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白菜》是莫言先生一篇著名的忆旧作品,文中通过一个12岁少年的视角,向人们讲述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农民生活的困难与辛酸,并借卖白菜这一事件,塑造了一个人穷志不穷、不论何时都坚强面对生活的母亲形象。而除了对往事的回忆,对母亲的赞美,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主人公“我”的成长。“我”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言行无法超出自身年龄的限制;生活的艰辛给了“我”特别的经历和想法;“我”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母亲的养育无疑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当这些独特的背景聚焦在“卖白菜”这一事件中时,则是对“我”的成长经历的特别呈现。
《卖白菜》中最主要的事件便是卖白菜,而最大的矛盾同样也是围绕着卖白菜展开的。面对家中的窘境,母亲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心理斗争后,最终决定卖掉留给自家过年的三颗白菜。而这被特意留下的白菜原本是母亲应许了孩子过年时包饺子用的,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这么做无疑是非常奢侈的,但发生在春节前,这个行为又是可以理解的。做饺子费事,也饱不了多久肚皮,但它可以带给一个年节喜庆和热闹,可以抚慰一家人辛苦一年的疲惫,更多的意义在于精神上的舒活,而非物质上的考量。然而,那个年代之所以艰困,恰恰就在于人们连这种小小的快乐都不能享受,文中开头母亲对屋里家什的反复检视,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白菜上瞥过,这正是她的内心在被迫接受现实时痛苦挣扎的外化表现。母亲的意志无疑是坚韧的,所幸现状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她想不到在卖白菜这事上最大的阻力居然来自于自己的儿子。
就像春节吃饺子这事对于中国老百姓有着特殊的意义一样,主人公“我”对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白菜同样抱有特殊的情感。尤其是那颗最小的白菜,“我”在培育它的过程中不断将自身的情感与愿望投射到它身上,以至于对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执着。这颗白菜小且可怜,生长的地方不好,受了践踏,以至于一直长得不旺,“我”对它的特别照顾,除了怜悯同情外,未尝不是因为它和“我”的经历是如此相像,都是在恶劣的环境中艰难成长。因此“我”对它的成长也格外在意,这颗白菜已经成了“我”情感的寄托,对它长成的迫切期待体现了“我”的愿望和追求在心理上的实现与满足。这种心理在母亲成功收获白菜时表现得愈发强烈,母亲拍打小白菜时的欣喜,“仿佛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
对于母亲来说,这份欣喜可能只是对一家人长期付出后终得回报的感慨,但是在“我”的眼中,小白菜已经不只是一颗熟悉到“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一般的白菜了,它是“孩子”,是“我”的家人,甚至于超越了主客体的界限,和“我”融为一体。这份执念让“我”从一开始就强烈地反对卖掉白菜,甚至于在卖白菜的过程中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反抗。
相比于“我”对小白菜的强烈执着,“我”的反抗则显得虚弱无力,甚至于读者在读第一遍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但细看下来,会发现“我”无时无刻不在抗拒着把白菜卖掉。在送白菜的时候,“我”用上学的理由来推脱,但结合后文来看,当有人要买时,“我”又不急着走了,可见这只是一个延迟把白菜送到集市的借口。而在背白菜的路上,“我”竟然连白菜跌落都察觉不到,虽然“我”的手冻麻了,“我”也反复辩解不是故意的,但也可以看出“我”对卖白菜这件事情确实是不情愿的。“我”只有12岁,对一个小孩来说能做的事情真是太少,然而尽管“我”不能直接向母亲发出抗议,但“我”依然可以用消极、不合作的行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当“我”把诸多情感倾注到小白菜身上时,这种情感体验也会反过来影响“我”的心理,不管是正面还是反面的情感,都会得到加强和丰富。而对“我”来说小白菜是什么呢?是大半年辛苦劳作的成果,是如自己手指般熟悉的爱物,是如母亲般辛勤培育长大的“孩子”,也像是艰难成长到如今的自己。这么好的一棵小白菜,居然不能拿来抚慰自己家人的口腹;这么好的一棵小白菜,居然要拿到集市上,供外人随意拨弄、指摘、讲价。“我”伤心、难过、反抗,并不是在责怪母亲没有兑现承诺,而是一想到倾注了许多心血的小白菜要被如此对待,就好像自身的尊严也受到了污蔑,不由得便感到五内如焚,满腔的留恋与伤感变成了无边的不满与愤怒,只等着一个机会爆发出来。
非常可笑的是,“我”等到的“对手”是“我”认识的一个孤寡老太太,只因为她挑剔了那几棵白菜,“我”便对老人“充满了恶感”。事实上,当“我”把种种美好的情感投射到自己亲手种成的白菜上时,任何对它们轻视、怀疑的行为在“我”看来都充满了恶意,不管是谁来买都是如此。老太太拽白菜根、戳白菜、撕扯菜帮子,数长论短、斤斤计较,一举一动都让“我”恼火、忧伤,心里直骂她“昧着良心”,却浑然忘了对于买卖来说这都是正常的讲价行为。
如果不能深入理解“我”对小白菜的强烈执着和对卖白菜这一行为的坚决反对的话,“我”最后故意算错钱的原因很容易被归结到不诚信的范畴里去。确实,如果“我”是在同意卖白菜的情况下还贪图这一毫小利,那“我”就只是一个丧失了尊严的小偷。然而,事实上“我”一直在抗拒把白菜卖出去,在白菜身上投射的过多情感让“我”无法客观地看待这场交易,在“我”看来,被迫卖出像家人一样的白菜就是对它价值的贬损,而所有来讨价还价的顾客都是一样的面目可憎,既然如此,多算一点钱又算得了什么?“我”便用这种方法出了一口恶气,让自己的愤怒得到了宣泄。在“我”看来,“我”不是卑微、猥琐的小偷,而是一个骄傲地捍卫了自身尊严的“战士”。
当然,“我”的快意并没有持续多久,时间一过,初时情感投射的狂热逐渐消退,剩下的便只有对多算了钱的担忧与恐惧,并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我”不再执着,开始反省,一个很明显的例证便是一到家时“我”最先看到的是发呆的母亲,而不是自己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留下来的白菜。此时它们都受了严重的冻伤,但“我”再没有之前的忧伤,白菜就是白菜,之前有,以后也会有,它们也不会是你的家人。真正的最亲爱的家人此时已伤透了心,她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告诉“我”,什么事情真正让她伤心,什么东西才是真正的尊严。
《卖白菜》这篇作品不是单纯地在教育人们遵守一种道德,而是带人们去认识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不论何时都坦然面对生活的勇士。主人公“我”看似对现实没有妥协,从头到尾都在反对卖菜:比如在母亲面前流泪声辩,找借口拖延送菜,送菜路上心不在焉……但这些消极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的作用,只为一时的意气罔顾道德,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但在经历了种种艰难后依然怀有希望,坚强地承担起自身责任的人,才是生活中真正的勇者。母亲为“我”的过错流下的眼泪给了“我”无声的揭示,而“我”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怀抱着心中永远的沉痛迎来了自身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