律诗甚少,惟三四篇寒食诗,有云:雨减龙蛇火,春生鸿雁天。甚佳。”[9]207虽说只有短短几个字,但透露出一个倾向,至宋末元初,此时在诗界已经出现以唐宋近体诗为对象的选本,这种倾向,在明代愈演愈盛。

三、明清:新见迭出

到了明代,诗学又兴,但这次已经不再是以汉魏诗作为标杆,追求建安风骨,而是以唐诗为榜样,特别是盛唐诗风。明初,高棅《唐诗品汇》延续宋对唐诗在时间上面的分期,并且逐渐细化,将四唐分期明确,然后以正始、正宗、羽翼、接武、余响、旁流等在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排律、七言排律的分类下,对诗人群体进行了划分与评比。由此,王昌龄在七绝方面的成就显露出来。高棅评价道:“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王少伯次之,二公篇什亦盛。”[10]427选李白诗39首,王昌龄诗42首,可见高棅对王昌龄成就的认可。关于七绝体的起源,高棅认为是源于古乐府《挟瑟歌》、梁元帝的《乌栖曲》和江总的《怨诗行》,至唐初才稳顺声势成为绝句,此时作者不多,作品也一般,到王昌龄和李白这里,七言绝句才有了顶尖的作品。

整个明代,基本沿袭了高棅对王昌龄的高度评价。如高棅之后的后七子之一李攀龙,在其所著的《古今诗删》中,唐七言绝句这部分收录李白诗15首,而收录王昌龄的诗多达19首。王世懋《艺圃撷余》记载:“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5]779稍晚于李攀龙的陆时雍,在其《诗镜总论》中说:“王龙标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襞积重重,使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惜后人不善读耳。”[11]1412除此之外,他还指出:“书有利涩,诗有难易。难之奇,有曲涧层峦之致;易之妙,有舒云流水之情。王昌龄绝句,难中之难;李青莲歌行,易中之易。”[11]1418可见,陆时雍认为王昌龄和李白在七言绝句上的成就是不分伯仲的。

总的来说,王昌龄的诗作地位在明代诗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特别是其七言绝句,多数人认可其与李白并驾齐驱的地位。当然,李于麟对其评价这么高也是有一些背景。明初的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掀开了明代复古的大幕,并且奠定了以古为真的倾向。李于麟与王世贞身为后七子,也是继续扛起了这面大旗。之所以将盛唐时期的王昌龄定位这么高,确有一定的现实原因。

清代初期,其诗学方面主要分为遗民诗人和仕清诗人两个群体,前者以顾炎武为代表,后者以钱谦益为代表。因为身份和自身主张方面的约束,在诗歌方面,比较能代表清初诗坛特色的,当属王士禛。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从明七子派入手,后取法唐宋。编选《唐贤三味集》,专门收录王、孟、韦、柳的清微淡远之作,用之纠正明代前后七子的肤廓和公安派的浅率,倡导神韵之说。到了清中叶,格调诗派的代表沈德潜针对王士禛的主张,又编写了《唐诗别裁集》,其在《重订唐诗别裁集序》中写到:

新城王阮亭尚书选《唐贤三味集》,取司空表圣“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盖味在盐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鲸鱼碧海”,韩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余因取杜、韩语意定《唐诗别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12]3

沈德潜主张“温柔敦厚”的诗风,与朱子的提倡一致,注重诗教的作用,其在原序中写道:“人之作诗,将求诗教之本原也……而诗教之衰,未必不自编诗者遗之也。夫编诗者之责,能去郑存雅,而误用之者,转使人去雅而群趋乎郑,则分别去取之间,顾不重乎!”[12]1

沈德潜一方面注重诗教这个本原问题,这当然是受经学的影响;另一方面,十分看重编选者对于诗风提倡的作用,要去郑存雅。在这本诗集中,他虽然提倡李杜等唐诗大家,但在律诗与绝句等诗体的分类上,还是延续了明代的主张。如其在五言古诗中,收录了王昌龄的诗有8首,在所有作者中,与常建相同。选诗最多的是杜甫、韦应物和李白,分别是53首、44首和42首,即是王维,也只选择了23首,可见,在五言古诗这方面,沈德潜与殷璠的观念并不一致,殷璠最重王昌龄,其次是王维。在七言绝句这一部分,沈德潜选李白诗20首,居于第一名,王昌龄的诗11首,居于第二,并说:“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12]645在李白七言绝句条目下说:“五言绝右丞、供奉,七言绝龙标、供奉。妙绝古今,别有天地。”[12]653虽说对于两者的七言绝句收录的数量有差,但水平上是不分伯仲的。

清中叶之后,随着乾嘉学派的全面兴起,对诗文的评价也产生了重大影响。乾嘉学派名义上打着复兴汉学,批评宋学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汉学的基础上形成了以经学为核心,考据学为范式的新的学术形式,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与宋学解读相对立的另外一种理论形式。但这并不是说完全抛弃了宋学,宋学当中合理的成分都会被纳入其中。在诗论上表现出以只言片语追求微言大义的趋势,将解经的思路贯穿到对诗作的欣赏当中。

潘德舆,字四农,山阳人,乾隆末年至道光年间人。道光八年,举江南乡试第一,入都,后以大挑分安徽知县,未到官卒。一生并未担任具体官职,但以挽回世运,倡导忠孝为己任,《清史稿》评价其:“尝以挽回世运,莫切於文章,文章之根本在忠孝,源在经术。其说经,不袒汉、宋,力求古人微言大义。”[13]13424其所著《养一斋诗话》虽说有些以文救世的目的,但仍不失是一本态度严谨的诗话。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阐述了诸多自己的诗作理念与观点态度。其在开篇便指出“‘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14]5将诗定义成诉说个人意愿的工具,并且还具有纯粹性的特点。在诗与人的关系上面,潘德舆就认为诗是人本性的展露,如:“古人之诗,本之於性天,养之以经藉”[14]5,他还将诗看成是教化的工具,认为“后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14]5,这未免有些夸大,但与其自身对诗的理解是相一致的。除此之外,潘德舆对历代诗话也有评判,他特别欣赏严羽的《沧浪诗话》,他说:“严羽《沧浪诗话》,能於苏、黄大名之馀,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14]10同时也反对一昧的讲求妙悟,将禅言入诗。不得不说,潘德舆对诗是一个十分严谨的人。

对于王昌龄,潘德舆大体上继承了明以来的观点,对其七绝评价甚高:“唐人除李青莲之外,五绝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绝第一,其王龙标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浓,龙标以浓浓而至淡,皆圣手也。”[14]24虽说对王昌龄的评价并未超越李白,但“七绝圣手”四个字基本上与王昌龄划上了等号。

潘德舆对王昌龄评价甚高,并不是单纯的继承了前代的观念,也有自己的考量。如《养一斋诗话》里有这样的分析:

龙标“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曩只爱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测。盖讥主将於日昏之时,始出辕门,而前锋已夜战而禽大敌也。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二语,浑成多矣。粗中人阅之,直以为雄快之凯歌而已者,未尝於“日昏”、“夜战”、“半卷”、“生禽”等字,痛下两眼看也[14]24。

在这里,潘德舆将“微言大义”发挥到了极致。王昌龄的一首《从军行》,潘德舆通过对其时间和细节的分析,读出了王昌龄对政治的讥讽。潘德舆这样的分析,与自己编写《养一斋诗话》的目的是相通的。因为他在《养一斋诗话》中反复强调诗是人性的展现,什么样的诗风就能体现一个人是怎样的。表面上潘德舆在强调“温柔敦厚”的诗风,实则是在倡导大众做一个“温柔敦厚”之人。读出对将军的讥讽,则是诗教化作用的体现。

除了对王昌龄诗中蕴含的“微言大义”认可外,其诗中还包含着“古诗意”的特征,潘德舆也是非常欣赏。潘德舆认为王昌龄的五言诗与陶渊明的古诗相类似,他曾评价:“王、孟、储、韦、柳五家相似。予尝抄陶诗,而以五家五言古诗附之,类聚之义也。”[14]22这就在主观上认为王昌龄是以古为本的;另一方面,相较于中晚唐诗人,王昌龄的七绝诗读起来更厚。关于这点,潘德舆并未直接说明,而是用“惟深於古诗者,乃然吾言耳”[14]26来概括,这显然是指“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总体上,潘德舆还是认为王昌龄的七绝诗中有“古音”,并且十分契合他追求的“微言大义”这种精神。

四、结语

从盛唐时期开始,王昌龄的诗作受到当时人的推崇,此时李杜并未称胜于诗坛,而当时流行对汉魏建安风骨的追求,对于其诗作的认可集中在五言古诗方面。中唐以后,一直延续到宋元,在诗歌方面,主要流行对诗歌意象的追寻,关注点从汉魏诗歌转向对唐宋近体诗的认可。在理论批评层面,因为宋代理学的兴起,强调个人的道德和诗言志,出现褒诗贬人的倾向,此时对于王昌龄的诗歌关注度并不高,并且多有贬斥。整个明代,掀起了对唐代诗歌的学习,特别是盛唐时期,加之对于诗歌文体的分类,王昌龄在七绝方面的成就得到广泛认可,与李白难分伯仲,但其五言诗的成就不如盛唐时期那么受到关注。到了清代,基本上延续了明代的诗风,但变化诸多。清代中期格调说、肌理说、性灵说等多种诗家派别的出现,使得诗坛学习的对象不再是专一于唐,汉魏、宋代都有,但对于王昌龄在七绝体方面的成就还是十分认可的。后因为乾嘉学派的兴起,清代朴学遥承汉学,与宋学一起成为两大学派,对于各种理论的构建产生了重大影响。清代后期的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运用“微言大义”解读王昌龄的诗歌,虽说对王昌龄的诗歌也是一种关注与提倡,但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体现诗的教化作用。

总之,通过对王昌龄诗歌在唐及唐之后的关注与解读,可以看出,随着每一个时代提倡的不同、认知的不同,对同一个人的不同作品关注的程度是不尽相同的。虽说有时提倡,有时贬斥,但经典的文本总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量,并且总是能在新的时期被开发出自身的价值,这也是王昌龄诗歌能够成为经典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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