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亮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杰出代表,杜甫、韩愈、白居易均不吝鸿词对他的震撼力和影响力予以颂扬。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调张籍》)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白居易《李白墓》)
李白自横空出世以来,深受社会瞩目,他的诗仙形象与精美作品经过一千三百多年的广泛传播和不断阐释,逐渐形成个性鲜明、格调昂扬的李白文化现象。当下,在奋进新时代的征程中,如何挖掘李白文化资源并使其服务于经济社会建设,已成为李白研究的热点话题。本文重点探讨李白的创作品性,也力图从一定的角度对李白的文化价值有所揭示。
关于“创作”一词,包含着动词性与名词性两种属性,既指李白的写作行为,也指李白的作品风貌。李白的写作方式与技巧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李白作品的内涵特质表现在诸多方面。本文主要从李白诗歌理论的创新性、创作方法的典型性、诗歌语言的示范性、文化现象的审美性等方面进行论述。
有唐之初,清革晋宋以还(尤其是齐梁时代)文风之弊,逐渐成为文坛建设的重要话题,陈子昂肩负时代重任,扛起了诗歌革新大旗,对文坛颓靡诗风进行猛烈抨击。他认为“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1](《修竹篇并序》),并力主“风骨”与“兴寄”,倡导学习汉魏诗歌优良传统。陈子昂的理论与实践,对于阻遏齐、梁颓流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也为盛唐诗歌的繁荣导引了方向。李白顺应其声,继陈子昂之后,更加有力地举起诗歌革新大旗,提出了崇尚自然清新的诗歌理念。
李白的诗学观念,既有集中的表达,也有散见于诗歌作品中的只言片语。如其《古风》(大雅久不作)即集中表达了诗人的诗学主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2]87。
考察这首诗并结合古今诗论家的一些观点,可得出以下认识:
第一,《古风》(大雅久不作)一诗以诗歌的语言与逻辑,解说了以《大雅》为代表的《诗经》儒学传统逐渐衰变的诗歌演变史,内隐着诗人的批判意识与诗学倾向。“大雅久不作”一句,概括了诗歌正统流变的历史过程。李白指出:以《诗经》为代表的“大雅”(“雅”为“正”的意思,或可视其为儒学之现实主义精神)传统,历经春秋战国而至两汉,遭遇社会动乱的冲击和文人创作实践之偏离,“正声”(以《大雅》为代表的《诗经》传统)趋于“微茫”,诗歌之发展虽经历“废兴”,然诗歌之最高典范即“宪章”却已沦落;建安之后历经多朝以至于隋,文学“绮丽”之风盛行,这些均不值得推重。李白之前,陈子昂认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1](《修竹篇并序》),此处的“文章”即指体现儒学精神的风雅作品等,“五百年”指建安之后的西晋至唐初,“道弊”即衰败之意。李白认同陈子昂的判断,以“绮丽”呼应陈子昂之“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同时,李白将《诗经》风雅精神的衰颓推远至春秋时代,即“王风委蔓草”现象出现时期,此比陈子昂界定大雅精神的蜕变至少要早七百年以上。“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在这四句中,李白对举阐述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勾勒出战国至汉朝风雅正声衰变过程中的“废兴”起伏现象,指出骚体与赋体出现对风雅传统的变革与影响,具有历史感、过程感和曲折感。李白指出,战国时代风雅正声趋于微茫,于是抒发哀怨的楚骚兴起。需指出的是,李白对以屈原为代表的骚人是肯定的,没有贬斥之意。李白《江上吟》之“屈平词赋悬日月”句也足以佐证。至于“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两句,后之学者多认为这是李白对扬雄与司马相如等赋体作家的指责,笔者以为非是。其实形成歧义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扬马激颓波”中之“激”字?若据现代汉语常意,释为“激发”意思则指批判;若类比成语“激浊扬清”,将“激”解释为“阻挡水流”且具有“冲击、撞击”之意,则是肯定扬雄、司马相如的文学功绩。笔者以为李白诗歌的文意在于肯定,如此,既与诗中“废兴”之“兴”字顺应,也与扬、马在文学史上的实绩相符合。根据上述分析可知,李白对《诗经》之后诗文流变态势、特点与规律的把握,发人之所未发,超越了陈子昂等前期诗论家们的视野,具有创新性发明之功,而这一点往往为后世研究者所忽视。
第二,李白鲜明地提出了追求“清真”的诗学主张。李白之“清真”理念,已得到诗学理论界普遍关注,均认为具有显著的创新之见。李白“清真”诗学理念的内涵何在?自字面意思理解,当为纯真、朴素、自然的意思。李白提出崇尚清真的艺术理想,与他对六朝艺术成果及其清丽诗风的汲取密切相关。结合李白的有关诗句,或可有深切的感受。“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1)凡文章中未注明作者的诗文,均为李白所作,皆引自《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前句盛赞李云,推许汉魏风骨;后句以谢朓自比,对六朝清丽之风表达钦羡。“诺谓楚人重,诗传谢朓清”(《送储邕之武昌》),“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同样表明李白对谢朓清新诗风的膺服与吸取。清诗论家王士祯认为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3]327,或颇能说明问题。李白对谢灵运、谢惠连也很喜爱:“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昨梦见惠连,朝吟谢公诗。东风引碧草,不觉生华池”(《书情寄从弟邠州长史昭》)。另外,李白对江淹、鲍照、阴铿等诗人的清丽诗风同样欣赏。李白对谢朓等人的追慕与其“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评价并不相悖,因为他批判的是绮丽侈靡的文风,而并不贬低有价值的艺术成果。李白能秉持取精华、弃糟粕的批判精神,相较于陈子昂,则又前进了一大步。
李白浪漫主义创作方法,融庄、屈为一体,自成体系,影响深远。李白之前,中国古典浪漫主义有两种类型,一为庄子式浪漫,一为屈原式浪漫,两种浪漫主义的表现形式和内在特征差异甚大。庄子《逍遥游》:“《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也。’”[4]3又曰:“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4]5-6又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3]14“逍遥游”指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自在的活动,庄子借“大鹏”之譬喻,意在阐发道家物我两忘、与道合一的“坐忘”境界(“无己”“无功”“无名”),以摆脱现实束缚,进而实现精神上的自在遨游,文中的“大鹏”遂成为庄子自由精神的象征。庄子本人不愿从俗,追求绝对自由,抗争礼法,藐视权贵。他的文章蕴涵着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构思奇特,境界雄阔;行文变化莫测,文风汪洋恣肆。
《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为实现美政理想,借神话传说以驰骋想象。抒情主人公“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调遣曦和、望舒、飞廉、鸾皇、凤鸟为己所用,“上下而求索”,多次实施“求女”行动,虽未能如愿,然绝不苟且,决计“从彭咸之所居”。屈原忠于祖国,品行高洁;坚持理想,疾恶如仇;上下求索,虽九死而不悔。他的作品表现理想追求,想象特异,瑰丽神奇,开古典浪漫主义诗歌之先河。
李白时代,诗歌呼唤创新,简单重复庄、屈传统难以走出困境而创造新的诗歌风貌。李白的诗歌既表现“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的政治理想,也表现向往“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的逍遥自在;既有“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的耿耿忠诚,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愤世嫉俗;既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的高爽豪迈,也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悲怆孤愤。总之,李白的个性极其复杂,多元性格要素形成了诗人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此也成为他能够融合庄、屈浪漫主义传统的心理机制,正如龚自珍《最录李白集》所评:“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5]李白之所以能形成兼容庄、屈而又自成一家的浪漫主义风格,与其能够多元汲取众家之长密不可分,他既注重学习汉乐府民歌,也十分青睐魏晋、南北朝优秀诗人的作品,诸如魏晋之曹植、阮籍,南北朝之庾信、鲍照、阴铿、谢灵运、谢朓、陶渊明等,均是其师法的对象。
李白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具有神奇的艺术魅力,其诗歌浪漫主义艺术特征鲜明地体现于诸多方面,或如:强烈的主观色彩;澎湃的激情;奇特的想象;惊人的夸张;清新明丽或豪逸俊爽的语言等。李白选取多种题材,并融入浪漫主义精神,形成了诸多特点,或如蔡守湘《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史》所言,李白诗歌具有“豪放昂扬、狂傲不羁”[6]381“迷离奇幻、璀璨瑰丽”[6]381“飘逸浑茫、灵动浩渺”[6]387“清丽洒脱、感伤纯情”[6]393等特点。
李白的浪漫主义传统对古代的文学家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有唐之韩愈、李贺,宋代的苏轼、辛弃疾、陆游,明代的高启、杨慎,清代的黄景仁、龚自珍等,均沾溉其惠而获益匪浅。李白浪漫主义精神对现当代诗人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毛泽东、郭沫若的诗词创作均善袭用李白精粹而化出新意。李白浪漫主义精神对当代文化普及所产生的影响有目共睹,学界、政界、商界、文化传媒界读李白、谈李白、引李白、写李白俯仰可见,蔚然成风。“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古朗月行》),明月意象曾使无数儿童心旌荡漾;“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月下独酌》其二),已成为阐释中国酒文化精神的经典素材;“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想落天外,激荡人心,为奋进新时代撞击出无限的想象力、创新力!
李白遣词造句,遵从古汉语规则,顺应唐人语言规范,但又能适度予以新变。其千首(篇)作品,言语系统完备,个性特色鲜明,语汇丰富,修辞精彩,法度谨严又张弛自如,为时人和后人树立了语用典范,使人有样可采,有度可依。在此,从语汇角度谈一谈李白语言的示范性。“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或能一语道破李白诗歌的语言特色。该诗句原是李白赞扬韦良诗歌的评语,古今学者一致认为此句也是李白对自我语言特色的概括。杜甫曾对李白清新自然的语言风格进行了评价:“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春日忆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庾信、鲍照语言都有清绮明丽的特色;阴铿诗风,宋代诗论家韩驹则以为“清丽简远”[7](韩驹《题阴铿诗》)。这些诗学评价,兼取而用之于李白,实为妥帖。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这些诗句自然放达、坦诚率真,直抒壮志豪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其一);“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鹦鹉洲》)。这些诗句从乐府民歌中汲取菁华,清新明朗,天然朴实,饶有情趣。诗语虽简约浅明,但并不肤浅随意,细究之,可见诗人遣词精工、造语深刻,有力透纸背之震撼力量。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秋浦歌》其十四),诗句描写冶炼工人劳动的场景,动词“照”和“乱”看似平常,一经炼入诗行,冶铁场面顿时生辉,场面动态栩栩如生,人物情态亲切可感。“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直北(一作‘至此’)回”(《望天门山》),有些版本易“直北”为“至此”,专家们也多以为“此”比“北”好,用“此”虽不能明示长江在此转北的地理方向,但注入了丰富的诗意,如“此”字发音的力度、诗人“自我”的存在、视野聚焦的情状、长江巨流的能量、雪浪滔天的情态等均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而用“北”字则难以表达如此丰厚的意蕴。
言近韵远与遣词炼字的精致密不可分,而与典故的化用也多有关联。例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乍读此诗,只觉诗意简单明了,若深挖字词的文化内涵,或会发现诗意丰厚、韵味悠远。“黄鹤楼”是分别地,传说仙人子安尝乘鹤过此,联系典故,人神相映之浪漫气息十分浓郁;“烟花”,形容广陵柳絮如烟、春花烂漫,或也暗示广陵素有烟花风流之声誉,难免使人浮想联翩;“西”,不仅表明方向,结构上也紧扣下游扬州;“下”表明长江流势,也显示舟行速度轻快;“孤”表明形单影只,深寓别愁;“流水”是实有之象,更是表达情感的象征意象,“流水”“孤舟”存现于开阔的“碧空”之下,尤显友情的深厚与别愁的悠远。又如:“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九日龙山饮》)此诗所用意象并不繁盛,所创造的意境却不疏空,具有疏朗隽永的意境美感。“九日”“黄花”不只表明特定时间与景物,尤在于书写与重阳节有关的文化内涵;“风落帽”不只是表现风吹帽落的自然情状,更当能体现“孟嘉落帽”之处变不惊的魏晋风度;月下人舞,不只是兴致所至的手舞足蹈,尤当能显现特色鲜明的“白纻歌舞”;“逐臣”二字凝重而意深,诗人“安社稷”(《赠韦秘书子春》)、“济苍生”(《梁园吟》)的责任感,对君王披肝沥胆的忠诚,一生不遇之感慨,尽寓其中,“逐”字千均,堪为诗眼。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前四句语悲而愤,三字一句,整齐紧凑,节奏急促,铿訇有力;后两句为流水对句型,行云流水,豪爽俊发。前后六句连接,易整为散,又形成表意灵活、纵放自如的散文化言语特色。“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前两句为悲愤之语,后四句则又呈现明显的潇洒之风,通过语词快速链接,使不同情绪特征的言语自如转接、融为一体,从而使诗人起伏动荡的心绪状态得以充分表达。“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前两句为口头语,后两句则为典雅的书面语,在此雅俗融通,自然而不觉唐突,白描勾勒与精细描绘,交相辉映,尽得其宜。
总之,李白“自然白描、朴实真率”[8]的诗歌言语系统具有典范性指导价值和意义。古往今来,李白诗文的遣词之法、用语布局都是后人“取法乎上”的学习范式,一代代读者都乐于从李白诗文的言语系统中获取滋养,或挖掘语汇材料,或取法遣词技艺,或获取塑美经验。在当今“互联网+”飞速发展的信息社会,快餐化组合语料、碎片化表达语意或有意无意地戕害着语言组织和写作本身,如何避免思维水平和写作能力弱化?发挥文学经典的示范引路功能当是一条重要途径,李白诗文的言语系统,无疑就是供给今人素材、范式与经验的经典宝库。
李白其人其作,具有认知作用、价值判断作用,也具有强烈的审美作用,契合读者心灵,使人愉悦舒畅!
李白的出处行藏及其笔下勾勒的心路历程是真实性和理想性的交融,也是崇高性和悲剧性的统一,蕴含着美的因素,易于唤起人们的审美体验。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云: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这是李白的奋斗纲领和人生终极目标,学术界一般将其概括为“功成身退”,既能表达现世情怀,又能体现传世业绩。“奋智”“辅弼”是古代士人真实的奋斗实践;“事君之道”“荣亲之义”则是士人忠君、孝亲的真实世俗目标;“海县清一”是远大的政治目标,是“现世”的成功理想,又是“传世”的理想业绩;“申管、晏之谈”是理想的功业期待,“浮五湖,戏沧州”是传世的美名佳话。诗人的奋斗目标直奔壮大理想,充满崇高感。诗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实现崇高目标。然其人生并不顺达,屡遭重创,如“赐金放还”、“从璘系狱”、“流放夜郎”(中道遇赦)、“晚年从军未果”等现世性的追求与结果,均是其人生中的一幕幕悲剧。再将其身世浮沉置于“安史之乱”的时代悲剧中审视,则可知李白的崇高性和悲剧性都是时代的典型表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该诗是诗人理想心曲的自陈和悲剧人生的总结,易于使人产生悲鸣。读者或悲慨李白追求行为本身的正义和伟大,或悲嗟李白不遇人生之社会必然存在,或悲叹诗人屡遭打击而绝不言弃的坚韧情怀!由此可见,悲鸣中充斥着悲剧性特质,但也闪烁着崇高性光芒!
李白积极向上的现世情怀跨古至今,正契合着今人的心灵感受,今人多能在诗人身上找到精神对应与撞击触点。李白浮沉起落的经历往往与当代人的追求行迹多有相似。兴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苦闷——“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时光感慨——“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一)。李白的种种情绪,均易刺激今人衷肠而产生心理上的古今共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这四句意指归隐,李白所怀有的因失落而逃避的心理与今人挫折期的心态也多有暗合,但李白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功未成而身终不退(偶有林泉之隐也只是权宜之计)。这种世俗性与理想性融合的矛盾心态,在当代人身上也较为普遍,易于激活人们的美感经验。
“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2]1443(李阳冰《草堂集序》)“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2]1462(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这是李白诞生传说的两则文献记载。太白星,民间早已赋予其超世绝伦的天才品格,将李白的出生与其绾合,反映了人们对突出智慧、杰出才能的渴望,这是一种期待成功的心理结构,揭示出人们崇尚才能的审美期待。李白传奇的经历和精美的诗歌给予唐人以充分的美感享受,也给予今人以强大的审美震撼。
关于李白“捉月”溺江的传说,记载甚多。王琦《李太白年谱》载:“《摭言》曰: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2]1612-1613宋梅尧臣《采石月赠郭功甫》:“采石月下闻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宋郭祥正《采石渡》:“骑鲸捉月去不返,空馀绿草翰林坟。”明月世界是李白诗歌中的典型境界,明月是触发才情的媒介,月辉是任情挥洒的自由之光,明月是天涯情深的见证,明月更是澄澈理想与永恒存在的化身。后人读出了李白诗歌中的明月之美,深切感受到诗人壮志未酬的悲剧之痛,也在反复吟咏和不断咀嚼中体味着明月意象的不朽价值,从而获得了身心的愉悦与满足。人们积极传播“捉月”的传说,或在于借江河的亘古流动来譬喻诗人的不朽灵魂,或在于用生动的“捉月”故事来激发人生积极向上的态度。因此,明月也就成为传播李白文化精神的审美化身。
李白生命之旅起于“长庚入梦”,终于“捉月”神话,神秘而来,仙然而去,自天入地,首尾圆合,从而完成了栖居天地、辉映千春的生命行程。这种首尾呼应的过程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特征,如团圆的心理结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等。这些都深刻地反映出历代读者超越平凡、追逐自由、追求圆合等审美心理。今人与古人跨越时空进行对话,其共通的美感经验一脉承传。
其一,崇拜旷世英雄。吕望、鲁仲连、伯夷、叔齐、苏秦、李广、诸葛亮、周瑜等都是催其奋进的理想楷模。“鲁连及夷齐,可以蹑清芬”(《感兴八首》其七),是对鲁仲连、伯夷和叔齐的赞美;“自比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自比管仲和诸葛亮,抒发远大抱负。其二,崇拜杰出文人。“屈平词赋悬日月”(《江上吟》),表示对屈原的膜拜;“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表明仰慕谢脁的清新风格。其三,崇拜儒学精神。“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其一),表明绍述孔子之志而泽惠后世的崇高愿望。其四,崇拜庄子仙道。自比“向九万而迅征”“鼓奔飙而长驱”(《大鹏赋并序》)的大鹏,且终其一生。其五,崇拜纵横家理想。“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表现李白对行侠行为的自豪。其六,尊崇佛性。“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表明礼佛之信仰。其七,尊崇酒神精神。“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阳歌》),表达李白钦羡酒酣之乐;“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借用阮籍典故抒发其对自由和勇气的向往。其八,尊崇大自然。“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登金陵凤凰台》),勾勒出金陵城外江山风光;“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总括了李白一生钟情于大自然的情怀。其九,尊崇人间温情。“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揽结,愁如回飙乱白雪”(《久别离》),表达出诗人对其妻许氏的深挚牵挂;“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寄东鲁二稚子》),表达出诗人对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的彻骨思念。以上种种理想崇拜,合乎社会、自然之真,反映人性伦理之善,因而具有了美的内涵,反映出李白心目中的人物美、信念美、山水美以及人情美等内容,这些与今人的理想愿望多有相似,易于激发人们的塑美动机和豪情壮志。
基于上述几点,可以说李白形象及其作品的审美性价值,对于涵养今人情怀、激发奋斗意志,对于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均有积极而深远的意义。
李白的诗学主张、创作方法、作品特点等,内容丰富,多姿多彩,今人很难系统地、全面地予以把握。笔者所作的考察,也只是一鳞半爪。要之,李白提出自然清新的诗歌主张较之陈子昂诗学理论又前进了一步,具有创新性意义;李白之所以能兼容庄、屈的浪漫主义传统而又自成富有个性的浪漫主义风格,与其多元化汲取前辈作家之特长密不可分;李白的诗歌语言特色明显,诸如真率自然、清新朴实、遣词凝练、言近韵远等,均为后人写作提供了范式经验;李白其人其作具有传奇色彩,蕴含着诸多审美品质,如崇高美、悲剧美、自然美等,这些美的因素,贯通古今,契合今人的心理结构和审美追求。
在历代李白接受史上,李白其人其作的价值得到了多方位、多层面的挖掘,也愈发彰显出其价值内涵与社会影响的魅力所在。时至当代,如何充分开发李白文化的价值仍是一项重要的时代课题。或许,深度挖掘李白文化的旅游资源,当有功于文旅发展与和谐社会建设;或许,将李白文化资源应用于文化产业化发展,诸如影视剧创作、舞台演艺、动画文本创作、图书资源出版等,将有助于弘扬优
秀传统文化,有助于提升经济产值;或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认知李白文化之形、探究李白文化之神,对于培育思维方式、训练语言表达能力、激发创造精神、增进品德修养、促进人际沟通,进而提升文化自信力,均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和意义。