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丽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20世纪70年代,美国哲学家格莱斯提出格莱斯会话含义理论,语用学由此脱胎于语言哲学母体,并逐渐发展成为语言学独立分支[1]。继经典格莱斯会话含义理论之后,后格莱斯语用学一时兴起,语义学和语用学界限研究成为主流,争论也从未停休。语境论(Contextualism)和语义最小论(Semantic Minimalism),也即非语境敏感语义学(Insensitive Semantics),正是他们关于该问题形成的两个截然对立的理论阵营。
支持语境论的语言学家和语言哲学家①认为词义和句子意义具有语境敏感性,因而句子意义的理解必须相对于说话人意图和语境来作出,语义和语用不能明确划界。这一理论主张,在现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中成为关于语义研究的主流思想,其相关研究也已经渗透到形式语义学领域各个方面,并渐成主要倾向[2]。然而,针对主流的语境论,卡培朗(H. Cappelen)和勒珀尔(E. Lepore)在2005年提出了非语境敏感语义学(即语义最小论)进行反驳。他们提出言语行为多元论(Speech Act Pluralism),强调一个句子一经说出就有一个最小的命题,该命题构成句子最小语义内容,此内容是更大言语行为内容的一部分[3]190-192。可见,语义最小论强调最小语义内容的客观存在,彻底批判语境论对于语境的绝对依赖,主张把语义和语用分开来理解以实现语义—语用的清晰划界。
关于语境论和语义最小论,国内外研究层出不穷②,不断深化我们对于语言本质和意义理解的认识。近年来,博格(E. Borg)和普雷尔(G. Preyer)等人为了更彻底地捍卫语义最小论,在卡培朗和勒珀的基础上对语义最小论进行了修正,取得了最新理论成果③。他们坚持卡培朗和勒珀尔语义最小论基本立场,但同时又反对言语行为多元论所主张的一个句子具有的最小语义内容是这个句子所表达的众多言语行为内容共有的部分,因为这将促使我们进一步质疑怎样的语义内容才是最小的,容易滑向语境主义。与卡培朗和勒珀尔不同,博格和普雷尔主张一个句子一经说出,就具有一个固定的最小语义内容,该内容遵循弗雷格组合原则,是由构成词项的意义按句法规则组合而成的规约性意义,具有理解的先在性,不受说话人意图和语境的影响[4]340-341。
博格和普雷尔等人的最新主张在语义学和语言哲学界取得了极大的关注和认可,在一定程度上不仅有力地捍卫了语义最小论的坚定立场,威胁和挑战了语境论的主流地位,还进一步促进了语义—语用界面研究。但笔者认为这个新的理论主张仍然存在一些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问题。比如,博格和普雷尔等人绝对地把最小语义与语境彻底剥离开,认为最小语义不受语境的任何影响,这在逻辑思辨上是否就不可圆说?同时,即便句子真的具有最小语义内容,我们对该内容是否真的具有先在理解性和理解的同一性?关于这些问题,本文尝试从逻辑思辨和论证的角度,对语义最小论最新进展提出三点质疑,并分别结合相关语例作出分析和回应,以此论证语义最小论最新理论主张的不合理性,并表明在人们实际语言交流中,语义最小论过于理想化,因而具有局限性。
语义最小论最新理论成果认为我们要理解说话人意义,首先需要理解组成句子的词语意义和句子字面意义,而这一过程并没有说话人意图、语境等因素的参与。但是,词义真的是完全脱离语境封闭式地存在并且一直保持不变吗?在实际的语言交流中,我们对词语和句子意义的表达和理解是否真的完全脱离了自身意图和语境等因素?关于这些问题,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词义不能完全脱离语境封闭式地存在并且保持不变。词义与语境不可脱离的关系不仅体现在词义的形成过程中,还体现在词义的理解过程中。
1.词义形成不能脱离语境
词义的形成与使用词语时的客观现实和具体情景密不可分。这是由人生活在客观世界中,语言、思维和现实三者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决定的。从共时的角度说,人们为了方便省时,有时总是依据自身在使用一个词语时的具体情形等语境因素为这个词赋予意义,这时,语境本身就成为词义的一部分或全部,这便构成了词义的理据(motivation)④。对此,我们将结合以下几个例子⑤详细说明。
(1)He is a candidate.
(2)Cheaters are helpful.
(3)这(那)便是极好的。
例(1)中的candidate 源自拉丁语candidatus(white-robed,穿白衣的), 原意指“穿白衣的人”(a person dressed in white),后用来指“穿白衣的谋求公职者”。之所以有该词义是因为古罗马当时选举时,规定所有选举人必须穿白上衣。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穿白上衣”的规定被取消,现只保留了“候选人”(a seeker for office)一义[5]94。可见,起初,“选举者穿白上衣”这样的语境信息进入candidate,成为该词的主要意义。后来,“穿白衣”这个语境信息丢失,该词的语义也相应发生了变化。这又从历时的角度说明,一个词的意义本身就是人们在各种不同的语境中反复使用凝结固化下来的。在此过程中,新的语境信息不断更新,取代旧的语境信息,新旧信息相互作用的结果最终形成该词当下的词义。
与例(1)中candidate相同,例(2)中cheater的词义形成过程也受到了语境的影响,是语境信息作用的结果。该词原指看管领土的土地官吏(an officer who attended to escheates),后因这种人常因损公肥私成为不老实的人,故作“骗子”义使用至今。
另外,例(3)中的指示词“这”“那”,以及其他指示词“这里”“那里”,索引词“我”“你”等,即便说它们已经有了相对稳定的语义内容⑥,但事实上,就其词义形成来讲,本身就是在各种语境中不断被使用后才得以固化而成。由此看来,词义的形成与语境密不可分,语境信息构成了词义的理据。
2.词义理解不能脱离语境
长久以来,我们在语言交流中可能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对方说出的每一个词,我们都会选择这个词当下的意义,而不是过去使用过的意义去进行理解。这说明,在理解词义时,我们自身就已经置身于说话当下的那个时代背景了。时代背景属于语境的范畴,因此语义的理解也离不开语境。试想一下,如果把例(1)中candidate的词义仍然视为“穿白衣的谋求公职者”的古罗马人还活着,当我们指着穿黑色西装的一位候选人说出“He is a candidate”,他们会作何反应?同样,如果把cheater仍当作“土地官吏”的人还活着,当他们说出“Cheaters are helpful”时,我们又作何反应?显然,不管是哪种情况,听话者都会觉得荒谬至极。再如:
(4)黑板是白色的。
我们知道,对于“黑板”(blackboard)一词,现在并非一定专指颜色为黑色用于教学的书写板面。除了黑色板面外,该词还可以用来表示颜色为墨绿色、白色或米黄色等可供反复书写的各种材质的板面。但是,在200多年前它刚被发明出来时,就专指用黑色涂料涂抹的可供书写的木板、水泥等坚硬物体。可见,由于时代背景不同,所用涂料颜色不同,“黑板”一词的词义也有所变化,人们对该词词义的理解也会不同。因此,尽管句子“黑板是白色的”在现在看来符合常识和逻辑,但它在200年前绝非如此。
综合以上例句分析可以看到,不管是从共时还是历时层面看,词义中都凝结了语境的成分,词义并非跟语境完全脱离。不管是词义的形成还是词义的理解,我们都不能把它们和语境完全剥离开来。
如果按照最小语义论的观点,即最小语义是由组成句子的词语意义按照组合性原则组合而成的规约性意义,既然词义的理解要受语境影响,那么我们在理解句子字面意义时也会同样受到语境的影响,甚至语境也会成为句子字面意义的一部分。
比如例句(3),由于其中指示词“这”和“那”具有索引性,因此当我们看到或听到这个句子时,大部分人一定会问:什么是极好的?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说明,尽管听话人知道指示词“这”和“那”的词义,但他们还是想试图弄清说话者用这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非常好,这也就是所谓的“说话人指称”和“语境指称”等问题[2]。由此看来,这句话似乎缺少了主语(主题),使得字面意义不完整。而这似乎又传达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方面,指示词是语境敏感词,它们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获取完整的意义;另一方面,在现实的语言交流中,语境可以成为句子意义的一部分,例句“这(那)便是极好的”的字面意义需要在上下文语境中去寻求。对此问题,卡培朗和勒珀尔也承认,的确存在极少量语境敏感表达式需要在话语的语境中确定它们的语义价值,使句子表达完整的命题。并且,他们还把以上这种通过语境扩充使句子命题意义完整的语用过程,称为语义“饱和”(Saturation)[3]。博格等人尽管也赞同此观点,同时认为只需确定这些具有语境敏感性的索引词作为类型的概念意义,就可以使该问题得到解决[6]140-142。但博格等人目前仍在探索阶段,还未真正建立具体可行的理论框架。因此,我们目前依然无法把句中这些语境敏感词彻底地和语境剥离开,句子字面意义的理解依然受到了语境的影响。再如:
(5)鲁迅是作家。
(6)鸡太老,不吃了⑦。
例(5)中,“鲁迅”这种同样具有索引性的人名,其意义又是什么呢?是指称对象?还是缩略的描述语⑧?笔者认为,不管哪种情况,此句中“鲁迅”的意义还是需要依据现实中鲁迅这个人以及关于鲁迅的真实背景信息去寻求,因此该句子意义的理解也离不开语境。
同样,有些歧义句意义的理解也会受到语境的影响。在不同语境下,人们对它有不同的字面意义解读。比如,例(6)在不同语境下就有两层含义:一是鸡太老了,以至于不吃鸡食了;二是鸡肉太老,让人没法吃。假设例(16)发生的情景是一对夫妻正在吃鸡肉,丈夫牙齿不好,吃了几块之后便停下不再吃。妻子于是问道:“吃呀,怎么不吃了?”丈夫回答说“鸡太老,不吃了”。毋庸置疑,妻子此时的理解一定是“鸡肉太老了,丈夫没法再吃了”,而非另一层含义。可见,是“吃鸡肉”这个语境让她理解了这个歧义句的意义。然而,在另一个语境下,我们对于该句字面意义可能就会有完全相反的理解。比如,这对夫妻正在喂鸡吃食,妻子对着不再吃食的鸡说:“吃呀,怎么不吃了”,丈夫同样的回答只会让妻子产生“鸡太老了,所以鸡不吃鸡食了”的意义解读。如此看来,语境的确对我们理解歧义句句子意义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在这里,语境已经成为歧义句意义的一部分。
因此,不管词语层面上词义的形成和理解,还是句子层面上句子字面意义的理解,都对语境具有潜在依赖性,因而无法脱离语境的作用。这样,我们还能说句子具有一个并无语境参与的最小语义内容吗?恐怕不然。
博格等人关于语义最小论的最新观点认为无论语境如何变化,说话人带有什么意图,句子都有着同样的最小语义内容,且此内容具有理解的先在性。这里,他们似乎承认句子具有确定的最小语义内容,且每个人都能完全、彻底地理解该语义内容,因此每个人的理解也是完全一样的。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笔者认为,这里涉及句子最小语义理解的同一性问题。如果要对该问题作出确切回答,我们需要首先确定最小语义论所谓的最小语义到底具有怎样的性质。如果按照弗雷格语义学传统认为它是词项意义加上句法规则形成的语义,那么我们还得进一步探寻词汇意义到底是什么。在这一点上,语义最小论似乎并没有作出足够深入的探究。究其原因,可能还是因为,尽管语义学家和语言哲学家已经提出了许多关于意义的理论和主张,但究竟什么是意义,我们并未真正弄清。
在众多意义理论中,有部分学者认为意义就是概念⑨,词汇的意义就是词汇的概念。由于此观点能解释通名和抽象名词等词汇的意义,因此相较于指称论和表象论,它似乎更加合理。但是,如果说词汇的意义就是词汇的概念,那么我们还得弄清概念是什么。传统的观点把概念看作是一组充分必要条件,比如X为女士(woman),那么X必须满足包括“X为人类”“X为成人”“X为女性”等类似条件或特征。这组条件是使X为女士的充分必要条件,它们构成了“女士”(woman)这个词的概念,也即意义[7]35。所以,这里我们可暂且把语义最小论的词语意义看作词语概念,并把它描述为一组充分必要条件,认为其是多维的。
这样看来,笔者认为语义最小论最新主张似乎忽视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即便一个说话人说出的句子有一个由词语的概念通过句法规则形成的最小语义内容,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由于自身年龄小、知识储备和理解能力有限等原因而不能准确理解和领悟该语义。在这一点上,普特南(Putnam)也曾提出过相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在说话时其实经常会使用很多自己也不太知道的词语,比如大多数人都无法区分beech(山毛榉)和elm(榆树),以及gold (黄金)和platinum(铂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经常使用它们[8]131-193。另外,由于每个人的年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不同,对最小语义的理解也会存在差异。事实上,意义理解存在差异的现象十分普遍,尤其是在大人与小孩之间。这里,我们就以实际生活中十分常见的妈妈哄生病儿子吃药的一个对话来具体阐释。
(7)妈妈:宝宝,快吃药,吃了药妈妈给你买电动玩具车。
儿子:什么是电动玩具车?妈妈。
妈妈:就是你在鹏鹏家坐的那种车呀!
儿子:哦,那个就是电动玩具车呀!
从对话中可以知道,儿子尽管坐过电动玩具车,但因为他对这个名词没有概念,所以最初并不理解它的意思。只有在他妈妈举例后,他才明白。显然,儿子对该词意义的理解是通过他坐这种车的经验来获取的,这样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表面,并不深入、全面。但是,相比之下,他妈妈因为年岁比他大,知识和经验比他更丰富,对该词意义的理解已经从对实物的感官认识上升到了更为抽象复杂的能对各式各样的电动车进行归纳和总结的层面上。因此妈妈对该词意义的理解也会比儿子更为深入和全面,比如妈妈在接触过许多不同种类的电动玩具车之后,就会知道“电动玩具车”是一种能充电的供儿童娱乐玩耍的工具车。由此看来,妈妈和孩子之间对于词语、句子意义的理解的确存在差异。形成该差异的原因在于,对于很多生僻的词语,小孩只能通过现实生活中他们接触过的,并且比较熟悉的物体来理解其意思,而不能像大人一样可以把关于这个词的感官经验上升为抽象概念的一部分。
同样地,这样一种对词语和句子意义理解的不对等性也存在于大人之间。每个成年人,由于他们国籍、年龄、知识和经验不同,对于相同词语和句子字面意义的理解也不会完全一样。而这实际上也是潜在语境因素作用的结果。例如,中国人心目中的“神”和西方人心中的 “God” 就存在差异。尽管“神”和“God” 都受人们尊崇和膜拜,但事实上,中国人对“神”的理解大多是能力、德行高超的神仙,比如观音菩萨、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等。然而西方人心中的“God” 则指的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耶稣。另外,即便是国籍和年龄都相同的成年人,也可能对某些词有不同的理解,比如“鲸鱼”一词,有一些人把它理解为一种鱼,而另一些人则可能把它看作一种哺乳动物。类似这样的差异在同龄成年人之间其实非常普遍。
综上,可以看到,即便句子具有最小语义,但由于人与人之间在年龄、知识和理解能力上的差异,我们是不能保证每个人对于该语义内容的理解是一样的。同时,由于年龄等因素的限制,我们也不能保证自身对最小语义的理解是准确的、透彻的。这里,人与人之间理解的差异性和我们理解的不准确性都是语义理解不同一性的表现。前者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理解的不同一,而后者则指的是我们自身对语义的理解与语义本身的不同一。它们都是由年龄、知识、理解能力等语境因素引起的。由此可见,语境对于语义理解具有极大的主导作用。
另外,语义最小论最新观点还认为句子字面意义具有先在理解性,也就是说,即使我们要理解说话人意义(Speaking Meaning),也必须先理解说话人说出句子的字面意义。那么,如果一个句子没有字面意义,是不是就意味着它没有说话人意义?人们也就不能表达和理解说话人意义了?其实不然。如:
(8)The officer: “ What would you say if you were asked to identify yourself ? ”
George: “Ugh blugh blugh ugh blugh”.[9]
此对话是语言哲学家William G. Lycan为了反对Grice所提出的说话人意义时提到的哲学家Paul Ziff的一个例子。该对话发生的背景是,即将被应征入伍的学者George被军队要求参加一项检验心智是否健全的测试,当听到军官问他将怎样证实自己精神正常时,脾气暴躁的他于是回答道 “Ugh blugh blugh ugh blugh”。Lycan认为乔治的回答根本并未表达任何字面意义,更不可能表达了说话人任何隐含意义,也即说话人意义[10]91。但是,在这一点上,笔者却认为,乔治说的这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符,其实完全满足Grice会话含义的条件,即他通过违反质量准则(Maxim of Quality)和关系准则(Maxim of Relation),以此来表达他对军官的鄙视态度。这正是乔治的意图(Intention),也正是他的说话人意义。只不过在这里,这段话跟一般表达Grice会话含义的句子不一样。它并不成句子,而只是一串随意发出的语音符号。可见,在没有字面意义的情况下,说话人同样可以传达说话人意义。因此,严格说来,字面意义并不是必需的,它不一定要最先被人们理解。同样,下例也证实了这一观点。
(9)啊呀!这孩子呀!你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 he, hehehe!
(鲁迅《立论》)
鲁迅曾在梦中向他的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于是老师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该故事讲述一家人生了一个男孩,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前两个人为了恭维谎称这孩子将来要发财和做官,于是得到了一番感谢。而第三个人因为说了真话“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却遭到大家的一顿合力痛打。为了既避免说谎又不挨打,老师便建议他说例(9)这段话。可以看到,这段话并没有表达任何实在的字面意义。但为什么它会是最巧妙的回答呢?事实上,此段话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尽管它并没有字面意义,但得益于叹词、拟声词,以及恰当声调和音高的使用,它表达了说话人对这个孩子终将死的遗憾之感,既委婉地说了真话,又不会引起对方的不悦。这里,叹词和拟声词的声调和音高都属于超音段成分(Suprasegmental),严格上可以算是一种语境信息,不仅用来表达了对新生儿出生的欢喜和祝贺之情,但同时又掺杂着对生命终将结束的惋惜之感,这种隐含意义的表达和理解并没有借助句子字面意义。
以上两例都说明,句子字面意义似乎并不是理解说话人意义所必需的,因此不一定具有先在理解性。有时字面意义可以不存在,但说话人仍然可以表达其隐含意义。当然,像这样的例子可能比较特殊,数量也许不多,但既然它们存在,就值得我们进一步作出分类和探讨,而不应该一概而论。
对于博格等人提出的最小语义论最新观点,本文提出了三点质疑,并通过逻辑思辨和语例分析论证,得出以下三点结论:第一,词义和句子字面意义无法脱离语境。不管是词义的形成和理解,还是句子字面意义的理解都与语境密不可分。第二,即便句子具有最小语义,但每个人由于年龄、知识储备、理解能力等语境因素的限制和差异,不能保证对该语义的理解准确、透彻且相同。这造成了最小语义理解的不同一。第三,句子字面意义并不是理解说话人意义必需的,因而不一定具有先在理解性。有时字面意义可以不存在,说话人仍然可以表达其隐含意义。
从以上三点结论可以看到,博格等人关于语义最小论的最新观点具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他们把语境彻底地同词义和句子字面意义剥离开。严格说来,这在人们实际的语言交流中过于理想化,是不现实的。而笔者认为,现实生活中,语境总是和意义的理解和表达不可分离。它促使了词义的形成和理解以及句子字面意义的理解。它总是在我们无意识的状态下,参与了我们现实生活语言交流的全过程。因此可以说,有语境参与的字面意义的理解和表达才是现实生活语言交流的真相和常态,而并非语义最小论所主张的字面意义的理解完全屏蔽语境信息。
字面意义的理解同语境不可分割。从根本上来说,这主要是由人类思维和语言同客观世界的不可分割性,也即思维和语言的客观现实性决定的。生活在客观世界中的我们对周围环境极其敏感,我们的语言和思维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客观现实世界的影响。正是因为这样的影响,我们在言语交流时意义的传达和理解才是动态的、灵活的,而不是机械的、受禁锢的,意义的理解也要相对于语境作出。所以,现实生活中,我们并非像语义最小论所说的一定要先追寻句子字面意义,然后再结合语境理解句子语境意义或是说话人意义。严格上来说,这两个过程同时进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先后之分。这样,我们便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即便句子字面意义不存在,通过语境信息,我们也可以理解说话人意义。另外,就算说话人没有表达任何隐含意义,但由于我们在理解该句子意义时很自然地会受到语境的影响(尤其是当句子中有指示词,人名,或句子本身是歧义句时),我们也不能保证该语义内容最小,并且对该内容的理解准确且相同。这意味着,我们或许还不能在语义和语用之间明确划界。
注释:
① 这些语言学家和语言哲学家主要包括温和派语境论者Recanati. F,Levinson. S,Travis. C,Jaszczolt. K等人和激进语境论者Sperber. D,Wilson. D,Parikh. H等人。
② 近年来国内研究有:张绍杰《后格赖斯语用学的理论走向——语义学和语用学界面研究的兴起》载于《外国问题研究》,2010年1期;姜涛《后格赖斯语境论的新发展:平衡语义学》载于《外语学刊》,2015年1期;刘利民、傅顺华《语义何以足够最小:非语境敏感语义学的新进展》载于《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1期;曹笃鑫、向明友《意义研究的流变:语义—语用界面视角》载于《外语与外语教学》,2017年4期;黄林慧、杜世洪《语义最小论:问题与反思》载于《当代语言学》,2018年3期,等。
③ 最新理论成果见Borg, E.MinimalismversusContextualisminSemantics出自于G. Preyer & G. Peter.Context-SensitivityandSemanticMinimalism:EssaysonSemanticsandPragmat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年版,第546-571页。Borg, E.PursuingMeani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年;G. Preyer所著的ThePowerofInsensitiveSemantics:NowayoutoftheSchism。
④ “理据”(Motivation)是陆国强先生在《现代英语词汇学》中讲“词的理据”时提到的概念,指一个X之所以为X的理由或依据。陆先生的“词的理据”就是指事物或现象获得名称的依据。根据此概念,可以把语境信息进入一个词并成为这个词的主要词义的现象称作“词义的理据”。
⑤ 例(1)和例(2)都是笔者根据陆国强先生《现代英语词汇学》中所提及的candidate和cheater自造所得,例(3)则是笔者自省所得。
⑥ “这”一般指说话人谈及的临近自身的事物,“那”则是离自己较远的事物,“这里”指临近说话人的地点,“那里”为离说话人稍远的地点。它们表示的都是一种空间位置参照关系。相类似地,“我”和“你”等指示代词表达的是一种视角关系,分别指从说话人角度指说话人自己,从说话人角度指听话人。
⑦ 该例句是笔者基于可能的现实和文章论述的需要,把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中经典例句“The chicken is too hot to eat”改为“The chicken is too old to eat”得来的。
⑧ 哲学家罗素最初提出指称论,他认为人名等专有名词的意义就是这个词所指称的对象,后来由于其他哲学家的批判,他便作了修改,认为专有名词的意义就是关于这个指称对象的缩略的描述语,即描述语理论(Description Theory of Meaning)。
⑨ 意义是概念这一观点是在表征论(Representational Theory)的基础上提出的。表征论作为指称论的优化,认为意义的内涵除了指称意义(reference)外,还包括系统意义(sense),其中,系统意义是构成词语与现实世界关系的一个基本层面,是指称意义的基础,被称作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部分学者认为心理表征就是表象(image),但由于表象论无法解释词语外延(extension)往往包含不同表象的问题,因此更多的学者倾向于把它视为概念(conce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