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静
(宜宾学院 政府管理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7)
16世纪日内瓦的社会福利改革,是加尔文宗教改革实践的重要内容。已有较多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但多集中于对日内瓦社会福利机构的建立及具体措施的考证和梳理。例如罗伯特·金顿在论文《加尔文时期的日内瓦社会福利》中,梳理了日内瓦公立医院的建立和发展过程,詹妮·奥森在论文《日内瓦社会福利与制度转变》中,梳理了日内瓦社会福利机构从16世纪至19世纪的发展历程。少有学者将加尔文的社会伦理观念同日内瓦的社会救济措施联系起来,日内瓦的社会改革同加尔文的宗教、政治理念相辅相成,将二者联系起来,有助于深入理解16世纪日内瓦社会救济活动的宗教和政治涵义。
中世纪晚期,西欧的城市迅速发展,日益发达的商贸活动为城市的壮大提供了给养,城市自治机构的建立和完善,为城市的发展提供了政治和法律保障。宗教改革运动中,新教思想在欧洲城市得到了广泛传播。“欧洲宗教改革的一个主要特征,在于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城市现象。在德国65座自由的帝国城市中,超过50座城市对宗教改革作出了正面的反应,只有5座城市完全忽略宗教改革。在瑞士,宗教改革发源于城市(苏黎世),通过城市展开公开辩论并传播出去,包括瑞士的联邦城市(如伯尔尼和巴塞尔)以及与它们有盟约关系的其它中心(如日内瓦和圣盖尔)。法国的新教运动主要是城市运动,集中于里昂、奥尔良、巴黎、普瓦提埃(Poitiers)及鲁昂(Rouen)等大城市。”[1]宗教改革对城市的吸引力根源于城市社会结构以及社会变革的需要。史蒂文·奥兹门特(Steven Ozment)强调观念在推动改革和社会转变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人们之所以成为新教徒,并非因为政治事件的波及或神学信条的影响,而是改革中新教理论所给予人们的切身的宗教体验。中世纪晚期的救赎、忏悔等教义体系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和信仰负担在城市群体中表现得十分强烈,新教理论对救赎的重新解释和对世俗社会的充分关注,使城镇社群能够从已有的信仰负担中解放出来,并更加投入世俗生活。”[2]新教理论家关于社会的新构想,在城市找到了适宜的生存土壤,适应了城市的社会发展需求,对城市的社会构建起到了重要的指导作用。从16世纪20年代到16世纪末期,很多西欧城市实施一系列社会改革措施,着手解决社会公共问题。其中,社会福利改革是重要方面。这些改革措施,见诸于丰富的资料记载中,“城市改革措施往往通过建立一些专门的机构进行统一管理和实施,社会福利改革的推广几乎同宗教改革运动的传播相一致”[3]。新教理论家以神学原则为依据,在新教徒普遍的社会价值观基础之上,构建了社会秩序及社会改革方案。新教理论对于近代西欧社会管理体系的完善以及社会福利改革的实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宗教改革家加尔文的神学思想对西欧社会的发展有着深远影响,其传播遍及广阔的地理区域,“由英格兰南部延伸至尼德兰,莱茵兰及瑞士城市,由胡格诺教派的活动区域延伸至大西洋沿岸,16世纪后半期西欧改革派教会的发展均围绕着这些核心城市和地区”[4]。加尔文强调社会的组织性和有序性,并将救赎理论与社会道德原则紧密结合,有效推动了日内瓦市政管理的合理性。在其社会思想的指导下,日内瓦市议会提升城市的凝聚力,并推行市政改革维护社会秩序。日内瓦社会救济活动的开展,是加尔文社会伦理观运用于社会改革实践的结果。他将教会管理和世俗政权的政治措施,同信徒的伦理道德、社会责任紧密联系在一起,作为构建社会秩序、实施社会救济活动的重要基础。
首先,加尔文将社会救济体系的建立同教会的有效管理相结合。他认为教会应在引领信徒的基础上,对社会规范及组织管理形成积极的影响。他将社会秩序的构建赋予神学意义,将社会道德秩序与救赎的教义紧密联系。他的这一观点客观上促进了城市社会改革的实施。加尔文强调信徒应相信教会,并服从教会的管理和引导,以此实现个人的道德提升并构建完善的社会道德体系,教会在社会救济活动中承担着重要的管理和指导职能。加尔文的教会思想是其神学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社会福利改革实施和组织管理实践的重要依据。
其次,加尔文将世俗政权的公共职能和信徒的公共责任视为城市社会救济实施的重要条件。他论述了政府的主要目的和责任,“世俗政府不仅管理人共同的生活,也防止信仰遭到冒犯,维护社会的治安,给各人保护财产的权利,使人能够彼此顺利贸易往来,保守人与人之间的诚实和节制。简言之,这政府要确保基督徒能公开表达信仰,世人能行仁道”[5]。加尔文将政府公共权力的执行视为社会秩序构建的必需环节。日内瓦城市社会福利体系的建立,需要教会与市政机构的协作。他强调市议会应履行公共职能来管理贫困者的生活,稳定社会秩序,并配合教会的指引实现信徒的宗教诉求,构建具有神圣意义的社会伦理道德体系。加尔文将世俗政府的公共职能视为维护基督徒的道德规范、实施社会救济活动的重要保障。
加尔文在其理论中摒弃了传统教会神学理论的消极避世态度,鼓励积极入世的行为和实践,强调信徒的社会责任和道德原则,提高世俗活动的宗教价值。学者麦格拉思认为:“主流的宗教改革运动拒绝了抽离世界的修道式冲动,形成了入世的神学理论。”[6]加尔文的理论肯定了世俗道德的存在价值,并赋予其宗教涵义。他以宗教立场为基本出发点,将信徒的宗教目标、伦理道德与社会责任相联系,鼓励信徒拿出钱财接济穷人,救治病患,彼此尊重,互相爱护。他倡导帮助弱者,并将此视为重要的社会责任,宣称信徒可以借此证明自身的圣洁品格和获得救赎的荣耀。信徒为自证选民资格,积极配合教会的引导,努力行善彰显道德规范。强调社会责任意识的加尔文伦理观,“并不推崇金钱和物质享受,却在提倡个人主义的实践理性和艰苦劳动,积极进取的世俗禁欲主义”[7]。其社会伦理观对提高人世俗活动的积极性起到了推动作用,客观上促进了社会道德规范的构建,并推进了社会救济活动的开展。
加尔文的神学研究和教义阐释吸引了大批的信徒,在日内瓦的讲道和理论研究,为他竖立宗教威望奠定了重要基础。新兴社会阶层的民众受到他的理论鼓舞,试图改变传统社会秩序。被激发起来的社会活力随着加尔文派教义的传播,延伸至欧洲各国,使各地的加尔文教派不断发展壮大。作为宗教领袖,他的神学理论深刻地影响了日内瓦的主流社会文化和价值观念。加尔文控制日内瓦政权后,实施一系列严格的社会管理制度,使教会、世俗权力机构在社会福利改革及公共事务管理中均承担起重要职责,并强调民众对社会秩序和政治权威的遵从。他的措施促使城市生活形成强大的凝聚力。基于城市伦理体系的构建和城市管理职能的实现,加尔文推动了普遍的社会改革,促使社会救济活动普遍展开,从而使日内瓦的社会救济体系逐渐完善。
日内瓦地处欧洲重要的商贸通道,它的繁荣来自国际贸易交易会的重要影响。城市的发展促使市民阶层力量强大。加尔文之前的日内瓦,为主教制度城市。市议会经过长期的政治斗争不断扩展其权力范围,并成功迫使主教接受法律与城市宪章的权威。日内瓦新生政权对信奉新教思想的邻邦采取亲和政策,城市社会结构的变革为宗教改革运动的进行奠定了基础。宗教改革的推进过程与城市反领主控制的独立运动密切联系。1535年,市议会宣布废止天主教弥撒,随后,天主教神职人员和宗教人士撤离了日内瓦。日内瓦城市接受新教改革,对城市社会救济活动的深入开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尽管天主教控制的城市同样组织社会救济,但新教城市在新教伦理的影响下,仍表现出了显著的特点,“一、服从于独立的市政府;二、抵制教皇;三、遵循上帝话语,以此作为世俗和精神生活的准则;四、普遍推行基础教育,对贫困人口免除费用。”[8]获得独立的日内瓦需要重建新的社会秩序和道德体系,这对于日内瓦的城市发展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这个目标需要一个强大力量的引导才能够实现。加尔文的社会伦理观既为日内瓦的社会改革提供精神支撑,又为社会公共事务的组织实践提供方案指导。
教会组织对日内瓦城市社会救济活动的有序开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加尔文认为建立有效的教会组织对推动社会改革各项措施的实施具有重要作用,并向议会要求成立专门的委员会制定宗教条例,以确保教会统一的法律规则得以全面执行。同时他还致力于建立教会会议以维护信徒的道德体系并监督宗教原则的实施。加尔文构建日内瓦社会秩序的基本原则均体现在条例的内容中,《教会法令》规定了教会机构建制,包括教会机构神职人员的组成和划分以及各自的职责,也包括对于日内瓦城市生活的礼仪、纪律等诸多方面的规定。“法令将城市分为不同的教区,以便进行系统的宗教仪式、布道宣讲等教会管理。法令中也包括对诸多仪式的规定,如婚礼、葬礼,甚至对探访病人、穷人、罪犯有着具体细则。”[9]《教会法令》是日内瓦社会管理和组织的重要依据,对维护社会伦理秩序具有重要作用。
日内瓦城市的社会救济措施是加尔文社会福利改革的重要方面,集中体现在日内瓦大众医院的组织和完善。加尔文对城市社会救济体系的建立赋予宗教意义,将之视为构建圣洁社会的重要方面,他的理论对日内瓦社会福利机构的组织起到重要指导作用。到1535年,日内瓦已存在8个社会福利机构,这些机构绝大部分被称为医院,且依靠私人捐助维系。宗教改革期间,参与组织管理的天主教神职人员离开日内瓦,机构缺乏有效管理,且社会问题日益积聚。市议会决定撤销合并原有的福利机构,组建一个大众医院,对社会救济活动进行统一组织和管理。日内瓦大众医院建于1535年,是城市脱离罗马天主教的控制之后所实施的一系列社会改革措施之一,医院由亲新教派的世俗民众建立,医院社会职能的实现体现了日内瓦社会福利改革运动的两项基本原则:“合理化和世俗化”[10]。宗教改革运动激发了民众对教义的个体性解读,原来拘囿于高墙深院的教士,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开始深入人群布道。教会组织的事务开始受到平信徒的关注和广泛参与。加尔文鼓励入世的伦理观对日内瓦社会主流价值观念影响深远,平信徒接受教会的引领,广泛参与到社会救助的事务中,他们在管理大众医院和参与社会救济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大众医院并不仅仅是医疗机构,“它的职能具有多样性,为所有无法自我维系,需要寻求帮助的人提供服务。例如医院收容大量孤儿和流浪儿童,以及一些病患老人,医院每周向穷苦人发放面包,并且每天向途经日内瓦的贫穷过客提供食宿”[11]。大众医院是社会救济活动实施的重要机构。它合理化的功能设置为日内瓦城市救助体系的发展提供了组织支持。同时,加尔文非常重视对大众医院的制度及职能的完善,医院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统一、有效的社会福利机构,它的机构建制逐渐完善起来,规则的制定及实施也逐渐规范化,并雇佣专职牧师及服务人员从事具体工作,“它甚至能够同最值得加尔文骄傲,同时最具争议的教会法庭的存在相对等”[12]。医院在彰显社会道德规范及维系社会秩序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它已不仅仅是医疗中心,更是针对广泛人群的援助中心,其中包括对孤儿及孤寡老人的看护。医院定期向贫困居民及过往的穷人发放食物及必需品,对需要帮助的人实施救济,“教会执事中,有两部分人专门负责对社会救济品的收集和发放”[13]。从1544年开始,大众医院管理者的选举正式被列入日内瓦年度大选。加尔文对于大众医院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加尔文将医院的管理者确定为长老及执事身份,并通过对世俗神职人员选举、更换的控制,进而影响医院的管理和运营”[14]。
日内瓦社会福利改革以加尔文的社会伦理观为基本指导原则,由教会和政府机构共同推动执行。在加尔文看来,大众医院的建设在彰显信徒圣洁品格和道德规范方面具有重要的宗教意义,它在维护社会秩序、救济穷困者等方面发挥重要的社会职能,成为宗教改革时期日内瓦城市建设的重要环节。大众医院的建立和完善是日内瓦社会福利制度的重要体现,它在城市社会福利建设方面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只有法国大革命暂时性地影响了它的运作。19世纪末期,日内瓦官方对这一机构进行重组,并使其继续承担救助穷困者的社会职责。
加尔文时期的日内瓦社会救济活动有一项重要内容,即对宗教改革时期流亡日内瓦的新教难民实施救济。日内瓦的难民救助措施建立在新教信仰的基础之上,使大量法国新教流亡者得以脱离生存困境,对法国新教的传播以及对法国胡格诺信徒的保护起到了重要作用。
日内瓦城市独立运动时期,新教城市是日内瓦的重要盟友,并促使宗教改革运动在日内瓦最终普遍展开。加尔文时期,日内瓦的宗教活动与诸多新教城市关系密切。加尔文重新回到日内瓦后,对法国加尔文派教徒的教义传播和教会组织管理等方面进行了指导和帮助,并派遣神职人员对法国的教会建设工作进行具体的指导。“1555年,日内瓦教会履行了正规的手续后,将第一个牧师派往法国。被派往各地的牧师负责传达日内瓦教会的指令,使加尔文及其助手能够有效掌控各地的加尔文派教徒。”[15]派往法国的牧师有效地帮助法国加尔文派组建教会、规范圣礼及信徒秩序,这是加尔文思想在法国得以广泛传播的重要条件。加尔文思想对法国的影响集中于新兴社会阶层,这一阶层的社会价值观、宗教理念以及政治主张在加尔文的理论中得到了体现,无论是法国本土的加尔文教徒还是流亡日内瓦的难民,大部分出自这一群体。麦格拉思经过考证认为,“1549-1560年,日内瓦的法国难民中68.5%是手工业者”[16]。
加尔文思想的涌入引起了法国贵族的强烈抵制,为了巩固传统的政治特权,他们对法国加尔文主义者胡格诺派信徒采取了激烈的压制措施。1562年,贵族弗朗索瓦·德·吉斯对正在瓦塞举行祭祀仪式的胡格诺信徒进行了屠杀,揭开了宗教战争的序幕。经过对文献的考证,麦格拉斯认为“1550年,日内瓦的人口约为13 100人,1560年已达21 400人,这一大幅增长的主要原因是大量新教徒难民逃亡到这里避难,其中,大部分来自法国。这些难民中的许多人被迫放弃私人财产,生活贫困窘迫,但有些人也相当富裕,曾接受过高等教育且社会地位显赫,如罗伯特·埃斯蒂安纳(Robert Estienne)等诸多出版商、杰尔曼·科拉顿(Germain Colladon)等律师,以及劳伦特(Laurent de Normandie)等商人,他们几乎一致支持加尔文。”[17]
加尔文致力于有效组织难民,并相应解决财政问题,以便能够对失去生活保障的流亡者实施救助。“大众医院仅关注日内瓦本土居民以及暂住日内瓦居民的社会需求,并没有针对难民的解决方案,但加尔文力主从流亡的富商及日内瓦本土富有者手中募集资金,用以救助患病或无力生存的难民。加尔文的追随者在管理医院过程中,奉行加尔文的指示和决策,使医院在完善社会福利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18]为组织逃亡日内瓦的难民,并缓解城市的财政状况,小议会决定利用可授予居民自由民身份的权力,批准拥有一定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人申请自由民身份,很多难民凭借财富和社会威望,被授予了新的身份。这项措施使一大批宗教逃亡者脱离困境,得以在日内瓦享受自由公民的权利,同时,政府也募集到资金用以救助更多的贫困者。由此,城市社会秩序得到维护,加尔文教徒的社会价值及道德规范得到体现。加尔文推动实施的难民救助措施,是以新教信仰为基础,是对法国胡格诺派信徒的有力援助。随着自由民人数的增加,选举权的范围便逐渐扩大。被授予公民权利的自由民人数激增,例如福斯特认为,“在1555年3月不到4周时间里,增加60人”[19]。由此,更多的加尔文支持者有权在市政选举中投票,城市政治格局随之发生变化,支持加尔文的派别在市议会中逐渐占据优势,并控制市政大权。
加尔文对有效的市政管理和社会秩序的构建赋予重要的宗教意义,推动了日内瓦社会救济活动的深入开展,他的社会思想在日内瓦城市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加尔文的难民救助政策,对新教难民进行了有效地保护,有助于加尔文教派的发展和教义传播,同时也维护了社会秩序。他所实施的一系列社会救济措施,促使日内瓦城市公共事务管理趋于完善,为日内瓦现代城市公共服务体系的构建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